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了當AmeKo的中文老師,也為了當AmeKo的日文學生,我特地買了張方桌。一公尺見方,高度大約只有四十公分,就像電視常見的和式桌子。上課時AmeKo在我左手邊,我在她右邊。我右她左的方位,剛好符合雙方國家的交通規則。每次采跪坐姿勢上課時,下半身血液循環不佳,總讓我雙腿發麻。AmeKo教了我好幾次跪坐要領,我卻始終學不會。我曾問過AmeKo,跪坐是否是導致日本人長不高的元兇?
「蔡桑,大丈夫比的是志氣和心胸,與身高無關哦!像豐臣秀吉就很矮。」AmeKo的回答令我佩服與詫異。「太棒了!你果然是我的老師。」我拍著手叫好。「我只是隨便說說而已。」AmeKo有點不好意思。「不,你講的很對。中國人總喜歡嘲笑日本人的身高,卻忘了在西方人眼,中國人一樣會被嘲笑身高。」「也有人說日本人像鐘擺,擺盪於優越感與自卑感之間。難道中國人不是?」我不斷地高談闊論,忘了AmeKo的國籍,也忽視了AmeKo的神色。
「蔡桑,你…你是不是不太喜歡日本人?」AmeKo小心翼翼地問著。「你怎麼會這樣問?」我其實有點心虛。「因為我發覺班上有些同學好像對我並不是很友善。」「真的嗎?」「嗯。」AmeKo很委屈地低下了頭。
「原先我覺得很困惑,後來我去修了中國現代史,我才知道原因。」AmeKo頓了頓,接著說︰「可是日本的歷史書真的跟台灣差好多。」「你們的書上怎說?」「日本的書上通常會強調日本太小又太擠,若不出兵則無法生存。或是說建立「大東亞共榮圈」其實是為了聯合亞洲弱小民族抵禦西方人入侵。再不然則會無奈地說發動戰爭是少數軍閥的野心,與天皇及日本民眾無關。」
「我也一直相信日本是二次大戰的受害者,而非加害者。因為我們只強調東京被美軍飛機轟炸的慘況,以及兩顆原子彈所造成的人間煉獄。」AmeKo彷彿很無辜,喃喃自語地說︰「後來面對那些對我並不是很友善的同學時,我都會覺得有些罪惡感。」雖然我對日本書上的逃避現實很不滿,但我卻對AmeKo的神情更不忍。我甚至有些愧疚,因為我曾經將日本跟AmeKo劃上等號。然後將侵略與殘暴無恥再跟日本劃上等號。
「你別胡思亂想,即使日本真的侵略中國,也不見得跟台灣有關。」「為什麼?台灣不是中國的一部分嗎?」「是這樣嗎?」我有點苦笑︰「台灣是不是中國的一部分,坦白說我自己也不曉得。當我說我是中國人時,就會被人說不重視自己成長的這塊土地;而當我說我是台灣人時,卻會被人說數典忘祖,不知飲水思源。一個簡單的稱呼,卻必須背負沈重的包袱。」
「那你怎麼辦?」「很簡單。我就說我是華裔的台灣人,這樣總該不會被罵吧!炳哈哈……」「華裔的台灣人?很好玩的稱呼。」AmeKo笑了起來,似乎聽不出我笑聲中的乾澀。「我有時很羨慕香港人。因為即使香港的土地上飄揚著英國國旗,即使他們很討厭中共政權,也歧視中國大陸的人,但他們自稱是中國人時卻是理直氣壯,自稱是香港人時也很理所當然。」
「好像扯遠了。現在是日文課還是中文課呢?」「已經是日文課了。」AmeKo看了看表,微笑地說。「那麼今天ITAKURA桑要上什麼呢?」「蔡桑,要不要先取蚌日本名字?」AmeKo突然這麼建議著。我想了一下,終於還是搖頭。「對不起。我不取日本名字,我堅持。」
我想她大概不太懂「堅持」的意義,所以只是睜大了眼睛不解地望著我。該怎麼跟她解釋呢?難道告訴她,我是個極端的民族主義者?算了,這種遙遠且似有若無的仇恨,是很難解釋的。雖然我已經知道把對日本人的偏見轉嫁給AmeKo有失公平,但我卻還死守著古老而頑固的民族的最後一絲尊嚴。
「AmeKo,我幫你取蚌中文名字吧!」為了避免氣氛尷尬,也為了怕AmeKo誤會,輪到我這麼建議著。「Hai!蔡桑,請多多麻煩你了。Do-Zo!」AmeKo講的中文,有時還是有點繞口。
「既然你喜歡雨,那就叫小雨好了,聽起來有下雨的感覺。可以嗎?」一時之間也想不出更好的名字,就學她爸爸用混的。而且雨子的「子」既然無啥了不起的意義,那麼小雨的「小」也不該太特別。「小雨…嗯…小雨…」AmeKo歪著頭,很仔細地思考著。「Hai!Wa-Da-Si-Wa小雨Des,Ha-Zi-Me-Ma-Si-Te,Do-Zo,Yo-Ro-Si-Ku。」她突然很興奮地站起來,然後對我行了一個90度鞠躬禮,微笑地說著。我們似乎都想到了第一次見面時的窘狀,不禁同時哈哈大笑起來。
「AmeKo,那我的名字在日文該怎麼念呢?」「蔡念Sai,智念Chi,弘念KoWu。所以是Sai-Chi-KoWu。」蔡念Sai?很像是台語「屎」的發音。沒想到「蔡」在台語念起來不好聽,在國語念起來難聽,在日語念起來更是恐怖。
「Hai!Wa-Da-Si-WaSai-Chi-KoWuDes,Ha-Zi-Me-Ma-Si-Te,Do-Zo,Yo-Ro-Si-Ku。」來而無往非禮也,所以這次輪到我向她行90度鞠躬禮。AmeKo又開心地笑了。而我突然發覺,我很喜歡看她微笑時所露出的那兩顆虎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