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不明白 正文 第七章 辭職了
    上班許久我卻沒有工作的感覺,更像在完成迫不得已的任務,就像上學的時候不願意寫作業,但出於老師各種嚴厲的懲罰和五花八門的說教,不得不去抄襲應付一樣,那麼現在我又在應付誰,老板?父母?自己?

    我在考慮,我真的需要一份工作嗎。

    老歪知道我要辭職,就說別著急換工作,先干半年看看再說。可是青春不該浪費在瑣碎的細枝末節上,它僅由屈指可數的幾個半年湊成,怎能輕易被當作賭注,被用來試試手氣如何,萬一輸了呢,到時候除了一把歲數,還是一無所有。光腳不怕穿鞋的,我沒什麼可猶豫的。

    我想到了路漫漫其修遠兮,吾將上下而求索;寧為玉碎,不為瓦全;生當為人傑,死亦為鬼雄;舊的不去,新的不來……我又想多了,不就是辭職嘛。

    “騎馬找馬”是我這一時期聽到最多的話,可我現在的工作哪裡是騎馬,簡直就是被騎,還任人宰割,慘遭踐踏。

    以前在報紙上看見有人跳槽就特羨慕甩手不干了,也給老板一回臉子看,多瀟灑,現在終知其中難言的苦悶。

    辭職那天我十點鍾到了單位,眼看著珍妮瑪莎在我前面進了辦公室,等我進去的時候,她大衣還沒脫就開始嘮叨:不是跟你說了嘛,來晚了要提前跟我……

    打住,你也別廢話了,今兒我是辭職來的,我說。

    她一驚,說你丫放我鴿子。誰也不能相信此話居然出自一位三十多歲的婦女之口。

    我呵呵一笑,去了財務。

    領了當月工資,我沒有任何留戀地出了公司大門,一路狂奔,感覺極爽!

    一種前所未有的輕松襲來。原來快樂這樣簡單。

    路上我給劉子打了個電話,告訴他我現在又孑然一身了,想聚聚。劉子說行,他也好久沒喝酒了,正好晚上有空。我又約了老歪,老歪說沒問題,你真辭了,干嘛不干了?我想了想,說了四個字:一幫傻逼。

    我跟單位那幫人沒有共同語言,就像跟雞談論貞操一樣。

    我對工作的印象好比娶回家一個媳婦,此前未曾與其謀面,只是道聽途說,此人如何之美麗動人,如何之心靈手巧,如何之善解人意,如何之含苞待放,如何之如何。可當掀去蓋頭的時候才發現,新娘子與傳說中相距甚遠,且不說如花似玉,連看得過去都勉為其難,這也罷了,同床共枕時又發現,為何進去得如此順利,一問才知道,二婚,孩子都可以上街打醬油了,可惜了嶄新的繡花枕褥。婚後的生活更不要提了,舊娘子啥活兒也不會干,還好吃懶做,不求她通情達理,但求她不要胡攪蠻纏。而事情並非如此簡單,她一身毛病,吃飯吧唧嘴、睡覺磨牙、打嗝放屁、狐臭腳癬……好在可以離婚,一了百了。

    如今這個年代,作為女人的悲哀就是既無沉魚落雁之容,又不閉月羞花之色,卻心比天高,決心干出一番事業,不計個人實際能力,還一個勁兒地堅持獨身主義,死乞白賴要成為女強人,並對未來充滿信心。而我的悲哀就是曾經讓這樣的女人當了自己的領導,所以郁悶是必然的。好在我最後視金錢如糞土,拋棄那點工資,走人了。

    據說此前的四個月內曾先後有三人供職於此,均因珍妮瑪莎而離去,我是第四個。這讓我想起了那個笑話,有個傻子趴在村口的井邊數著13、13、13,這時過來一個外村好奇之人,趴在井口看傻子在數什麼,傻子一把將他推下井底,然後數道,14、14、14。我想珍妮瑪莎現在該數著4、4、4了吧。

    回到家,偶然間看見筆記本上的工作記錄,不禁黯然神傷,雖然這些內容已變成名副其實的垃圾,卻記載了青春是如何消逝的。

    青春是短暫的,生命中屬於青春的快樂更是風馳電掣,如流星一閃而過,從不逗留,快得我們誰也抓不住。

    回想當初被錄用的時候我居然滿心歡喜,還以為自己撈著了。

    我跟老歪、劉子約好晚上七點在東單的一家飯館見面,地方是老歪定的,選擇這家飯館,是因為老歪一個勁兒地說,宮保雞丁才八塊錢,還是九寸盤。我贊成是因為這裡二十四小時營業,能盡興。

    怕劉子遲到,就特意告訴他六點半見面,可他還是在七點二十的時候才遲遲出現,我們那麼給他打電話,告訴他東單路口往北100米的飯館,他還找借口說地方太偏,不好找。

    原來沒手機的時候,我們找劉子喝酒,只給他打傳呼:學校北門東側50米,烙餅店把口的胡同左轉,前行30步的串店,對面門口掛著修表的牌子。這他都能找到,今天卻姍姍來遲,看來畢業後變化就是大。

    點完菜小姐問我們喝什麼。老喝燕京怪沒意思的,我們問小姐有什麼特色酒,她說有自釀的白酒,然後轉身指著吧台方向讓我們看,只見一個化學容器裡泡著蛇蠍蜈蚣蟑螂土鱉癩蛤蟆烏龜王八穿山甲人參枸杞靈芝仙人掌等名貴物種若干,瓶內液體呈上了火的尿色,瓶外貼了一張紙條,上書:一夫當關,萬婦莫開。

    就它了,先來一斤,劉子說。小姐說這是補酒,每次最多喝一兩。劉子說,我虛得厲害,一斤恐怕都幫不了我。對,瞧他這副縱欲過度的樣兒,別攔著他了,我說。小姐說那好吧,然後驚恐地離開。

    我忽然想起王大鵬就在附近上班,干脆把他叫來一起喝酒,反正他結婚了,喝點兒補酒有的放矢,不像老歪,被燒得心急如焚的時候,還要自己解決。

    王大鵬接了我的電話欣喜若狂,他說,我今兒又夜班,正愁漫漫長夜如何打發,電話就來了,真是雪中送炭。我說人民群眾的財產不會因為你玩忽職守出來喝酒蒙受損失吧?王大鵬說,現在是太平盛世,太平得我們連獎金都發不下來。我說那就好,你們少拿點兒獎金,換得全國人民高高興興上班去,平平安安回家來,公德無量。王大鵬說,我是經警,不管地面,只查口袋。我說反正你們都是吃皇糧的,一榮俱榮,在此,我謹代表個人向穿制服的勞動者表示崇高敬意你丫快點兒,我們就在你單位的胡同出來往南500米馬路對面。

    王大鵬一身官衣地進來,我們邊吃毛豆邊招呼他坐下,他落腚後剛要下手抓,似乎想起了什麼,就說,我去趟洗手間。

    我說,到底是公務員。老歪說,不,到底是結了婚的人。

    我就不習慣有人管廁所叫洗手間,去那裡主要目的是上廁所,即使解了手的人,又有多少人會洗手呢,就是洗手,是否真能洗干淨呢,如果洗不干淨,那還洗手干嘛,既然和洗手沒關系,就不要叫洗手間,所以,撒尿拉屎的地方該叫什麼叫什麼,再文縐縐也是供人大小便的場所。

    王大鵬從廁所洗手回來,加入吃毛豆的行列,桌上只有了一盤毛豆,其他菜我們催三遍了,依舊遲遲未上。我們你一口我一口地嘬著毛豆,三言兩語地貧著,老歪吃出一個花椒,舉起來問我們像什麼,大家搖頭,說除了像花椒,看不出還像什麼。老歪說,一棍兒,倆粒兒,跟老二一樣。劉子高喊服務員:菜怎麼還沒上來第一杯酒是為我喝的,因為我沒工作了。第二杯酒還是為我喝的,祝賀我自由了。第三杯酒也是為我喝的,祝願我早日上崗。我說第四杯換個話題,想了半天,沒有比預祝我下次繼續炒老板更合適的理由了,於是,一杯都周了。

    王大鵬說這酒不錯,最近累得要命。我們說知道你剛結婚,瞧你臉色黃的,多喝點兒。王大鵬說不是房事累,是工作累,累得他都好久沒房事了。我們問什麼事情能把他折騰這麼累。王大鵬說一個外國首腦剛走,我都好幾天沒脫衣服睡覺了。我說,丫到中國又不是洗錢來的,你們經警犯得上這樣嗎。王大鵬說,可上面就這麼規定,沒辦法,誰讓來的是布什呢。我說是嗎,布什來了?

    王大鵬說,不會吧,這事兒你不知道?!也難怪,有兩種人不知道布什,弱智和胸懷大志者,但你能考上大學還拿到畢業證,說明不是弱智,至少有能背下四千個單詞的智商(本科畢業須通過英語四級,掌握四千詞匯量),一個布什才幾個字母,所以,你必為後者,胸懷大志者也,根本沒把他放在眼裡,區區布什,何足掛齒。

    王大鵬這番話說得劉子和老歪忍俊不禁,也說得我心花怒放,飄飄然了,還是第一次有人如此誇獎我,但我想告訴他,不要以為大學生裡就沒有弱智,其實數目相當可觀。

    王大鵬的話沒有白說,最後這頓飯是我掏的錢,也許這正是他說上述一番話的目的所在。

    按說輪誰也輪不到我請客,我應該是被請的那個,但也不知怎麼就成我掏錢了,隱約記得我叫小姐買單的時候他們攔了我,但沒攔住,我忘了是他們沒想攔住,還是真攔不住。那晚我又高了。

    時間難以打發,但到了酒桌上,卻感覺過得飛快,不知不覺就夜深人靜了,特別是喝高了以後,感覺時間已靜止,甚至在倒流,常常忘乎所以,所以當劉子以“明天還上班呢”為借口提出散的時候,我把酒杯往桌上一戳:誰也不許走!

    劉子說,這都幾點了。

    我已經高了,其特點就是,幾點在我這兒都不叫晚。我說,反正天還沒亮。我屬於喝多了就愛折騰的那種人。

    你敢情明兒歇了,劉子說。

    我說,你什麼意思。

    劉子意識到說到我的痛處,趕忙改了口:沒什麼,喝酒喝酒,然後和我碰了一下。

    一斤白酒早就被我們喝完,桌上不知何時出現了啤酒瓶,管它什麼酒,能醉就行,今天我非把自個兒灌倒,操,我難受!

    但是我們誰也沒有倒下,倒是幾個服務員挺不住了,趴桌上著了,一個女孩還打起胡嚕,那叫一個響,第一聲嚇了我一跳。而我們這桌的服務員還時刻保持著清醒,一杯杯地喝著釅茶,眼睛瞪得比趙薇的都大,生怕我們跑單,我要是導演,就找她拍還珠格格4。

    結帳出了門,沒走兩步,王大鵬掏兜發現手機不見了,我想起剛才趁他不備,就把手機放茶壺裡了。他的手機是西門子3518,聽說防水,我不信,現在終於能辨別真偽了。

    我回去取,剛才那個女孩因為我的再度出現而驚惶失措,只見她嘴巴塞得鼓鼓的,看有人過來,就使勁往下咽,可能是卡住了,臉憋得通紅,脖子也粗了一截估計女孩吞了一丸子,瞧噎得那樣。

    盡管喝多了,但這點我還記得,因為她的表情太逗了。

    我趕忙說,沒看見,我什麼都沒看見。好像我做了什麼見不得人的事兒似的。我想這時候桌上應該還有半個丸子,我們走的時候剩下一個半沒吃了,當時王大鵬還說打包帶走,下了夜班當早點吃,但一看表都五點了,夜班已經下了,就沒拿,徑直回家睡覺了。小姑娘也不易,陪我們一宿,肯定餓了,現在也該吃點兒東西了。

    我從茶壺裡撈出手機,見信號還是滿格,驗證了傳言。同時,看到桌上果然只剩半個丸子了。

    我想我還是趕緊走吧,希望女孩能盡快把那個丸子咽下去,不要因此憋壞自己。其實我特想問問她喝水不,我給你倒。不過,估計問了她也說不出話來。

    第二天醒後我感覺身體難受,准保是頭天晚上喝高了,一定還說了不計其數的傻逼話,我喝多不是一次兩次了。以前也告誡自己酒後不要多言,言多必失,但沒有辦法,高了的時候,我認為自己說的話句句都是至理名言,盡管說的時候結結巴巴,也想到過這些話在別人聽來可能挺傻逼的,但酒精的力量實在難以抗拒。

    起床已是下午兩點,頭依舊暈眩,我清理了個人衛生後難受不減,決定出去透透風。

    到了大街上,午後的陽光照在我身上暖洋洋,有個老外正拿著DV拍攝北京街景,看他的樣兒也小五十了,身材依舊筆挺,屁股高高翹起,走起路來虎虎生風,感覺精力倍兒充沛,我跟著他走了一段,雙腿無力,兩腳絆蒜,差點兒摔自己一跟頭,打了一嗝,還都是酒味。老外回頭看我一眼,微微一笑,然後健步如飛,消失在街頭。

    和他相比,我的生活就不夠陽光還陽光呢,簡直就是屋漏又逢連夜雨。

    酒醉後的這天夜晚,我心情極其失落,點上一根煙,遙想這些年都干了什麼,雖並未故意虛度光陰,卻終究一事無成。

    從上大學時起,我好像就沒閒過,做了三個月的小買賣,當貨品全部賣出後,手裡的錢居然沒有進貨的時候多;後又與同學承包了一家校外飯館,賠得我到了學期末還沒交上學費,差點就被希望工程救助,其實要不是給我上課的老師三天兩頭去吃飯,我基本還能落個本兒平的;此後改邪歸正,打入學生會內部,摻乎過學校的各類活動,因沒能和老師處好私人關系,兩個月後頭銜不了了之被摘掉;此外還寫了一些小資情調的傷感歌曲,美其名曰校園原創,現在聽來都是無病呻吟,去過一些學校和媒體演唱,聽到過不比潮水小太多的掌聲,以為能就此被人關注繼而混口飯吃,後來才知道,吃這碗飯的人太多,多數難以糊口,於是在餓死之前,心歸正傳,寫寫算算,拿了畢業證找工作是也,可找來找去,待業依舊。

    我這是怎麼了?為什麼別人都干得好好的,還有人合同簽了5年以上,我跟他們有什麼不一樣,或者說我比他們更高明或更愚蠢在什麼地方,都是吃五谷雜糧長大的,在北京都是喝密雲水庫的水活著,難道就我有理想,就我僨世嫉俗,就我與眾不同,就我是鴻鵠,別人都是燕雀。我看是就我傻逼,折騰來折騰去,到頭來留給了自己什麼,除了一片狼籍、深淺不一的腳印,和付之一笑的回憶,還有什麼更值得炫耀並珍藏的呢。

    那時候我還年輕,那時候我很傻逼。

    我只是芸芸眾生中的一分子,平平常常,普普通通,站人堆裡不起眼,脫光衣服和大家沒啥兩樣,幸運女神從不青睞我,上學沒上過重點,當過的最大官就是小組長,每天早上負責收發作業,監督組員打掃衛生,如果檢查不合格,責任我一人承擔;上班沒進過五百強,即使在本企業裡我的工資也是最低的那個。好在耳不聾眼不瞎,手腳麻利,智商高於60,但也沒高過愛因斯坦,典型的老百姓。

    生活的道路上,我始終就非一帆風順。

    小學沒趕上第一批入隊,本來有我的份兒,可我課間去大便沒能趕在打上課鈴前回到座位,結果被老師拒之教室外,同被關在門外的還有幾個打架的學生,老師認為我和他們是一丘之貉,而實際情況卻是我只看了幾眼他們打架,才耽誤了拉屎。我和他們踮起腳尖,扒著窗戶望著教室內生動的入隊儀式,少年先鋒隊歌嘹亮地傳出,“我們是共產主義接班人,繼承革命前輩的光榮傳統,愛祖國,愛人民,鮮艷的紅領巾飄揚在前胸,”突然,“彭”地一聲巨響,教室的後門玻璃被他們中的一個砸得粉碎,其余幾人拔腿就跑,而我站在原處,呆若木雞,這時老師已沖到門外,把我當作替罪羊,指著鼻子說我:你這樣的學生少先隊不需要,第二批也甭想,明天找你家長來,叫他們賠玻璃。這件事情在我幼小的心靈烙下難以磨滅的印記。很長一段時間,鮮艷的紅領巾沒有飄揚在我的胸前,每當周一升旗儀式,大喇叭廣播“少先隊員敬隊禮”的時候,我都夾在隊伍中間,與眾不同地行著注目禮,這時我感覺,我的右臂是多余的。

    中學同樣如此,入團一波三折終未遂,直到大學才被團支書央求著入了團,因為班裡若有一個同學不是團員就沒有資格評選優秀班集體。入團後我發現並無實際意義,卻要按時繳納團費,於是在一次需要照片的時候,揭下團員證上的照片,將其貼在月票上,就這樣,照片被用在更需要它和更有意義的地方,從此我的團員證再沒有蓋章注冊過。後來大學畢業填寫履歷表的時候,我在“政治面目”一欄處猶豫再三,不知道自己該算什麼身份,只好給自己填了一個“群眾”。

    傷感就像海綿裡的水,要擠總是有的,而我的傷感卻像自來水,一旦閥門打開,便源源不斷。自情感意識存在以來,我很小的時候就會因為動畫片演完而惆悵,上小學後又因為星期天的太陽落山而失落,上了中學會因為暗戀的女孩喜歡了自己的哥們兒而痛苦,上了大學傷感就像潰爛的膿瘡,一片又一片,勢不可擋,而現在,傷感已將我徹底淹沒。

    驀然回首,我突然發現,最快樂的時光竟然是最郁悶的大學四年,那時我像個傻子一樣,很少去考慮明天會怎樣,每晚趿拉著拖鞋,叼著煙頭,拎著大茶缸子去圖書館看小說,或者踢一下午足球後三五成群地喝酒到飯館打烊,然後翻窗進入宿捨,倒頭就睡,睜眼已是第二天下午,然後再准備下一場足球和啤酒,任精力、時間和生活費滾滾而去,只留下傷感,而這種傷感在今天看來,卻是莫大的快樂。

    這些問題想得我頭昏腦脹,本想就此睡去,可毫無睡意,一看表,才九點多一點兒,於是不知所措起來。

    晚上九點半左右感覺無所事事是最難受的,這段時間也是最難打發的,上床睡覺太早,晚飯還沒消化干淨,出去娛樂又不早了,大家都喝得差不多了這就像八十歲的老人,離死只差一步了,活著又沒什麼意思,只能過一天算一天,而此刻我也只好混一分鍾算一分鍾,希望能快點兒困,要麼就趕緊接一個找我出去的電話。

    電話並沒有打來,但等待電話的過程就是在做一件事情,當這件事情做完的時候,或者說當我等到二十三點整的時候,意識到不會再有電話進來了,而這個時間我也可以休息了。在學校的時候,就是晚上十一點熄燈,我還潛移默化地受著那四年的影響。

    又一天就這麼過去了。

    辭職後,我偶然在電視上聽到劉歡的《從頭再來》,以前聽它只是隔靴搔癢,有了切膚之痛後再聽,別說,真有些味道,多少給了我些心靈上的慰籍。

    我待在家中百無聊賴,出門買了份報紙,回來後認真閱讀,一字不落地從刊號看到各種廣告,再從國內新聞到國際新聞,社會新聞到文化新聞,最後還要看看天氣預報,其實看了也是白看,只要明天不地震,哪怕下刀子,也與我無關,除了偶爾出去買份報紙,大部分時間我是待在屋裡的。

    我大學學的是機械專業,懂得這是公差配合問題,說白了就是螺絲脫扣了怎麼辦。

    接到劉子短信,問我辭職後的感受,他干得也沒勁。我給他回信:辭職後走出辦公樓的那一刻,快感洶湧澎湃;辭職後的幾天,酣暢淋漓;再後面的幾天,失落、空虛便接踵而來;而後在家呆幾天便會萌生再找份工作的渴望。劉子說,那算了。

    幸好上個世紀誕生了互聯網,一定程度上改變了人們的生活方式,痞子蔡和張朝陽對此會深有感受。同時,網絡還成就了陌生男女一段段一夜情緣,也為理屈詞窮的畢業生提供了方便,只需輸入論文題目,便有上萬字的資料可供粘貼,網絡的更多方便,就不一一列舉了,但對我來說,最重要的是讓我多了一種排遣無聊的方式。

    我登錄不久,就聽“咚咚咚”有人敲門,茶杯裡的葉子上線了。

    我:看來你也是一閒人。

    她:可是閒不住。

    我:那就出來嘮嘮,我不嫌你難看。

    她:誰告你我難看的,現在特別聲明,本姑娘風華絕倫。

    我:只有風前殘燭的人才這麼說。

    她:隨便你怎麼想,別以為這樣說我就會見你。

    我:你多大?

    她:你呢?

    我:23。

    她:metoo。

    我:怪不得有共同語言。

    她:別套近乎。

    我:都說異性相吸,到你這兒怎麼不適用。

    她:因為你沒有吸引我的地方。

    我:但你吸引我了。

    她:你也太容易被吸引了,跟誰都這樣吧。

    我:因人而異,你還沒有男朋友吧,我就愛助人為樂,幫他人解決實際困難。

    她:我的困難是男朋友太多。

    我:這好辦,你把他們都甩了,然後把我扶正。

    她:別異想天開了,干點兒正經事。

    我:我是真想,可是找不到。

    她:你沒工作?

    我:都好久了。

    她:難怪老碰見你。

    我:這就是緣分,老話怎麼說的,有緣千裡來相會。

    她:等有機會的,今天不行了,我老公回來了,88。

    我:啊?!老公?!

    電腦提示我收到了新郵件,我進入郵箱,看見雷蕾發來的郵件,也就是說,她此時此刻正坐在某地的某台電腦前面。

    我急忙打開郵件,但只有8字節:你好嗎?

    我立即回復了8字節:很不好!

    不久後雷蕾回信10字節:我也不好!

    我又敲了16字節:那還不趕緊回來!

    雷蕾回信6字節:就不!

    我覺得用郵件聊天太費勁了,便又發了14字節:把你QQ告訴我。

    但沒有收到回信,雷蕾也許走了。她到底去了哪裡,我還是一無所知。

    網絡的弊處正在於此,雖然收到來信,卻無法找到對方的准確位置,太虛了,我喜歡真實。

    公共汽車站牌上貼了一則尋人啟事:“李秀蓮,女,73歲,小腳,嚴重精神病患者,經常自言自語,山東口音,於今年11月16日14時走失,如有知情者,可來電1330126XXXX,必有酬謝!”

    我聽見有人說,這家孩子真孝順。我不知道孝順在什麼地方,難道這樣做不是應該的嗎,不這樣才不孝順。也許這件事發生在剛才說話人身上,他的態度是,丟就丟吧,還沒有錢包丟了在乎。

    我深受啟發,抱著試試看的態度,在網上的各大論壇發布了一則“尋愛啟事”,簡述了我和雷蕾的來龍去脈,並留下電話、E-mail,不出半天,我收到各類信息和跟貼不計其數,有讓我痛定思痛的,有說再給我介紹一個相同類型的,有說天涯何處無芳草的,還有人說不必煩惱,是你的想跑也跑不了,不必徒勞,不是你的想得也得不到,這世界說大就大,說小就小,就算你我有前生的約定,也還要用心去尋找。一看這人就是孫楠的歌聽多了。

    同時我也收到雷蕾的來信,她讓我別再白費力了,她想遠離我一段時間,因為和我在一起的時候,她腦子裡還充盈著研究生的影像,等她忘掉我和研究生其中一個的時候,就會回來找另一個,要麼就把我倆全都忘掉。

    我坐臥不安,讀不進書,看不進電視,更聽不進英語,總想著干點兒什麼,但不知道能干什麼,明明干不了什麼卻還想著干點兒什麼,感覺有點找不著北,別是得了他媽的焦慮症吧。

    爸也退休在家多日,整天無所事事,東瞧西看,摸摸這碰碰那,拿起放下,放下拿起,好像哪根神經不對了,我還沒上班,怎麼也跟他似的。

    爸看我越來越不順眼,我看他越來越煩,終於有一天忍無可忍,我說我出去了。

    爸沒明白什麼意思,還問我幾點回來,我說,不回來了。

    我隱藏著無法磨滅的校園情愫,直到現在月票還是市學的,我打算回學校找間宿捨。要是有錢我就在學校旁邊租間房,可是沒有,所以只能住宿捨。

    我撥了原來宿捨的電話。

    “喂,找誰”電話被接聽。

    “你大一的吧?”我問。

    “干嘛,誰呀你?”

    “我原來就是這宿捨的,剛畢業。”

    “有事兒嗎?快換槍呀,你看死了吧,真面!”一聽就在玩CS。我一看表,十點一刻,正是上課的時候,電話裡能聽出宿捨挺熱鬧,估計此刻教室的人沒有宿捨裡的多。

    “有空床嗎,我睡兩天,最近特懷念母校,夜不能寐。”

    “巧了,一哥們兒得肝炎病休一年,床正空著,只要你敢住。”

    “敢!我帶瓶二鍋頭消毒。”

    “帶兩瓶吧,順便喝點兒。”

    “好勒!”

    我買了兩瓶二鍋頭,搬著鋪蓋卷又在學校安營扎寨了,心情和四年前迥然不同。那時我走進校園的感覺跟回自己家一樣,現在跨入校門卻像是串門。

    我又聞到了男生宿捨特有的氣味,看見晾在鐵絲上的褲衩和襪子,感覺格外親切。

    上學的時候,我和宿捨的哥們兒情同手足,只有牙刷用自己的,其余東西一律公用,一雙拖鞋,無論39還是43的腳,都趿拉過,一個飯盒,誰餓了誰拿它泡面,一個臉盆,誰洗衣服誰用,對了,還有一個盆,老歪專用,是他洗屁股的盆,每晚熄燈後他都端著它躲在廁所的單間裡洗呀洗的。有一次我去大便,打開單間的門,見老歪正用水淋淋的屁股對著我,我還從襠下看到他那雙露出不好意思神情的眼睛。最讓我們後怕的是,在知道這個盆被老歪用於洗屁股之前,險些在臘八那天用它和了餃子餡,多虧隔壁宿捨搶先一步借走和餡了。

    住下後,我給老歪打了電話,他始終在學校住著,和我不是一個樓,我說胡漢三又回來了,老外說歡迎歡迎熱烈歡迎,今晚什麼節目。我說,還老一套吧,喝點兒小酒。

    可是每次都喝大。

    住回學校的感覺真好,特別是晚上喝酒。

    上學的時候看過幾個北京作家寫的他們的生活,經常是飯館裡喝完了又去酒吧喝,直至次日凌晨,這我就不懂了,干嘛不就在飯館裡喝下去,難道是為了換幾道下酒菜,非把松仁玉米換成爆米花,來來往往的車錢能多喝多少酒呀,直到離開學校,才知其中奧秘,原來多數餐館十點一過就關門,要想接著喝只能去酒吧或者KTV,而作家們都是能說會道的主兒,說得比唱得好聽,所以不去歌廳只去酒吧。

    當多數飯館打烊的時候,正是學校周邊飯館上人的時候,下了晚自習的男男女女學餓了,搭幫結伙地圍坐一桌,點兩盤土豆絲五盤炒飯,AA制;也有大夢初醒的學生,晚上睡不著,拉兩個同樣睡不著的學生下樓喝酒;還有從七、八點就開始喝的學生,此時已雙眼迷離,口齒不清,但興致不減,此時,服務員和廚師必須做好陪到天亮的准備,他們半夜三更叫你攤仨雞蛋是常有的事情。

    現在,終於又能盡情體驗這種美妙的感覺了。

    我和老歪還有宿捨的那幾個學生在學校食堂二樓餐廳吃了頓飯,錢沒花多少,吃得挺痛快,特別是那盤回鍋肉,久違了,估計北京沒有比學校大師傅做這道菜更地道的廚師了。

    我帶的兩瓶二鍋頭一瓶用於消毒,一瓶被喝掉,人多力量大,喝完都沒事兒,我倡議再來一瓶,那幾個學生說不了,他們晚上和對門宿捨約好了去網吧推星際,一決雌雄,要不對方總叫板,然後就一人點上一根煙,奔赴戰場。

    我和老歪又喝了兩瓶啤酒,感覺興致正好,就給劉子打了電話,讓他過來。

    這小子也在學校,正和陳希在校門口的飯館吃飯,我說你丫來學校干嘛不給我打電話,他說,我和陳希回系裡打印成績單,她准備辦出國留學申請,我是怕你忙,所以沒打電話,再說我也不知道你在。

    我說我搬回學校住了,你丫也回來吧。劉子說那學校又不得安寧了。我說我這次回來是要寫小說的,老歪也特努力,買了好幾本考研書。劉子說,你倆什麼時候變得這麼有追求。我說咱當面聊好嗎,別給中國電信捐款了,他們獎金夠高了。劉子說,那你們過來吧,老地方。

    老地方就是學校西門那家賣半份菜的餐館,特招學生喜歡。

    我和老歪走到校門口被保安攔住,問道:“干什麼去?”

    “出去。”我們不以為然。

    “都幾點了?”原來學校有了新規定,晚上十一點後禁止出入校門,但無論如何我們是要出去的,保安卻死活不放行,我們只好說,“我倆不是這個學校的。”

    “甭跟我來這一套。”保安說,“凡是想出去的,都拿自己不是這個學校的說事兒,誰信呀!”

    我說:“我們真不是這個學校的,根本就沒有學生證。”學生證早在畢業前就被學校收回了,惟恐我們拿著它為非作歹。

    保安說:“哪個想出去會給我們看學生證,就是有八個證他也說沒有。”

    我一想,的確如此,沒有學生證既證明不了自己是這個學校的,也證明不了自己不是這裡的學生。

    保安又問道:“你們這麼晚出去干嘛?”

    “喝點兒。”老歪說,“要不一塊去?”

    保安說:“不了,夜班,讓你們出去可以,捎帶手給我拎瓶啤酒。”

    我和老歪一口答應,都是年輕人,能理解。

    後來,我們不僅給那個網開一面的保安拎了兩瓶啤酒,還把剩下的炸花生米給他打包帶回來,他嚼了一個說,還挺脆。

    和劉子、陳希匆匆聊了幾句,他們因為要趕末班車,就走了。陳希現在也沒有工作,她說希望有更好的機會,說白了就是但願哪個第一世界國家肯收留她,中國她是不想再待了。

    我和老歪各回宿捨,分別時老歪說,回頭找一個空床多的宿捨,咱倆還一屋,上下鋪,多好!

    回到宿捨,他們都已睡下。夜晚宿捨的味道不夠新鮮,總給人缺氧的感覺。

    躺在床上我想起,剛才誇下准備寫小說的海口,從明天起,我就要付諸行動。

    第二天,我關了手機,帶上筆墨紙硯和眼藥水,去了教學樓。准備大干一場。

    我至少快一年沒來過教學樓了,大四那一年沒什麼課,我們也很少出現在學校裡,去的更多地方是小飯館和招聘會。

    我在教室裡看見老歪,他正一個人背單詞,我想起昨晚他說考研開始倒計時。

    我湊過去:“看怎麼樣了?”

    “快了,就差300多頁了。”老歪輕松地說。我看到他正看著第2頁。

    “准備考什麼專業?”我問。

    “還沒想好。”

    “下個月就報名了吧。”

    “畢竟下個月才報名嘛。”

    “你行。”

    我坐在一旁,拿出紙筆,籌劃寫一篇什麼樣的小說。

    這時老歪的手機響了,他說了兩句把電話給了我說,王大鵬,找你的。我們在學校混久了,對在自習室裡打電話習以為常,點上一根煙也是常有的事情。小同學雖然看不慣,可也不敢管。

    我問王大鵬干嘛,他說你干嘛關機,我說我要潛心寫小說,他呵呵一笑,問晚上有空嗎,我說我都說在潛心寫小說了,他說那也不能閉門造車呀,鮮活的人物和生動的故事來源於真實的生活,晚上七點,我下了班去接你和老歪,我說那好吧。

    晚上王大鵬開車過來了,老歪說他不去了,還要看書,我說走吧,不在乎這一時半會兒的,老歪說算了吧,他要分秒必爭,我說要不要給你帶點兒回來,他說那就帶瓶藍黑鋼筆水和塗改液吧。原來我們吃飯,老歪都要求給他帶啤酒和羊肉串,看來他這次要動真格的了。

    幸福好像長在了我們的屁股上,每個人看到的只是他人的幸福,卻對自己的一無所知,只會彼此羨慕。

    和王大鵬的這頓飯沒有什麼值得一提的地方,只記得他說羨慕我,我問他有啥可羨慕的,他說羨慕我是自由職業者,這是當今社會的時尚,我說我的確自由,卻沒有職業,我現在特別羨慕沒有自由但有職業的人,況且自由職業並非想象的那麼春意盎然,他們是個不幸的群體。

    所謂自由職業,便是沒有穩定的工作,但要想自由,必然要沖破經濟束縛,也就是手裡得有倆兒活錢,可掙錢對所有遵紀守法的人來說,都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天下沒有免費的午餐,所以,若想有口飯吃,什麼職業者都要工作,區別僅在於在哪裡工作在單位還是在自己家,什麼時間工作白天八個小時還是半夜三更隨心所欲。自由職業者已脫離望文生義的表層含義,成為很受管制的一類群體。

    就拿自由撰稿人來說,很多人都被編輯同志規定在條條框框裡,筆下的每個字都是按媒體要求完成的,許多時候是在違背自己的意願,筆不從心。更有一些自由撰稿人已將自己完全職業化,規定自己每天必須寫出多少字,否則痛不欲生,跟上班族工作沒完成時的狀態無二樣,生怕被老板炒了魷魚,就是憋也要憋出來,無論抽多少根煙,喝多少瓶酒,尋找不到靈感就去體驗生活,好的壞的,積極的頹靡的,只要是社會上發生的,都要親歷。所以,出來的文字也是每個筆畫都流淌著辛勤汗水和淋漓鮮血。

    流血流汗是作為一名自由職業者經常遇到的事情,甚至犧牲也曾有發生,那個被後人津津樂道並願做其門下走狗的天才作家不就英年早逝嗎,雖然他留下的作品和他的名字光輝燦爛,但千萬不要以為是個自由職業人就會發達,有多少人寫了一輩子,寫盡才華,終了還是默默無聞,無名無利,飲恨家中。

    所以說,在選擇這個職業前一定要考慮清楚,一切最壞的後果都要想到,這是一條不歸路,做個自由職業者談何容易。

    然而其余行業不接納我,現在又沒事兒干,只能寫點兒字自娛自樂。

    掰手一算,我下崗已經快一個月了。而工作離我依然遙遠。

    為什麼我久久不能找到工作,媽說是形象問題,因為我不是留長發,就是剃禿子,為此被媽說教了許多次:你看人家閻維文的發型,多精神,不長不短,老是那麼整齊。爸也說我,倒不一定非要向閻維文看齊,哪怕剪個郁鈞劍那樣的也成。

    以前我不認為和父母的代溝有多深,現在看來,差的不是一星半點兒。

    他們見我聽不進去,就說,別你不聽老人言,我們吃過的鹽比你吃過的飯都多。

    但這又能說明什麼,吃鹽多除了導致高血壓,還有什麼好處,對了,還能防止白毛女的悲劇重演,可父母腦袋上的白發並不少,這似乎不是缺鹽造成的。

    他們老了。

    好不容易盼來一場招聘會,我對國展早已輕車熟路,這裡的每一場招聘會我都不曾落下,老歪謔稱我就在國展上班。

    國展門口有個賣筆的,每次都喊:“沒筆買筆,沒報買報了噢!”這次他還在嗎?

    到了門口,我聽見吆喝,扭頭一看,果然是他:“沒筆買筆,沒報買報了噢!”

    我沖他微笑,他也沖我微笑。我們都不容易,還笑得出來。

    國展依舊人聲鼎沸,展台前依舊擁擠不堪。

    多數單位要求至少一年以上工作經驗,我沒有工作哪裡來的經驗;倒是也有不要經驗的,可必須是應屆生,而我已經屬於上一茬的了這不是成心不讓我就業嗎!

    一個不太熟的同學打來電話,說祝我生日快樂,我翻日歷一看,可不是嗎,到日子了,不禁感歎道:又他媽該過生日了。年年歲歲花相似,歲歲年年人不同,一年又一年,趕集似的。

    我想起曾寫的詩句:

    時間

    只管走丫自己的路

    對我的悲傷

    置若罔聞

    我緊跑兩步

    趕上它,說

    著個逼急!

    走這麼快去他媽死呀!

    既然是生日,這一天便非同尋常,我應該喝個酩酊大醉,還是冷靜地做個總結歷史展望未來,深思熟慮後我選擇了後者。

    准備好筆和本,我決定寫篇日記,翻到筆記本有字的最後一頁,上面寫著:1998年6月25日,天氣晴……是我高考前記錄下的文字,表述的是我早已摩拳擦掌,正躍躍欲試地等待7月7、8、9號的到來,且不說內容如何幼稚、可笑,就連字跡比之現在也截然不同。那時候我寫字還是一筆一劃,因為高考作文不讓寫連筆字,否則按字跡不清處理,現在的字倒是成熟多了,卻不龍飛鳳舞,只是朝著潦草不堪的方向發展,是上大學抄作業圖速度快練出來的,老師也知道作業是抄的,再亂也不管,只是在每本作業後面寫個更亂的“閱”字。

    翻看幾篇早年的日記,發現那時候我對潘娜一片癡心,若不是此時看到這些記錄了我們點點滴滴往事的文字,我恐怕也忘得差不多了。

    就在這時,我的呼機響了,操,又是天氣預報,明天地球趕緊爆炸吧,活著怪累的。

    前兩天收拾東西,翻騰出幾年前買的呼機,塞進兩節電池,居然立即收到了一條天氣預報,原來買的時候,尋呼台的承諾是買一台機器,免收五年服務費,現在仍在有效期。

    這個呼機是我高考後去麥當勞打工攢錢買的,我沒有把號碼告訴過除潘娜以外的任何人,那時我和她的關系已經密不可分,在我們第一次上床後,我說我配了呼機,無論我們是否考上同一所學校,只要你呼,我就會隨時出現,潘娜想象著我騎著自行車穿越北京的大街小巷帶一束玫瑰花去和她在夕陽下約會的場景,感覺浪漫不已,她對我們的未來心懷憧憬,然後就要去號碼。

    幾天後,成績出來了,我榜上有名,潘娜無緣大學,哭哭啼啼地跑回家,後來再沒有人見過她,而我的呼機,除了每日的天氣預報外,便沒再響過。

    呼機又響了一遍,摩托羅拉就是好,凡有未讀信息會隨時提醒。

    我按下閱讀鍵,看看明天什麼天氣。

    然而液晶屏上居然不可思議地顯示出:“潘小姐:生日快樂!”猶如一記驚雷,霹得我頭昏眼花。

    我立即回電尋呼台,問剛才誰接待呼76096的業務,接電話小姐說是她,現在台裡就她一個人,如今這年頭一天都不見得能有一個電話進來,今天她一會兒功夫就接了兩個電話。我准備問她尋呼人長什麼樣子,可一想又不是可視電話,就改問:“潘小姐都說什麼了?”

    “潘小姐說的話都顯示在呼機上。”

    “就這些嗎?”

    “對,她說什麼我們就呼什麼。”

    “真的沒有了嗎?”

    “您怎麼就不信呢,您是有什麼急事兒吧?”

    “十萬火急!”

    “我們這裡的電話是來電顯示,我可以把她的電話告訴您。”

    “太好了,謝謝,謝謝!”

    “您真的是76096的戶主?”

    “向黨保證!”

    “您的密碼是多少?”

    “什麼密碼?”

    “就是您買呼機時候設定的密碼。”

    “四年前的事兒了,早忘了。”

    “那幫不了您了,等您想起密碼了再給我打電話吧。”

    “這事兒急死我了,你就告訴我吧。”

    “那不行,您也不是警察,您要有調查證我就能告訴您,再見。”說完掛了電話。

    找個警察還不容易嗎。我立即聯系上王大鵬,給他簡單敘述了事情經過,讓他幫我查出潘娜的電話,王大鵬說,沒想到你還有這麼一段纏綿悱惻的愛情,我說欲知這個愛情故事中的女主人公近況如何,就看你的了,查到電話趕緊告訴我,我急著呢。王大鵬說好,等找到調查證就去查。

    22歲在我的等待中度過了。

    這晚的月亮好亮,晃得我睡不著覺。

    19、20、21、22,一個個如花似錦的年紀,在我身上消失了。

    有人說22歲的生日特別重要,而哪一歲的生日不重要呢,特別是對於青春所剩無幾的人。

    一個人兜裡沒幾個錢,花每一分錢都會很在乎。

    翌日下午,終於等到王大鵬的電話,他說這個號碼是順義的,用不用他順籐摸瓜,一舉將潘娜緝拿歸案,帶來見我,我說你再嚇著人家,她可是一良家女子,還是我打電話會會她吧。

    猶豫再三,我終於撥通這個電話,當聽到那聲再熟悉不過的“喂”後,我精心打下的腹稿已雜亂無章,我不知道該說什麼,千萬幅往事的畫面在眼前頻頻閃過。

    “喂,說話呀?”我被拉回現實。

    “是我。”我說。

    足有十秒鍾的沉默。

    “是你?”潘娜說。

    “對,是我。”

    “怎麼會是你?”

    “我也很驚訝。”

    “你怎麼知道這個電話的?”

    “昨天有人祝我生日快樂。”

    “你還知道什麼?”潘娜小心翼翼。

    “別的我一無所知,四年了!”

    “你……好嗎?”

    “你好嗎?”我反問。

    “嗯。”

    “能告訴我為什麼嗎?”

    “什麼為什麼?”

    “為什麼這四年沒有看見你。”

    “沒想到你會找到我。”潘娜答非所問。

    “我也沒想到你還記得我生日。”

    “你十七歲生日的那天下了雪。”那時我們高二,剛剛好上。

    “那天你穿了一件白色的毛衣,站在雪地裡,像個雪人。”

    “都是過去的事情了。”

    “你現在……”

    “我現在挺好的。”

    “我想見你一面。”

    “還有必要嗎?”

    “有!”

    “對不起!”然後潘娜掛了電話。

    我再打,對方拿起電話就立刻掛斷,拔了八次,無功而返。

    我想起打電話是要收費的,就沒再撥第九次。

    星移斗轉,時光飛逝,轉眼已是2002年底。

    四年半前,高考結束後,潘娜讓我陪她去安慰一個和她親密無間的失戀女友,之所以找到我,是因為拋棄這個女生的男生是我哥們兒,他考上軍校的飛行員(提前錄取),認為將來還是找個空姐兒做老婆好,就把現任女友甩了,而這個女生又接受不了殘酷的現實,因為男生前幾天晚上還說要對她好一輩子,她這才讓他把手伸進自己的懷裡,可剛被他摸了乳房,就不得不面對這樣的結果,她感覺太丟人了,早知如此當初決不會那麼輕易就把扣子解開。

    我替哥們兒開脫:如果他當時知道自己上了軍校,決不會這麼隨意的。女生說,幸好他不知道,否則我要被他占更大的便宜,男人沒一個好東西。我說你別打擊一大片呀,男人中的好東西是不多,可你面前就站著一個。潘娜說,都什麼時候了,你還貧,趕緊說兩句好聽的。我說,沒錯,我這哥們兒就是陳世美,欠斬。女生說,太便宜他了,我要讓他不得好死。她太氣憤了。

    後來這個男生真的死了,死得很慘。當他的屍體從海下打撈上來後,已經被魚蟹吃得體無完膚,口腔裡還含著一個皮皮蝦,歡蹦亂跳,而他已經死了一禮拜,臭不可聞。

    人失戀後首先想到的是哭泣,然後是借酒消愁,再然後是於疼痛中等待著傷口漸漸愈合。

    這個女生在她家大哭大鬧了一場後,說我渴了,需要喝點兒酒。我不知道她平時是否也飲酒解渴,既然她說要喝點兒,只好滿足,我說啤的還是白的,我下去拎兩瓶。女生說,床底下有,女兒紅。

    我從床下爬出來,找到一瓶落滿灰塵的女兒紅,說,這好像是你媽出嫁時候的嫁妝。她說現在是我的嫁妝,我媽說等我結婚的時候喝。我說那還是收起來吧,你現在連男朋友都沒有。她說不,就喝!我媽讓我做個好姑娘,可我連胸都讓人摸了,還怎麼當好姑娘,嗚嗚……她邊哭邊啟開瓶蓋咕咚咕咚大喝起來,擦都不擦,蹭了一嘴土。

    何謂好姑娘,在當時一個高中女生看來或許就是如此,當她們經歷了幾年大學生活後,才會發現自己當初多麼純真,或者說是淺顯,而這個標准,現在放到初中都勉為其難。

    女生已經喝掉半瓶女兒紅,見我和潘娜並沒阻止,就自己放下酒瓶,說,你們也喝點兒吧,說完,倒在床上人事不醒。

    我和潘娜沒有攔她,以為她喝的酒沒什麼度數,相當於飲料,可當我拿起酒瓶聞了聞才發現果真有些度數。再看她,躺在床上鼾聲已起,臉比酒都紅,我第一次發現女人睡覺也打呼嚕。

    潘娜拍了拍她,問她有事兒嗎,她翻了一個身說,飛行員有什麼了不起,然後就沒了動靜,但胸脯還是一起一伏的。

    我和潘娜還是不放心,打算等她醒來或她父母回來後再走,怕她真有個好歹的。於是,給她關上門,進了她父母的臥室。

    我打開電視,看遍所有頻道,沒有能讓我看半分鍾以上的節目,我看到電視機旁邊放著錄像機,就把線接上,機器裡面放了一盤看到一半的帶子,我按下PLAY。

    那時候家裡有VCD的還不多,現在EVD都他媽的快出來了,難怪我會從一個朝氣蓬勃的少年變成一個老氣橫秋的青年。

    當電視上出現畫面的時候,我和潘娜不約而同地驚呆了。房間寂靜無聲,只有電視裡的男人和女人發出我們不曾聽過卻又吸引我們聽下去的聲音,粗糙的畫質中,一男一女赤裸著身體在背景音樂中交歡,樣子異常快樂。

    我和潘娜先是不知所措,然後看了幾分鍾錄相,就自然而然地摟在一起。我們把手伸到對方的衣服裡摸索,摸著摸著,就直奔要害。

    如果沒有看到這盤錄像帶,我和潘娜也不會發生下面的事情,但有些事情是命中注定的,注定了我們要跨越雷池。

    黃賭毒害死人啊!還有一件事兒讓我記憶猶新,上大學後不久,央視一度熱播《水滸傳》,在學生中間反響極大,特別是演到潘金蓮巧遇西門慶那集,全校學生准時守候在宿捨的電視機前,一些沒有電視的宿捨特意買了二手電視,還有一些學生自發組織起來,像看球賽一樣,去了北京站和校外有大屏幕電視的飯館。到了電視劇開演時教學樓已空無一人,眾人目不轉睛地看著王思懿和李強的表演,並將音量開到最大,嗯嗯啊啊之聲響徹校園,回蕩在夜空,讓人久久不能平靜。據說第二天,許多學生無精打采地出現在課堂上。

    電視上的男人和女人在音樂中揮灑著激情。第一次看到這種場面,所以我幼稚地以為,干這事兒都要來點兒音樂,然後進一步想到,在CD機和錄音機發明以前,人類是如何在這個時候加入音樂的,難道有人在一旁伴奏不成,不知伴奏者是否被蒙住眼睛,反正我不習慣干事兒的時候有人在邊上看著。

    沒再往下想,也容不得我多想,一件更重要的事情擺在我面前,我必須全力應付潘娜已經把自己脫得一點兒不剩。

    我也三下兩下把自己脫得精光光,然後抱住潘娜……我們早把正身處同學父母臥室這件事情忘得一干二淨。

    還記得當時我揮汗如雨,心急如焚,可就是進不去,我一想,噢,對了,缺點兒什麼,於是下來打開收音機,當音樂響起的時候,我在潘娜的叫聲中如願以償。

    後來當我對這件事情的了解逐漸深入的時候,才發現是可以沒有音樂的。

    當我們結束了第一次的時候,畫面上的男女也完了事,他倆用英語不知在交流著什麼,而我和潘娜卻不知道說點兒啥好。

    終於我說了第一句話:把衣服穿上吧,電視裡那倆人正瞧著咱倆呢,怪不好意思的。

    潘娜卻挪開身子,把她身下那一片印在裙子上的血跡給我看,我說我不會讓你失望的,她這才把衣服一件件地穿上。

    那天潘娜穿了一條花裙子,唯獨沒有紅色,印在上面的血跡使得這條裙子穿在她身上更加漂亮。

    我看著那塊鮮艷的血跡,告訴潘娜我買了呼機,以後想我的時候就拷我,只要你想,我們就永遠在一起,她說好,然後要去了號碼。

    後來那個女生醒了,她跑去廁所嘔吐,吐得滿屋都是酒味,我們邊給她捶背,幫她吐得更多,邊鼓舞說,忘掉過去,迎接未來吧,她說路在自己腳下,她會走好每一步的,決不會再這麼輕易就袒露胸懷,我們說那好,保重,然後就告別了。

    幾天後,高考成績公布,潘娜沒考好。從此以後,我便再沒有見過她,我曾比高考復習更努力地找過她,但沒有結果,也許這就是我和她的結果,但我不信。

    知道潘娜的電話後,我不厭其煩地打給她,她多數不接,偶爾說上兩句話,依然不肯見我,但後來我和她還是見面了,她依舊美麗動人。

    一個高中同學死了,就是那個考上飛行員的男生,在他的葬禮上,潘娜終於出現。

    是我通知潘娜的,除了我,沒有人知道她現在的聯系方式。原來的班主任說,昔日同窗不在了,希望同學們都能來看看他,於是我告訴了潘娜。

    葬禮上,那個失戀的女生看著墓碑上那個男生的照片哭著說,我只是說說而已的,你怎麼能當真呢。

    除了葬禮的主角,全班同學悉數到會,盡管大家都很忙,甚至有的人一邊給死去的同學鞠躬,一邊打著手機開會。

    畢業四年半後,這是聚會人數最齊的一次。如果每次都因為有人死了才能湊齊,那聚會的代價也太大了。

    上次和潘娜通話不久後,這個同學出了事兒。畢業後,他以實習駕駛員的身份,被分到航空公司,整日看著老駕駛員操控著波音飛機在藍天上翱翔,有時還跑跑國外航線,下了飛機就能領略當地的風土人情,被我們一致認為找了一個同學中間最好的工作。

    那次他飛到哥倫比亞後,自己去海邊玩,玩得盡興,就租了一艘快艇,跑到距離海岸線一百多公裡處的島上玩,同行的還有船主人。當他們正准備從島上回來的時候,路遇一伙海盜(不是那種瞎了一只眼睛,頭上裹著一塊黑布,腰間別一柄彎刀的海盜,只是幾個海上的車匪路霸),要挾留下買路財,否則休想離開,但船主身無分文,這個同學兜裡也僅有幾張人民幣,他換的美金在包裡,而包被他寄存在沙灘上。海盜不認人民幣,用蹩腳的英語說那不行,要不把命留下。

    唯一的辦法就是這個同學留下,等船主回去拿錢,再來贖人。他會開飛機,但不會鼓搗那艘快艇,而且不認識往返的路,所以只能充當人質。他並不以為事情有多嚴重,只跟船主說了一句:快去快回,就讓海盜捆綁了自己的手腳,連跑掉的努力都沒有做。

    但海盜是不講信用的,他們沒等到錢來,就把他扔進大海。海盜是怎麼想的,因為尚未落網,沒人知道,可能他們忽然想起,船主會帶警察來,那他們可就完蛋了,於是匆匆忙忙撕票走人。

    社會公民遇到這種事情都會報警的,哥倫比亞船民也不例外,所以他不僅帶了錢,還帶著一百多警察浩浩蕩蕩駛向小島。聽說為了不引起海盜的注意,警方動用了潛艇進行緝捕,海面上孤帆遠影碧空盡,海底下波濤滾滾浪淘沙。

    當船主駛抵小島時,發現人去島空,這個同學也找不到了。一百多警察浮出水面,上島幫助搜尋,無濟於事。某個警察發現一塊好看的巖石,上面噴了塗鴉,他打算抬回家當擺設,可搬的時候,蹭了一手顏料,顯然是剛噴上去的,於是他高呼同伴,將這塊巖石當作唯一線索運回警察署。

    後經哥倫比亞大學語言學院教授確認,巖石上面寫的是阿拉伯俚語,譯文大意為:此時你的朋友正在海下休憩。

    得知此意後,警署立即投入大批人力物力開始打撈工作,經過六天六夜的卓越奮斗,警方克服艱難險阻,終將人質打撈上岸。

    這個同學的手腳依然被捆綁著,海盜用的繩子很結實,警察費了好大勁才擱開,他的屍體已經慘不忍睹。

    經和中方家屬協商,火化工作安排在哥倫比亞進行,因為屍體已經軟得像一根即將融化掉的奶油冰棍,除了找個家伙把它兜起來,別無選擇,而這樣把死人在天上運來運去大為不恭,所以決定就地解決。

    後來政府封鎖了那個島嶼,禁止一切人員登陸。當地人說,此前從未發生過此類事件,否則他們不會開設去島上觀光的業務,那幾個海盜只是途經此處歇歇腳,恰巧遇到他們。這件事發生後,當地船民在後怕的同時,抱怨從此少了一條掙錢的渠道。

    這個同學的骨灰乘坐他生前最喜愛的波音777回到北京,民航為他買了一塊墓地,這次聚會,就是在墓地裡舉行的。

    平日幾個要好的同學,三五成群,問暖問寒。

    我的唯一感受就是,死了的人永遠地死了,活著的人不會永遠地活著,所以,我們要好好活著。

    參會同學依次給殉難者鞠了躬,獻上鮮花,說些祝福的話語,然後便各奔前程,匆忙得連吃頓飯的功夫都沒有。

    當眾人看到我如影隨形地走在潘娜身邊時,沒有人上來打擾,他們知道,潘娜對他們是個謎,對我更是個謎,他們還知道,當我找到謎底的時候,他們便能夠從我的嘴中獲得答案。所以,他們向我和潘娜禮節性告別的時候,不無好奇地說了聲:再見!

    眾人走遠,我對潘娜說:“找個地方聊聊吧。”

    “有什麼可聊的嗎?”潘娜看著遠處說。

    “難道沒有嗎,這幾年發生了太多的事情,你不想了解我現在怎麼樣嗎?”

    “我對你的生活不感興趣。”

    “可我想知道你的生活。”

    “我過得很好,不希望有人打擾。”

    “我只是想知道畢業後你為什麼和所有人失去了聯系,連聲招呼都沒打。”

    “都是過去的事情了,還有意義再提嗎,你怎麼總是生活在記憶中,如果沒有今天的事情,我會把那些同學忘得一干二淨,即使今天見了面,又能說明什麼,我早晚還是會把他們都忘掉的!”

    “你在欺騙自己了,你並沒有忘記過去,否則你為什麼要祝我生日快樂?”

    “那好,從今往後我不會再傳呼你了,你也不要再打電話騷擾我了,再見!”潘娜說完便要揚長而去。

    我拽住她:“你等會兒!”

    潘娜轉過頭:“你這人怎麼死乞白賴呀,真他媽煩!”

    我松開手,看著潘娜走遠,她變了,變得不可理喻。

    誰不是在變呀,我也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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