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莎姑娘對生活的認識很簡單,就是買和賣。這和她從事的職業有很大關系,之前她是一個無所事事的農民,現在一家社區商店當營業員。她長著一副不值得歌唱的模樣,偏矮,嫌黑,略肥,兩只大眼間距很寬,且白多黑少,發質毛燥,粗黑無光,脖子以下有一條四季不變的乳溝,常年豐腴肥沃。歲月不能阻擋冬莎姑娘的成長,遮天蔽日的高樓不能影響冬莎姑娘對日出的想像。當冬莎姑娘想出“小雞破殼似的,毛茸茸的太陽骨碌一下滾出來了”這樣的比喻時,我們不妨斷定她長著一副好腦子。
冬莎姑娘又搬了一次家,住到龍口西路背後的一條破街。樓高二層,房間窗戶正東朝向。一般人認為,二樓的好處和壞處幾乎可以相互抵消;在冬莎姑娘眼裡,沒有好壞之界,樹木花草看也可以,不看也可以,雜亂聲響,進了耳朵但不入心。站在朝東的窗戶前,冬莎姑娘仿佛一株向日葵,聽見自己骨骼生長的聲音,體會一個個仍不失為鳥語花香的早晨。白天會有尖銳的電鑽聲響起,天仿佛被拉開了一道口子,鵝卵石嘩啦嘩啦往下淌(工人正在運裝鵝卵石),淌下一片金屬的脆音。一般來說,冬莎姑娘會一直睡到陽光敷上她的右臉,睜開眼看到窗戶對面的爬滿腳手架的建築,正處於一種脫殼的狀態,心裡舒坦。冬莎姑娘對一切即將破殼而出的東西情有獨鍾,比如種子,比如花蕾,一盒餅干,一支雪糕,她對它們都懷著期待。
窗戶下面有條小路,碎卵石鋪就,探進小樹林裡。曲徑通幽,幽處必定春暖花開。第一次看見這條小路,冬莎姑娘想到情侶。冬莎姑娘沒讀過幾天書,心裡想的較為粗俗,不過更為直接——十八懷春,春天早被冬莎姑娘懷熟了。
冬莎姑娘對日子滿意到近乎疏忽,直到秋天正式來臨。
連續幾個清晨,冬莎姑娘都被一種古怪的聲音弄醒,那聲音包含敲破鑼、打破鼓,撕扯、塗刮金屬物質以及柴油發動機彭彭彭彭直冒綠煙。第四天,當聲音經過窗戶底下,冬莎姑娘跑到陽台,看見一個人騎著破舊摩托車,後座的筐裡是滿的,正沿卵石小路往小樹林裡開。與此同時,冬莎姑娘看清楚小樹林不過就是幾棵榕樹,一片草地,兩塊大石頭,原來是個人工小公園,一幢舊平房的屋頂豎起煙囪。摩托車在平房前停下,車上的人扭轉腰從筐裡提出兩袋東西卸到地上,原路返回。由於車速太慢,摩托車的聲音抽搐,似乎正經歷嚴重的哮喘。這時候准確時間是清晨六點,毛茸茸的太陽尚未破殼,各種聲響像未出洞的蟲子。
一連幾天都被這樣吵醒。冬莎姑娘起先還忍著,等待摩托車聲音從出現到消失。她寬慰自己,即便這聲音每天清晨都有,也不過是一分鍾的時間。一天二十四小時,一分鍾的噪音算不了什麼。冬莎姑娘很快忘記摩托車,直到第二天清晨,摩托車聲音猶如鬧鍾准時響起,冬莎姑娘重新苦惱,漸漸地幾乎是心懷仇恨了。一日之計在於晨,在農村如果是指忙活的話,在冬莎姑娘的生活中,就是指睡覺了。天亮的那段時間,對冬莎姑娘具有重要意義,那時候的睡眠十分干淨,無夢,人像石塊兒淹沒在平靜的水裡,連蝦米都不來干擾。一切現實的聲響,好比樹葉落在水面,兀自緩慢地游移。這樣和諧的景況裡,忽然一只公鴨撲騰著翅膀,扯著怪異的嗓子跳下水來——冬莎姑娘覺得房子都抖了。她真想跳將起來,逮住這只聒噪的公鴨,扯光它的羽毛,封了它的闊嘴,或者將它扔到鍋裡煮了。
遇到的畢竟不是一只公鴨。對摩托車聲音的措手無策,使冬莎姑娘的日子充滿了愁苦。每天夜晚躺下去,想到早上不是自然醒來,而是被粗暴地鬧醒,絕望得要瘋了,即便是晚上睡得好,也覺得功虧一簣。有時晚上索性不睡,想那個開摩托車的,罩著頭盔,明顯是個男的,至於是個什麼脾性的人,靠什麼謀生,長什麼樣,結婚沒有,每天早晨干的什麼活。冬莎姑娘這麼猜著,又覺得索然無味,在閉眼睡覺前,心裡卻活泛了。前面說過,冬莎姑娘對一切即將破殼而出的東西懷有自己的感情,騎摩托車的人腦袋恰好生長在頭盔裡,他引起了冬莎姑娘的興趣。
又過一段,冬莎姑娘發現自己每天六點左右准時醒來,這種規律性讓她吃了一驚。她和摩托車之間已經產生了某種默契,甚乎血肉關聯。她會在早晨有所期待,有時候睜著眼躺在床上,聽到摩托車駛過,放下心來;有時是一醒來,摩托車就來了,好像是她睜眼的動作發出摩托車的聲音。冬莎姑娘已經忘了睡到太陽敷臉的幸福。東方毛茸茸的橙色,在樓宇的惺忪當中。有幾回冬莎姑娘醒來便跑到陽台,那條卵石小路還蒙著夜晚殘留的溫存,它探向樹林中的姿勢,纖細而羞澀。林子裡有鳥的叫聲。一切都在等待摩托車的造訪。這陣子的等待有股說不出的滋味,很難講是清新還是混濁。
冬莎姑娘從咬牙切齒到達心平氣和,與她對摩托車男人背影的溫習有關,尤其是他一只腳踮地,夾穩摩托車,一只手從後尾筐裡拎起塑料袋放到地上,動作連貫而瀟灑。當他返回,幾乎是面對面向她沖來,大半截臉被罩住,她只能看見他肉沒少長的下巴殼。下巴很結實,可見他的身體同樣是結實的。
摩托車送這些東西來的時候,飯堂的門仍然關閉。他把東西放在地上便走了。一只花貓趴在窗台。冬莎姑娘偷偷翻查過他送的東西,不過是些早餐材料(那棟平房是稅務局的食堂):待煮的米粉、豬肉、面條、玉米、地瓜、青菜,或者是豬肝、豆腐、魚頭,冬莎姑娘感歎他們吃得真好。
冬莎姑娘還是想解除摩托車的噪聲問題。第一個辦法是找稅務局的飯堂商量。想了好幾天,冬莎姑娘始終不知道怎麼說,不敢理直氣壯,也不懂動之以情,更怕莽撞惹禍。最終覺得自己小題大做,像白癡。她多希望樓裡站出一個同病相憐的人壯膽,那使她說的話顯得更真實,證明摩托車噪音對生活的負面影響是巨大的,為之受苦的人不止她一個,甚至是“集體”。最好那個人是個大嗓門,一開口便滔滔不絕,必要時可以目露凶光,雙拳緊握,她只需躲在他(她)背後拼命點頭,問題便解決了。
然而,找個同伙本身比去稅務局商量難度更大,如果說去稅務局是小題大做,在樓裡找個同伙就是沒事找事了。冬莎姑娘住的時間不長,平時在樓梯遇到人,也只是閃出道來,從沒敢迎頭微笑。樓裡的人很從容地擦身而過,眼角的余光都不曾掃冬莎姑娘。冬莎姑娘覺得他們是在殼裡的,並且永遠不會破殼而出。他們的衣服和皮膚是一層堅硬的表皮,沒有溫度和顏色,她聽見風削過硬殼時刻薄的聲音。她想,即便是她用鐵錘砸開了他們的殼,說明自己的來意,他們的殼裡定套有另一層殼。她甚至都想到了鄰居怪誕的眼神,像荒山裡的一口洞。
冬莎姑娘尚在矛盾當中,摩托車卻消失了,連續幾天沒有露面。去稅務局或者找個同伙這樣的事情自動隱退,冬莎姑娘松口氣,這兩個想法把她憋壞了,但是,一個新的問題立即纏上了她:摩托車是否從此不會再來?如果不再來,意味著冬莎姑娘的生活面臨新的調整,這種調整將是主動的,肯定不會像摩托車突然改變她的生物鍾。在不知道摩托車不來的確切原因之前,冬莎姑娘覺得生活裡始終潛藏著一種危險——摩托車將如一頭怪獸,埋伏在深水中,會對她發起出乎意料的攻擊。冬莎姑娘心裡七上八下,做了多種猜測,最大的可能是生病了。生的什麼病,是絕症還是小疾,這很重要,絕症意味著他將永遠消失,小疾則表示摩托車聲音很快就會繼續。她曾痛恨那聲音毀了她的清晨,詛咒過他被車撞死,把他的摩托車軋成廢鐵。現在她後悔自己嘴巴太過惡毒,甚至在為他祈禱了。
障礙物的消失變成了新的障礙,生活被劃走了一塊似的,冬莎姑娘要把那一塊找回來。她開始有意識地在街上晃蕩,耳朵分辨那輛摩托車的聲音,眼睛尋找沒少長肉的結實下巴殼。從街頭到巷尾,東張西望的冬莎姑娘似乎迷了路,拉客摩托車蝗蟲似的圍上來,冬莎姑娘像誘餌被扔到水裡,每條魚都想把她吃進自己肚子裡。
“小姐,想到哪裡?”他們把摩托車的油加得嗚嗚響,一副立即出發的勢頭,眼神在冬莎姑娘的身體上打滑。
冬莎姑娘不說話,兀自面無表情地拿眼瞅人。太陽晃眼,他們都戴著頭盔,都沒有結實的下巴,搖搖晃晃的都一個樣。冬莎姑娘要尋找的那個人因此變得獨特起來,就像降落傘在天空綻開,似雲,卻和雲不同,她要找到他的願望更加強烈。
毒日頭正當午飯時分。冬莎姑娘被烤得口干舌燥,身體枯得要著火,眼見白花花的人群和傾斜的建築物,都蕩起了水紋,恍惚間,冬莎姑娘覺得她在尋找自己的愛人,忽然柔情滿懷。她甚至摘掉了他的頭盔,他神情俊朗,兩眼含情。每天清晨他孤身穿過卵石小路,那短暫的一分鍾,現在已充滿了她的整個生命,她在為他奔走,她想他其實也將她尋找,她和他是這個城市的兩個孤魂。
正是在這個時候,冬莎姑娘的包被搶了。她感覺肩頭一松,一輛摩托車擦身而過,後座的男子抱著她的包,還回頭朝她得意地笑。
暫不表冬莎姑娘如何受驚,單說她那一愣,竟然滿面春色。她眼裡的光線霎時黯淡柔和,仿佛某個如水清晨,毛茸茸的太陽尚未破殼,摩托車通通通從窗戶底駛過。冬莎姑娘拔腿猛追,搖著手,嘴裡喊道:“噯——你——”像呼喚久違的戀人,所有人都看見冬莎姑娘臉上放射喜悅的紅光。
摩托車眨眼就不見了。冬莎姑娘“通”地撞上了一根柱子,抬頭看見黃色警告牌上兩行豎字:“防止飛車搶奪,請走人行道路。”
冬莎姑娘工作的社區小商店二十四小時營業,熱食冷食零食日用品書報電話卡創可貼避孕套等雜碎而貕菕A深諳生活的細節之道,奉獻一種近乎體貼的偽關懷,獲得巨大的生命力,這種小商店在廣州到處生長。
冬莎姑娘心情悒郁,像個細胞從小商店裡分離出來,在街邊停了一陣,浮過馬路,然後又漂回來,有一定速度地向相反的方向游去。冬莎姑娘突然相信在某個地方能找到那輛摩托車,那個人,她有點激動,感覺到幸福的沖擊。一路上不斷問路,被幾根不同的手指頭引向菜市場,大門兩側的摩托車排成一溜,很髒,分不清是泥巴還是蛈漶A每一輛車對冬莎姑娘來說,既熟悉又陌生。她半躬著腰,幾乎是躡手躡腳地靠近它們,仿佛面對一群棲在枝葉上的蜻蜓,怕不小心驚飛了。她與它們保持一米左右的距離,一會兒湊近腦袋,一會兒又退開幾步,無法對任何一台摩托車下結論,她不免為此苦惱。
瘦高的治安員早已看出冬莎姑娘神色詭秘,他厲聲質問,冬莎姑娘便挺直了腰,撒了個謊,說她家的摩托車被偷了。治安員笑起來,他以為冬莎姑娘想偷車。他討好地准許冬莎姑娘更近些看,甚至可以用手去摸。冬莎姑娘瞟他一眼,不領情,徑直進了市場。
仿佛一群蜜蜂突然炸開,千萬只喇叭在同時廣播,冬莎姑娘眼前一盲,耳朵也聽不見了。然後她聽到具體的吆喝以及親切的呼喚:“靚妹,買點什麼。”女人嗓門粗大,自鳴得意,渲染自己的冬瓜或者辣椒比別處新鮮。第一次見到這樣的場面,冬莎姑娘是緊張的,站在過道中間,兩邊一長溜擺得整齊鮮活的蔬菜昂首挺胸,冬莎姑娘仿佛檢閱的軍官,不由得也挺了挺胸。不過地面髒污,她的腳要閃過黃葉爛菜之類的障礙物,這使她走路的姿勢顯得滑稽。冬莎姑娘眼睛不看這些紅的綠的黃的紫的蔬菜,專看賣菜的人,找一只年輕的、沒少長肉的下巴殼。她有個想法:摩托車停在外面,人必定是在裡面忙活的。於是,有人把冬莎姑娘當成一只廉價的“雞”,到市場覓食來了。個別婦女十分警覺,立刻把自己的男人盯緊了,神色清高,甚至不屑於把菜賣給冬莎姑娘。
轉到豬肉攤前,只覺刀片銀光閃閃,人的臉上油光可鑒,仿佛馬上要滴滑下來。豬血豬肝豬心豬肚子豬腰子一溜兒鋪開;五花肉一條條分量相近;鐵鉤上掛了上等的排骨,漂亮的廣告;剔盡了肉的骨頭成堆,賣得比肉要貴。冬莎姑娘不想買肉,卻愣在肉面前——那些手揮屠刀剁骨頭的,都有一個結實的沒少長肉的下巴殼,她甚至將他們一一戴上頭盔,跨上摩托車,分別開過那條卵石小路——可惜不能聽到摩托車的聲音,否則她立刻就能做出判斷。
買肉的人太多了,冬莎姑娘被擠出肉攤。對面賣的是長翅膀的,所以關在籠子裡。湛江雞、清遠雞、本地三黃雞、江西雞、湖南雞、四川雞、乳鴿、山雀、烏雞、鵪鶉……羽毛在飛,雞屎鳥屎的氣味在飛,賣雞的唾沫在飛,他腳上的雨靴提醒了冬莎姑娘,她要找的那個人,似乎也穿著雨靴。賣主拎起一只雞,麻利地翻開雞屁股,朝冬莎姑娘眼皮底下一伸,雞咯咯咯咯十分恐慌,冬莎姑娘也嚇得退了一步,不知道賣主是為了證明那是只年輕漂亮沒生過蛋的母雞。
依舊是六點鍾就醒了,窗外還是一片青色。冬莎姑娘並不起床,她期待聽到什麼,照例只是失望。如是又過了幾天,冬莎姑娘漸漸撇開了這件心事,確信摩托車不會再來。下這個結論的時候,正下著綿綿秋雨,她添了一件秋衣,感到一陣快活,就像被搶包時,肩頭突然一松。想起前段時間自己的行為,覺得荒唐,怎麼能干那樣的糊塗事。眼下生活回到開始的安寧,她不由得又咒罵了那摩托車幾句,是快樂的咒罵,心裡並不真恨,她是真的快活的。她已經熟悉了周圍的環境,結識了新的朋友,常常光顧的附近居民會和她聊天,隔壁發廊的人時常叫她“鋤大地”(一種撲克牌),管理處的幾個保安員喜歡跟她開玩笑,其中還有些曖昧和暗示。
不過,生活似乎是有意逗玩冬莎姑娘,她“鋤大地”到深更半夜躺下,正睡到流下幸福的哈喇子,就被摩托車聲音粗暴地捅醒了,仿佛有人在耳邊用刀片刮玻璃,她感到地板在顫,窗戶在抖。冬莎姑娘有點驚喜,驚喜像盆涼水,令她渾身一激靈。忽而又覺得驚喜是不對的,擾人清夢,應該被厭惡與嫌棄,於是她心中湧出一陣煩躁,煩躁像一條百足蟲往心的深處爬動,她感覺它的爪子在用力嵌入,細密的、游走的疼與癢。她仰天躺了一會兒,咬牙切齒,懷著怨氣又睡過去,並開始做夢,夢見自己坐在摩托車後,環抱著她男友的腰,去半山腰看他們新買的房子。冬莎姑娘幸福地貼著男友的背,摩托車的聲音變成男友的歌喉,一路高唱著,飄過青山綠水。這時冬莎姑娘聞到一股血腥味,這股氣味正是從男友的身體裡散發出來,她嚇了一跳,才想起男友是個殺豬的。摩托車越往山裡開,天色越暗,風颼颼地吹,冬莎姑娘冷得發抖。男友說聲到了,一只腳踮地,撐穩了車,冬莎姑娘看見新房子原來是一個巨大的墳堆,她已被裝在摩托車後尾的筐裡,男友正朝她微笑,鮮血從他牙縫裡冒出來,淌過他結實的下巴。
冬莎姑娘終於站在稅務局門口,不敢進去,蜘蛛織網似的,來回穿梭。直到再次覺得這雖是一件小事,已到了非解決不可的地步。否則她會瘋掉。對,就這樣對稅務局的人說,她會瘋掉,這是個很嚴重的後果,他們不可能坐視不管。冬莎姑娘心想著“我會瘋掉,我會瘋掉的”,腿不再來回織網,徑直往樓裡走。辦公室一間挨一間,第一間空無一人,第二間正熱鬧,談笑風生,第三間一個年輕男子正在講電話,第四間辦公室關著門。冬莎姑娘繼續往前走,像稻草漂在水上,無聲無息。一個肥大婦女正在讀報,冬莎姑娘開口就把那人嚇了一跳,很不客氣地質問怎麼不敲門。冬莎姑娘說門是開著的。肥大婦女說甭管開著關著,你都得敲,這是禮貌。冬莎姑娘說我會瘋掉的。肥胖婦女詫異地瞪著她。我會瘋掉的。冬莎姑娘又說了一遍。肥大婦女站起身(她屁股下的椅子往上浮起來,抖動了幾下),母雞盯菜蟲似的俯身問道,出什麼事了。冬莎姑娘覺得肥大婦女隨時可能一啄,就把她吞進肚子裡,那真是個汪洋大海。她肯定肥大女人吃過摩托車送來的早餐,她若瘋掉,肥大女人也脫離不了干系。冬莎姑娘為安全起見,退後半步。一條菜蟲努力昂起頭,艱難而認真地說,摩托車的聲音很吵,睡不著覺。菜蟲和雞打商量似的,雞的嘴角不免掛上快意的笑,睡覺要戴眼罩和耳套,幾十年了,我都是這麼過來的。菜蟲縮了脖頸,琢磨肥大女人之所以肥大,或許與此不無關系,她的發言根本不是解決問題,而是給自己增添麻煩,戴眼罩和耳套,何異於關在櫃子裡。冬莎姑娘覺得和肥大女人磨蹭不會有結果,輕度的失望之後,她小心問了一句,誰管食堂?肥大女人不高興了,說你管得著?冬莎姑娘說,我快瘋掉了。肥大女人很快將冬莎姑娘請了出去,在她看來,冬莎姑娘已經瘋了。
冬莎姑娘很慶幸離開了肥大女人,幾十年戴眼罩和耳套睡覺,真是個不可理喻的女人。最舒服的睡覺是除下身上所有的物什,沒有好覺可睡會讓人瘋掉的。即便肥大女人在這麼好的辦公室裡工作,冬莎姑娘也可憐她,她沒瘋掉,是件怪事,她遲早該瘋掉。
一群辦公的閒人,卻忙得答不上冬莎姑娘的話,他們支吾其詞,草率地把冬莎姑娘打發掉,他們有更重要的事情辦理,甚至還有人說,噪音又不用上稅,你應去環保局,或者打110投訴。這話倒提醒了冬莎姑娘,她說,你們應該給噪音上稅。於是他們笑了,這些笑傷害了冬莎姑娘,她對他們感到絕望,不明白給噪音上稅有什麼好笑的,他們或許是太想笑了,或許以笑來證明自己高人一等。
我會瘋掉的。冬莎姑娘轉身走了,心想永遠不再進這裡的門。她一邊走,一邊東張西望,看到“後勤辦公室”,亦不欣喜,直接走到辦公者面前,很簡短地說明來意,她已經知道他們的態度了,她想這個人不會例外,所以說完很挑釁地看著對方,並且在對方說話前,又補充一句“我會瘋掉的”。對方是個老頭,一臉神經衰弱的緊張,出乎意料的是,他立刻將冬莎姑娘引為知己,請她坐下,又給她倒水,然後把他對噪音的一竹筒子痛恨紛紛傾倒出來,老頭似乎半輩子沒說過話,並且一倒就倒了一個多小時,冬莎姑娘根本插不上嘴,後來也覺得她的煩躁伴隨著老頭的抒情得到了緩解。待老頭換氣喝水的時候,冬莎姑娘再問起食堂,老頭惶惑地說什麼食堂。冬莎姑娘描述樹林裡帶煙囪的平房,老頭噢了一聲,說可能不是我們稅務局的食堂。
自從去了稅務局,冬莎姑娘失眠了,然後徹底放棄睡眠,整夜坐在陽台,等待摩托車出現。透過陽台的防盜網看出去,冬莎姑娘覺得自己被關在籠子裡,像一只被觀賞的動物,而騎摩托車的人,將是惟一的游客。他是珍貴的。她等待他,並且決定,當摩托車開過來的時候,向他揮手,如果他看不見,就朝他大聲喊叫。她已經想清楚了,這只是她和他之間的問題,她沒必要去找稅務局,忍受他們的諷刺與譏笑,那些莫名其妙的人,就像一群吃飽的鳥,棲落枝頭無聊地梳理身上的羽毛。
連續幾個清晨,摩托車從窗下經過,冬莎姑娘的手根本舉不起來,甚至在摩托車迎面開過來的時候,故意避開他,裝作欣賞風景,或者清理花盆的樣子。在這種假裝中,她期望摩托車上的人看見了她——陽台上那個純潔的少女。那一刻她確信自己窈窕身姿,風情萬種,晨風中的花蕾般嬌羞迷人。然而,種種跡象表明,騎摩托車的人,並沒有和冬莎姑娘心靈相通。冬莎姑娘決定,在本周五清晨,無論如何要讓他看見她,接下來再做打算。
冬莎姑娘一早在卵石小路上等。她察看了一下地形,只要她站在路中間,摩托車就無法過去,他必定要停在她面前,像個馬路求愛者一樣停在她的面前。冬莎姑娘笑了,思考著怎麼跟他講話。這時候摩托車來了。
你很准時。冬莎姑娘站在路中間說。騎摩托車的人熄了火,一只腳踮在地上,推開頭盔前面的玻璃罩,破殼而出(不出冬莎姑娘意料,眉毛濃,眼睛大,一臉粗肉,神情不失俊朗),驚奇地望著冬莎姑娘。
你周一至周五給學校食堂送早餐,有時是玉米、面條、豬肉、米粉,有時是豆腐、魚頭、青菜、油條。冬莎姑娘看著摩托車的輪子,上面有袑顑M泥巴。他穿著黑色雨靴。菜市場到處是污水。
噢,你住二樓。他指了指冬莎姑娘的陽台,嗓音沙啞,近乎艱難地扯出每個音節,笑時嘴就歪到一邊。
他看見過她,一晃而過還記住了她。輪到冬莎姑娘驚奇了。
我到處找你,前段時間你去了哪裡。
他嘴一歪,說,奶奶去世,回老家戴孝去了。
我快瘋掉了。冬莎姑娘沒說清楚是受摩托車的折磨,他也沒聽出她內心的咬牙切齒,仍是歪著嘴很遺憾地說他不知道會是這樣。錯位使兩人彼此感覺對方對自己暗戀已久。冬莎姑娘讓到一邊,看他打著火,開到食堂門口,卸下幾袋東西,她沒動,因為她和他的問題還沒解決,她在原地等他。他把車停在她的面前,說早晨空氣好,帶你到珠江邊游一圈。她想到夢裡聞到的血腥氣,深嗅幾下,只聞到一股摩托車的汽油味。她坐上車尾,她自然地認為,要徹底解決她和他的問題,這是第一步。正如她所想的,她很快知道他叫阿炳,27歲,在菜市場有個鹵肉店,還給幾個定點單位送早餐。她覺得不錯,是個光榮的個體戶。她起初還後仰著避免接觸阿炳的身體,一會兒前傾了,手搭在阿炳的腰間,同時向阿炳做出解釋——後面的筐磨得背疼。
冬莎姑娘的乳溝起了破壞性作用。這是後來阿炳說的。他並沒打算那樣做,他這樣的男人是講感情的,沒有感情他不可能那樣做。阿炳說得誠懇。阿炳誠懇地說了很多動情的話,也誠懇地對冬莎姑娘說謊(他消失的那段時間,說是奶奶去世回家戴孝,實際上是回鄉下結婚去了)。冬莎姑娘相信阿炳所有的話,他那樣做也是對的,證明她冬莎姑娘是讓人情不自禁的女孩,是陽台上那個窈窕身姿,風情萬種,如晨風中的花蕾般嬌羞迷人的姑娘。
阿炳連續三天沒送早餐,冬莎姑娘連續三次睡到太陽敷上她的右臉。每次睜開眼看見枕頭邊的阿炳,她就會驚叫一聲,仿佛阿炳不是阿炳,而是鍾表。連續叫了三次,第四次睜眼看到阿炳,她叫不出來了,按店裡工作制度,連續遲到,她被炒魷魚了。冬莎姑娘打算掉幾滴眼淚,但頑強地挺住了。她不知道有什麼可哭的,生活中的大問題——摩托車噪音已經解決了,並且逮住了愛情,理當歡呼才是。所以冬莎姑娘從床上跳起來,高興地喊道:太好啦,我被炒魷魚了!
出門後,冬莎姑娘故意去發廊,發廊的人問冬莎姑娘,今天怎麼不上班?冬莎姑娘說被炒魷魚了,並伴之甜蜜的笑。冬莎姑娘喜歡看別人張大嘴巴吃驚的樣子,她知道他們吃驚,是因為她笑著說出一件壞事。他們現在不懂,以後會懂的,以後告訴他們真相,他們就懂了。小區的熟人也問冬莎姑娘,不在店裡上班了麼。冬莎姑娘照例甜蜜一笑,表達心情的笑容越來越准確。
冬莎姑娘又去了一趟稅務局。她必須去,回敬他們一個笑容。這次她很沉著,沒在大門外蜘蛛織網。她上了辦公樓,感覺樓道裡的光線和上次全不一樣,走廊上一個人也沒有。樓梯拐角處掛著一條橫幅:熱烈歡迎上級領導考察指導工作。冬莎姑娘也沒掃一眼,她想碰見人。每個辦公室都敞開門,裡面悄無聲息。冬莎姑娘想到肥大女人上次的批評,便笑容可掬地叩門,辦公室的人(無論是一個人還是多個),都刷地站起來,態度十分謙卑,冬莎姑娘感到有點突然,儲備的笑容也不准確了——她想,看來他們已經知道了自己和阿炳的事情,終歸是佩服她的。於是她努力顯出那個准確的笑容,什麼也不說,轉身就走了。到另一間辦公室,冬莎姑娘懶得叩門,因為裡面的人正好抬頭看見了她。那是個滿臉嚴肅的男人,每一個毛孔裡都有一股凜然正氣。冬莎姑娘有一個強烈的願望,那就是把這個嚴肅的男人逗樂。她兩只眼球一滾,忽然變成一對斗雞眼,眼白部分空白驚人。他看見嚴肅男人更嚴肅了,又將舌頭一伸,幾乎舔到自己的耳根,嚴肅男人的嚴肅終於垮了,張大嘴,驚愕得連小舌頭都在顫動。冬莎姑娘這才擦擦舌頭留下的黏液,露出一個准確的笑容,說,我被炒魷魚了。嚴肅男人也笑了,說這是件好事情,我也被炒過魷魚。他請冬莎姑娘在沙發上坐下,用一次性杯子給她倒水,水桶咕嚕咕嚕冒泡,冬莎姑娘心情越發舒坦。她第一次遇到別人說“這是件好事情”,她覺得自己到稅務局來,就是來找這樣的肯定的。
嚴肅男人把水放到茶幾上,回辦公桌打了個電話,聽起來像偷情。
“真是太好了。”冬莎姑娘甜蜜地望著嚴肅男人,巴望和他有更多的交流,大眼睛裡流露出一只京巴狗那樣的依賴。
“的確很好。小姑娘住哪裡,不是廣州人吧。”嚴肅男人說。他的身體陷到沙發裡,衣服立刻出現皺褶。
冬莎姑娘不喜歡他這樣的腔調,他談的事情很無趣,她想圍繞“這是件好事情”深入下去,直到他問她很私人的問題,她就可以說說阿炳了。所以冬莎姑娘不吭聲,眼睛落在茶幾上的《羊城晚報》,表示不滿。她瞟了一眼嚴肅男人的腳,黑皮鞋油光閃閃,心想他該穿雨靴,像阿炳那樣,不過,戴上頭盔,他的下巴就嫌瘦了。
因為想起了阿炳,冬莎姑娘打算回去。這時,門口進來兩個人,滿臉好奇,分別在冬莎姑娘左右坐下。冬莎姑娘笑了,他們兩人穿同樣的衣服,筆挺、古板而又滑稽,就像一層殼把身體裹緊了。不過,她很滿意他們虔誠的樣子。
“這是件好事情。”她對他們說,間距很遠的大眼睛露出一只京巴狗那樣的信賴。但是,冬莎姑娘很快發現他們只是附和,並且在附和之後,問一些她感到無趣的事。他們的誠意是假的。
“你們不會懂,除非我告訴你們,我為什麼要告訴你們呢。”冬莎姑娘准確地微笑著站起身——實際上是兩個穿制服的人從兩側把她提起來的——他們說送她回家。一下樓冬莎姑娘就被塞進車裡,她發現車窗也裝了防盜網,他們在前座很不嚴肅地談笑,笑得車身抖得厲害。沒多久車就停了,冬莎姑娘被放到一個露天籃球場,她看到球場上坐了許多人,沒有人打球,也沒法打球。然後有一個穿制服的走過來,穿著阿炳那樣的靴子(但走起路來聲響不同),問冬莎姑娘“帶錢了嗎”?冬莎姑娘說“錢在家裡”。穿制服的指著樓梯邊上的電話,說打電話叫親戚或朋友來接她。冬莎姑娘說自己能回去。穿制服的瞟她一眼便走了。
冬莎姑娘打通了阿炳的電話,眼巴巴地等阿炳來接她。天黑的時候,忽然下起了大雨,籃球場上的人都往屋簷下擠,冬莎姑娘只擠進了一半身體,另一半被大雨沖刷了半個多小時。雨停後,阿炳沒有來。天亮了,阿炳仍沒有來。所有人正睡眼時,只聽冬莎姑娘指著東邊喊道:“太陽!小雞破殼似的,毛茸茸的太陽骨碌一下就滾出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