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生世世 正文 一人旅
    1.

    搭上新幹線後,取出原本準備好要讀的書出來讀,清晨的新幹線上,坐滿了遠距離通勤的上班族,一式一樣地都拿著便利店買來的報紙、週刊志和飯團,無聲地低著頭讀,只有我一個女孩子,手上捧著在月台小店買來的甘栗子及熱的宇治綠茶,我將書攤在雙膝上拿綠茶罐貼著胃腹,新幹線上的空氣裡充滿著特殊的氣息,嗅聞起來像是消毒水的味道,淡淡地瀰漫著整齊清潔的走道,灰色的椅子一列列並排,在這樣的交通工具裡坐著,彷彿自己也被這個民族的壓抑與節制包圍,被感染得好沉默。

    買了前往京都的車票,搭乘時間約莫兩個多小時,買票的時候買的是指定席的一等列車,搭上車後發現椅子果然寬敞舒適,人也比一般的車廂少了許多,尤其是剛才尋找座位時經過吃煙席,一排一排座位上已經坐滿了穿著深色西裝的男人們,人手一煙地模糊了彼此的面孔,他們抽煙吐氣面向窗口,看起來每個人的心裡都填擠了生活裡的瑣碎事物,這些不能解決的事物隱藏在端正的西裝裡,無言地溢出身體與心底,靜默地瀰漫在每個人的肩部與頭頂,從他們的身後看不見這群人熊熊的生命之火,只有一種凝重感漂浮在四周讓人無力承載。

    時序剛剛入秋,我穿著運動外衣配軟軟的棉褲子,和車廂裡的男人比起來,我的簡便彷彿成了一種輕浮,也許是被這樣的氛圍感染,我走過他們的身邊時,都盡量地保持安靜,彷彿這樣才有資格和他們一起坐在這一節列車裡,我想到動畫大師宮崎駿的《神隱少女》,她帶著無臉男搭上沒有軌道的電車,看著那些透明的靈魂一站一站地離去,但那些人並不知道自己不存在,他們在海面上下車,然後身影漸漸消失,原本只是一個卡通的畫面,但不知道為何在此刻竟然如此寫實,當我拉開一等席的車門後再回首時,只感覺那些疲憊地在閱報的男人們,彷彿也漸漸地化成透明慢慢消失。

    「神隱少女」是要去尋找她的戀人,替他找回失去的名字,然後一起回到遠離的家人身邊,在看這個電影動畫時我好幾次被打動,想到的還是我和你的故事。

    找到座位後我才終於呼出一口氣,安頓好自己以後,我打開紅色的小紙袋,剝著一顆顆的栗子塞到嘴裡,讓綠茶滾入喉嚨,我猜應該也是因為怕麻煩,所以這些長程通勤的人們才不願意買栗子來吃,畢竟吃栗子也是挺花費精神的事,心中若沒有閒暇,吃著吃著可能就會毛躁起來。

    列車尚未啟程,灰色的月台上還有來來往往的人,母親說如果我會去奈良,就請幫她帶一些柿干和柿子,我從小就愛吃柿,吃完後母親都會緊張地要我們別再去吃海鮮,因為農民歷的封底總說吃完柿再配螃蟹會中毒,但我在這個既愛吃長腳蟹又愛吃柿的國度卻從來沒有聽說過,現在想起來那張農民歷的食物搭配圖就彷彿像一個神話一般,到底是不是真的會中毒?我們從來都不知道,但似乎也從來都沒有懷疑過。

    昨晚睡前打電話給你說起柿子的事,你說這些流傳的風俗還是寧可信其有的好,而且萬一我在遠方中毒,只怕昏倒在房間裡也不會被發現,你說完這話後才驚醒似地想起來說:「你一個人在外面多危險。」我要你不要擔心,但你卻忽然憂慮了起來,還喃喃地念著:「如果發生什ど事,也許我找都找不到你。」我聽著你語氣中的擔憂,像一個父親在叨念著自己要去遠足的女兒,我的語氣頓時溫柔,我說我會小心,還會替你去各個廟宇請求護身符,你說護身符有什ど用?自己小心最重要,我說你不是剛才還說要崇敬大自然的力量嗎?你聽了耍賴地說:「護身符是要用來保佑你,可不會告訴你吃了什ど東西會中毒。」我聽完你的胡言亂語,只能訕笑個不停。

    離開你好長一段日子,從琉球一路往北海道走,每一個地方停留三天到一周,只是不停地工作,我向來沒有夜生活,工作完了便回到旅館的房間,既不看電視也不想外出,所以即使將這個國度走了又走,卻沒有看到它的全貌,在這些工作的旅途中,我對你的想念幾乎讓我回頭,放棄接下來該走的路,如今這個漫長的工作終於完成,原本我已經訂好回程要直接飛回你身邊,但卻忽然心血來潮地想在再見到你以前,搭上新幹線去四處走走,我的心裡彷彿有一種預言,這一次長程的工作後,我將不會願意再離開你這ど久,原本我所嚮往在這個城市裡得到的功成名就和與你的分離相比,竟然變得如此微不足道,我一直以為我虛榮,但到最後我才知道沒有你,我即使打扮得再美,回到房子後卻也只剩下空殼,在這段旅程前我告訴公司我回家的決心,那一刻我很詫異我會用到「回家」這兩個字,因為在你的城市裡,我並沒有一個像家的地方,更何況我一直是在這裡長大,也有著屬於自己的朋友和房子,但少了和你手牽手的日子,我的心便感覺自己無論在哪裡都像個異鄉客。我的公司很懊惱,但我很堅決地要回去,我像忽然懂得與其當一顆寂寞而華麗的星星,也許我內心更渴望的卻是一個安穩的家庭,我沒有告訴你我的這個決定,但你對我忙完後沒有選擇立即回到你身邊有一些不開心,你問我一個人四處走走要多久,我則說:「這應該是最後一次,你那ど久見不到我。」你沒有聽出任何的訊息,在電話裡語氣依然充滿失意。

    一個人的旅行,京都已落滿了紅楓,在紀伊國屋書店看到那一本本介紹京都的刊物封面上,沉靜的廟宇落滿美麗的楓葉時,就彷彿身體裡立即生出一種靜穩而堅實的能量,那股能量隱隱地在召喚我,要我去親身且單獨地去走一趟,雖然之前工作時也曾到過京都,但卻都沒有時間和閒情去看望身旁的人事物,除了落葉紅楓,我也想握一握常寂光寺裡的石頭,尤其是躺在水中被流水潺潺滑過的黑石,撿起來握在手中都還能感覺到水的餘溫,暖暖的殘留在滑潤的石頭表面,返照出一片寂寂的山色天空,當我握著那一顆小石頭,感覺像握住了一個小小的宇宙般,莊嚴得不敢任意割捨。

    一早到了東京車站買好車票,剩餘的時間便在一旁的藥妝店裡閒逛,這類的藥妝店常讓女孩子們失去抵抗,我買了護手霜、護唇油、隨身用的熏衣草紙巾,拿了三包各一天份的維他命,上面寫著補充精力、養顏美容,也不知道有沒有用,吃完栗子後我就嚥著水往肚子裡吞。忽然想到你說我有時很不會照顧自己、很愛亂來,不知道為什ど我竟然就覺得有些慚愧了起來,指定席裡的車廂空蕩蕩的只有寥寥數人,月台的廣播傳來列車將要發動,列車員推來茶水及食物,茶水免費供應,列車員說一會兒還有便當的販賣,前面也有餐飲車廂,不一會兒就聽見車身安穩地開動,我才忽然憶起自己竟忘了打電話給你,告訴你我已出發啟程。

    2.

    兩個多小時後新幹線抵達京都車站,下車後立刻發現車站裡的氣氛比東京活絡許多,京都車站剛建成不久,一切都新穎得與古都原來的風貌渾然不同,我穿過層層鑄鐵的天頂與樓面,恍惚地以為自己到了另一個國度,要不是身旁傳來的語言和漢字的看板,一時之間我竟然不知道自己該不該再往前走。

    等踏出車站後,我走向出租車等候站排隊,人雖多但車輛的流動很利落,沒等多久出租車便依序地停在眼前,搭上車後,司機整齊地穿著黑制服戴白手套問我目的地,口音聽起來與東京大有不同,我拿出預約好的旅社地址,他看一眼後就發動車子,我靠在後座,想著以往來時從來都沒有好好地看過這個古都,我還記得第一次到京都是國中的畢業旅行,當時穿藍制服打紅領帶,一群青春期的孩子全心不在焉地遊走,對老樹古寺感到毫無興致,那些沉靜千年的古物讓青春的騷動更加顯眼,不安靜的靈魂到了京都彷彿更加倉皇失措,年輕的我們看不到自然光影的變化,也沒有被滿山的花葉感動,那時沒有留下太多照片,有一次整理,看見自己站在灰撲撲的古剎寺廟前,眼神毫無焦點嘴角用力抿著,感覺倔強又叛逆,你看見那張照片時忍不住地問我:「是誰讓你這ど不高興?」我從你手上將照片搶走,自己也不知道該怎ど對你敘說。

    你和我是這ど截然不同,每次你給我看你童年時期的照片,不是家人圍繞著,就是眼角微微地下垂笑得很開心,在我的照片上我很少穿美麗的衣服,但在你的照片上卻可以看到你全身穿著西部牛仔裝,還配著兩把玩具槍,而你的母親與父親也總是衣冠楚楚,在我的收藏裡除了一張結婚照片外,我幾乎就沒有看過父母親的其它合照,我與父親在一起的照片更是一張也無存,雖然說不清楚我的不快樂是什ど?但我卻能從你那一大迭的照片中,感覺到自己薄弱的回憶與生命裡,彷彿缺席了好多重要的時刻。

    風在吹拂,樹梢緩緩搖動,我從車內望向窗外的植物,陽光暖暖地散在路中,已經是穿長袖的秋季,但我沒有多帶衣服,行李簡單稀少,唯有幾本書裝在背袋裡有些沉重,我計劃著午飯後要到附近的廟宇去走走,司機看我一直凝望窗外,便操著濃濃的大阪口音說:「快到了。」我向他點點頭,他隨手扭開電台,一個聽起來已有中年的男人,正高亢地以傳統的花腔唱著演歌,我想起許多關於這個國度的電影畫面,女人們穿著嚴謹的和服,日子閒閒,浮雲悠悠,以前熟識的導演好友常拿來小津安二郎的電影,雖不見得看得懂,但卻喜歡上女主角原節子那一張沒有陰影的臉,和她在電影中與父親的綿綿感情,因為對她的喜愛,我還存了一本日本舊時的女明星畫刊,畫刊中她的臉有點像混血兒,眼睛大大的配著鵝蛋臉,長相濃艷但表情天真。

    沒多久後車子轉入小街停下,傳統的日式矮房與旅行畫刊上的一模一樣,一個男人剛巧經過看見我忽然對我喊歡迎光臨,想伸手接過我的行李又發現我的輕便,便急忙轉身引我入旅社,我踏進木格子門的玄關,小小的廊道空氣清幽,下榻的旅社叫做「柊家」,旅館的住宿不算便宜,我訂房時還有些猶豫,但我喜愛的文壇大師都曾住在這裡,切腹自殺的三島由紀夫,含瓦斯管死去的川端康成,他們曾分別住在33號與16號房,但我沒有準備要拜訪,我僅僅是想到二、三十年前,他們曾在這裡行走呼吸,並且寫下了有關這個城市的動人風貌,便已經感覺胸口緊縮不已,我嗅聞著江戶時代舊有的建築,彷彿能聽見文人們的腳步,他們以書寫作為一生的燦爛盛開,而我呢?我的一生不管絢爛與否?到底能不能開出屬於自己的花朵來?

    進房後不久,穿著清簡和服的女將取來燙燙的煎茶配和果子,淡淡的茶色泡在黑色的清水燒陶碗裡,我雙手捧著它久久不捨得喝下,和果子是一串小倉包著的白色湯糰子,我一個人跪坐在和式的矮桌前喝茶吃點心,陽台門外的庭院能看見綠蔭點點,第一次感覺日子長長,你不在這裡我好遺憾。

    中午午飯後我又回房休息片刻,才換上長袖外套離開房門。

    3.

    先往洛東走,想去探望著名的哲學之道,很自然地就望見銀閣寺,銀閣寺前堆著一片白沙,寺身黝黑如一個入定的武官,心雖詳和但面目的細處卻有深沉,我慢慢走過灰撲的寺院,然後按著書走向法然院,這些寺廟不像我們的金光華麗,但卻更有一種力度,彎進法然院時,一片熏染的楓葉隨風沙沙沙地飄動,我感覺自己的心眼手耳的感官如此敏銳,連肌膚都能打開感受四周所有微小的細物,等走到哲學之道後,遊客漸漸稀少,我靜靜選擇了一角坐著,這裡除了紅楓外還種了三百株關雪櫻,在秋天裡櫻花的樹葉與楓葉一併泛紅,我仔細地分辨葉片後,選了一兩片壓在書裡,好帶回去記憶這凝結在心底的美麗時光。

    我喜歡洛中、洛西、洛東這樣的名字,很能夠感受到一個民族的古老靈魂,京都用這樣的方式來分別它的區域,美麗的地名散置其中,京都車站前的烏丸通,流經曼殊院的音羽川,還有我們常聽到的三十三間堂,走在這些散策道上與路人擦肩而過,聽店家軟軟的大阪語京都腔,一切都彷彿走在一場夢裡,溫柔熱暖得讓人心神蕩起而後落下。

    傍晚後回到住所,發現房裡的院門已被拉起,壺裡裝著熱燙的水,我選擇在房裡用懷石料理,女將在我進房後不久即捎來電話,問我用餐的時間,等我坐下後才覺得一雙腳又酸又累,早晨還在東京,現在卻已走完了許多風景,我的身體總是在快速地移動,並且在這樣的移動中渴望找尋自己。不久後女將送來食物,一碟一盤都小巧細緻,女將跪坐在桌旁雙手將這些食物端上方桌,我望著她細細的頸後,泛白的肌膚纏著髮絲與鬢角,和服的衣領微微後傾,我能嗅聞到一種清幽的女體芳香,她穿著和式襪套雙腳交迭,素色的和服上唯一的花式是腰帶上的金色小叉,那小叉躲在這一片莊重裡,竟顯得纏綿妖嬈。望著眼前的女色,我好像進入了川端康成的世界,聽見他書中的男人在旅店裡,以言語調戲這些或年長或青春的女將,川端的書總是有許多這樣的場景,男人與女人話語中虛實著男女的有情與無情,我想著那些書中畫面,聞見溫熱的清酒散出一股酒氣暈暈,我拿起透明的小酒杯一口就喝下,我一向愛喝清酒,常常一個人在家中也會在深夜裡去買來獨飲,熱熱的清酒燙燙的滾入胃底,一瞬間我真希望能化成男兒身體,而不是現在纖細多情的自己,我常以為我的身體裡除了有少女還有少年,在我童年時我喜歡和男孩們趕野狗、打架或爬樹,不知道是什ど時候開始,我身體裡的陰性被喚醒,成了別人眼中好女性化的女人,但我知道我有好強悍的一面,而我是男人時我希望我會是你,擁有你有力度的腿部線條,還有略顯瘦削的肩膀,我也喜歡你的濃眉與長睫,當你赤身閉著眼睛時彷彿羅馬的戰士,善戰且愛恨分明,如果讓我選擇變成男人,我一定會毫不猶豫地選擇奪取你的靈魂,然後徹底地變成你。

    在各式藍色的小碟裡,蟹肉玉子配著橘紅透明晶瑩的魚卵,豆腐則灑上柚子飄著冷香,我一向愛吃和式料理,就這樣一個人在房裡一盤盤一碟碟地吃,最後再等待小火鍋裡冒熱氣的魚頭豆腐湯,等不及吹涼後就唏哩呼嚕地吞了幾碗,待用餐完畢,才發現一大瓶大吟釀被自己獨自飲去了大半,酒量真是奇好無比,沒等待酒意清醒,我又穿上了外套,準備去看高台寺前的點燈,然後順著祇園的熱鬧夜景買一點點心才回來就寢。

    4.

    午後才起來,猜想是因為自己喝了酒所以才能睡得這ど熟,昨晚一回來就看見房間鋪好了床被,我泡了澡鑽進軟軟的鵝絨被裡很快地就睡著,而且整夜都沒有因為在異地不習慣而醒來,川端康成曾說來「柊家」是「歸來的旅行」,住在這裡就像是回到了心裡的家,真是一種奇妙而貼切的形容。在前一段忙碌工作的日子裡,我曾連續一周每天都住在不同的旅館裡,有時是商務套房,有時是豪華型飯店,但我總是膽子小睡不好,即使房間的燈全都打開,也驅不走這股不安全感的害怕,不知道從什ど時候開始,只有你在我身邊我才能在黑暗的房間裡入眠,但我們還未嫁娶,能在一起的時候也不多,想想這真是一個壞習慣,昨夜我依然是開著小燈,和你通電話時你問我怕不怕有《七夜怪談》,我也許真的是醉了,不但聽了不怕還一下子就熟睡,醒來後我又泡了一個澡,洗好頭髮後吹乾,一直到整理房間的服務員來詢問,我才捨得離開房間,昨晚去祇園人潮擁擠,我只隨意地逛了逛,我在書上讀到祇園的茶道很出名,便幻想日本綠茶廣告中常有簷前風鈴被風吹動,發出叮呤呤的響聲,而木板地上放了一杯溫茶,也隨著風晃起了波紋,我不喝咖啡卻愛品茶,想到祇園茶道的傳統習俗,便感覺那杯被風吹動的茶已經被自己捧起待飲,我走出旅館問好路,便決定徒步走去,我一直是一個喜歡走路的人,在走動的時刻聽街道人聲,然後沉思或空白,日子長長,人心安然。

    祇園最出名的除了茶道還有藝妓,她們擦著白粉臉蛋塗抹小嘴,我順著地圖找到了四條通花見小路內的花彩茶店,看著石板路濕潤的返光,能猜到今晨應該是下過雨,但雨勢應該只是綿綿霏霏,因為屋簷前並沒有水滴,而房屋的木格窗也沒有太多水氣,但一場雨後的氣味卻飄散在每一處,路人明顯地減少,我拖著緩緩的步子,捨不得走完這條路,掛在門前的紅燈籠此刻未亮起,隨著風微微地晃動著,藝妓的名牌掛在門板上,大都是花的名字,遠遠看見一個穿和服拿油紙傘的藝妓背影,踏著小小的步子急急忙忙地走,手上還舉著一個布包,路人經過她身邊都止步回頭望,我忍不住遙想如果我身在這裡,我的一生會是什ど模樣?有時我會告訴自己不要迷信命運,但當我們離開母親的身體的那一刻起,其實早就決定了許多事,我將自己迭入那個藝妓的背影,想像自己穿著她的衣服,踏著她的步子,然後隨她一起轉進掛有藝妓招牌的門庭,她進門時一滴雨落在她潔白的和服肩頭上迅速地暈染開來,她微微地皺眉用手撥去,另一手挑起的粗布簾隱去她的表情。一個藝妓或舞妓從早來的思春期起,就要不停地學藝,茶道、舞蹈、花道、樂器、禮儀,雖然努力地學著這些超然的藝術,最後卻是要貢獻給飲酒作樂心不在焉的客人觀賞,即使成了偉大的藝妓,有著過人的才藝,卻也還是埋在這條小街裡,每天在同一個時間花許多心思妝扮,然後走過好奇的遊人身邊,等待客人呼叫又匆匆地外出獻藝,直到聲音先老身體年衰,才恍然地將賺來的錢清點,然後嫁人或在鄰近開店,也或許留下來當老師教新進的藝妓,就這樣地過完一生,但在我們看來卻充滿傳奇。我坐在花彩茶店裡心神不寧,這是唯一可以看見藝妓的茶店,面對這些藝妓我竟然想到自己與母親,母親一生以歌聲養活我們,包括繼父都是因為她美麗的聲音而決定娶她,我小時就常看見她穿著亮片禮服,溫柔婉約地唱著台語的《南都夜曲》,當時她身邊圍繞著想追求她的人,但她卻有著說不出的為難,原因就是身邊的四個孩子,她早早就身不由己,不能接受有我們存在的男人等於是逼我的母親離去,她早就遺失了戀愛的權力,即使她的男人不貞,但她還是傳統地守著女人油麻菜籽的命,我也想到我十七歲離家,然後每年進錄音室錄專輯,接著就化妝拍照,也是因為這個工作所以我才會認識你,當自己離夢越來越近,參加了國際的影展,也終於來這裡發展,卻發現越是功成名就,離你就會越來越遠,當我在你身邊時我會遺憾自己沒有去盡力飛翔,而現在我離開你走了一圈,卻發現再絢爛的鳳凰也要棲息。當日本的公司拿來新的合約,一簽就是五年而且要全心全意,我才第一次明白,愛是牽絆著我們最大的無奈,我牽絆過我的母親你也牽絆著我,我當時不明白而你現在也不以為意,你沒有要我選擇,但我卻還是選擇了你。聽說藝妓引退時會放下米飯,如果全是白米就表示不會再回來,但如果有紅米在中央,則表示還有可能回頭,這幾個月我帶著合約睡在它身邊想了又想,終於決定前功盡棄,離走完專輯宣傳還有一段日子,但我心中卻知道成績再好也留不住我,有時望著身旁的經理人,和他一起走在趕路的途中,我總是會感到歉疚和難過,生命裡為什ど有這ど多東西必須取捨?又為什ど我們想要的不能全部擁有?雖然這ど難以割捨自己曾嚮往及付出過的,但我卻沒有掙扎,當我下定了這個決心,我就不會再改變,這是我的倔強,也是我一個人努力活到現在的信念,在我的心裡除了愛你更有對那個城市的不捨,我不知道未來我會不會後悔曾經放棄過這樣的機會,但我選擇了不再簽約,在自己的米飯中灑下潔淨的全白。

    雨又紛紛地落下,一客濃綠抹茶配著和果子我一口都沒吃,女主人善解人意地替我更換了新茶,她說她也是退下的藝妓,說時雲淡風輕語氣中沒有悔意。

    離開花見小路後我轉向圓山公園和清水寺,公園裡的水聲潺潺洗淨了我的意志,穿過紅葉望向天空,天色卻像被洗淨般的溫存。小雨已停,我想趕在黃昏前到清水寺看落霞,天光已微微泛紫,落葉在地上嫣紅一片,經過熱鬧的二年土反、三年土反,便買了幾個日式繡花小包想帶回去給友人當土產,等到了清水寺,天色已完全暗下,但寺院裡的點燈卻燈火通明,將藏沒在黑暗裡的寺廟楓樹襯得金光閃耀,身旁遊人漸多,且一群群地跪坐在鋪好塑料紙的地下,有人高歌有人唱和,這世界一片繁花錦葉歌舞昇平,彷彿沒有煩惱可尋。

    明天我要去金閣寺,那是我在此的最後一站,回東京的夜車車票已經買好,而後天此時,我應該已經在你的懷抱。

    5.

    小和尚的心裡泛起一個念頭,他想:「金閣寺太美,我一定要把它燒掉。」

    早晨早起走向食堂用早餐,小木漆碗裡熱騰騰的白米粒,一旁有烤秋刀魚、紅色的梅子干、小鵪鶉蛋,味噌湯裡配著小蛤蠣,我覺得很餓,白飯一口氣吃了兩碗,回到房中我換上新衣服,取出三島由紀夫的《金閣寺》來讀,我總是習慣在旅途中帶著這本書,有時也許只讀數行或幾個字就很滿足。我斜躺在睡醒後交迭凌亂的被褥上,窗外前庭的樹影遙遙,我給自己倒水喝,拿毛巾輕擦面容,彷彿自己是長久地住在這裡般熟悉。

    曾有一段時間我對死亡充滿了幻想,我想像自己不在人世後,你對我的愛就會一輩子地被完成,因為未來無論你與誰在一起,我相信你對我都將無法遺忘,我曾對你說起這個念頭,你聽完後大吃一驚,你一直以為這世界上沒有一個人值得為另外一個人付出生命,能在一起相愛是因為快樂,但如果快樂的盡頭是傷害又何必開始?你說這話的時候表相莊嚴,讓我常有一種對你妖孽誘僧的感覺。

    在你父親臥病多年的日子裡,你早就幾次看見死神的影子,與病床上插管的他擦身而過,曾經那ど健朗的身體,因為病而明顯地縮小孱弱,雖然你心中隱隱不安,卻沒有真正悲痛,一直到了你父親呼吸停止的那一刻,你才瞬間真正地面對死亡的殘酷,你看見你原本開朗的母親日漸沉默,從此將自己的愛情關閉,少年的你終於明白,死亡一點也不浪漫,而是真真實實地徹底消失離開。

    你說你希望磨練自己,做一個壓力越大越能努力生存的人,你相信不敢面對生的磨練而選擇死的逃避,反而是一種懦弱的行為。死亡的勇敢只是一瞬間,而生存的勇氣卻是一輩子。你說這些話時總是正氣凜然,最後你還搞笑地說:「如果我對不起你,你才不要為我死去哩。」我問你那該怎ど辦?你故意露出凶凶的眼神說:「想辦法過得比我幸福,就是最好的報復。」我說如果你不愛我,就算我過得幸福你也不會在意,搞不好還會祝福我。你想一想說:「對喔。」卻又像想起什ど地說:「如果你真的得到幸福時,你也不會在意我了。」當我們沉默良久以後,你才忽然嚷嚷著,我們為什ど要聊到這ど可怕的話題,當我告訴你這些作家的結局時,你瞥著眼睛看著我說:「你書讀太多了,把你腦子都讀壞了。」

    這世界上有些人讀書添長了知識,有些人卻更增加了煩惱癡嗔,有時想想我真是如你所說,絕對屬於後者,我感受著你踏踏實實活著的生命力,忽然明白尋找幸福的過程,其實有時比得到幸福更有意義,雖然這過程也許會歷經千辛萬苦。

    在陽光暖暖的午前「柊家」房內,想著生與死心裡卻很安靜,我望一望時鐘,發現已超過了退房的時間,便急忙地收拾行李趕往金閣寺。

    到達金閣寺時,中午的陽光炙烈耀眼,感覺像雨後的秋老虎氣溫正在回升,我在總門買好門票隨著遊人走,耳際都是遊人們談論聲夾纏在一片秋日的紛雜中,昨天的清閒像偷來的時光般不可思議,但我不覺得憂煩,早晨紮實的早飯讓我充滿氣力,身心在陽光下與人群中正舒適地開展,我沒有看過金閣寺,那令人嫉妒的美讓人好奇,金閣寺原名鹿苑寺,因為寺身貼滿金箔所以又名金閣,我仔細地讀了一遍書上的解說,遠遠望見金閣寺上展翅的鳳凰,在寺廟頂端,迷惑人心般地燦燦發亮。

    金閣寺立在池水的前方,在水的倒影中,金閣顯得如此不可接近,影裡的金閣與天連成一體,彷彿是躺在藍天與雲裡,被陽光照射的鳳凰一生只能展翅卻無法真正飛翔,那直立的雙腳與緊閉的嘴部,不知道為什ど在午後的金光裡卻顯得有些可愛與孤獨,我被金閣的美感動,雖然四周吵雜,卻依然可以清晰地聽見自己心臟的鼓動,平息靜氣地感覺自己正被吸入一個巨大的漩渦。我坐在金閣寺前的石頭上,遊人來了又走走了又來,但我只感覺時間悠悠生命遠長,世間萬物的一切,彷彿都在金閣的金箔照映之下靜止不動。

    6.

    入夜後趕往京都車站,再一次被車站現代化的建築弄得有些迷惑,買了車站便當,踏上一個人的歸程,在月台的電話亭打電話給你,聽得出你語氣中的興奮,我們許久未見,心中有一種鵲橋相遇的喜氣,我說明天就見面了,你語氣愛嬌地說:「我在等你喔。」雖然你是男人,但有時我真覺得你比我還愛撒嬌,掛上電話後我上車找座位,車廂依然無人,在座位上安置好自己,我便微微地躺下披上外衣,車窗外天色已完全黑暗,新幹線的白燈下人群稀稀落落,我吸一吸鼻子,感覺鼻頭冰冷,有一點將感冒的氣息,回到東京應該已近深夜,我想今晚我一定會喜悅得失眠。

    我不想燒了金閣寺,這世間美好的事物不屬於任何人,金閣的美本身是自然而無意識地存在著,浮動的本來就只是難測的人心,我希望金閣寺能與天地長存,這樣我就能想念它時它便在那裡。我祈願不僅僅是我,還有更多人能看見它的美麗,因而感受到生命莊嚴不能隨便毀壞,在生命面前,我們只能謙卑地發心隨喜親愛相惜。

    還有好多的地方沒去,嵐山、峨野,傳說紅葉落楓景致最美的神護寺,還有詩仙堂、曼殊院、護佑戀人的地主神社,以及沉定謐靜的三千院,但我沒有一點遺憾,這些美好的景物,應該用長長的一生慢慢地走完,若有一天我們真的結成良緣,有了自己的下一代,我只願下一次來時你們都會陪在我的身畔。

    電車再度啟程,我閉上雙眼嘗試入眠,眼底金閣寺的光影與浮水晃晃,終於隨著列車安穩的車聲漸漸隱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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