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可以中短篇小說 短篇小說 缺乏經驗的世界
    屏幕打出列車晚點的紅字。女人退到偏僻角落,背靠廊柱,斂身密集的高級動物當中,嗅著雌雄混雜的氣味,混沌無邊地想了些人世間的事情。時為三月十七日,周六,蒙蒙陰雨。女人平素喜歡城市的哭哭啼啼,感覺骨子裡的風情曼妙,也似這般得以釋放,與那個佯裝冷靜,要解析世界與人性的所謂作家毫無關系了。

    列車持續晚點。上帝在為女人安排什麼?未知的遐想被女人挼搓,如手中的車票皺得面目全非。無聊中研究了一番車票的皺折紋理,想到過去的感情,正是由於缺乏耐心而毀在手中,便覺有只經驗的毒蜂撲過來,將心蜇腫了一大塊。不久,經驗使女人從容擺脫困擾,恢復理性。它如毛發叢密的小動物,隨時跳上女人的雙膝,供女人暖手。女人習慣性地回到“作家”的身份上來,亟速消除了心頭的腫。眄物群中的雌雄相偎,瞵不明職業者的愚鈍醃臢,看身著西裝蟹行的膃肭雄性,睒小本商人橫系的腰包,睹鬅鬙藝術青年指上盔甲般厚實的戒指……女人暗自捕捉那細微處暴露的人性隱秘,有著白色運動服的雄性打眼前穿行,如鶴過雞群,不知私底下他攬了誰入懷中。

    沒有行李,尋號入了座,掃一眼對面的空位,數車窗上的雨珠,回到“女人”的身份,愁腸百轉起來。旅客稀稀拉拉地上了車,樹苗般栽進座位坑裡,生長各自的情緒。一個圓臉姑娘在女人旁邊坐了。女人占了她靠窗的位子,她並不介意。女人與她無話可說。

    似女人這般年過三十,頗具生活經驗的人,對感情早無怨懟,懷已不揣小鹿,也無賡續舊好的心思,生命的輝煌時期大概就如草原日落般,蒙上了昏昧。不欲贅述感情歷史,若說早無衋傷,自然是不可靠的謊話。雖時有對某人的鵠望,但也淡焉若忘了。此時女人只生妄想,若得遇個風華正茂的雄性,兩相情願了才好。

    猝不及防,女人故事的主人公出場了。女人無法描述他粉墨登場的細節,因為他簡單的身體堵住了所有豐富詞匯的發源地。一小段無聲與空白。他及他的伙伴於女人對面坐下。詞匯開始跳躍了。比詞匯碰撞得更厲害的,居然是女人這顆經驗豐富的雌心。雌心激動的女人慌亂中想起此次出行未曾仔細梳妝,兼有游走數天之後的疲憊,容顏定是大打折扣,不禁懊惱得要命。她以指代梳,低頭弄發,發梢偏又打了結,她不得不在頭發上做文章。該死的經驗此時也失去了理智,並不予以她刀槍不入的沉穩,反使她狼狽不堪,以致她被自己的心理及行為羞得臉紅耳熱。

    女人整理好自己,抬起頭,見桌上多了兩瓶飲料,一瓶淡藍,一瓶橙黃。“佳得樂”,百事公司的產品,瓶蓋上的價碼條上標著六元。飲料的主人手指靈活地玩弄手機。畢竟年少,他們不曾察覺女人內心的搔首弄姿。與圓臉姑娘對座的,著白色運動服,正是那候車室裡鶴過雞群的少年。女人於穿藍色運動服的少年對面,隔著他的半瓶橙黃飲料。女人感到陽光穿透陰霾,散發耀眼的光芒。彼此不說話。陌生的氣氛內裡游走一絲拘束。車廂空位很多,他們沒有另擇座位,寧願時刻留意碰到對面的腳。女人將此擅自看作成熟女人的魅力。上了年紀的女人,會犯自作多情的毛病,並認作經驗判斷。女人內心深藏的秘密,在白衣少年偶然一瞥中復現——他用目光點燃了腐爛的燈芯,女人寂寞的小黑屋霎時四壁輝煌,一個少女返回女人的體內,血液羞澀倒流。

    女人嘗試描繪他的樣子,卻感到詞語無不色淡味寡。你若明白一個經驗豐富的女人,她既想引人注目,又恐舉止儇薄,內心齟齬不斷以及奚幸作態的焦灼,必定明白花筆墨描述少年的外貌實屬多余。女人敞開的是經驗的世界,經驗的世界在缺乏經驗的世界面前,如何適度?他距女人不過三尺之遙,他們彼此互看手機信息,竊笑亦無邪。他外套的拉鏈僅拉了半截,露出一片V形肌肉,粗質的銀色項鏈圈了一只大戒指,落在兩股突起的肌肉中間,胸脯傳遞出力量的信息與色彩,令女人目眩神迷。完美的雄性手指,既剛勁又柔和,不留指甲,指尖干淨,手指關節處紋理柔細,它靈活的擺弄彩屏諾基亞,不時弄出一段音樂來。

    女人獨居。無性久矣。春夢困擾時想起自己還有身體,腿抻至大床的另一側,驀地蹬了冷的虛空,便覺一張床比世界還闊,茫茫心似蒼穹,望不到頭,叫不得苦。人前裝模作樣地快活,掩飾春夢的冷痕,談笑不羈,是得人惜的那類女人。“作家”的身份與頭銜,背在身上,虎皮似的,唬走了食草動物,食肉動物也只是遠遠的觀望,不敢靠近,女人惟有舔爪子消遣了。若說舔爪子是為了更好的撲向獵物,這場面倒有可期待之處;但舔爪情景,分明是對豐富身體資源閒置的憐惜與幽怨。這便是經驗的後果。經驗使女人一眼就能判斷出獵物的肉質口感;從它奔跑跳躍的姿勢認知它的體重與高度;由它嗷叫的聲音准確評斷出它的年齒;聞它散發的氣味,就知道它靈魂的潔淨與髒亂……經驗使女人心灰意冷,經驗使女人對獵物倍加挑剔。

    此時,女人這頭雌獅,面對散發如此迷人氣味的獵物,垂涎欲滴,卻只有對自己突然喪失的功擊性以及無能為力地追逐深感悲哀。他那麼肆無忌憚地展示自己體態,對雌性的欲望必已熟透,在他缺乏經驗的世界裡,他將遇到同樣缺乏經驗的妙齡雌性,他的興趣是否僅止於此?他理解女人的欲望嗎?會向女人開屏嗎?女人將如何進入他的世界?女人對他的幻想隨著他的手指越來越靈活。在經驗豐富的雄性面前,經驗使女人翛然自信,此時的經驗,卻成了女人的羞恥之物。花因風落了一地,葉子正綠樹梢,女人甚至想起殘花敗柳這樣的詞句來。

    只有兩個小時的車程。車輪的節奏在催促女人抓緊時間。少女的女人。頹敗的女人。斗爭的女人。現實的朔風撲滅了所有幻想,陷女人於尷尬。女人不能像少女那樣天真爛漫,即便是最漂亮的母雞也無法如蝴蝶那樣蹁躚起舞;也不甘心像他年輕的母親那樣滿目慈愛,女人動機不純。他內心如何看待面前的女人?他完全可以將女人歸類為老女人。老女人必將依賴經驗,摸著石頭小心過河,避免自取其辱。

    火車開出十分鍾後,一個充滿龐大繁雜情緒的女人再次蛻變為“作家”。這個置身事外的身份,在關鍵時刻起了令人厭惡的作用,女人懷著自卑與羞恥感打算和他搭訕。

    你們是學生吧。女人這樣問道。女人很愚笨,以女人的經驗,完全能准確地判斷出他們的真實身份。不過,女人很快滿意愚笨所呈現的缺乏經驗的假象,這更接近他的世界,並為他的回答提供空間,他的態度將是女人把握他內心風向的重要航標。

    他們一起望向女人,面有淺淡驚訝,但旋即被一種與陌生女人說話的靦腆覆蓋。女人突然想起五年前,女人在軟臥包間裡遇到一個航空學校的少年,相互吸引。女人那時經驗匱乏,完全沒有具體到雌雄之事上來,相聊甚悅,一夜兩床對臥,略有胡思亂想,未敢輕舉妄動。經驗使人混濁和齷齪,如女人此刻,內心的復雜欲望向清澈的溪流奔逐,另一種品性在阻止女人——當人們以經驗自居時,不知還有幾人識得缺乏經驗的妙處。

    我們是運動員。他搶先回答。似是得意的。另一個笑了,繼續把玩手機。女人聽他說話,魂自丟了半爿。他們是運動員。這並不奇怪。他們的一切外部特征都准確無誤地提供了這個信息。他還補充,他們是專業運動員。女人再次雌心蠢動,並且扭捏作態,女人感到自己使用的身份越來越含混不清。

    專業運動員呀,是打籃球的嗎?女人這樣問道。女人是個體育盲,在專業運動員面前,女人樂於呈現女人缺乏經驗的世界。經驗引導女人維護他作為雄性的自信,再用自己的經驗使他節節敗潰。

    不是。身高不夠呀。還是他回答。女人問他有多高。他說一米八九。看他說“一米八九”的樣子,女人又丟了半爿魂。他說了一句熱,脫了外套,將衣袖捋過關節肘,亮出半截胳膊來。女人的心被燙了一下,兀自熱了好幾度。女人委實不願告訴你,他的眼睛如何,鼻子怎麼樣,他笑的味道,牙齒是否潔淨齊整。女人壓制內心滿載經驗的癲狂,佯裝寡淡純真,目光不在他質感可觸的肉體上做文章,只是笑道,一米八九,挺高呀,拿巨人姚明相比當然不行,不是有個一米六八的籃球明星嗎?打球還是講技巧的吧。女人這麼說著,“技巧”一詞產生的歧義在女人內心衍生一種曖昧和下流,女人不由詛咒這種受中年濁男污染所致的低級趣味的思維定勢與習慣。女人簡直是一股突然卷入清晨的廢氣,即便他的肉眼看不見這一縷污濁,女人仍然為此羞赧。女人努力使語調口吻符合他的說話習慣,一面嘲笑自己像花枝招展的色衰婦人,或者是春情錯亂的花癡。

    其實是別的原因啦。籃球足球乒乓球之類的隊伍太壯觀了,打出名堂來難。我們打的是冷門。他說著,望了女人一眼,並有幾秒停滯,女人頓覺面上清涼滲透。他不厭女人。女人不忍向你描述他的好。原諒女人的慳吝,女人要獨享。他像打球那樣,將回答拋向空中。什麼冷門呢?曲棍球?女人絞盡腦汁想出一個十分陌生的類目。不是,手球。他答。女人噢了一聲。知道手球嗎?他問道,不許女人敷衍,那表情,那腔調,竟使女人有幾分暈眩。女人老老實實搖頭,希望他看著女人,一刻不停地講下去。

    手球1920年起源於歐洲,與籃球在美國冒起的時間差不多,現在全球都普及了。它像籃球,基本上是籃球加足球的混合物。有一些規則都是由籃球的規則轉變而成的。手球的體積小,很容易控制,也比較容易打出勁力。一直沉默的圓臉姑娘近乎專業的解說攪亂了女人對他的幻想,女人無奈扭轉頭,對圓臉姑娘以示敬意。

    女人不耐煩圓臉姑娘加入談話,這意味著她要瓜分他的好,更何況,圓臉姑娘與他年紀相仿。女人希望結束手球話題,無奈出於禮貌,女人還需配合提問,倘有幸考倒圓臉姑娘,她自然就閉嘴了。頗為不測的是,圓臉姑娘竟然所知甚多,比如手球比賽1936年第一次現身柏林奧運會,當時還是在露天的足球場上進行比賽,在1973年的慕尼黑奧運會上,才正式轉入室內進行,1976年又增設了奧運會女子手球項目等等,有條不紊,滔滔不絕。女人聽得倒抽冷氣,對圓臉姑娘的見識贊賞難飾,誇了她,索然無味中看車窗之外。

    窗外墨黑,恍惚已至夤夜,車窗玻璃變成了鏡子。從這個特殊的角度,女人看見了他,還有自己。該是何等優秀的父母,養育這麼一個他。女人如何從渾渾噩噩的經驗中剝離,和他缺乏經驗的世界融為一體;女人如何跨越經驗之門的遙遠,回復質樸如初的年齡——女人願不惜一切,與鏡中的他連通。依稀燈火在他的臉上幻滅。女人感到他正強有力地滲入自己的骨髓,嵌入殘存的魂。何以如此,女人的經驗無法抗拒,也無法解釋。

    呵,手球正式轉入室內進行應該是1972的慕尼黑奧運會。他撫玩手掌的趼子,說道。圓臉姑娘玲瓏一笑,並不愧怍,氣氛比之前略顯輕松。女人只問他,手球是怎麼打的。他答,手球比賽每隊7人,用手進行傳球、接球、攔截和射門等動作,球速每小時高達100公裡呢。手球比賽是快節奏的,每場比賽分上下半場各30分鍾,中間有10分鍾的休息時間。進球多的隊獲勝。

    女人點頭。近段看黃健翔的天天運動會,恰好培養了體育興趣,雖不曾看過手球,經驗卻助女人說出得體的話:看來,手球除了要求很好的體力及過人的技術外,合作相當重要,那有些什麼比賽規則?可以走步帶球麼?

    他放棄雙手,看著女人,說道:是這樣,開賽時,一名球員一只腳站在中線,把球傳給後場的隊友,接球的隊友至少應該在三米外。進攻隊員必須設法騙過守門員,把球打進三米寬兩米高的球門。但是,除了守門員以外,任何人都不能進入球門區。除了小腿和腳,球員可以用身體上的每個部分接球、傳球。球員在傳球,拍球或射門前,球在手裡最多只能停三秒;每人持球後只能走三步;如果拍了一下球,還可以再走三步;三米同時也是扔點球的點。搶球球員可以用身體其他部分阻擋其他球員,不允許從對方手裡偷球或打球。

    真是速度之戰。你在隊裡表現怎麼樣?女人不在意比賽規則,被他說話的樣子蠶食,瞬間只余零碎殘梗。女人呀,表現平平。有點不想訓練了,太辛苦了。他搖頭。那模樣,就是個孩子,吃盡了訓練苦頭的孩子。女人心裡一疼,不知所措。女人問,是自己選擇的手球嗎?他答,不是,教練看中的。女人問,文化課怎麼辦?他答,每周會補一點。女人問,你是哪裡人,河北?他答,沒錯,河北。

    指天發誓,此時的女人心地純正,毫無雜念,突然摒棄了生理的欲望,零余殘梗因為母性萌發,長成血肉豐盈綠樹,欲為他遮一片風雨。女人問他,一個人在南方,哭鼻子沒有。他笑,沒有啦……哦,有一回,我媽送我,女人轉身時鼻子酸了一下。呵,那你呢,你是哪裡人?女人說,湖南人。

    真的呀?湖南哪裡?圓臉姑娘死而復蘇似的,抓住“湖南”這根稻草,游了過來。她表現出缺乏經驗的驚詐,那自認好看的誇張表情,顯然是扮給對面看的,這難逃女人的經驗。女人臉朝她,心向他,客氣地答出“益陽”二字。圓臉姑娘說她衡陽的,是第一次出遠門。女人提醒她,出門在外,“小心包哦”。對面二位同時笑了,他重復道“小心包哦”,女人不知內裡有什麼名堂,嗔了他一句,立刻意識到自己在撒嬌,不覺赧顏。他或許有所洞察,那詭譎的神情,輕易掰掉女人半爿魂。女人一度陷入無經驗的窘境,對他吃拿不淮,看似如青年沉著,又處處顯露少年無邪,雌雄之事,他究竟掌握多少?

    圓臉姑娘嘮叨出門的心情,女人聽來聒噪。她終於閉嘴。女人和他的對話已無法銜接。他退到自己的世界,頻通短信。女人和他的距離越發不可丈量。憂傷自經驗的裂縫流淌。他是否喜歡偭規越矩。女人如何向他傳遞內心的震蕩……正愁得沒擺布處,他調出了手機音樂,桌面上手機彩屏閃爍。完全陌生的歌。女人問他誰唱的。他答,周傑倫呀!他變了風格,咬詞很清晰了。女人說怪不得,曾經喜歡周傑倫的《東風破》。

    流行周傑倫的《東風破》時,女人正和已婚雄性水深水熱。那是經驗中的一筆。賦予女人經驗者姓甚名誰操何種職業,在此無關緊要。在少年面前想起經驗的中年雄性,令人陡覺渾濁。少年他說“周傑倫呀”——那唇齒與眉目真是……女人有准確描驀各種事物的才華,惟獨無法描述他,沒擺布處,落得心頭腫脹,只覺得自己是泥做的,他才是水做的,即便是對他的不純想法,也玷污了水的純淨。

    沉默熬心。火車無情疾馳。他並沒進一步了解女人的興趣。女人對自己心生鄙夷。那些不純的欲望、母性、內心的慌亂以及引誘性的試探,在缺乏經驗的世界面前,無異於小丑作秀。經驗構築女人的情商,卻瓦解了她的青春,予她千瘡百孔的存在,給心抹上自卑與自尊的混合物,引向齷齪不可逆轉。

    女人以所剩不多的魂魄偷窺,他肌體的光輝向女人宣告帝國時代的強霸,女人只是他光榮城堡底下的荒蕪雜草,無法窬牆入城,不覺窳惰,終於推枰認輸。雌老虎停止對獵物的覬覦,心生倦怠,埋下頭,老態備具地舔自己的爪子,憂傷霎時黃了草原,枯枝瑟瑟,落葉簌簌。

    沒講兩句話的少年起身上洗手間時,他挪到女人對面的座位,女人原本齊整的陣容又兵荒馬亂了。女人低著頭,感受到他身上裸露之處,與銀色項鏈同樣閃閃發光,聞到一股大自然特有的香味,從他身上流逸散發出來的東西,幾乎有一種置人於死地的甘美。女人大氣不出,女人懼怕被他身體的烈焰灼傷。空間越發促狹、局促、窒息,雌心浸染青蘋果的酸澀,順著血管爬到女人的指尖,那不知名的少年,你為什麼坐到我的對面,與我不過咫尺,兩肘擱在桌上,你的淺短發絲觸手可及。女人顫顫巍巍的雙手,如上了鏈條的狗那般在桌子底下沖撞。

    他們玩弄ZIPPO打火機。他用火機在手臂一劃,“嚓”地燃起一朵火花。

    你們吸煙嗎?經驗發現,他想吸引女人的注意,熄滅的燈芯,被他點著,散發一圈橙色光暈。

    我們是男人,當然吸煙呀!他迅速回答,似乎期待已久。

    你們是九零後吧,這麼小就開始抽煙。他說“男人”,女人暗自發笑。

    不是啦,我是八八年的,他八九年的。他表情桀黠。

    哦,上帝!八八年!他們的年齡在女人的經驗判斷之中,內心仍不免暗自驚呼。女人不願像拙劣的言情小說那般描繪他的笑貌,華麗的形容詞只會削弱他的光彩。他離女人越近越令人眩暈,女人的心因而跌跌撞撞,只覺此生篤好深嗜的,莫過於此。女人再次卷入他的旋渦之中,先前頹喪慵懶的心突然充滿生機——女人必須繼續——你甚至可以用上這個詞:勾引。

    藍衣少年反駁他胡說,兩小無猜那樣爭執了幾句。

    他們很快樂,有些許表演的成分。女人一面感覺他們在瞬間成了女人的孩子(女人帶他們去美麗的地方度假),一面像雌老虎佯睡觀獵物嬉戲般,暗自體會這番妙處,貪婪而又不動聲色。斜陽正如花。樹在地平在線生長。群鳥種子般播撒天空。兩只小動物嘶咬玩耍。昏昏然良辰美景,將目光拋向蒼茫時空,低頭看見手腕處新生的皺折,算出一筆清醒賬:女人初中畢業,他剛剛出生;他進幼兒園,女人早經雲雨;他情竇初開,女人已花盛至敗;當他叱吒情場,女人可能只剩牙床咀嚼一切。

    他又審視自己的雙手。女人又無話可說。女人不能看車窗,那裡頭映射出與他的差距感將令女人自慚形穢。女人也無需直接看他的雙手,女人知道米開朗基羅也罷,但丁也好,決描畫不出那樣的生命。它們渡上了女人的愛情。在未來的某個空間,它們將棲息於女人尚且扁平的小腹,醒時在女人的身體匍伏前行,像個外鄉人那樣猶疑、徘徊、莽撞。女人是一個富有經驗的老農,對莊稼與季節的關系了然於胸,女人知道春雨潤物細無聲,瑞雪兆豐年,知道一種子落在地裡,何時發芽,何時抽葉。女人會將經驗傳與那雙手,它們的所得所知,將超出它們的主人對事物的想象。

    然而,手與主人將女人排除在他們的經驗之外,以沉默拒絕外界。女人被拋晾干涸的河床,心漸失水分,跳動艱難。作為女人的挫敗感將女人拉向髒污的下水道,與女人曾經所向披靡的經驗混為一體。女人只有讓“女人”躲進“作家”的陰影,讓“作家”這頭怪獸支起龐大的軀體,散發它虛無與神秘的魅力。

    女人的尊嚴啊,女人的企圖。

    你是做什麼的?他問。他一開口,“作家”就地遁於無形,只剩下心驚肉跳的“女人”突然裸露於眾目之前,魂如鳥獸逃竄盡散。所幸經驗仿如魔法,在瞬間將轟塌的宮殿修葺一新,並塗以別的色彩,靈魂於殿中寶座安放,映著他無以描驀的面孔。女人憂傷的靈魂笑道,女人是作家。他的驚詫合乎女人的期望,而鄰座圓臉女孩毫不掩飾的興奮滿足了女人的虛榮心,她的問題又多了起來。她問女人寫什麼的。女人草率回答寫小說。女人問對面的他,是否知道某某作家。他的搖頭讓女人沮喪,作家之於他,正如手球之於女人,女人和他是兩堵遙對的懸崖峭壁。

    圓臉姑娘擠進女人和他之間,說她寫作,她問女人叫什麼名字。女人略作猶豫,還是說了出來。女人是說給他聽的。某一天女人的名字將從他勾魂的嘴唇裡迸出來,落進漆黑的深夜,碎成滿天繁星。他的嘴啊,那品嘗滋味的嘴,會是什麼滋味。女人憂傷的靈魂渴望與它作伴。然而,此後女人必須為自己的名字故作矜持。女人掉入自制的夾縫。圓臉姑娘的介入使氣氛不如女人意。火車鏗鏘向前,她不斷干擾女人恬不知恥的幻想,阻礙女人對他的試探與撩撥。女人同時又對她心懷感激,她使女人得以展示“作家”的身份,卑微心態由於她的崇敬而驟顯尊嚴,這正是女人欲向他呈現的。女人告訴圓臉姑娘,女人剛出了一本書,叫《缺乏經驗的世界》,明天下午在書城簽名售書。女人問他是否有空來看看,他斜嘴一笑,說恐怕沒有時間。女人橫下心問這麼小就找女朋友了?他也不客氣,說當然,年紀不小了。女人在自己的腦子裡翻了一個跟頭,問她也是運動員麼。他說花樣游泳。女人想到花樣年華。毫無疑問,那是一條美人魚,腰柔臀美,波光粼粼,清水出芙蓉。女人又無話可說了。他將藍瓶飲料喝得見了底,空瓶在他手中順時針轉了一圈,滑進垃圾桶。

    看他那天使般光芒四射的臉,教女人如何捨得壞了他?

    在白衣少年面前,女人越發感覺經驗的墮落。經驗與女人相連,比政治和哲學與女人結合更令人戒備。它們掩蓋了女人身上天然的氣味,那種小鳥依人鳥性十足的女子,冷不防就能把你身邊的東西奪了去。她們就像動物界的母羚羊、母斑馬、母梅花鹿,以及那些具備水汪汪性質的柔順眼睛的物種,在被強食和被保護之間,沒心沒肺地生兒育女,傳宗接代。回到女人自己的問題上,女人既已為經驗所困,將何以為繼?女人是否該摒棄經驗,赤心無為?頗耐經驗並非海綿吸收的水,可以擰干,它滲透,完全控制了女人的思想,女人惟有掩飾經驗,在肉身蓬勃的動物界,真誠地使詐。

    有經驗的女人內心兵荒馬亂,年少的他卻是越發從容。女人把自己想成一只閉合堅貞的蠔,當她袒露內心嫩滑的羞澀,卻發現她不過是遭遇了一名食客,恥辱感從腳底爬上來,像跳蚤那樣東咬西叮,令她瞬間體無完膚。倘若對面是個中年雄性,她與他的氣息間便會有天然的默契,無需拐彎抹角的投石問路,無需故作單純地掩飾經驗,她可以直接誇他長得很帥,很性感。她和他開玩笑,智趣畢現,旗鼓相當,順其自然地要了他的電話號碼,之後的故事,不難想象。

    火車將在二十分鍾後到達。女人的心裡仿佛戰爭後方的醫院,嘈雜無章。走廊裡腳步聲零亂焦灼,大呼小叫聲急促緊張。車輪滾滾炮聲隆隆的背景下,抬進來一具血肉模糊軀體。那是愛情,傷殘的愛情失血,昏迷不醒,腦海裡留著經驗的彈片……他在死去,他在求生,氣息微弱卻不失頑強……女人期盼自己的雙手派上用場,把自己的血液獻給愛情的軀體……把一切都給他……拋開可恥的欲望,取出經驗的彈片……把自己的生命拿去,救活他!

    寫本書能掙多少錢?他對女人說話。他的眼睛也對女人說話。黑夜,點綴星光。月桂樹迷蒙的影子。女人走出嘈雜的醫院,望著他。生機勃勃的春天,人面桃花,誘惑她,慫恿她去壞了他。她滿腦子落紅飛舞。

    女人這麼說道,書是按版稅計算,目前為止,拿得最多的書是德文版,兩萬歐元。女人略有誇張,但不過分。女人望著他的手機,如何才能顯示女人的來電。他輕“哦”一聲,令女人瞬間看低自己。使用“作家”身份,已自潰敗,倘又添上金錢的籌碼,只剩淫賤與庸俗。圓臉姑娘在十分之一秒內將兩萬歐元換算成人民幣,驚羨的神態將女人幾欲趴下的自信提起來,女人原地端坐,暗自消化沮喪,直到賣報的列車員打散心頭郁結的東西。作為掩飾,買了一份報紙,迅速翻完扔進垃圾桶。終點越來越近。他的手機滑到女人的面前。他撒手不管。女人想,他在暗示什麼?我該怎麼做?拿起它撥自己的手機號?假裝欣賞它,再隨意問他的電話號碼?躁動中的女人沉默軟弱,最終以虛假的矜持敗在圓臉姑娘面前。

    女人像作家那樣凝神沉思,腦子裡卻是他的身體他的臉。渴望變成一只蘋果進入他的嘴裡,化作項鏈在他的胸前貼伏,哪怕如微小的塵埃,也只願落上他的肌膚。他略帶背井離鄉的憂傷,與北方人對南方的不適應。女人想,請把你的生活,身體和愛情交給我,讓我來照顧它們。讓我赤誠,回到十八歲,除了內心的愛,不再有別的世界。永遠不要經驗,這個人生陰暗腐朽的潛在。

    你們的名字是不是也像運動員?比如劉翔,他跨欄時雙臂就像翅膀。女人看見自己仍在努力,老男人對小女孩那樣不動聲色。他笑著搖頭,並撿回手機,做下車的准備。而女人,毫無收獲的漁夫,卻不情願收網,內心絕望如孤島。他的動作緩慢粘滯,他講了她母親的一個夢,那便是他名字的由來。女人的腦子完全壞了,聽不清他說什麼,只看見他說什麼的樣子。

    此刻,女人試圖將他的模樣作一次徹底的描述,他清晰的影像投射女人心,竟產生一種割裂的疼。女人永遠不可能講述他的樣子了。他既單純又深不可測,似乎洞察女人的內心,知曉女人的尷尬,總在女人沉默放棄時挑起話題。他問女人每天寫多少字,喜歡什麼運動,是否抽煙喝酒。花開熱烈偏無聲響,他笑容裡有一種內斂的絢爛,顯示混濁雄性拼了命也演不出來的干淨。火車臨近終點時產生的美好氣氛使女人心湧悲涼,女人無法卸去經驗的行李,還須提防丟失。他在枝頭,女人在飄零。女人飛不上他的枝頭。每一種找他要電話號碼的方式都將顯現丑陋的痕跡,毫無疑問將成為圓臉姑娘的見聞笑柄,敗露了企圖,坍塌了尊嚴。

    女人陡生厭惡:圓臉姑娘的存在比女人的欲望更為可恥。

    火車一停,即如喪鍾敲響,女人的靈魂立刻披上死灰的外衣。女人望了他一眼,神色悲哀。他像牧師手裡的聖經,緩慢地合上了打開的表情,留下神色黯然的封面。女人被巨大的惆悵擊中,頭沉得更低,瞬間又恍然抬頭,錯愕無助。人們仿佛從地裡長出來,紛紛直立,擁擠了過道,他們將像水流向四面八方,無一滴存入記憶的容器。他如水草一樣纏住女人的雙腿,女人無法動彈。女人窒息,掙扎,捕捉最後的希望。女人看著和他交叉的腳,並排、默契。女人的白蝴蝶結高跟鞋,在他的NIKE運動鞋中間,弱不禁風。

    過道漸漸空了。他縮回雙腳,穿上外套。

    圓臉姑娘尾隨而起,夾在女人和他之間。

    他回頭望女人。女人回頭望他們坐過的地方。

    有緣再見了啊!他揮動女人已經愛上的手。

    再見了!魂消魄散的女人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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