悶熱。
這是我的第一種感覺。我搭的這架飛機晚點一個半小時,入關又耗費了半個小時,我抵達曼谷時比預計晚了兩個小時。我隱隱希望他生氣地離開。但看到他站在等待的人群中時,我只好像一只慢慢踏向囚籠的羊向他走去。
黑襯衫,黑褲子,正如他早先所形容的那樣。他高興地向我迎來,很自然地接過我的旅行箱。我下意識地看了看周圍,希望沒人注意到我們。
出了機場,一陣熱浪險些將我掀倒在地。出租車飛馳在高速路上。我和Brad基本上沒怎麼說話,我把手放在出租車的座位上,Brad按住我的手,我沒有動。
汽車七拐八拐,停在一座白色的酒店前。酒店樓不太高,大概只有七八層,不是高級酒店,也不寒酸,應該是三星級左右。
房間比我想象中的還要小。一張巨大的雙人床占了房間的大部分空間。空調開著,還是感覺很熱。落地才幾十分鍾,T恤已經被汗濡濕了。進房間的第一件事就是洗一個澡。Brad幫我把行李放在地板上,我從中拿出洗漱用具,進了洗手間。必須要多洗一會兒,利用這些時間思考一下接下來該怎麼辦。洗澡的時候我感覺事情有些讓人頭疼,很顯然,我完全不喜歡他,而他很喜歡我。並且,他不知道我喜歡上了別人。最重要的是,我現在跟他在一起,在異國他鄉,在一個人生地不熟的地方。
看看一會兒能不能自己訂個房間。如果不行,就第二天醒了再訂。來之前,我們都以為可以睡在一起。現在看來,我不但不喜歡他,連容忍都無法容忍,做做樣子都難。
洗完澡一出來,迎面就看到他正坐在床邊緊緊凝視著我,嚇了我一跳。
那夜,我們沒有做愛。他輕輕撫摸著我的身體,我任由他撫摸。然後他撫身向下,親吻我。我想制止,又動不了。那種從未有過的魂飛魄散的高潮令我完全無語。房間很黑暗,只有透過白色窗簾進來的一絲濕熱的外面馬路上的光。只有在那一刻,我才意識到我身處何地。
他想讓我吻他,我十分勉強,只好輕輕地碰了碰他的嘴唇。對他完全沒有性欲,又不知道怎麼才能不傷害到他的自尊心。
“我很累,想睡覺。”我只好這麼說。
早上當我睜開眼睛時,接觸到的是Brad投入而若有所思的目光。他正坐在床邊的椅子上打量著我。我嚇了一跳,隨即伸了個懶腰,說:“早安。”
“我們一會兒去附近的寺裡走走吧。”
我拿著一只藍色的坡跟涼鞋和一只黑色的AllStar球鞋問他:“我穿哪一雙?”
他指了指黑色的球鞋。“我們需要走一段路,這雙鞋會比較舒服。”
在賓館的餐廳,我們簡單地吃了西式早餐就出發了。
陽光白晃晃的。像維米莉?蘇蓮娜的詩裡寫的:“這白得耀眼的愛情,這白得耀眼的夏天,這白得耀眼的精神病。”
陽光照在身上熾熱無比。幸好在出門之前就已經塗了厚厚的防曬霜。Brad仍然穿一身黑,黑T恤黑長褲黑皮鞋,像在向所有人昭示他的身份:古怪的朋克與哥特的混合體。
他不停地抹汗,我也是。我們盡量在樹蔭下行走,這樣涼爽些。在路上到處能看到在樹下打坐的僧侶和個子不高、穿著校服的男女學生。也有各地的游客,西方人很多,基本上都是西方男人旁邊挎著一個個子瘦小、濃妝艷抹的當地女人。剛開始我還挺詫異地盯著看一眼,後來看多了,就見怪不怪了。
突然,我意識到,我與Brad在別人看來會不會也很怪異?一個穿得很搖滾的東方女孩和一個穿著黑衣服的西方胖男人,什麼情況?他們是什麼關系?唯一讓我舒心的是,我們各走各的,沒有拉手或者擁抱。
走著走著,我發現他一直盯著我的胳膊看。“怎麼了?”我問他。“在我們國家,女士都會刮去胳膊和腿上的毛發。”他說。
“我覺得這樣挺自然。”我有些不快地說。
“頭發才是自然的,這些不是。”他態度溫和但口氣十分肯定,對自己的觀點胸有成竹。
大國沙文主義!自以為是的美國人——他們認識美只有一種形式,就是那種最粗俗的——他居然對此深信不疑,還要求我改變我原有的樣子。我就喜歡我這個樣子,他居然還挑三揀四,他以為他是誰呀?
我笑了,不想糾纏這個愚蠢的話題:“是嗎?”
幸好他只是搖搖頭沒有多說什麼,如果他要是說出“這是文明人士的規則”之類的話我肯定當場就發飆了。
我們走到一座金碧輝煌、規模盛大的寺,這裡應該就是拉瑪一世泰皇所建的玉佛寺。他在前面帶路,我很溫順地跟著他走。廟裡不允許穿鞋,幸好今天聽他的話穿了球鞋,系帶涼鞋脫起來太不方便。
在佛像面前,我也跪下來朝拜。能看出來,他遠比我虔誠。
寺裡有一只大白貓,我抱著它待了一會兒。Brad替我拍了幾張照片。
後來,那些照片我再也沒有看到過。
出了寺廟,他招手打了輛車,我們決定去吃午飯。這是市中心附近的一條街,巨大的、亮著廣告牌的購物中心就在旁邊。面對著英文和泰文的菜單,我把點菜權交給了他。我無精打采卻努力振作精神,隨著冬蔭功湯、木瓜沙拉、炒肉和炸雞塊逐漸上桌,我決定要好好地吃一頓。
吃著吃著,真的開始高興了。不管怎麼說,我還是希望能跟他好好玩上幾天。哪怕我現在對他完全沒有一絲超出友情的感情,我也不希望鬧得不愉快。
“你想過幾天去海邊玩嗎?我想游泳。聽說這邊有些島不錯。”
“我不喜歡海邊。”他一口回絕。
“我們可以游泳啊!”我想說服他,而他立刻斬釘截鐵地拒絕了我:“我不喜歡游泳。”
我問他為什麼,他說海邊人太多,天氣太熱。他不喜歡陽光,也不喜歡在路上要花費很多時間。總之他想留在城市裡。
我有些失望,但也沒說什麼。
吃完飯,我們慢慢逛街。到處都是人,路邊總有鋪滿鮮花的水壇和善男信女們正在跪拜的四面佛。
我們選了家路邊的咖啡館,坐下來喝咖啡。我遞給他一支煙,他說他不吸煙。他只是看著我吸。我心煩意亂,吸得愈發多了。
悶熱潮濕的天氣和Brad熱情而直接的目光讓我感到呼吸困難。我使勁喘了幾口氣,仍感到一陣胸悶。
回到賓館。又是默默無言。如果我的英語夠好,或許我可以把氣氛搞得融洽些。但現在這種狀況,我實在不知道該怎麼向他解釋,我並不是跟他生氣或者對他有意見,有時候我只是無話可說,我開始害怕與他單獨處在一個空間,因為我總是需要解釋為什麼我不開口。
“我覺得你像是我的兄弟。”我看著他,突然感到一絲柔情。他也有他的可愛之處啊,我應該對他好一點,別這麼粗暴。
他卻被激怒了,跳到床上質問我:“為什麼你們都說我像你們的兄弟?”
“呃……”我不知道該說什麼好,我就是隨口一說,誰知道還有人也這麼跟他說過呢?我連忙解釋道:“因為你很可愛。”
“可愛?!我討厭可愛!”他暴跳如雷,沖我嚷嚷道。
我又無語了,向他解釋半天,可愛這個詞不代表愚蠢。他終於平靜下來。但是看得出來,我的話仍讓他很傷心。他仍然一副受了傷害的表情。
“我們需要談談。為什麼我感覺你這麼冷漠?”他盯著我,終於開始問出這個我一直拒絕想,也從未給過他真正答案的問題。
我不知道該如何回答。
“Brad,我想告訴你,”我搜腸刮肚,努力回憶所有我學過的英語單詞,最終還是選擇了最普通的一句:“我覺得我們還是當朋友吧。”
“不!我們不是朋友!你跟我說過你愛我的!所以你來了泰國!為什麼現在變了?”他緊緊盯著我,每個詞都清晰有力。
“我……”見光死怎麼說?我的大腦迅速轉動,想找一個詞來形容我的感覺,卻怎麼也找不到合適的詞。
見我無法回答他,他怒目圓睜,像是要用眼神把我殺死。從那雙眼睛裡流露出的失去愛的驚惶、痛苦與憤怒,幾乎像火焰般沖我燃燒過來,我已經能感受到它那危險的熱度和力度。
我在旁邊訂了一間房。我想這樣可能會好一些,保持些距離,大家冷靜一下。
Brad看起來既疲倦又傷心。他對我說:“我並不很想與你上床。”見到我驚訝的神色,他又補充道:“真正的樂趣都不是能從做愛中得到的。我更感興趣的是像以前一樣,能跟你無話不談,我們是彼此的靈魂伴侶。我可以忍受沒有性的愛,但絕對無法忍受沒有愛的性。”
晚上,我睡在自己的房間。與Brad的房間格局一模一樣,只是床和洗手間的位置對了個個兒。我終於睡了個安穩覺。
中午,他來到我房間,說要跟我談一談。我們說著說著就又吵起來了。
我說:“我想一個人走走。我要安靜一下。我們可以過一會兒再談。”
“我可以陪你。”他說。
“不用,我想一個人待會兒。”
他跳起來,沖到門邊把門反鎖上,“我必須要跟你談談。”
“談什麼?”我看著他的舉動,不耐煩地挑起眉頭。
“談你為什麼不愛我,為什麼要一個人待著!”
我恨自己無法坦誠地告訴他我愛上了另外一個人。我更恨自己將自己逼到了這個境地:既無法走,也無法留。我在心裡苦苦哀求他:讓我安靜一會兒吧。
“如果你走,我就自殺。”他立在牆邊,幾乎是在尖叫。
“隨便你!”我說。我真不怕別人威脅我,大不了魚死網破。怎麼可能有人用威脅的方法來愛呢?愛情恐怖分子!他在我眼前如此虛張聲勢,脆弱無比,簡直可笑極了。
這個長得像一頭熊一樣的穿一身黑的美國男人簡直既愚蠢又危險。
我盯著房間那扇關閉著的玻璃窗,在思考如果從三樓跳下去會不會跌斷腿。那扇窗戶目前對我來說就代表著自由和光明——是我遺失了的自由和光明。我真茫然,我他媽在做什麼?我來這裡,不是想用英語吵架的,不是要驗證這世界有多麼可怕的,但一切就這麼發生了……我無法強迫自己愛一個瘋狂之人,更無法接受對方根本不知道什麼是自由!他不但不知道什麼是自由,他也不知道什麼是法律!
我打定主意,清楚地開口道:“我寧可從窗戶跳下去,也不會愛你。”
“如果你走,我就死。”他固執地又說了一遍。
我情不自禁地苦笑了一下。這件事可笑就可笑在從某個角度上來說,雙方都是真誠的,都希望對方明白並且接受自己的態度與底限,並且毫不妥協。
他看到我的笑容更覺得憤怒,忍無可忍下“砰”地一拳向牆砸去。我嚇了一跳,隨即覺得自己萬分可笑。簡直比他還要可笑。我處在相當不利的地位,首先從體力上來說,我就完全不是他的對手。如果他失去了控制,想要傷害我的身體,那簡直是件輕而易舉的事。
我覺得自己特無力。與他的激情相比,我的漠然態度就連自己都感到有些奇怪。為什麼我會對一個曾經付出過感情的人(哪怕僅僅在網上)如此無情?為什麼他會對一個僅僅在網上付出過感情的人如此在意?這難道不是驗證了精神交流的不確定性和我性格的缺陷嗎?沒有一種快感和冒險是不需要付出代價的。
事已至此,我只想走,只想離開這間可怕的屋子,只要離開這個變態的人。
僵持了一個多小時,我們都累了。他坐在離門較近的牆邊的地上,我也在電視旁邊坐了下來。
“我得上趟洗手間。”他有力無氣地開口道。
“那你去吧。”
“你別走啊。”
“嗯。”
他進了洗手間,鎖上了門。我立刻沖到了門口,顫抖著扭開門,逃出了屋子。我順著樓梯三步並作兩步跑下去,心跳不已。他聽到了動靜,離開了廁所,緊跟在後面向我追過來。一瞬間,我以為我置身於某個惡劣的三流恐怖片中。
門口就有一輛出租車。“去市中心!我要去網吧!”我跳上一輛出租車,跟司機說。
司機開車的時候,我不住地扭頭向後看,生怕Brad也打了輛車追蹤我。車流的燈光閃作一片,我根本看不出哪輛車上是他。
司機將我放在一條繁華的夜市街上。
這裡燈火通明,像另一個世界,讓我目不暇接。有人在擺地攤,賣衣服、鞋或者別的小飾品。歌聲、笑聲、鬧聲不絕於耳,又恍若隔世。到處都是尋歡作樂的外國人和當地小姐。我手裡拎著包,身上的超短裙還來不及換。這麼熱的天,我還感到大腿冷颼颼的,就像沒穿衣服。
萬般無奈中,我試著給中國駐泰國大使館打電話。對方接了電話,“我有麻煩,我是中國公民。”我沖著電話喊著,差點結巴起來。“怎麼回事?”一個中文說得並不利落的女人問道。
“是這樣的……”我簡單訴說了一遍過程,“我需要您的幫助!我明天能不能去趟大使館?我怕他還糾纏我。”
“什麼亂七八糟的,我聽不懂你在說什麼……”
“啪!”我氣憤地掛了電話,這是中國駐泰國大使館嗎?
太多的不懷好意的眼光向我聚來,不時有人跟我用英語或者泰語打招呼,也許他們認為我也是當地人,我一律厭惡地瞪過去或者裝作沒聽見。真像恐怖電影一樣,中國大使館是指不上了……為了鎮定,我點了一支煙。
我不想回賓館,我們住在同一個賓館,我害怕再次看到他,再次用英語談感情,再次用英語吵架。害怕再次失去自由。
我跑到一家開著的網吧,上去看了看我經常瀏覽的中文詩歌網頁,查了查郵件。沒什麼新鮮的事,我卻感覺恍若隔世。
我又打車回來了。剛到樓下,便看到一個人抱著臂膀,神情沮喪地倚在路邊的牆上發呆。是Brad。一瞬間,我心軟了。
我向他走過去,步履輕快。在這一秒鍾內,我是主動的,是自由的。
他看到我,一剎那流露出完完全全幸福的表情。
我看到他的神情,不禁有些悵然。
“我們散散步?”我提議道。
他點點頭。我們向前走去。在這個像所有悶熱的夜晚一樣悶熱的夜裡,聽著未知種類的蟲鳴,我們步伐一致、不快不慢地向前走著。我們路過爬滿蔓籐類植物正在開著白色花朵的矮牆、熱鬧的飯館、幾家小小的二十四小時超市。
在其中一家門前,我停住了腳步。他明白我的意思:“進去看看?”
我在這家超市裡買了些不需要買、買了也無妨的小東西:一瓶色彩艷麗、塑料包裝的果汁,一盒深藍色包裝的口香糖和一袋巧克力糖。如果不是知道不合時宜,我甚至想買幾枝花。
第三天下午,他來我的房間找我。我看到他胳膊上纏著繃帶,身上還有血跡。“怎麼回事?”我追問他。他含糊地說,他昨天想自殺,把手腕割了。我想去摸,他縮回了手。
他堵在我門口,讓我退房,和他一起住。我說不,我想自己住。
“我們去海邊吧。”他作出了妥協,“你不是想去海邊嗎?那我們就去海邊吧。”
“我想回去了。”我黯然道。我也沒有想到,會是這樣的結局。
“什麼時候?”他急切地詢問。
“越早越好。”我說。
“不!不要走!”他的情緒開始激動起來,開始用他已經受傷的胳膊捶打著牆壁。我看著他的一舉一動,說,不要再傷害我。服務員在樓道裡看到我們在吵架,打電話叫來了警察。
我對警察說,沒事兒。他們走了。他倚在牆上,目光迷離而悲傷。
“你是我的惡夢。”我說,“我永遠也不原諒你。”
他回到了自己的房間。
我鎖上房門,想該何去何從。我想離開這個該死的地方,我想回北京。但我的機票是兩個星期以後的,我還得在機場改機票。我理解他的心理落差。他期待已久的“心靈伙伴”對他是如此冷漠和嫌惡。並且還藏有一個真正的理由,那就是她已經愛上別人了。在來曼谷之前,我就知道會有太多像骨牌效應的事情發生,不過本著“可為不可為”的態度,我仍然來了。而我真的無法改寫這結局。
我的大腦一片紛雜,為了抑制不必要的胡思亂想,我來到浴室,開始洗澡。當我收拾整齊准備出門的時候,我發現門縫裡塞著一堆碎紙條。我把門打開一看,原來是我曾經給他寫的信。
這倒減輕了我的負疚感。我一下子蹲下來,把那些碎紙條仔細地、一張張地從地毯上撿起來,揉到手心裡,然後站起身,毫不猶豫地把它們扔進了洗手間的垃圾筐裡。
我躺在床上,感受著空調給這房間帶來的涼爽的溫度,白色窗簾外面的世界暫時與我無關。我盯著那扇門,突然又有些驚慌,萬一一會兒Brad來找我,又要“談談”該怎麼辦?不行,得離開這個房間,到外面先避一避。
我打車到市區的購物中心。這裡到處都是游人。陽光熾熱,天氣發白。多麼令人絕望的天氣啊,簡直像世界末日。我一個人,孤單而驚惶。
這酷熱的鬼天氣再加上失魂落魄,我感到渾身無力。一眼看到了星巴克的標志,我走進去,買了杯咖啡,坐在戶外的椅子上,點了根煙。
陽光劈頭蓋臉地澆到我身上,坐在室內喝咖啡的人們大多悠閒而輕松。我徐徐吐出的煙霧,像把自己籠罩起來,整個人都像被烤焦了一樣,幾乎汗流浹背。
喝過咖啡,我走進那家百貨公司。漫無目的,只想打發點時間。百貨公司的頂層有一家電影院,我買了一張票,坐在電影院裡看了StarWar3。電影演了什麼,我幾乎沒看進去。但只有在看電影的那段時間裡,我的心才是平靜的。
看完電影,我打車回賓館。隨著出租車越臨近那家白色的賓館,我的心越緊縮得厲害。像是面臨無可推托的、不可挽回的結局一樣,我懷著兔死狐悲的心情,按了電梯,上了樓。
不知是我太過敏感還是事出有因,我發現前台的男服務員盯著我看了幾秒鍾。就連我走進電梯之時,都能感覺到他的目光緊緊地貼住我的後背。而當我轉過身來,他卻又低下頭,像是在忙活別的事兒。
手機突然響起來。我找了半天,才想起出門前一直把手機放在洗手間裡充電。
“你怎麼不接電話?”那頭傳來Martin焦急的聲音。
“我剛才把手機放在賓館充電了。”我解釋道。一聽到他的聲音我就放松下來。
“你怎麼了親愛的?我很擔心你。我給你打了一下午電話,還以為你出事了……”
“我還好。”我說,“我晚上就去機場,看看能不能立刻回北京。”
“為什麼?你不是說要在那裡待幾個禮拜嗎?”
我這才想起來,他並不知道發生的這一切,只知道我是去泰國度假,這行程是我在認識他之前就定的。他甚至有些佩服我的獨立。如果他要知道這過程,估計早就急了吧。
“發生了一些事情。”
“……好。”他想問我為什麼,但又欲言又止,“等你回北京再說吧。我來機場接你。”
他的電話給了我一絲安慰,掛了電話後,我又開始收拾東西。外面下起了大雨,天色昏沉,電閃雷鳴,像是我的心情。這就是熱帶,前幾分鍾還是烈日當空,後幾分鍾就突然下起雨來。
一切收拾妥當,我輕輕扭開房間的門,沖Brad房間的方向警惕地看了一眼,發現沒什麼動靜。然後悄無聲息地走下樓。我用盡量自然的聲音對前台說,我要訂一輛去機場的出租車。
車在十五分鍾之內就到了。這十五分鍾裡,我不敢坐在大堂,生怕Brad突然進來或者出來會看見我。如果是這樣,我就走不了了。我緊鎖房門,注視著我的手表。
車子停在賓館外面。
大雨滂沱,車窗上布滿了水珠,我神色黯然地望著窗外,窗外的風景一片模糊。只有空調呼呼的聲音和汽車軋過街道濺起雨水的聲音,壓抑而沉悶。別了!我只停留了三天的曼谷。我的心跳得飛快,暗暗祈求車子快點開,快點,再快點,一旦到了機場,我就安全了。
哪知,司機突然接了個電話後,調了個頭,就往回開。
“怎麼回事?我要去機場!”我差點跳了起來,用英語沖他吼道。
他看上去也焦急不已,想解釋,斷斷續續地說了幾個英語單詞,又用泰語重復了幾遍什麼。最後就沉默下來,只是一個勁兒地開車。我迷惑不已。
十分鍾後,車子又開回到那座賓館,我差點就要暈過去了。簡直是噩夢又回來了。我居然又回到了這座賓館!司機說了句什麼,就下車進了賓館。片刻後,他又回來了,另一個女孩也跟著上了這輛車。
“你好。”她一上車,就向我打招呼。是台灣味兒的普通話。
“這是怎麼回事?”我問她。據她所說,這輛車是她訂的,剛才司機把我當成了她。走到半路接到賓館的電話,才又開了回去。
原來是這樣。我如釋重負。
“你在曼谷是旅行嗎?”她問我。
“是的。”我用輕松的語調回答了她,然後反問她,“你呢?”
“我已經來了一個多月了,是來這裡旅游的,現在去機場接一個朋友。”
車子終於開到了機場。我們告別。我舉著機票,到處尋找“中國國際旅行社”的招牌。這張機票簡直是我重返正常世界的通行證。
算我幸運,還有半個小時國旅就下班了。我在他們下班前換好了機票。我想立刻給Martin打一個電話,但此時,也許我最需要的就是喝一杯咖啡。我走到離我最近的椅子坐了下來。
“你怎麼了?”一個悅耳的聲音在我旁邊響起來,並且是中國話。
我抬起頭,一個背著行李的高大男孩正站在我面前,關切地看著我。我往左右看了看,意識到他是在問我。
“我……今天晚上回國。”我揚了揚手裡的機票,“你呢?”
“哦。”他看了我一眼,又看了一下手表,“我和你一個航班。咱們的飛機還有一個小時,要不咱們去旁邊的咖啡館坐坐,休息一會兒吧。”
我感激地沖他笑了一下。在國外遇到中國人,感覺真好。
電話突然響起來,我看了一眼,是Brad。我沒有接。片刻後,一條短信發了過來。是他向我道歉的短信,問我在哪裡。正在看著,突然,電話又響了,嚇了我一跳。這次是Martin。我接了起來。
“怎麼樣寶貝?機票換好了嗎?”
“我今天晚上就回北京!”聽到他的聲音,我的眼淚頓時奪眶而出。
“親愛的,太好了!我晚上去接你!”
剛掛了電話,手機又不厭其煩地響起來。還是Brad,他一直在給我打電話。我不接,他就給我發短信,向我道歉,問我在哪裡,一條接一條,我的手機隔幾分鍾就響一次。我關了手機,向服務員要了一杯咖啡。
我們走出機場抽煙。雨已經停了。空氣中夾帶著一絲清新的涼意。天邊覆蓋著幾縷淡橘色的雲彩。三天。這是我來到曼谷的第三天,感覺卻像是過去了幾年。
Martin來機楊接我。我一見到他就沖去過,與他緊緊摟在一起。再次見到他,簡直有些恍若隔世,一股幸福感立刻湧了上來。我摟著他堅實的肩膀,發誓再也不會離開他。
回到家,扔下行李,洗過澡後,我就躺在床上睡著了。睡著睡著就做了一個噩夢。我在飯館上廁所,有人敲門,我就打開門,嚇了我一跳,原來是個外國小流氓,我發現這廁所像一間房子,他要進來,我很害怕,我知道他想強奸我。我讓他出去,他真的出去了。於是我也走出去了。剛出門,他就把我拉到一邊,那裡有他的四個同伴,他們都在那裡不懷好意地盯著我。我問那個人他們在這裡想干什麼,他生氣了,脫下了外衣,開始打我。然後我就不記得發生了什麼,我跑出去,讓別人去叫警察,但每個人都不緊不慢,我特著急,特別生氣,並且絕望。因為Martin也在裡面,我不知道他們會怎樣對待他。
下一個鏡頭是Martin的喉嚨上中了一槍。當我哭著向他跑過去時,他睜開眼睛,對我說了一些話,他最後一句話是:“無所謂。”
後來放在我面前的是Martin為我寫的一大本子的信。他說到了我們的朋友,說得很精彩,並且是用中文說的。後來他就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