一年以後,安葉又懷上了孩子。有了上次教訓,這次小心多了,每週給婆婆電話匯報,體重多少,腹圍多少,胎心多少,至今已經八個月了,海雲成為奶奶,指日可待。
海雲對安葉上次把孩子流掉的事頗為不滿。快七個月的孩子怎麼能說掉就掉了呢?電話中他們的解釋含糊不清,大致是路上被騎車人撞了。在哪個「路上」、幹什麼去的「路上」?沒說,她也不問,明知故問只能逼他們撒謊。安葉懷孕後一直堅持上班她是知道的,她提醒過她量力而行,工作重要,家庭也重要,尤其對女人來說。她不聽。這就是不聽的後果。
前不久她向安葉提出來家裡待產,安葉說不麻煩了。有什麼麻煩的?這時家已搬至軍裡,有司機有公務員;她還是怕耽誤工作,海雲心裡明鏡似的,但絕不說破。婆媳相處之道最重要一條,保持距離,不宜過分親暱,更忌撕破臉皮。
昨天電話中安葉說她的副高職稱批下來了,是全報社最年輕的副高記者,如果順利,兩年後,是全報社最年輕的高級記者。到底還是孩子,沒有城府,她高興就想讓別人來分享。海雲不是不為她高興,更多的卻是擔心,顯然,她對生孩子這事的思想準備很不充分。當年海雲也曾天真幻想,孩子生下來坐完月子,第二天就跑步鍛煉以盡快恢復體形,恢復正常的工作生活學習。根本想不到女人只要有了孩子,就算有了副一輩子卸不下的擔子,孩子的每個階段,都有每個階段的事,孩子生下來,才僅僅是開始。當然她沒跟安葉說這些,此刻說,徒然掃興。只湊趣說句:「霍,野心不小!」安葉在那邊愉快迎合:「媽,這叫追求!」
海雲還問過到時需不需要她過去幫忙——儘管湘江堅決反對,他擔心她的身體——但作為沒有工作在身的婆婆,這個態她得表。安葉表示感謝的同時婉辭,也是以婆婆身體不好為由。她那邊已安排好了,到時她媽來並帶著保姆,海雲也就順水推舟。身體狀況不允許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替安葉想,女人生孩子誰不希望守在自己身邊的是媽媽而不是婆婆?
兩個月前彭飛執行協轉任務去了福建,本該昨天回,結果來電話說還得拖些日子,保障蘇27的任務剛完,馬上又要來15架殲8,返部時間後延。接到電話安葉一刻都沒延宕,請小蘇張羅幫忙,家裡還需給媽媽和保姆預備床。這天,小蘇帶人把借來的兩張單人床抬了來。這些力氣活本想等彭飛回來再說,他回不來她就得提前想辦法安排。一切弄好到了開飯時間,小蘇去打飯,安葉在家做了個湯,現成的骨頭湯,切個西紅柿、撒上香菜末一煮就得,色香味還有營養,俱佳。小蘇打飯時碰到正往家走的羅天陽,帶了來安葉家一塊兒吃。
羅天陽情緒不高。他當上了機長,飛的航線卻不好,是條全程四十五分鐘的短航線。民航飛行員累就累在起飛降落上,真到了天上平飛,靠儀表就行,客機沒特殊情況,什麼都不用管。可民航的收入分配不考慮這個,就按小時算,飛一個小時拿一個小時的錢。於是,問題來了:航線長,哪怕十個小時航程,一個起落;航線短,四十五分鐘航程,也是一個起落。合理嗎?
羅天陽在那裡義憤填膺,作為妻子小蘇始終不吭,不支持不附和不理睬,聾啞人一般。安葉有點看不過去,著意對小蘇道:「是有點不合理啊,啊?」小蘇哼一聲:「不合理的事多啦,怎麼可能事事合理?他就是個心態問題。總覺著別人對不起自己,總看到比上不足看不到比下有餘,總想著好了再好。你信不信,要是讓他飛好的航線,他準保不覺著不公平準保沒意見。」羅天陽臉上有點掛不住——這話你在家說說也就罷了——當下沉下臉責問:「你怎麼說話的!」小蘇滿不在乎:「說得對不對吧?」安葉打圓場:「小蘇,這就是你小人之心了。老羅,你沒把這些想法跟領導反映反映?」羅天陽說:「反映過了,不止一次,沒人理。人微言輕啊,沒權沒勢啊,人不欺負你欺負誰?」小蘇這才對安葉說:「安葉,知道嗎?人家不想在民航干了,打算辭職,下海。」安葉大吃一驚,同時理解了小蘇的情緒何來,勸:「老羅,可不能輕易走出這一步去!你們高中一畢業就學飛行,學成了就在天上飛,跟社會接觸太少,經歷太單純——」羅天陽打斷她:「放心!我羅天陽不會打無準備之仗!」小蘇終於發火:「少廢話!我說不行就不行!」小蘇跟羅天陽發火是常事,當人面卻是頭一回,羅天陽想反抗不敢,不反抗不成,一張臉憋得紫黑。安葉坐旁邊乾笑,越急越找不到合適的話,電話響,趕緊起身去接,讓夫妻獨處。夫妻當眾惡言相向如同當眾表演親熱,均為旁觀者不堪。
電話是安葉媽媽打來的,她不能來了,她不能來保姆也就不能來,保姆不識字一個人出不了遠門。安葉爸爸早晨騎車買菜摔了,小腿骨折,傷不重,但離不開人,考慮過找保姆,找不到男保姆,女主人不在家,找個陌生女人貼身伺候,雙方都彆扭。安葉聽說媽媽不能來一下子就慌了,還不能流露,還得強打精神安慰媽媽問候爸爸,放下電話後,心慌得喘氣都困難,腹中胎兒立刻就有了感覺,小腳猛力一踹,隔著衣服,都能摸到肚皮上被頂起的硬硬的一塊。這時的她再想去彭飛家都不成了,臨產在即長途跋涉,很難保證不出意外。
關鍵時刻,彰顯出「遠親不如近鄰」的正確。小蘇問明情況,快刀斬亂麻給出了解決問題方案:當然不通知彭飛,他除了擔心什麼用沒有,反會加重安葉負擔,百害無利。但必須馬上通知他家,通知的意思就是,讓婆婆過來。光靠保姆肯定不行,保姆只是個勞動力,得有人管理。是,你婆婆身體不好,但指揮個保姆沒問題吧?婆婆當然不如媽媽,尤其安葉的這位。但,事得兩面看話得兩面說,她文化再高、身份再高,是婆婆不是?是。那麼好,按中華民族幾千年的傳統,兒媳生孩子婆婆管應當應分!安葉只要調整好心態,這事就不是事。剩下的一個事就是,找保姆。找保姆可三條腿走路,家政公司,師裡的嫂子們,小蘇老家。
事情按照小蘇方案一一落實,婆婆很痛快地答應過來,找保姆費了點事。家政公司沒現成的,得先登記;熱心的嫂子們給找來了幾個,都不合適,有一個還查出了滴蟲病。最終確定下小蘇家一個農村親戚的女兒,鑒於之前教訓,小蘇請她媽帶女孩兒在那邊城裡醫院查了體,非常健康。惟一的擔心是保姆28號才能到,安葉28號生。28號是預產期,推後好說,萬一提前呢?小蘇說提前沒關係啊,生了孩子總得在醫院住幾天吧,到你出院時保姆就來了。安葉心仍忐忑,但也沒有更好辦法,只能信奉車到山前必有路。
這事讓湘江相當的不滿!「天塌下來,我們自己扛,絕對不會、尤其不會,麻煩你!」言猶在耳啊,擲地有聲啊,說話當放屁嗎?先是麻煩了他。當然他不滿不是為那事本身,確切說,當那事由於他的出面得到解決,他欣慰之餘,還喜悅。誰能想到父子這麼多年來最嚴重的衝突,會以這樣一種方式解決?圓滿得讓人難以置信。他的不滿在於彭飛的思想作風:自以為是,把話說得太滿不留餘地,無知無畏輕浮輕狂。這不滿湘江到現在還沒說,跟那種人講道理沒用,得說事實,現有的事實不能說,說了易給人居功翻老賬的錯覺,搞不好會重新僵化父子關係。但是這次,讓海雲去伺候月子這事,他就得說了。你媽身體不好,心臟病,神經衰弱,一個人在家都常常失眠,讓她去伺候月子,就算不用她幹活,那麼點大的家,孩子哭大人叫的,讓她怎麼休息?這次只能這樣,絕不准再有下次。這次客觀說是突然情況,主觀說,從根本上說,是你們沒想到會有突然情況。沒想到是因為沒經驗,沒經驗不可怕,可怕的是沒經驗卻不自知!等他執行任務回來馬上跟他談,就事論事談:你堅持選擇安葉,很好;處理好家庭和工作的關係不麻煩別人,要說到做到。之前概不追究,之後,有孩子後,你們得做好充分的精神準備,實際準備,長期準備。
聽著丈夫一味譴責兒子,海雲很彆扭。這事你讓飛飛怎麼準備?他就這麼個工作性質,一個命令下來,讓去哪兒去哪兒,你在部隊你還不瞭解嗎?這事的關鍵是安葉。男女都一樣不等於男女沒分工,男女有分工不等於男女不平等,男主外女主內是普遍規律有科學依據,否則造物主為何不給男人乳房子宮?主內不等於就比主外低。湘江沒跟海雲爭,沒意義,這事只能跟當事人談,跟彭飛談,等這段忙亂過後,馬上談。
安葉為婆婆的到來嚴陣以待,可惜百密一疏,且在關鍵時刻。婆婆下午一點到,事先說好團政治處陳幹事帶車接站,安葉在家等。火車一點到站,到家最快也得兩點過。吃罷早飯安葉就去了報社,以早去早回。懷孕後領導讓她做編輯工作,編輯不用到外面跑新聞,但得坐班。懷孕初期反應很重時她請過幾次假,三個月過後,基本沒請假。一是《育兒百科》說了,不能因活動不便而不活動,適當活動有利分娩;二是想產前少休產後多休,大多數孕婦的思路。不料正在她預備走,一篇早定好的頭版頭條被撤,馬上要有新稿子頂上,報紙不能「開天窗」,時間很緊,為一次成功孫總指定安葉編稿。安葉編完稿中午一點半,出報社打上車,兩點;車到家樓下,兩點二十;下車等不及司機找錢就往樓裡跑,拐上樓,一眼看到已等在家門口的陳幹事和婆婆。
安葉站在樓道拐彎處仰臉招呼婆婆同時藉機喘口氣,頭髮散亂,滿臉是汗,氣喘吁吁,海雲含笑點頭什麼都沒問。她知道她為什麼不在家,敲門不開陳幹事去給報社打了電話,得知安葉剛剛離開。
安葉帶婆婆檢查工作,床啊,上醫院要帶的東西啊,包被尿布啊,一一請她過目,最後來到廚房打開冰箱,豬蹄子鯽魚老母雞應有盡有,全是下奶的東西,她一定保證孩子吃母奶,至少半年;蔬菜夠一周的,涼台上還有水果,小米啊紅糖啊什麼的也都準備了。婆婆跟著她走,看,不時說兩句,或贊同或進一步建議,全是無關痛癢的話,對她回來晚了一事,隻字不提——不給她解釋機會。
該看的都看了,該說的寒暄話都說了,安葉讓婆婆洗把臉休息,她做飯,邊拿出條魚放微波爐化凍。這時婆婆說:「我做吧,你剛上班回來。」她趕緊抓住了這個機會:「不用您我來!趁機活動活動,醫生說,多活動,孩子好生!」海雲終於說了:「多活動是對的,得有個限度。」湧動的暗流驟起,婆媳二人心照不宣不約而同一齊避開對方目光,轉看轉動著的微波爐,看得目不轉睛,彷彿那是件很重要的事情。
彭飛來電話了。這段日子彭飛電話來得很勤,只要落地,只要有電話,就會有電話打來,問老婆情況,問孩子情況,問各方面情況。今天是丈母娘到的日子,他還得問候丈母娘。因家中最近的所有變故、安排都沒告訴彭飛,婆婆自然不能同他說話,安葉接電話時就按了免提。為什麼要這樣做沒細想,體貼?內疚?討好?都有一點。
彭飛聲音在客廳迴響:「我記得你媽今天到,到了嗎?」安葉看海雲一眼,海雲點頭,安葉也點點頭說「到了」;彭飛又問:「保姆來了嗎?」海雲嘴角閃出絲笑來,這孩子心很細呢,至少比當年他爸強。安葉不敢再看婆婆,硬生生道:「來了。團裡派人接的站,放心!」彭飛說:「家長辛苦了!哎,請岳母大人接電話,我得表示一下我的不勝感激之意。」安葉沒想到,海雲也沒想到,倉促間安葉回說她媽媽休息了,彭飛說:「那你可一定得把我的感激之意給轉達到哦,辛苦老人家了。還有還有,一定別忘了跟你媽說,我媽身體不好,我高二時她就被確診冠心病,所以她過不來……」聽到這兒,海雲起身走開,不想讓兒媳難堪。
廚房傳來切菜聲,安葉三言兩語打發了彭飛來到廚房。海雲切菜,嚓嚓嚓嚓,細勻的蘿蔔絲排著隊從刀下出來,刀法如專業大廚。安葉不無誇張道:「媽您真行!我怎麼也不行!您這是跟誰學的?」海雲笑笑:「用不著跟誰學,做多了,長了,自然就會了,熟能生巧。」安葉附和:「對對對,我還是做得少。彭飛吃空勤灶,我一個人懶得做,有時就湊合了。」海雲頭也不抬:「過日子可不能湊合。」於是安葉閉嘴,再不敢貿然開口。
分娩陣痛到來時是半夜,安葉正睡著,給痛醒了,醒後發現身下濕了一片,羊水破了。輕手輕腳摸到客廳給政治處陳幹事打電話,她的事團裡安排陳幹事負責,陳幹事說馬上帶車過來。安葉放下電話去拿上醫院的東西,一轉身,看到婆婆屋的燈亮了,不想吵醒她還是吵醒了她。趕去婆婆睡覺房間,婆婆正穿衣服,顯然什麼都知道了。安葉讓她在家休息她堅持要去,說萬一有什麼事需家屬簽字呢?沒有事送到她就回,夜裡不堵車,加上辦入院手續,來回用不了一小時。
到了醫院檢查,醫生決定馬上行剖腹產手術,安葉羊水流得過多,自然分娩有困難,時間長了胎兒會因缺氧而窒息。海雲作為產婦家屬在手術通知單上簽了字,讓陳幹事帶車回去,這裡用不著這麼多人,但她得在。是手術就可能有意外,有意外還得家屬簽字。手術完已是凌晨,母子均好。是一個七斤六兩的「子」,哭聲響亮四肢健全,護士抱著離開時讓等在外面的海雲看了一眼。海雲只看到紅黑紅黑的一團,眉眼都沒怎麼看清,實話說喜悅都沒能感受到多少,過度疲倦讓神經、精神變得遲鈍、麻木。回家仍不得休息,進門奔廚房,開冰箱拿出老母雞,解凍,剁開,燉上,然後,找保溫桶,刷飯盒,陀螺似的轉,抽空,往嘴裡塞塊麵包補充體力。做好了,還得往醫院送。
小蘇找的保姆是在安葉母子出院回家後第三天到的。她到之前,兩天裡,家中產婦的吃喝嬰兒的洗涮,都得靠海雲。嬰兒睡在大床上安葉身邊,事先想得很好,讓他睡嬰兒床,《育兒百科》說嬰兒應該單睡,衛生,也利於獨立習慣的養成,現實中行不通,餓了,尿了,屙了,哭了,溢奶了,抱起來,放下,放下,抱起來,不分晝夜。就是身體結實的健康人也得被這種高頻率、有一定份量的重複勞作累得腰酸背痛,何況一個剛做過手術的產婦?只能放在身邊,能省一點勁是一點。這會兒嬰兒好不容易吃完奶,好不容易睡了,安葉趕緊放平酸痛的身體,閉上眼睛,抓緊時間睡。奶水不是很足,由於不足嬰兒得使勁吸吮,乳頭被吮得皸裂,火辣辣痛。生了孩子,老母雞湯鯽魚湯豬蹄子湯沒斷過,奶就是不多,她總結原因是睡眠不足。
安葉以往睡眠很有規律,嬰兒毫無規律,她一時難以適應,做不到他醒了她醒,他睡了她睡。結果只能是他醒了她必須得醒,他睡了她不一定能睡。閉上眼睛躺了好一會兒,毫無睡意,聽覺卻因眼睛閉上而格外靈敏。關著的房門外,婆婆的腳步聲、做事情的窸窣聲,遠遠近近;這會兒她開始刷洗屎褯子了,剛才嬰兒屙了一泡;她彷彿依稀聽到刷子刷在布上的嚓嚓聲,也許根本不是聽到的是感覺到的。都成習慣了,只要閒下來,只要醒著,她就會不由自主傾聽、猜測:婆婆這會兒在幹什麼?她睡不好覺不全是因為孩子,還因為婆婆!不是因婆婆做事的聲音——小時睡覺如媽媽發出這種聲音會像催眠曲她睡得格外安心——是婆婆做事本身,讓她極度不安,極度有負擔。
小蘇說「只要調整好心態,這事就不是事」,她認同並預備這樣做。之前幾次電話溝通,感覺也好,婆婆主動提出過來,沒一絲勉強,這點安葉的判斷不會錯。錯就錯在,她懷孕後惟一加的那一次班,讓婆婆給撞上。她解釋了,但是百聞不如一見,那「一見」如同負號,使她所有的努力化作負數,零都不如。婆婆的不滿她理解,換作她,她也不滿,更別說還有頭一個孩子流掉那事在前。她感覺她現在在婆婆印象裡,就是個不顧丈夫不顧家的女工作狂。回想她還跟婆婆說什麼副高正高之類,真是有病。當時婆婆說她「野心不小」,她當玩笑話聽了,現在想,哪裡是玩笑?至少不全是。
越想睡著越睡不著,越睡不著房門外的窸窣聲越發刺耳,她渾身燥熱再也躺不住,索性起來,靸上鞋出去。婆婆果然在衛生間,果然在刷屎褯子,坐一小塑料凳,面前是盆,盆裡斜放一搓衣板,屎褯子鋪搓衣板上用左手按著,右手拿刷子用力刷,右肩胛骨隨著用力的程度一聳一聳。安葉挪開眼睛不願再看,嘴唇翕動著叫了聲:「媽。」她叫自己媽媽是「媽媽」,叫婆婆是「媽」,二者得有區分,否則對不住媽媽也對不住自己。
海雲聞聲回頭:「你要上廁所?」安葉說:「不不不!……媽,您別洗了,攢一塊用洗衣機洗吧。尿布夠用了。」海雲說:「尿褯子可以用洗衣機,屎褯子怎麼能用洗衣機?」安葉說:「那就扔了!不要了!保姆來了再說,保姆馬上來!總而言之,請您不要洗了不要再做這些事情了!求您!」聲音越來越大語速越來越快,說到最後情緒失控,眼圈紅了。
海雲先是驚訝,馬上似有所悟,避開不看安葉,起身端盆往外走:「對呀!這倒是個辦法,好辦法!我怎麼就沒想到呢?不洗了!這就去扔了它!」端盆開門出去,門在婆婆身後關上的那一剎那,安葉淚水奪眶湧出,慟哭。從分娩腹痛開始到現在,一周多了,她就沒怎麼睡過,走路都有些發飄,先是分娩痛,後是刀口痛,回到家又是這樣的一堆始料不及。身體虛弱使她軟弱,更讓她軟弱的是,隱隱感覺到的未來。彷彿隻身立於無邊曠野,聽到天邊雷聲隱隱傳來,她舉目望去,沒處躲避沒有依靠,孤單得恐懼。
湘江下班回家。
軍裡一有房子他們就把家搬了過來,夫妻結束分居恢復了正常生活軌道。湘江仍然經常下部隊、出差,說走就走,但他回來時,希望回的是家,不是招待所。海雲沒過來前他一直住軍招待所,條件很好,套間,電視比家裡的大,二十英吋,專為他配了公務員,吃飯有食堂,可是人對於家的期待,恐怕不是有吃有住就成。下班回到招待所總覺沒著沒落,電視也看不下去,躺著坐著,百無聊賴。在家就沒這感覺,不想看電視了,這翻翻,那看看,東摸摸,西蹭蹭,時間過得飛快。當時想可能是家裡熟悉的東西多,不像軍招待所,豪華卻乾巴,現在發現,不是。沒有海雲的家,還不抵招待所。招待所幹巴但不淒涼,一個人在家,又乾巴又淒涼。於乾巴淒涼中,線條粗獷戎馬倥傯的湘江,極富詩意地總結出了家的準確含意:光有所愛的親人不是家,光有房子不是家,家是你和所愛的親人加房子。
多少年了,他習慣家裡有個人等他,即使那人不在,也不過是上趟街、去個服務社,不一會兒就能回來。他和那人在家有話就說沒話不說,不說話時,各做各的事,比如,他看新聞,她在廚房忙她的,電視聲碗盤丁當流水嘩嘩交織成家的旋律,置身其間,溫暖踏實。
海雲走的第一天,當他下班回來習慣性敲門無人應時,方意識到海雲不在了,走前把家門鑰匙套了個環交給他;怕他丟了,還給了司機一把。湘江自己掏鑰匙開門進家,家還是那個家,卻已然不是,空空蕩蕩冷冷清清,沒有了海雲的家,沒有了魂。
海雲要在那邊待一個月。自己冷清孤單點實在不算什麼,真讓他擔心的,是海雲的身體。自從安葉母子出院回家,海雲就不准他打電話過去,怕吵著母子倆,說有事她會給他電話。到現在海雲兩天沒來電話,是高興得把他忘了還是事情太多太忙?但願是把他忘了。提前找了保姆很好,那保姆聰明能幹,也很好,但仍不能讓他徹底釋然的是,海雲的睡眠。彭飛家只兩小間屋,海雲得和保姆住一屋,夜裡要是嬰兒哭,她怎麼睡覺?再通話一定得想著問問這事。
電話響了,正是海雲。不等她說他先問:「最近睡覺怎麼樣?」海雲不假思索道:「很好。」湘江:「很好?」海雲肯定:「很好。」停停補充:「我加了片安定。」接著開始說那邊情況,孩子好,安葉好,保姆好,她也好,一切好,讓他放心,掛了電話。湘江哪裡放得下心?你在家一人一屋都睡不好,在那邊怎麼可能會「很好」?欲蓋彌彰,一個謊話會讓人對你所有的話都得打折扣。很想馬上打電話過去詳問,終是沒打。萬一吵著了「母子倆」惹海雲不高興不說,重要的,問也白問。心裡頭越發憋悶,生氣,生彭飛的氣。
這天是週日,湘江吃完早飯一個人在營區裡溜躂,遠遠看到了剛退下來的潘副政委。老潘身體很好工作不錯只是歲數到了沒有位置升不上去,升不上去就得下來。從日理萬機陡然間墜入無所事事,老潘很不適應,牢騷不斷,逢人就發:這幹部制度就不合理!你5月17號生日,18號,呱嘰,一個命令,下!難道說17號你還德才兼備呢,18號就德才俱無了?部隊培養一個幹部尤其高級將領,不容易,得量才量力,年齡不是、不應是衡量的惟一!
湘江這陣子心情不佳不願聽人牢騷,想躲開老潘時已被對方看到,馬上轉變方針熱情招呼著大步迎了過去。退下來的幹部,這方面敏感得很。「咦,怎麼一個人,老伴呢?」老潘問,罕見地沒上來就說怪話發牢騷。湘江說:「兒子生孩子她過去幫幫忙。」老潘說:「我老伴讓她姑娘叫走了,姑娘出國,孩子沒人帶。彭副軍長,你發現了沒有?這女人啊,不管什麼時候都有用,越老越搶手;不像咱們男的,只要退下來了,就算閒下來了,對社會沒用,對兒女也沒有,身體再好,也是個沒用。」
湘江歎,九九十八彎還是繞到了這兒,只要繞到這兒,你就聽他侃吧。老潘在位時分管幹部,對幹部政策很有研究,這話題他能從軍內說到軍外,國內說到國外。在位時是個寡言的人,不工作了性格都變了。罷罷罷,躲不開,索性聽他說,反正回家也沒事。老潘開始說:「聽說了嗎?南京軍區剛提了個正軍,才四十六歲。空軍跟陸軍沒法比,比不了——」忽然不說了,張著嘴,直直看前方,湘江回身看去,彭飛來了。
彭飛機組臨時接到任務,配合空降一師進行跳傘訓練,於昨晚抵達。今天天氣不好,飛不了,彭飛請假回家,一天,一師與軍部不遠。事先不打電話通知,給媽媽個驚喜。現在他是父親了,媽媽是奶奶了,能在這時候有機會回家,同媽媽分享彼此的新鮮感受,想想都興奮。
直到進家,湘江才跟彭飛說了他媽不在家的事。路上沒說,怕萬一把持不住自己,在外頭就發起火來。彭飛抓起電話要給媽媽電話,被湘江一把按死:「你打電話幹什麼?她不知道你知道她在你家。你現在惟一能做的、要做的就是,裝不知道!」
彭飛內疚擔心,半是自我安慰半是自我開脫地道:「不過,有保姆,我媽在那兒也就是坐鎮指揮一下,累不著。」湘江哼一聲,不說話,懶得說:欺人可以,別自欺。彭飛也察覺自己這樣說欠妥,欠誠懇,於是,誠懇道:「對不起,爸。」湘江仍不吭,彭飛鼓足勇氣繼續說:「爸,部隊上的事您知道的,突然情況很多,比方配合殲8協轉,原定十天,因為各方面原因飛不動,拖了十天;協轉任務剛完,又讓來這裡配合你們一師傘降,計劃兩天,趕上天氣不好還得等好天,一等又不知得幾天——」湘江打斷他:「就是沒有協轉,傘降,你能一天到晚待在家裡伺候老婆坐月子嗎?……不能!你還要訓練要學習要戰備值班!」彭飛低聲下氣解釋:「本來一切都安排得很好,安葉母親來,帶著保姆,誰能想到她父親會骨折呢?這屬於不可預料因素——」湘江忍無可忍:「不可預料因素?這話從你的嘴裡頭說出來真叫我替你臉紅!你們飛行訓練訓的是什麼?難道就是個起飛降落大平飛?……不是吧?……惡劣天氣、機械故障、空中停車、遭遇鳥群、包括打起仗來可能遇到的所有特情,都在你們的訓練範圍之內。否則,你們打的就是無準備之仗!」彭飛沉不住氣了:「您到底想說什麼?」湘江一字字道:「我想說的是,從你決定結婚的那天起,就應該把婚後所有的情況都考慮在內!否則,你這就是無準備之仗!」
彭飛這才明白了父親所指,同時也不得不承認,他說得對。但是,事情已然如此,只有同心協力往前走,翻老賬沒任何意義。噢,有意義,他說出來可能會痛快會解氣,如果這樣,那就讓他說。想明白這點,彭飛更深地向沙發裡靠靠,頭微低,兩手交叉放膝前,做好長期作戰準備,饒是如此,仍沒準備聽父親從頭說起。父親說:「當初,我和你媽都認為你和安葉不合適,後來你一再說她的好話讓我們以為她真的有所改進……」彭飛聽不下去。安葉夠不容易了,媽媽不知道您不知道?為不讓父親說出更難聽的話來,為避免矛盾,他插話道:「爸,我們第一個孩子流產那次,她表現得很好,您不也覺得她不錯?」目光殷切,帶著懇求。湘江根本不理:「錯與不錯,是相比較而言。」
彭飛終被激怒,心疼妻子的同時對父親反感,有多心疼就有多反感,他說:「爸,我和安葉已經是既成事實了現在更是兒子都有了,您還總提『當初』從頭說起,什麼意思?讓我和安葉離婚嗎?」湘江怒極:「你還有臉說這個!是,我們是不贊成你和安葉,但是,反對了嗎?沒反對,沒權利反對!用你的話說就是,那是你們的生活,你們的生活你們自己負責,言猶在耳啊,多男人多硬氣啊!我就不明白了,你有本事說,怎麼就沒本事做?有本事硬,怎麼就沒本事硬到底?這有了事了,又腆著個臉跑來麻煩我們了——」彭飛打斷他:「爸,很抱歉我們這次麻煩我媽——」湘江當然聽出了弦外之音:「打住!你想說你們只是麻煩了你媽跟我沒什麼關係,是不是?那我問你,你媽是誰?是我老婆!讓我老婆拖著個病身體長途跋涉去伺候你老婆,嚴重干擾了我們正常的家庭生活還說跟我沒關係,這是什麼邏輯?強盜邏輯!混賬邏輯!」
彭飛愣住,這一層他委實沒有想到。父親仍在說:「當初你媽和我磨破嘴皮子地跟你說,婚姻大事,一定要考慮周到一定要考慮周到,感情不是一切,生活是具體的,你怎麼說的?說你們的感情將攻無不克戰無不勝所向披靡!」彭飛無力地反駁:「這話我沒說……」湘江道:「是我說的!我替你說的!結果呢?……啊?問你話呢,結果!」彭飛只好咕嚕:「結果我們感情一直很好啊……」湘江冷笑:「是『好』,建立在別人『不好』的基礎之上。」窮追猛打不依不饒,彭飛後退沒路,只好正面回應:「我保證,除了這次,我們再不給你們添任何麻煩。」一句話提醒了湘江:「這就是你的問題,根本問題,思想方法問題!你保證,你憑什麼保證?!」
此時的彭飛進不得退無路,三十六計,只剩下了走。於是,從沙發上站起,溫和地對父親道:「爸,您要是沒別的事,我走了?」這次輪到湘江愣住,他絕沒有讓彭飛走的意思,相反,不想讓他走。難得他回來,難得趕上星期天,讓食堂炒幾個菜,把家裡的茅台開一瓶——如果他明天不飛的話,飛行員飛行前48小時內不得飲酒——父子倆好好聊聊。自從他那次長途奔襲從天而降力挽狂瀾於既倒,父子倆關係有了根本改善,兒子對父親那種母親無法替代的深刻信任,令他意外、感動,直到現在每每想起,心頭都會一熱。
湘江想挽留彭飛,卻不知怎麼說,就像跑100米衝刺,一下子剎住腳很難一樣,一分鐘前他一直在咆哮怒吼,冷不丁態度來個180度的大轉彎,轉好了,很難。但就這樣讓兒子走了——等於讓他轟走了——他會難受。正在兩難之間躊躇,彭飛開口了,態度越發溫和:「我該走了爸,就請了兩個小時假。」給了雙方一個很過硬的台階。兒子走了,家門關上了,一個人的家裡,除了先前的清冷,又添悵然。
小蘇把保姆送來了,事先還帶她去師裡的公共澡堂洗了澡,家裡有新生兒有產婦,衛生很重要。作為鄰居,小蘇能想到做到這個程度,難能可貴。從安葉入院到出院到現在,樓上樓下住著,小蘇是第一次來。這些天正趕上幼兒園園慶,作為園長的她忙得腳打後腦勺,自己的一天三頓飯都保證不了。所謂「遠親不如近鄰」,前提得是急事,洗尿布帶孩子採購做飯這類家常瑣事,遠親都不行,得靠近親、至親。
保姆叫小芹,十八歲,小學二年級文化,頭一次從老家大山裡出來,什麼都得現教。光開煤氣灶,海雲就教了她十分鐘不止,先示範,後手把手,開開,關上,關上,開開。覺得差不多了,讓她自己試一次,沒想她會在打火的同時伏下頭去看,被躥起的火苗燎著了頭髮,好在沒傷到哪兒。看著她海雲身心俱疲,還得打起精神教,從鍋碗瓢盆到洗涮清掃,一樣一樣教。
雞湯燉好了,海雲叫來小芹關火,她自己關比叫她關要省勁得多,但還是得讓她來,學著關,不帶出她來,自己走了,這個家怎麼辦?關上火,指揮小芹用抹布墊著把砂鍋端下,她那邊拿勺子找碗準備盛雞湯,就這麼會兒工夫,一眼沒看到,小芹就闖了禍:端下滾燙的砂鍋直接放到了水泥地上,隨著一聲冰裂般脆響,湯汁從鍋下緩緩流出。海雲手忙腳亂向外盛湯,搶救總算及時,損失不大,但砂鍋得買,還不知去什麼地方買。海雲心裡煩躁卻不能有半點流露,那孩子已經嚇得臉都紫了。她讓她去給安葉送湯,自己收拾廚房那一地的狼藉。送湯比起收拾廚房,技術含量低,意外少。
小蘇站在床腳處安葉對面,看著床上半臥的安葉,安睡的嬰兒,笑問安葉:「很幸福吧,當了母親?」一如所有沒當過母親的人。安葉完全不知該怎麼回答,不敢回答,不敢說話,一說話非哭出來不可。小芹來了,兩手端著湯碗,右手大拇指浸在湯裡。看著湯裡的那顆大拇指頭安葉勉強說句「放那兒吧我呆會兒喝」,對方剛一轉身未及出去,她眼圈就紅了。小蘇慌道:「怎麼了怎麼了?」安葉搖頭不說,不知什麼意思。想了想,小蘇快步把小芹走時沒關嚴的門關死,轉回來壓低聲音問:「是不是,和彭飛他媽鬧矛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