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可以中短篇小說 中篇小說 二妞在春天
    從溪邊過。從茅屋過。從小橋過。一路沉默。偶爾的水流聲,給腳步伴奏。被二妞踢中的石子,滾兩下,沒入草叢中。走路枯燥。忽然一朵紅花,二妞就會驚喜地喊出聲來。人在架在溪上的舊木橋上行走,發出軋軋的聲響,似乎有人抬著大轎來了。若故意在上面搖晃,就能聽到嘈雜的鳥叫。

    二妞覺得橋窄,橋長,橋險。走到橋中間,母親總罵二妞沒用,邊罵邊用手掐二妞的屁股。二妞雙手緊緊地箍住母親的脖子。母親的嘴唇,皮膚,都是紅薯的顏色。母親的身體也像紅薯。母親就是一只大紅薯。父親得癆病死的那年,二妞才一歲多。

    二妞是在豬圈裡長大的。每次,當鄰村那個兩泡眼屎,一嘴泡沫的老頭把公豬趕過來,向母親吹噓公豬品種如何優良,保證能生一窩牛一樣健壯的小豬崽時,母親就欣喜地打開豬圈,幫老頭把公豬趕到母豬身邊。豬在交配,母親和老頭就開始計算不久的將來,一窩豬崽的數量及人民幣的多少。二妞長到一米六的個頭,像後山裡的一株竹子,直挺挺的。

    沒用的家伙,我像你這麼高時,都能挑谷子了!母親罵道。二妞挑個空筐都搖搖晃晃,母親很不滿意。你聽,媽媽,我胸口裡面像鐵鋪裡的風箱。二妞說。天氣越冷,二妞胸口裡的風箱抽得更厲害,聲音越大。她咳起來像一個人站在洞口朝裡喊。

    聽到了,聽到了,你這個倒霉的家伙,早點嫁出去就好了。母親揮動手中長長的鐵叉,叉起一堆稻草,使勁一揚,她的乳房晃動,肌肉震顫,二妞就覺得她被母親一下子甩出好遠。

    十五歲的時候,二妞跟著媒婆,順著干涸的小溪往西走了兩三個小時,喝了一杯茶,看見了約好的那個男人。用媒婆的話說,這伢子壯實得能拉犁,三天不吃不睡也挑得起百斤稻谷。二妞沒什麼感覺,她甚至都沒好好看男人一眼,她好像只是到這裡來走一走的。這個時候二妞想起了蘭溪鎮裡的男人。

    沒幾天,二妞去了一趟蘭溪鎮。母親裝了半簍子紅薯,要她賣了,換些菜油回來。二妞走走歇歇,到了鎮上,賣了紅薯,買好菜油,肚子餓了,在百合街東看西看。小店裡飄出的香味使二妞更覺饑餓。

    多少錢一碗?離小店還有四步遠,二妞朝店裡問。

    兩毛,來,吃一碗。一個四十歲左右的女人樂呵呵地接上話茬。女人皮膚白,不胖不瘦,眼睛明亮。女人和她說話,二妞才知道她就是吳玉嬸,碗裡的東西叫白粒丸。吳玉嬸說,店裡忙不過來,有沒有興趣來做服務員?二妞一愣,問道,服務員是什麼?吳玉嬸說,吃的人來了端盤子,走了抹桌子,沒事洗洗碗,磨點米粉,吃住都算店裡的。

    二妞就狠命點頭。一只手抹嘴,一只手直往褲袋裡掏。

    妹子,不用給錢,這碗我請你,明天等你來。吳玉嬸眼睛瞇成一條線。

    二妞回家時走得飛快。在舊木橋上,她故意大力地搖晃了幾下,聽到群鳥亂叫的聲音,她很快活。她采了幾枝野花,扔進背簍裡,用溪水洗了一把臉。溪水從沒清澈過,她看見自己的臉,很瘦,微微突出的額頭非常飽滿,黑辮子很長,發梢掃到水面,和水中的辮子連到一起。看見溪邊的家時,二妞放慢了腳步。由木頭橫七豎八地搭建的房子,歪歪扭扭,木頭已經發黑,破破爛爛,整個房子像一堆廢棄多年的東西,隨時就要坍塌。只有房頂飄起的炊煙,才證明還有人居住。

    磨磨蹭蹭的,現在才回來,死哪裡去了!母親的頭從廚房窗口探出來罵道。

    二妞這才從背簍裡取出菜油,遞給母親,低低地說,死了就回不來了。

    還頂嘴?母親惡狠狠地瞪了一眼,幾乎是劈手奪過二妞手中的油瓶。

    我要到鎮上當服務員。二妞輕輕地咳嗽了一下,她不習慣喊“媽”。

    喲?家裡養不活你?要到外邊去野?母親的聲音從黑洞洞的窗口飄出來。

    不是野,是給你掙錢。二妞沒敢高聲。

    母親的頭又探出來,臉部浮腫,神情柔和,夾雜驚奇。

    真的,鎮裡白粒丸店的吳玉嬸跟我說了。二妞說。

    一個月多少錢?母親漫不經心,火鉗在灶裡捅得彭彭作響。

    我忘了問。

    每個月交五十塊錢回家,其他的你自己留著。母親頭一回這麼慈祥。

    二妞松了口氣,側身進門,身影立刻被房間裡的陰暗包圍。

    白粒丸是小鎮一絕。每天,二妞要將十五斤大米磨成粉末。石磨很小,要把米磨成粉末,必須推磨速度勻稱。白粒丸味道好,一半功勞在於米粉磨得細。二妞磨米粉時默記老板的叮囑,不敢有絲毫大意。白粒丸的其他配料的配制,都是由吳玉嬸自己完成。據說配方是吳玉嬸祖傳下來的,也曾有人不斷地來吃,然後回去效仿,終不是一個味道。丸子潔白滑嫩,比二妞的小拇指還要細,一碗大約六七十顆,丸子隱約顯露在湯水外。湯是醬色的,漂著蔥花、辣椒末、胡椒粉,還有二妞不認識的作料。

    蘭溪河穿過小鎮,在兩岸的逼迫中,忽然修長,像美女的腿。斷橋所在的位置,正是這條修腿的膝蓋部位。膝蓋以下,蘭溪河微微轉折,向西延伸,在這微曲的膝蓋彎裡,總是停泊著十幾只烏篷船。烏篷船很小,基本上是蘭溪河上捕魚的工具。篷是半圓形的,用竹片編成,中夾竹箬,上面塗滿了黑油;船尾一般用櫓,有的一只,有的兩只,船頭直立一根竹篙,用來定船。有的船裡還備有棉被,低矮的桌子,簡單的炊具,偶爾有炊煙在船尾飄蕩。船與船的縫隙裡黃葉漂浮,一層塵屑蒙在水面,女人們踩著船沿,到靠近河心的干淨處洗衣服,一蕩一擺,使河面漂浮的東西,變得更為擁擠。

    在這一溜烏篷船中,並靠一只大船,比所有的船要高,要長,原先的烏篷,改裝成一個木盒子,設有窗戶,更為不同的是,船尾還裝了發動機,開動時冒出一股青煙,發出“彭彭彭”的聲音,整個船隨之劇烈地震顫。鎮裡管這只船叫機帆船。它是蘭溪鎮到益陽縣城的水路交通工具。一天一班船,早上七點鍾的時候,全鎮的人都能聽到機帆船發動機的聲音,鼻子靈敏的,還能嗅到那股發黑的柴油煙味。

    船主張清河,是個二十八歲的男人。兩年前妻子病故,留下一個兒子。

    張清河個子不高,臂粗腿壯,臉上也像河面一樣,總是蒙著一層發黑的塵屑。妻子死後,張清河的臉反倒干淨了。張清河是一個精力充沛的男人。他是白粒丸店的常客。吳玉嬸總能嗅到他的味,總會從廚房鑽出來,和他寒暄幾句。

    吳玉嬸想把整個春天穿在身上。她的衣服囊括了所有鮮艷的色彩。她的衣櫃,永遠是濃烈的春季。在鮮艷的覆蓋下,她的軀體就是春天那起伏的山巒。吳玉嬸絢麗的色彩總讓二妞感到暈眩。她和張清河說話的時候,臉上的皺紋控制得恰到好處,眼神總像陰影拂過水面,忽明忽暗,詭異多變。二妞覺得神秘與遙遠,滿腦子就會有走舊木橋時,群鳥的嘈雜聲。

    月亮睡了。小鎮睡了。烏篷船睡了。河散發出煤炭、谷物、干草和纜繩的氣味。

    白天,過時的流行音樂,從理發店的小門面裡稀裡嘩啦擠出來,饑餓的牙齒,把鋪著大塊麻石的街面,噬咬得凹凸不平。小鎮的人和動物的氣味、食物、疾病、水、石頭、灰、皮革、肥皂、新鮮面包、放在茶葉裡煮過的雞蛋、面條、擦得光亮的黃銅、酒糟、肥皂水、油條和白粒丸等的氣味混雜在一起。

    鎮上街道不寬。鄉下人趕著馬車並排行走的話,也就是容納一二輛馬車的樣子。但在湖南省,在離益陽西部三十公裡外的蘭溪小鎮,馬車罕見,只有人力板車,也就是鄉下人用來接送病人、拖送生豬肉,以及運送其他東西的工具。一輛人力板車不過三四尺寬,在街頭迎面會車的時候,倒是從容,不過因為有時要避開行人,難免會碰撞到街邊的攤位,引起那些賣鞋子、首飾、塑料盆桶、鍋碗瓢勺的攤主們或玩笑,或驚恐的尖叫。那時候,擺檳榔或煙酒小櫃的老板,靈巧地推動有四個輪子的小櫃,臉上就會蒙上一層頗為得意的微笑。

    從資江河分支而來的一條小河,名叫蘭溪河。蘭溪河橫穿蘭溪小鎮,把鎮子切成東西兩塊,而拱形的青石板橋又把這兩塊連成一體。站遠一點看,橋隆起的弧度,像女人不太豐滿的一只乳房,如果恰好有一個行人走到了橋中間,那個人就是突起的乳頭。

    沒有人知道橋有多少年的歷史,沒有人關注與問詢過它的存在,與太陽和月亮一樣,屬於大自然。綠苔沿著水底的基石一直往上長,覆蓋了橋側的青磚,使橋看上去無比沒落,但是,夏天的時候,兩壁卻爬滿了青籐,青籐上開出白色的喇叭花,忽然又秀美典雅起來。橋的兩端,分立兩頭石獅子,有雌雄之說,鎮裡有不少人煞有介事地看過,不能辨別出來;鄉下來的人也好奇地摸過獅子的屁股,除了感覺石頭的冰涼以外,也一無所獲。橋東右側,臨河邊上,有一片面積約兩三百平方米的楓樹林。似乎有些年月了,有的樹干像水桶那麼粗,就連枝丫也有飯碗那麼大。楓樹長得不高,春夏期間,樹葉茂盛,彎下腰,只能看見林中人膝蓋以下的部位。所以春夏間的楓林,是小鎮的一個天然公園,是年輕人戀愛的天堂。靠近楓林的房子,在安靜的夜間,能聽到別人接吻,據說,那混合了激情與唾液,專注並投入的親吻,像水牛從水坑裡拔出前蹄的聲音。

    橋,叫楓林橋,年輕人私底下稱楓林橋為“斷橋”。

    有一天母親來到店裡,看見渾身上下干淨的二妞,喉嚨裡沒有了呼呼拉風箱聲音。母親在凳子上坐下來,把白粒丸店實實在在地看了一圈,拍拍褲腿的塵土,說,你大嫂又生了一個兒子。

    你先吃碗白粒丸,很好的味道。母親拍得很響,二妞沒聽清母親說什麼。

    你大嫂又生一個兒子。母親的褲腳拍干淨了,再把兩只手拍了拍,重復了一遍。母親一身的肥肉堆在凳子上,很有些無可奈何。

    我還要二十天才發工資。二妞低下了頭。

    母親一陣風似的,把一碗白粒丸掃光了。二妞知道那點東西在母親的肚子裡只是墊了個底兒。第二碗母親吃得很慢,她似乎才開始認真品嘗,又似乎是捨不得那麼快吃掉,或者說怕吃完了,兩只手閒著不自在。畢竟是鎮上,不是自家豬圈和那個熏得發黑的廚房。母親一粒一粒地吃,那麼小的丸子,母親的嘴巴那麼大,剛張開就把它吞沒了,輕易得像海裡的浪頭打翻、並且吞沒一葉小舟。母親還煞有其事地咀嚼一會兒,以至於咀嚼得有點做作。

    母親用最後一口湯漱了漱口,咽了下去。

    這是二十塊錢。我身上一分錢也沒有了。二妞的右手一直在褲袋裡放著。聽見母親嗓子裡咕嚕一聲,就把右手抽出來,將攥緊的一沓散鈔遞給母親。母親打了一個嗝。打嗝的時候,她伸出手接過鈔票,轉身就走了。

    黃昏時,二妞抱著錢匣子給吳玉嬸盤底,走到吳玉嬸家門邊,聽到一陣咂吧與呢喃聲。二妞剛貼近木格子窗戶,“光當”一聲,一串干玉米掉了下來,二妞抬腳便跑。

    屋裡人更是驚慌。吳玉嬸一身白肉,扯起睡衣往身上一裹,跑到門邊,瞧見一陣風似的二妞,反身閂好門,低下嗓子打狂笑道:“清河,是二妞。”

    白天熱鬧的街道,到夜晚冷清得肅穆,慢慢地沉下去,就像永遠不會醒來。偶爾路過的人,只看見梧桐樹下,兩個灰糊糊的影子。沒有誰在意。腳步零落地一路響過去。有時是一雙人造革皮鞋,鞋跟把麻石板街敲得很脆,一下接一下,滿是節奏;有時是一雙被趿著的鞋子,就會吧嗒吧嗒地,很有動感;有時一雙腳會沒有聲息,像一只貓,貼著路面慢慢地移動。人,是鎮子裡的也好,鄉下的也好,都在夜晚向他的歸宿走去。

    吳玉嬸的男人回來了,又走了。

    李立高中畢業後閒在家裡,把吉他彈得很順溜。他堅持每天吃一碗白粒丸當早餐,吃完把兩毛錢壓在碗底,朝二妞拋去頓挫的一瞥。偶爾會請二妞看電影。這一次二妞被李立拉去看生病的同學陸梅。鎮子裡的房子,裡外灰暗,似乎和褐色的木質有關。在屋外能聽到屋子裡的腳步聲。房間裡亮的是台燈。坐下來,每個人腰部以下,在台燈的照射中,清晰明亮,而上半身,就鍍了一層濃暈。

    陸梅三天前感冒發燒,現在已基本恢復。

    西渡這個家伙,有段時間沒他消息了,真是重色輕友。李立指著明信片說。

    生日問候而已。西渡從來都是把兄弟看得很重,你不是不知道。陸梅說。

    裡面有人咳嗽。開頭很重,尾音拖得很長,在嗓子裡震動,慢慢地越拖越細,消逝,另一聲咳嗽也隨之而起。

    二妞朝裡屋望了一眼,門口漆黑。

    把感冒傳染給你奶奶了吧。李立把說話聲音調小了一點。

    她那不是感冒,是需要,她總想聽見自己的聲音,還說什麼咳一咳對身體有好處。陸梅側身靠在床頭,臉退到台燈的光影裡。

    陸梅,陸梅呀。裡屋的咳嗽停止了,發出凳子碰撞的聲音。

    二妞,叫陸梅的奶奶給你算算命,很准的。李立冬瓜臉嚴肅。

    命能算嗎?

    當然,只要你信,我奶奶算命方圓百裡有名。陸梅支起身子,臉又露在燈光中。

    是啊二妞,以前她在百合街擺攤算命,好多人慕名而來,現不用出門,坐在家裡也算不過來呢。李立又列舉了幾個人,聽起來有些神乎其神。

    我算什麼?算我活到多少歲?二妞仍想不出有什麼好算。

    算一算嫁到哪個方向,將來生兒子還是生女兒。李立把二妞臉說紅了。

    走進去,往裡走五步,伸出右手,會摸到一把椅子,你坐下來就行了。陸梅在背後說。

    二妞抬起腳,一步跨進漆黑裡,一股陰涼的氣息湧上來。腳下是泥土,潮濕且凹凸不平。鼻子嗅到床褥和頭發的味道。緩緩地抬起腳,慢慢地落下去,黑得眼前產生怪異的色彩與花紋。走到第四步時,二妞聽見呼吸聲,像鐵鋪裡的抽風箱,還有喉嚨裡的咕嚕,像下水道,或者閒著的鴿子。

    二妞迅速地走完了第五步,伸直右手一摸,碰到了椅子,冰涼,她嚇一跳,縮回了手。再探過去時,她知道了那是一把竹椅,並且有些年月,座位、扶手和靠背肯定已被磨得發亮,竹子,必定是她家後山的那種大竹,也只有那種竹子編成的竹席,做成椅子,夏天才可以驅熱,天氣涼快時,才會這麼冰冷。二妞的手順著椅子靠背滑動,摸索完,知道了椅子的大小和位置。椅子雖很堅硬,但不太牢固,像老年人松動的牙齒,她坐上去的時候,發出細脆的吱呀聲,像小老鼠磨牙。

    二妞坐穩,只覺一股酸腐味撲鼻而來。她猜想老奶奶打了嗝,或者她已經張嘴,准備跟她說話。二妞壯了壯膽,輕輕咳嗽了一聲。二妞聽見咕嚕聲,但這次是肚子裡響。二妞搞不清聲音來自哪裡。她小心地捂住了自己的肚子。她想老奶奶一定很瘦,身穿黑衣,一頭短促的白發,皺紋粗得像蚯蚓,牙齒松動,或者已經掉了兩顆門牙。她想她眼睛是閉著的,不斷地眨動,也有可能是張開的,但只看得見眼白翻動。

    二妞把自己嚇得脊背發冷。

    多大了?老奶奶發話。黑暗中撕裂開一道風口。

    十五,不,十六歲。

    哪個月,哪一天,什麼時辰?老奶奶的聲音在屋子裡回旋。

    不知道。二妞支吾。

    老奶奶嘴裡“絲”一聲,二妞牙齒發酸。忽然,一個冰涼的物體觸到了二妞的額頭,二妞一愣,本能地往後一縮。老奶奶冰涼的手碰到了二妞的臉、耳朵,頭發,一路觸摸下來,落到脖子下,滑過二妞的胸脯,像把鉗子那樣,抓起了二妞的手臂。二妞只覺得有一條蛇從她身上爬過。冰棍一樣的手指在二妞的左腕摩挲,然後緩慢地掰直了二妞的手指,打開她的手掌,手指尖舌頭一樣舔過掌心。那股酸腐味消失了,空氣中流淌著寂靜。未來好像就要從老奶奶的嘴裡吐出,如電影般在夜幕裡呈現。二妞緊張,手心出汗,她聽見自己胸腔裡抽風箱嘈雜的聲音。冰棍手指仍在逡巡,緩慢地辨認二妞的手心掌紋,指尖指紋,然後停住不動。

    你小時候得過一場傷寒,肺葉受損,體虛,手心出虛汗,我聽到風吹窗戶紙的聲音。你的身邊沒有愛。愛你的人,消失在茫茫人海。你愛動物甚過愛人。老奶奶說著,手指仍然舔著二妞的掌心,就像那上面刻著文字,她用手指一一讀了出來。老奶奶由外部環境,正漸漸地滲入到二妞的內心,她的聲音也如手指一般冰涼。

    二妞確信,黑暗中的老人,不同尋常。

    人們從集市裡買來艾葉和菖蒲,扎成束,屋裡屋外到處懸掛,據說可以避邪。端午節的氣氛,就首先從這蕩開的艾葉和菖蒲的味道裡飄浮出來了。艾葉是苦的,葉片與菊花的葉子相似,桿莖筆直,沒有分枝,長的有一米多高,在鄉下的野地,籬笆牆裡,到處生長。菖蒲則長在水塘邊,葉子像一柄劍,從水裡拔出來,一團一團,到端午臨近的時候,好像知道即將派上用場,就已經蓬蓬勃勃的了。

    端午節的時候,懸掛的艾葉和菖蒲都風干了,香氣更濃,鎮裡人用艾葉熬成水喝,可以治咳嗽;再用艾葉菖蒲一起加水煮了,洗個澡,有祛百病的說法。小鎮人早上就開始煮艾葉菖蒲水,熱氣如煙,從各家門口或者房頂游出來,像姑娘的裙子擺來擺去。艾葉草的味道越煮越濃,伸出舌尖,就能舔到它的苦味。苦艾葉的清香中夾雜棕葉香,還有一並磨入米粉做粉蒸肉的八角香,令整個小鎮都香噴噴的。

    然後天氣熱起來,迅速進入炎熱的夏季。

    二妞聽熟了一首名叫《九九艷陽天》的歌。隱約聽懂歌裡面的故事,講的是一對年輕男女的愛情。十八歲的男孩子當兵去了,一去不知歸期,那個叫小英蓮的女孩子癡癡地等,堅決地等,好像歌詞寫的那樣:哪管它十年八載,等到你胸佩紅花,回家轉。每次聽這首歌,二妞就會想象那“十八歲的哥哥坐在河邊”的情景。那條河,應該是像蘭溪河一樣,河裡烏篷船零散地漂浮,船沿上並排立著一種叫鷺鷥的捕魚鳥,細腳伶仃,或者用嘴梳理自己的羽毛,或者一個猛子扎進水裡,不一會兒,嘴銜一尾活蹦亂跳的魚,回到船艙。十八歲的哥哥是否胸佩紅花回了家轉,小英蓮是否嫁給了他?二妞揣測某種結局。比如,十八歲的哥哥,他革命犧牲了;十八歲的哥哥,他一去無音訊;十八歲的哥哥,他胸佩大紅花回來娶了美麗的英蓮;十八歲的哥哥,他變心了,把等他的小英蓮忘得一干二淨。

    二妞伸出手指頭,把錄音機關了。

    哎,怎麼看見我們來,就不放啦?郭山的臉不歪,笑得似乎還有些討好。另有一雙陌生人的眼睛。二妞低了頭,那雙眼睛的黑亮,還閃過一絲詫異。

    哦,我……我沒看到你們來了。莫名其妙地,她慌亂了,腳指頭踢到了凳腳,忍著疼,也不好意思去撫摸。陌生人像熟客,徑直往廚房去了。

    西渡,你到外面去,這裡髒,油煙味多。吳玉嬸把陌生人推出來。

    媽,你天天在廚房忙,我待一陣子算什麼。陌生人退出來,比吳玉嬸高出一截。

    二妞突覺尷尬,立在原地,又覺得自己很笨拙,於是進了廚房,耳朵側聽外面的聲音,將湯勺在鍋裡弄來弄去。

    二妞,二妞!吳玉嬸在外面喊。

    哎!二妞在裡面應。

    二妞,你出來嘛。吳玉嬸笑,大家都在笑。

    二妞覺得他們一定說了她什麼,更加害羞。

    有人進了廚房,二妞以為是吳玉嬸,低著頭,也不敢拿眼睛看她。但立刻嗅出氣味不對,吳玉嬸身上是花粉的香味,即便是在廚房,那種花粉的味道,也不會被其他的氣味所遮蓋。而進來的這個人,身上有股汗味,但是干淨、特別,像一只切開了的青蘋果。二妞慌亂地抬起頭,迅速地扔下了手中的勺子。

    我媽說你很能干,幫了她很大的忙。西渡的身體擋住了門,橫在狹窄的廚房過道上。

    她像一只被逼到牆角,進退無路的貓,索性瞪大了眼睛看著他。但看他的時候,她的腦海裡一片空白。

    你怎麼不到外面去呢?現在廚房裡沒什麼事情嘛。他又說。

    我……我……外面……有事嗎?她結結巴巴地說,好像到外面去,需要一個很好的理由。他覺得她說得很有趣,她是順著他的話來推理的。她差點把他問倒了,就笑出聲來,並且側過身子,好讓她從他身邊走出去。她死死地盯著那條被他占了一半的通道,心裡測量,並考慮在不碰到他身體的情況下,順利走過去的可能性。雖然是極為小心,她還是碰到了他。她的肩膀碰到他上衣左側的口袋,口袋裡的東西很硬,她想可能是一支鋼筆。那一剎那,她聞到蘋果心的味道,她有片刻的沉醉,甚至想張嘴咬上一口。

    夜晚的斷橋熱鬧了,歡聲笑語砸在平靜的蘭溪河裡,斷橋就搖搖晃晃的了。

    喧嘩掩蓋了楓樹林裡水牛從泥濘裡拔出前蹄的聲音。水牛從泥濘裡拔出前蹄的聲音覆蓋了當局者的耳朵。凡進楓林的人,都是渴望去創造那種聲音的。沒有獲得資格的,不得不在斷橋上苦心地經營,耐心地培育,眼睛不時羨慕地向那片楓林掃去。也有不懷好意的,急功近利的,帶著初識的女子進了楓林,往往是潰敗而出,當然,也有個別一拍即合的,迅速地產生出一些故事來。

    西渡在斷橋一出現,不斷有人喊他的名字。有的遞煙,有的遞檳榔,有的拍他的肩膀,對准他的胸膛擂上一拳,以示兄弟情誼。

    西渡一來,斷橋豐滿了,蘭溪河的水豐滿了,二妞的心裡,也豐滿了。

    西渡身高一米八,在南方的小鎮很是罕見。他走在街上,二妞就覺得小鎮的木房子矮了,那木刻版畫一樣的夜景,變得生動而溫馨。他是流水。她是石頭。他只是從她身邊走過。他沒有時間和她說話。他卷走青蘋果的氣味。他留下青蘋果的芳香。她滿心、滿腦子的失落。她賭氣,不再去斷橋了。不過,幾分鍾後,她依然出現在橋頭。

    她看見了他,不,她聞到了青蘋果的氣味!她的心一陣戰栗。她心裡有什麼東西倒了下來。她感覺自己的虛弱。她聽見胸腔裡有風箱在抽動。她的腳不是她的。她既盼著快步走過去,離他近一些;又希望只是這樣,遠遠地聞著青蘋果的味道,聽他和別人談笑。她就這麼忐忑不安地走到了橋端,她希望他看見她,喊她,走近她;可她又想躲著他。於是,她靜默無聲地,向斷橋下面的碼頭走去。她走下去,並沒有躲起來,相反,在一個斷橋上能清晰看見的階梯上坐下來。她希望她的這個舉動,和他沒有關系,那麼,人們就沒有嘲笑她的理由。她面朝蘭溪河坐著,她似乎是隨便來這裡吹吹風的。她果然聽見了他的聲音。她根本沒聽清他說什麼。她聽到女孩子在喊西渡。是陸梅。她想起來,陸梅是他的同學。但是李立為什麼說他,重色輕友。他是不是在和陸梅好?她希望他看見她,只希望他一個人看見她。因為她只是為他一個人,才坐在這裡的。

    她坐了很久。

    烏篷船上的煤油燈忽然熄滅了。

    青蘋果的氣味飄走了。他始終沒有看見她。

    她站起來,屁股發疼,兩條腿早已經麻木。她一連三個晚上坐在這個地方,每次都是同樣的結果。

    四天後,二妞再次來到斷橋。

    二妞,好幾天沒看你出來玩,晚上都干什麼去了?李立說。

    磨完米粉就睡啦。月光下二妞的臉是粉白色的。二妞趴在橋欄上,探出腦袋,看著腳下的河水。她的腦袋掉到水裡,月亮掛在頭頂上,月亮裡的那棵樹,也看得清清楚楚。她朝河水吐了一口痰,砸碎了她的腦袋和月亮。她想回店裡睡覺,這亂哄哄的斷橋上無聊透了。

    西渡!她心裡喊了一句。空空的胡同,灌滿了月色。她閉上眼睛,深深地吸進一口氣。加緊腳步往回走,影子跟隨她匆匆地前進。

    你急急忙忙的干什麼?西渡突然迎面而來。

    我,回店裡。二妞慌了。

    回哪個店呢?西渡笑,朝她身後努嘴。

    二妞才發現,店早過了

    你怎麼了?又一個人在碼頭上坐,對著河面發呆嗎?他和她在離門三米遠的地方站著。

    二妞心裡掠過驚喜。

    嗯。那裡涼快。她說,並開門。

    二妞沒想到,西渡會邀她到林子裡轉轉。鑽進林子裡,她才發現林子是那麼幽深。腳底下的泥土有些松軟,風在密集的樹葉裡穿梭,他伴著她,她覺得被他籠罩了。不時有抱成一團的戀人,靠在樹干上,身體與身體之間沒有一點空隙,喘息的聲音很粗,她聽得面紅耳赤。

    他帶著她轉了一下,顯然在找遠離干擾的地方。在蘭溪河的附近,也就是楓林邊上的水泥小堤壩上坐下來。小堤壩挺長,遠處也有幾對戀人坐著,互相看不清對方。在穿過林子的時候,二妞記得,西渡拉了她的手。因為剛進林子,眼前一片漆黑,他就拉著她的手,為她引路。到眼前漸漸亮起來的時候,他又自覺地松開了手。她的手上關於他的體溫,一直沒有消退。她和他面朝蘭溪河。她想起那首歌,“十八歲的哥哥喲坐在河邊”。她問他聽過沒有,他說都什麼年代了,你還聽這些早已入土的歌。她也覺得好笑,把自己的手放在膝蓋上,看河裡陰暗的倒影。

    我借幾盒齊秦的歌來給你聽,你肯定喜歡。我班上的同學都快為他發瘋了。什麼“我是一匹來自北方的狼”“大約在冬季”“冬雨”,幾乎沒有不好聽的。他說。看得見她在笑,在眨眼睛。她背後一片朦朧。她的臉總是那麼蒼白。她彎了一下腰,她的長辮子掉了下來。她直起身來時,長辮子已經在他的手裡了。

    編一條辮子,要花很長時間吧。他把辮子放在手心玩,用發梢在他的臉上掃來掃去。

    三股辮子,很容易的呀,要是編四股的話,就難了,而且自己給自己編不好。不過,四股辮子很好看的。她把辮子奪過來,讓它垂在胸前。關於辮子,她顯得很有研究。他空著手不動,仿佛辮子還在他的手心。

    那,我來給你編四股辮子,好不好?他說。

    男孩子笨手笨腳,哪裡會編。她撲哧笑了。

    一條小魚蹦出水面,掉下去時,“咕咚”一聲,很是清脆。

    我媽以前也留辮子,我小時候給她編過的。他極力證明他真的會編辮子。

    二妞愣住了。

    真的,二妞,你怎麼不相信我。他叫她的名字。

    我信,真羨慕你。她臉上的笑容像那條小魚,藏進了河裡。

    這有什麼好羨慕呢?他說,忍不住又捏起了她的辮子。這回他的手觸到她的肌膚,因為她的辮子緊貼著她的脖子。她身體緊了一下,像棵含羞草。手很快離去。她的心卻不平靜了。不平靜,像那只烏篷船一樣晃啊晃。

    我都不知自己怎麼長大的。你不知道,你不知道吧,我在豬圈裡待了三四年呢。她說這個時,是幸福的,她仿佛又聞到了花母豬的乳香。

    豬圈?他很是驚訝。這麼干淨的女孩子,是豬圈裡出來的。他故意很笨拙地拿鼻子往她身上嗅。他的鼻子真的觸上她的手臂,不,是手臂上的袖子,那片碎花的布料。那片碎花的布料幸福得顫抖了,小碎花顫抖了,它裹緊了手臂,也被手臂撐滿了,動彈不得。小碎花溫熱了,那股溫熱緩緩地移動,從臂膊到肩膀,從肩膀往脖子方向流動,溫熱從小碎花布料上滑下來,落在裸露的皮膚上。那皮膚震顫的更厲害了,它的溫度立即蓋過了那片緩緩移動的溫熱,或者說,兩種溫熱融合在一起。但是更大的一片溫熱落在皮膚上,那是嘴唇。她慌了,她不知道會發生什麼,但這種溫熱使她無比舒服,令她暈眩。她除了閉著眼睛,不知自己該干些什麼。溫熱爬啊爬,爬到了她的耳根,包容了她的耳垂,然後斜滑過來,一只手扳住她的另一邊臉,那片溫熱就那麼覆蓋了她的嘴唇。

    她除了閉上眼睛,仍不知自己該干什麼。

    傻瓜,張開嘴。他調整了一下自己的身體,她的背上忽然纏上了另一只手。她聽到了他的命令,張開了嘴,他的舌頭立即抵了進來。

    她仍不知道自己該干些什麼。

    傻瓜,把舌頭給我。他說。她慌了,舌頭不是在嘴裡嗎?他要舌頭干什麼?但她似乎明白了,學他的樣子,剛想把舌頭伸出來,卻猛然被他吸走了,龍卷風那樣的力量,她的舌頭一陣發麻,不知被卷到哪個地方去了。不知道在嘴裡反反復復地弄了多久,她慢慢地感覺到了,她不知怎麼形容那種味道,只覺得舒服。後來,他攬著她的腰,站起來,走到樹下,讓她靠在樹干上。

    樹是冰冷的,他是溫熱的。

    樹是堅硬的,他,也是堅硬的。

    林子裡很黑。他站在她的面前,像鬼影一樣,很不真實。她有片刻惶恐,是他身上的青蘋果味,緩和了她,撫慰了她。他的手輕易地探進她的內衣,握住她已經鼓脹的乳房。像夜夢被跌落驚醒,她身體猛烈一震,就覺得整個軀體都被他托舉起來了,整個生命都在他的掌中握著了。

    熱。熱。熱。風不知到裡去了。他的身上爬滿了汗。他的汗順著她的臉往下流淌。她的汗與他的汗一起流淌。等到她知道,她該干些什麼的時候,天空劃過一道白光,接著響起沉悶的雷聲,橋上有人喊,快走快走,要下雨嘍!又一道白光劃過,雷聲轟隆隆從茫茫天際滾卷過來,在小鎮的上空戛然而止。

    雷陣雨連續下了兩夜,二妞沒法到斷橋去,估計楓林裡的鴛鴦也被打散了,都在自家的房子裡憋著,眼巴巴地盼著夜晚重新花好月圓起來。二妞想起上回去找陸梅,路上有些奇奇怪怪的感覺,那條幽長的小巷,像個無底洞,刮著陰冷的旋風,不斷地將她往裡吸納,使她不由自主地停不下腳步。現在想起來,她覺得那完全是個夢。或者本身就是個夢,她常常把夢和現實混淆了。比如說她和西渡在楓林裡的夜晚,就是夢,他的手握著她的乳房,她就覺得身體輕飄飄的,像被他托舉起來了。還有他的嘴,那麼濕潤,溫熱,他吻她,就像鄉下人做年糕,用棍子將煮得熱氣騰騰的糯米碾碎。

    街道被雨沖洗了,掃去了陳舊與灰塵。屋簷和樹木仍有水珠緩慢地滴落,延續大勢已去的落寞。天空被洗白了,西邊的晚霞又把那白色的天空燒得很紅,也將蘭溪河染了色,河裡漁舟唱晚,歸棹聲聲,在那一路鋪開的紅緞子上滑過。

    夜來得很遲。裝配完十六塊木板,仍有一縷霞光,從罅隙裡力鑽過來,像舞台的追光燈,頑強地投射在白粒丸店對面的斜坡上。

    是晚飯時間,街面人不多。

    二妞出門時,屋簷下的水滴砸在她的脖子上。抬頭看天時,最後一縷霞光消失了,天霎時暗了下來,並且在她穿過市場時,天就真正黑了。不過,夏天的夜,通常是清澈明淨的,不會像冬天那樣,伸手不見五指。月亮是躲起來了,但它還是在小鎮的天空,人看不見它,它,還是在俯瞰一切。

    這一次,二妞出門往右,順著胡同口走出去,再從丁香街上往市場方向走的。她繞一圈的目的,是想經過吳玉嬸的家,也許有可能在胡同裡碰到西渡。至少,她經過他的身邊,她的心靈因此湧上一陣暖流,得到一次慰藉。遺憾的是,她只是嗅到了燉得香噴噴的雞肉味。她想,那只打鳴的大公雞,已經在鍋裡沸騰,黃油泛起了。她咽了一下口水,她還沒有吃晚飯。她很想和他們坐在一塊,像一家人那樣,吃一頓晚餐。她是這麼想的,在這誘人的味道面前,她覺得自己可憐巴巴的了。

    門是敞開的,房間裡沒有亮燈,二妞站在門檻外邊喊陸梅。剛喊兩聲,就聽見屋子裡有人咳嗽。她聽出來了,還是那種拖長音調地咳嗽,尾音在嗓子裡震顫。

    誰喊梅呀,進來吧。蒼老的聲音像拖布拖過,留下一道濕漉漉的印痕。

    是我,老奶奶。二妞一邊說一邊跨進門檻。她記得老奶奶的房間,在陸梅房間的左側,因而走幾步後,往左邊摸過去。屋子裡也並非伸手不見五指。屋子裡只是比夜更暗的夜。

    老奶奶,我是那個沒有生辰八字的人。二妞摸索著前進,希望從老奶奶的聲音來辨別她的方向。老奶奶的嗓子裡卡著一口痰。二妞順著牆摸過去。牆是木板的,木板一塊接一塊,中間那一段很光滑,很涼,像石頭。她想,老奶奶在這房子裡進出了幾十年,是她的手把木板摸成這樣。老奶奶閉著眼睛生活,她的手把許多物件摸得無比光滑。比如那把竹椅。二妞的腳踢到了門檻,她知道,跨進去,就到了老奶奶的房子裡了。她還記得梅的話,往前走五步,伸出右手,就能摸到一把椅子。但是,這一次,她做好了充分的思想准備,她的手並沒有碰到椅子的冰涼。她不敢再往前走,她怕入侵了老奶奶的地方。於是她在黑暗中拼命劃動右手,像個溺水者。

    再往前走一步,梅她沒和你說過,要走五步嗎?老奶奶說,聲音像風吹動糊窗的紙。

    二妞又向前跨了一步,伸出右手,探尋那把冰涼的椅子。

    左邊,椅子在你左手邊。老奶奶又說。原來那股酸腐的氣味消失了,二妞聞到丁香的味道。

    兩天了,打雷,下雨,我知道你會來。老奶奶說。

    噢?黑暗中二妞張大了嘴,一只蚊子沖進嗓子裡,她一陣咳嗽。老奶奶在哪個方向,她判斷不出來。屋子裡潮乎乎的,像進了地窖,陰冷使二妞渾身哆嗦,在外面行走時的汗立即涼了,並且凝結,身上像裹了一層紗。

    夏天來了,斷橋熱鬧了,多少年前就這樣,歡喜的,悲傷的故事,重復不斷。老奶奶似乎在夢囈,平淡蒼白的聲音拒絕任何聽眾。

    你是來取你的婚姻之命的。上一回,你不是誠心要算,心不誠,算不准。這一回,你不一樣,我聽見你的心,在為一個人跳得很急,很亂,它快蹦出你的胸膛。老奶奶捏住二妞的手,枯硬的手指,像根樹枝,完全不像上次那樣,冰涼卻指尖柔韌。

    是的,是的,我不知道怎麼辦。二妞被她捏得很不舒服。

    你和這個人,門不當,戶不對,你不知道他怎麼想,他會不會只是一顆流星,劃過你的生命。似乎是獲得了所有的信息碼,老奶奶松開了手。

    黑暗中流淌著水。水流過去。

    水在黑暗中流淌。水淌過來。

    沉默裡好像會爆發什麼。胸起伏的急促起來,風箱開始呼呼抽動。二妞一只手捂住它,壓住它,怕它被突如其來的結論撞疼,或者,防備其他任何東西帶來的刺激。

    什麼東西擋住了,我看不明白,看不清楚,好像是他,很高啊,他在橋上朝我走過來,他在猶疑。啊,他又掉頭了,背對著我,好像是這樣,我看不太清楚,唔……嗯……好遠。你的命很硬。啊,他消失了,橋上是空的。老奶奶嘟囔著,她的字句都是抖出來的。二妞覺得她渾身都在抖。她也覺得冷起來,胸口那台風箱抽得更響。她不由雙手抱緊了自己,她的皮膚上爬行著濕漉漉的東西,每一個毛孔都張開了,吸收了這股冰冷的氣息,全部向胸口湧聚過去。

    她猛烈地咳嗽起來。

    時辰不對,時辰不對啊,我看不清楚,你的婚姻,很朦朧。像你這樣,沒有生辰八字,就必須找一個湊巧的時辰,那樣,你的婚姻之命,在我眼前就會像打開電燈那樣明亮。不行了,不行了,我很累,很累,改天再算。老奶奶也呼哧呼哧直喘氣,好像剛爬了二十層樓梯。二妞又聽到金屬的碰撞聲,輕微的,老奶奶肯定在揮手逐客。

    大晴天一個接一個。太陽落下去後,熱量從麻石板上散發出來,使小鎮的空氣像水中一樣憋悶。人像待在蒙著塑料的溫室裡,恨不能將天戳出個洞來透氣。只有斷橋上的石獅子總是涼的。熱得受不了的年輕人,跳進了蘭溪河裡。游泳是痛快的,順便也洗了澡,解了酷熱,所以從太陽落土,一直泡到月亮出來,遲遲不願上岸,因而成了岸上人眼裡的景色。水裡的人對著岸上吆喝,故意撲騰出很大的浪花,岸上的對著水裡的喊,說橋上有乖妹子,快上來啊!都是熟人,喊完各自大笑。於是,在河裡洗澡的,繼續洗澡,在橋上乘涼的,繼續乘涼。

    愛情,使二妞的日子豐富。白天越來越漫長,夜晚越來越短暫,在楓林裡的時間,過得尤其快。短短的一周,西渡已經成功地攻克了她的上半身。無論他的手在她的上半身怎麼摸索,怎麼用舌尖爬行,她都閉著眼睛,嬌羞且甜蜜地順從了。

    她喜歡他那樣。開始,她像一朵拒絕開放的花蕾,羞澀的閉合,是他,耐心地,用手指,一瓣一瓣地,逐一掰開了她。她不知道,男孩和女孩在一起,是這樣的,皮膚和皮膚,一相擦就發燙。嘴唇和嘴唇合在一塊,她就捨不得分開。他很高,她踮著腳跟才勉強夠得著他。他干脆將她抱起來,放在橫長的樹枝上。他讓她的腿夾著他的腰,這樣,就不至於後仰跌落。她果真緊緊地夾住了他。但他還是用一只手圈住了她。她想他是細心的,他還是怕她摔碎了。他的手臂非常有力,她被他箍得喘不過氣來。他還有一只空閒的手,這只手通過她的默認,解開她上衣的紐扣。他不會全部解開,萬一有什麼情況,她扣起來就有些麻煩。所以,通常他會解到第三顆。這已經有足夠的空間,讓他自由地在她的胸脯,翻來覆去地撫弄。她的雙手則松松地套著他的脖子,她怕箍緊了,他難受。他們長時間地,像農人種植莊稼那麼不知疲倦,並且持續美好、美妙的感覺。但是,這一次,他下定主意要改寫局面,他開始向她的下半身侵占。

    這個晚上,依舊悶熱,一絲風也沒有,樹葉一動不動。夜色迷蒙,她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覺得他忽然間發了狂,噴出來的呼吸,像牛一樣粗重。這之前,他已經在她的上半身勞作了四個晚上,外加當晚的一個半小時。現在,他忽然失去控制,像不願拉犁的牛,拼命想擺脫肩上的重軛。她被他這突如其來的激情沖得暈頭轉向,她感覺到他強烈的愛,霎時間也失去了理智。他把她抵在樹干上,除了一條短褲,她的身體沒有任何的障礙。一條短褲,在這麼激烈的洪流面前,又是那麼微不足道,他身體往下一蹲,再起來時,短褲就在他的手心攥著了。她又慌裡慌張地要搶過來,想給自己穿上,他卻用嘴堵住了她的嘴。

    不要,有人在。她喘著氣低聲說。一邊奪她自己的短褲。

    由於身體的沖撞,樹枝在微微地顫抖,樹葉也發出輕細的沙沙聲。她把手反墊在自己的後背,手指撫摸到樹皮上的裂紋,她的指甲摳進這些裂縫裡。她緊張地期待他快點結束。後來她的手指發現,那些裂紋,像是刀刻的文字。斷橋上的人已悄悄地散去,天空裡偷偷地擠滿了星星。

    哎呀,熱死了,熱死了,二妞,二妞!肥碩的母親搖著手中的草帽,汗珠子順著她的紅薯顏色的臉往下淌。這一回,她自己找個凳子坐下來,手腳也放得開了一些。

    二妞忙給母親端來一碗冷茶,見她喝了,問道,這麼熱的天,你不在家涼快,到鎮裡來做什麼?上回托張大嬸交給你的錢,收到了吧?二妞以為母親是為錢的事而來。

    收了收了,豬圈重新修了一下,正准備買豬崽,有良種的,我還是想養頭母豬,現在豬崽漲價了,養母豬劃算。母親把關於豬的事情講了一通,話題忽然一百八十度大轉彎,盯著二妞的臉說,肉色蠟黃,沒原來白了,跟我回家吧。媒婆給你挑了個好人家,伢子做木匠的,是家裡頭的獨苗,有五間大瓦房。我去看過了,現在只等你們倆碰個面,然後把這門親事定下來。你也不小了,好人家不等人的!母親眉飛色舞,好像干了件很有功勞的事情。

    我不回去,我不嫁人。二妞總算明白母親到鎮裡來的用意。

    哎?你這妹子,你不回去,我怎麼給人交代?人家來家裡送過禮了!母親急了。

    那你還給人家,收了多少還多少。二妞說。

    你看你,在鎮裡待幾天,翅膀就硬了吧?我告訴你,耽誤的,可是你自己的事情!母親沒料到女兒變得這麼固執。

    我知道你為我好,我真的不回去,以後再說吧。二妞捏著衣角。

    你讓我怎麼答復別人喲!母親失望地拍著自己的大腿。

    你就說她有相好的了。二妞本來是教母親撒謊,話一出口,自己就後悔,母親也立刻揪住了這句話。

    真的,真的有相好的了?誰?哪裡的?母親咬住不放。

    不是真的,是,是騙他們嘛!二妞臉刷地紅了。

    好了,以後,我也懶得管你了。母親扣上草帽,抬腳就走。

    二妞張嘴要喊,只覺胃部猛地被提了一下,胃裡的東西往上翻湧,一陣天旋地轉地惡心,張嘴就想吐。

    二妞,你想嘔吐?吳玉嬸不知從哪個角落冒出來,扯住二妞的手,把她拉進廚房,再次壓低了聲音,說,傻妹子,你,你和誰那個了?吳玉嬸的緊張神色使二妞意識到事情的嚴重性。

    什麼那個?二妞不明白。

    你,和誰睡覺了?吳玉嬸又說通俗些。

    我,一個人睡的。二妞說的是實話。

    哎,你要我怎麼說你才明白?哪個男人,脫了褲子,動了你的下面?吳玉嬸連說帶動作。我,得病了嗎?二妞腦海裡飛快地掠過西渡的影子。

    不是得病,你,十有八九懷孕了,肚子裡有崽了!吳玉嬸低吼。

    二妞這才知道,她要像花母豬那樣,快要生下一群孩子了,嚇得面色煞白。

    啊,我不要生崽啊。她喊了出來。她立即想到了西渡,手不知不覺捂緊了自己的肚子。

    你和誰好了?嗯?那個人,他,他打算娶你沒有?吳玉嬸很急切。

    二妞搖搖頭。

    搖頭是什麼意思?他沒打算娶你嗎?二妞,你要說實話,這可不是小事。吳玉嬸搖了搖她,好像怕她睡著了。

    不,他還不知道。二妞問。

    他,是誰?你還沒告訴我。吳玉嬸神情緊張地逼問。

    不,我不能說,對不起,我真的不能說。二妞堅定地搖頭。

    二妞,如果他沒打算娶你,他只能帶你去打胎。你一個黃花閨女,悄悄地打胎,傳出去,就是破鞋,爛貨,沒有人會娶你,永遠抬不起頭的啊!他,打算娶你沒有?吳玉嬸異常關心。

    二妞眼淚汪汪地,不知所措。

    傻妹子,知道他不可能娶你,你還和他這樣。先不要著急,我會幫你解決這件事情。吳玉嬸摸著二妞的辮子安慰她。

    二妞嗚咽。吳玉嬸就把二妞抱在懷裡,拍著二妞的背,說,傻妹子,別擔心,過兩天阿姨就帶你上醫院。不要怕,很快就好。記住了,千萬不要跟任何人說懷孕的事,尤其是那個男的,明白嗎?吳玉嬸又叮囑了一遍。

    二妞發現吳玉嬸的眼圈也濕了。

    西渡像空氣消失在空氣裡。

    第二天,吳玉嬸對二妞說,明天停業一天,到縣城的醫院去。二妞說這兩天生意特別好,關了門,可惜。她想再拖幾天,碰上西渡,死了也安心。

    傻妹子啊,你拖得,肚子裡的家伙拖不得啊,它一天比一天大,胎越大,你就越痛。恢復起來,也沒那麼容易,自己的身體要緊啊。吳玉嬸正言厲色。

    二妞有話說不出,眼淚吧嗒吧嗒往下掉。

    別哭,別哭,明天就去,回來就好了。

    二妞咬住嘴唇,狠狠地點了頭,吳玉嬸背底裡松了一口氣。

    到益陽縣城去,坐的是張清河的機帆船。在路上,吳玉嬸就囑咐二妞,上了船,一定要開開心心地樣子,讓人相信我們到縣城去,是逛街,是玩,是買幾件秋天的衣服,千萬不要讓人看出什麼破綻來。

    這天,吳玉嬸自己倒是打扮的鮮艷奪目。一件藕荷色的上衣,配一條黑色的蓋住膝蓋的A字裙,露在外面的兩條白腿稍嫌粗大,仍是惹男人注目,的確一副上街游玩的樣子。

    我是頭一回到縣城。二妞說完又想吐。

    快告訴我,你現在最想吃什麼?吳玉嬸就怕她嘔。

    蘋果,青蘋果,酸酸的那種。二妞說。

    吶,吃吧,想吐的時候就咬蘋果。兩分鍾後,吳玉嬸回來時手中多了一個塑料袋。

    一陣溫暖湧上二妞心頭。

    上得船來,船一晃,二妞就更想嘔吐。最終咬青蘋果也不奏效,再也控制不住,便探出腦袋,對著蘭溪河裡哇哇嘔吐起來。

    這妹子,頭一回坐船,暈得厲害。船艙裡沒多少人,也不知吳玉嬸在和誰搭腔。

    當吳玉嬸滿面春光地回到船艙,船,已經進了益陽碼頭。

    河面上排列的烏篷船,像根鏈條似的,一個扣一個,一個擠一個,數也數不清,好像生了根,把碼頭都占滿了。這碼頭,比起斷橋邊上的,不知大了多少倍。說的,笑的,喊的,人聲鼎沸,是有別於小鎮的另一種熱鬧。二妞覺得這熱鬧也氣派多了,這些人的說和笑,都像見過大世面的人,對於新來的船只和往來的人,司空見慣,幾乎不會多看一眼。

    張清河從船上支起一塊長條木板,另一頭擱在岸上,坐船的,都要從這半尺來寬的木板上上岸。二妞羞澀了,好像全碼頭的眼睛都在盯著她,盯著一個大老遠進城打胎的鄉裡妹子。吳玉嬸拉了她一把,說,跟緊我,別走丟了。

    手術,使二妞在醫院連續住了四天。

    吳玉嬸搞不清楚,是出了意外,還是二妞身體本身有毛病,手術當中遇到很大的麻煩,二妞的身體大出血,休克,然後是搶救。最後的結果,猶如浪打船頭,吳玉嬸只覺得地動山搖。

    你是病者的母親吧?醫生把吳玉嬸請到辦公室。

    吳玉嬸惶惶地點頭。

    你要有點思想准備。

    吳玉嬸仍是惶惶地點頭。

    她唯一怕二妞有個三長兩短。

    但是,她沒想到會是另一個可怕的結果。

    我們盡了最大的努力,人沒事了。但很遺憾,她不能再懷孕了。

    作孽啊!吳玉嬸壓低聲音喊道。

    現在千萬不要對病者說這件事,她身體虛弱,承受不了這樣的打擊。等她康復以後,再找時間告訴她。醫生囑咐。

    吳玉嬸面色煞白。她沒有像一個母親那樣,捶胸頓足。但是,她雙腿發軟,有些抬不動腳。她完全不是裝的。她知道,不能生育,對一個女孩子來說,意味著什麼。吳玉嬸像個患病的人,貼著牆,緩緩地,懷著懺悔的心情,往走廊盡頭移動。

    我都干了些什麼?二妞,你可千萬不要怪我,我也沒有想到,會是這樣的結果。

    二妞,你有霉運,我也有錯。二妞,你可千萬不要怪我。我,我是自私了,可我不能不為我的兒子著想。我千辛萬苦把他撫養大,就是盼他有出息,做讀書人,娶城裡妹子,永遠不被人低瞧。

    西渡,你要氣死老子了,跟你說過多少遍,不要惹事,不要和鄉裡妹子搞對象,你就是不聽。你哪一次回來,沒有氣我?現在,你讓我怎麼跟二妞說,這樣的噩耗,哪一個女孩子承受得了喲。作孽,作孽啊。

    靜默。

    腳步漸漸清澈了。吳玉嬸的腰直了起來。

    二妞,這回好了,休息兩天,就可以出院了。吳玉嬸笑呵呵地,摸著二妞的手。

    真對不起,給你添了這麼多麻煩。二妞這麼一說,吳玉嬸的眼圈就紅了。

    傻妹子,我那店關幾天門,算不了什麼,錢是賺不完的,只要我一天活著,就沒有誰能和我搶白粒丸店的生意。我現在有一個新的想法,等你調養好了,我再慢慢跟你講。吳玉嬸拍拍二妞的手,又替她扶了一把枕頭,扯了扯床單,一雙手就有點無所適從。

    你看,天快黑了,平常這時候,我得關門裝木板了。十六塊木板,六張桌子,二十四條凳子……二妞說著說著,就流下了眼淚。她哪是想什麼木板,桌子,凳子,她分明是想回到小鎮,她想西渡。她想楓林。

    傻妹子,別哭了,現在好了,什麼都好了。我知道你餓了,等我一下,我馬上回來。吳玉嬸的背影沉甸甸的。

    西渡消失了。大約是半個月後,她收到西渡從學校寄來的一封信:

    二妞:

    對不起,不辭而別。但是,這樣也好,避免分手時彼此難過,我想,這是一種比較理想的告別方式。我是非常喜歡你的,你不要有絲毫的懷疑。只是我們相距太遠,我再沉迷下去,只會給你帶來更深的傷害。你知道,我媽媽無論如何是不會同意我娶一個鄉裡妹子的。二妞,我辜負了你,深感不安,我會永遠歉疚。不要恨我,二妞。

    西渡於學校

    似乎沒有驚訝,又似乎是被擊蒙了。太陽裡有火焰跳動,有枯枝辟裡啪啦地燃燒並爆裂,將火焰沖散了,落下許多零碎的火花,火花如雪落街面,迅速熄滅了,或者是融入了麻石板裡,麻石板像烙鐵一樣紅,光腳的農民,腳板皮被灼燙得絲絲地響。像她出院那天一樣,她整個人都輕飄飄的,渾身的水分被蒸發了,肉體像片枯葉,被風翻來翻去。二妞看見了,她被風翻來翻去。從街心,一翻,再翻,碰撞到對面的房子,彈落在那片斜坡上。

    二妞的身體,在吳玉嬸細心的調養下,很快恢復了。二妞覺得吳玉嬸簡直是自己的幸運星,她把她從山那邊拉出來,在小鎮裡生活,她給了她一份工作,還教她做人,讓她懂得一些先前不明白的道理。在她遇到麻煩的時候,是她在全力幫助她,並且為她保守那見不得人的秘密。

    吳玉嬸對她的好,在打胎這件事情上全部體現出來了。不是每一個人都能這麼幸運,遇到像吳玉嬸這麼慈愛的女人。從醫院回來,吳玉嬸囑咐她,半個月之內,不要亂吃東西,比如太辛辣、冰冷等刺激性的食物,更不能讓男人動下面。二妞不懂,吳玉嬸就對她解釋了其間的利害關系。二妞從頭至尾都沒弄清楚,她已經經歷了一場身體浩劫。她以為,所有打胎的,必定都得在醫院躺上三五天。她不知道,沒有吳玉嬸,她一個人,將怎麼面對這件事情。

    二妞的病歷一直在吳玉嬸的手上。她先是把病歷從包裡取出來,放到梳妝台的抽屜裡,覺得不安全,然後又轉放了幾個地方,最後放在衣櫃裡,藏在一件大棉襖的口袋裡。吳玉嬸從來沒遇到這麼棘手的問題。好像那份病歷是一筆巨款,放任何地方都有可能被人發現,或者是她心底最不可告人的秘密,藏在哪裡都不能放下心來,無法坦然。在這個過程中,吳玉嬸同時在考慮一件事情——這個不能懷孕的結果,是否告訴二妞?二妞的脾性,吳玉嬸有所了解,但是,她不能確信,二妞知道結果後,會干出什麼樣的事來。不過,吳玉嬸又揣測了兩種可能。

    一、二妞可能會歇斯底裡,不管什麼面子與丑聞,她會告訴別人,孩子是西渡的,胎是吳玉嬸帶到醫院打掉的,這麼一來,吳玉嬸的聲譽顯然會遭到極大的破壞。對於吳玉嬸的行為,稍聰明一點的人都能看出來,她僅僅是為了拆散這對年輕人,毀了二妞未來的幸福生活。那麼,這樣一來,西渡也知道了做母親的用意。開始他只道母親是為了他的前程,理解了母親的用心良苦,暑假未完,母親便催他回校,他帶著愧疚離了小鎮,沒想到二妞已經懷孕,母親卻閉口不提,連蒙帶騙把二妞帶到醫院。最終結果雖不是母親所願,但她也等於親自參與了扼殺西家的骨肉,這麼重大的事情,一個人做主操辦,也足以傷害母子感情。這樣的話,吳玉嬸真是賠了夫人又折兵,裡外不是人,實在是得不償失。

    二、二妞可能會默默地接受這個事實,努力地守住秘密。再過一段時間,她或者和別的男孩子相好了。但是這個可能性很小,即便是二妞自己沉默,她那個肥碩的母親,就不一定肯輕易罷休。吳玉嬸早看出來,二妞的母親,喜歡的是錢,說不定會大大地敲詐一筆,把事情鬧得沸沸揚揚。這對二妞本人一點好處也沒有,只會造成更大的的負面影響。

    吳玉嬸的心裡壓上了一塊石頭。她食不香,睡不寧,披在身上的春天失去鮮艷,蒙上了秋天的色彩。每天晚上,吳玉嬸躺上床,眼睛就盯著衣櫃,思考著到底要不要把結果告訴二妞。她打心底裡願意為這件事,給予一點經濟賠償,彌補西家對二妞的傷害,但她更希望是在不為人知的情況下,來完成這一切。這樣心事重重地過了十幾天,吳玉嬸終於做了一個決定,她從衣櫃裡摸出病歷,慢慢地翻看了一遍,好像要記下裡面的內容,最後把病歷點燃了。

    二妞,你有沒有想過,在小鎮開一家自己的白粒丸店?這天下午,店裡沒什麼人了,吳玉嬸和二妞閒談起來。

    自己開店?那要攢多少錢吶?我可不敢做這種夢。二妞老老實實地說。

    不是做夢啊,傻妹子,至少做白粒丸這門活,你已經學到不少了,過些天,我再慢慢教你做白粒丸的配料,裡面的小竅門很多呢,還是要用心學的。吳玉嬸像第一次見到二妞那樣,笑瞇了眼睛。

    啊?你開玩笑呢!這是你家祖傳秘方,怎麼會隨便教給一個外人。二妞將信將疑。

    傻妹子,我不能帶著秘方入棺材呀,那多浪費。再說,我也確實想找一個勤快聰明的人,能將白粒丸的名聲流傳下去,祖先地下有知,只會高興,哪裡還會怪罪呢?吳玉嬸說。

    我想好了,你真是個不錯的妹子。過兩天會有一個鄉下親戚來當服務員,到時你就多到廚房幫手,外面忙的時候,就先在外面招呼。這個白粒丸看著容易做,是需要許多細致功夫的。比如火候,揉面粉的手勢,力量輕重,添水的時間,只要當中一件事干粗糙了,就會影響白粒丸的整個味道。吳玉嬸邊說邊配以手勢,粗壯的白手臂呼呼生風。

    過兩天,果然來了一個女孩兒,年紀和二妞差不多,皮膚挺黑,說話聲音不大,笑起來很憨厚。吳玉嬸喊她黑妹。黑妹來後,抹桌子、收拾碗筷、洗洗涮涮的活,就落在了她的頭上。二妞活兒干得少了,工資反倒漲了一截,一開始她很不自在。吳玉嬸說,二妞,我說過,你背了時,現在,是時來運轉了。要說干活,那是越累的活,賺的錢越少。手藝活,腦力勞動,看起來是輕松些,但這需要聰明、智慧的嘛。你不知道那些坐辦公室的人,工資是你的好幾倍呢。吳玉嬸說得有道理,二妞忽覺得自己升了一級,快成一名有手藝的人了,說不定以後,她的店會成為全鎮有名的,方圓百裡的人都知道的店,像吳玉嬸這家一樣。

    吳玉嬸又給了二妞一個夢,這個夢進一步消減了二妞內心裡殘存的痛苦,她已經開始快樂,臉上也慢慢地紅潤了。吳玉嬸找了一間狹窄的房子,給二妞一個人居住。因而晚上守店,裝十六塊木板,成了黑妹每天必干的活。二妞的房子在橋西,離酒廠不遠,簡陋,且屋內光線不太好,但比起睡在店裡,已經是有了很大的改善,簡直可以說住得相當不錯了。關於房租,吳玉嬸說不用交付,只說是親戚的空閒房子,人到縣城謀生去了,暫時借來一住,說不定哪天人家回來,還得物歸原主。

    這種時來運轉,又令二妞措手不及。如此吉星高照一般,她都不知哪輩子修來的福氣了。以前聽人說過,人要背時,如果背時透頂,肯定會有轉機,那好運一來,也是擋不住的。二妞信了。她也不想再找老奶奶算什麼婚姻之命了,那都已經注定了的,該來的都會以來的方式出現。

    二妞看自己的手,手指倒是很長,手背也只見突起的骨頭,全沒有可以形成酒窩的肉。吳玉嬸的手很白,且不粗糙,但是手背上青筋突起,好像隨時都在運用力量,因而吳玉嬸是一個果斷、能干的女人。西渡的手指細長,皮膚平滑,掌心和指尖都沒有生繭,那只手從身體上撫過,像奶水漫延過來,溫暖浸潤肌膚,覆蓋肌膚。

    想到西渡的那雙手時,二妞的心被蟲子咬了一下,一陣刺痛。黑妹卻圍著她,好奇地問這問那。二妞一點心思都沒有,但是不忍讓黑妹失望,也就一五一十地告訴了她,並且認真地說,和鎮裡的男孩子玩,要小心些才是。黑妹說,鎮裡的男孩子咬人嗎?為什麼要小心?二妞一時不知怎麼回答,只得實話實說,鎮裡人是看不起鄉裡妹子的,要是上當了,會比咬你一口還疼。

    一場秋雨一場寒。二妞搬到橋西後,雨水多了起來。麻石板街道被沖洗得干干淨淨,坑窪裡積余的雨水,也如泉水那樣清澈。有一回,二妞傾聽了一整夜的風雨聲。那夜,綿綿的秋雨忽然瘋狂肆虐,肆無忌憚地撲打她孤寂的小窗,木格子小窗不堪重負,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音,聽起來,像一個不安分的人在舊木橋上走動。二妞看見了舊木橋上的自己。她最後一次走到橋中間時,忍不住四面環顧。回首,她看到了母親螞蟻般的身影,前方不遠,一道青山遮住了視線。她覺得心忽然空曠,身體被一股旋風卷走,霎時變得渺渺茫茫。她已經很久沒有在舊木橋上面走過了,不知道現在走在上面,是不是還會有那樣的感覺。現在的風,從門和窗戶的罅隙裡擠進來,搖晃室內那盞昏燈。房間裡簡單的家具,冷冷清清的,一言不發。

    思念,像一葉小舟,從夜海裡闖了進來,孤棹擊碎了湖面,風雨掩蓋了棹聲,黑亮的波紋蕩漾,她想起了一雙漆黑、詭秘的眸子,像只夜鳥,一動不動。

    小鎮裡死一樣的安靜。

    後來的秋陽,便蒼白了。

    現在的秋陽,蒼白。蒼白的秋陽,也難得一見。

    陰霾和雨,成了秋天的主色調,整個氛圍,似乎在表現一種“很多事情都已久遠了”的狀態,好像一切都隨夏天去了,鍋底下燃燒的薪被抽掉了,開水停止了沸騰,並慢慢冷卻。

    斷橋最能體現這種冷調。陰雨連綿,要從斷橋上捕捉一個人影,比看見偶爾飛過天空的鳥雀還難。二妞每天從店裡和住處往返,少不了來回兩趟經過斷橋。她常撐的是一把黑色油布傘,一根傘骨已經折了,那一塊塌陷進去,傘的圓圈整體便遭到了破壞。然而這傘大,傘柱結實,並不影響遮風擋雨,她捨不得扔。盡管她有些喜歡那些色彩鮮艷的雨傘,但想一想,那雨也不是三百六十五天下個不停,花那錢置傘,還不如添件新衣。因而她就一直舉著這把黑布傘,在冷冷清清的街頭來往。

    斷橋上的風,格外大,雨霧在河面跑來跑去,砸在烏篷船上的雨,發出細密的聲音,清脆而不張揚,好像在給那些奔跑流動的一切奏樂。走上斷橋,二妞就會下意識地放慢腳步,蘭溪河夏天的熱鬧,斷橋的故事,都會在她的腦海裡重跑一遍。那時,她的心底便和這秋天的主色調相融合,幻化出“很多事情都已久遠了”的一片蒼茫。

    二妞,我有個想法,不知你有沒有膽量去做?吳玉嬸說。低矮的廚房裡,她身上的香粉味很濃。

    不殺人吧?二妞開玩笑。

    殺雞你都不敢,還敢殺人嗎?你敢不敢把我這個店承包下來?吳玉嬸說。見二妞不信,接著說道,當然現在時機不成熟,但是,等過了年,裡裡外外的事,你也都掌握得差不多了。我做了十幾年,也該歇歇了,這個店打開門就賺錢,我不會讓你有太多風險的,你要相信我。把店轉到你手上,我也放心。

    二妞激動得嗓子眼呼呼地響。

    這可不是件輕松活,要動腦子,會盤數,還要掌握運轉技巧呢!到時候,你也可以請你信得過的人來幫忙。吳玉嬸話說出來,心裡略覺寬慰。

    晚上,二妞在烏篷船上見到了李立和謝東。二妞曾見過謝東一面,他看起來文質彬彬,二妞心有好感。李立把船撐到河中心,大家盤腿圍坐船頭,中間放著幾瓶啤酒和兩瓶白酒,還有花生和袋裝點心。

    黑妹辟裡啪啦不斷地說話,好像不那樣她立馬就會融化,說的全是亂七八糟的小鎮瑣事。不說話時把花生殼弄得畢剝作響,扔進河裡,不一會兒,水面就浮了很多花生殼。

    河面的秋風從領子裡鑽進身體,就有了很深的涼意。

    來,喝點白酒暖和。李立說。一個人喝一杯,喝完上岸,到河堤走走,誰不喝,就不當兄弟是朋友,誰醉了吐了,誰就是卵子。

    黑妹粗壯的手臂就舉起了杯子,要和李立干。那一大杯,至少有三兩之多,把二妞看得傻眼,她沒想到黑妹還有這麼豪爽的一面。黑妹干杯前,瞟了謝東一眼,似乎是想從他那兒借來一點力量。謝東微微一笑,把眼光拋向二妞。黑妹喝完了,酒量最差的李立,也一仰首把一杯白酒喝了下去。二妞早就想喝醉。她端一滿杯白酒往嘴裡猛灌,她感覺吞咽的是火,是滾燙的開水,喉嚨和肚子裡燃燒了一樣,火辣辣的熱。

    船還沒靠岸,黑妹首先稀裡嘩啦地嘔吐,兩條腿直不起來。

    你感覺怎麼樣?還去不去吹風?謝東笑著對二妞說。二妞捂著胸口,想吐,不好意思在男孩子面前吐那些污穢的東西,臉憋得比月光還白,感覺腳踩在棉花堆裡。

    你們,是不是喝的白開水。二妞不算糊塗。

    我送你回去吧。謝東低頭說。

    李立喝杯啤酒就會紅臉,喝這麼多白的,居然一點事兒都沒有。你們,是故意的。

    我不知道,反正我喝的是酒,不信你聞聞。謝東張嘴朝她呵氣。

    我在酒廠,喝酒鍛煉出來了。我是很能喝的,這樣的一杯,根本不算喝酒。謝東一邊說,一邊跟著二妞上了斷橋。

    二妞兩腿有點打晃,他想伸手扶她,但她又穩穩地站住了,他和她只是第二次碰面,他不敢碰她。於是,謝東的手也在打晃。

    你知道,這橋上發生了多少故事嗎?都在走路。那些腳步。什麼……是腳步?二妞趴在橋欄上,摸著冰涼的石獅子,語無倫次。謝東不知道她在問誰,只見她俏麗的身材憂傷地彎曲,兩條烏黑的辮子垂懸在橋欄外面,像一雙伸向河面乞討的手。

    二妞,你吐出來了,才會舒服。來,跟我走,我有辦法。謝東果斷地拉著她的手,往酒廠方向走。二妞越來越糊塗了,她開始咯咯亂笑,笑完又哭,一哭就喊媽媽。最後她終於像團泥一樣癱軟。謝東把她抱上二樓,放在他的床上,東翻西翻,調好一杯白水,然後把她扶起來,拍著她的背說,來,把這杯水喝了就好了。二妞嗓子發干,眼也不睜,迷糊地張嘴就喝,“嗷”的一聲,嘔了一地。

    對不起,把你這裡弄髒亂了。二妞清醒了。

    你住得真舒服。她站在陽台上說。

    湊合吧,夏天確實很舒服。冬天風大,都不敢開門窗。現在也挺涼快了。你不要光看到好的一面嘛。謝東看見二妞的身影嵌在月色中,很是柔和。

    為什麼要讓我們喝酒?二妞問。

    我,還是跟你說了算了。他們在打賭。謝東坦白。

    打什麼賭?

    我說了,你不要生氣。

    我不生氣。

    為你是不是處女打賭。賭了一百塊錢。讓我來……做鑒定。

    你,所以,你把我帶到宿捨來了?

    天地良心,看你在橋上胡言亂語後,我就沒打算做鑒定,當他們的證人了。你後來迷糊不清,我把你抱回來,只是為了讓你吐出來,醒酒。小人才會乘人之危!

    他說他抱她回來的,二妞的臉刷地紅了,眼睛在地面亂掃。謝東也半天沒吭聲。她這才聞到他身上的酒味很重,確信他喝的是真酒。她頭一回清清楚楚地看清謝東的長相。他比西渡矮一點,五官沒有特別出色的地方,看起來舒服,不像壞人。於是她笑了,說,你這個證人出賣了兄弟,看你怎麼交差?

    二妞,如果你不反對,我就說,你是個處女。

    二妞的臉紅了。

    黑妹知道你們在打賭嗎?二妞忽然問道。

    不,她不知道,她的任務是負責把你叫上賊船。

    她要是同謀,我不饒她。

    事情是不斷變化的,壞事也有可能變好。要是沒有這一次喝酒,我們也不能真正認識。

    二妞從舊木橋上走過。或許是心思太急,她沒有聽到舊木橋發出的吱呀聲,她更沒有停在橋中間故意搖晃,讓橋發出百鳥齊鳴的熱鬧聲音。她馬不停蹄地往家裡趕。路邊沒有突然冒出來的花朵,吸引她,山草枯萎了,點把火就能燃起一座山頭。只是石頭還在腳底下滾,骨碌碌的沒入枯草裡。一個多時辰前,村裡鄉親捎來母親重病的消息,也來不及回住處收拾行裝,就直接上路了。

    過了橋,家就慢慢地近了,她的心卻越來越害怕。她不知道母親得了什麼病,嚴重成什麼樣子,她的哥哥們為什麼不把母親送到鎮裡的醫院去。她害怕母親死了,現在已經死了,或者等她回來後死了,或者等她離開後死了。她放慢腳步,向家裡張望,屋前地坪裡沒有人,門和窗口黑洞洞的,也看不到一個人影。這種平靜使她放寬了心,減少了一點恐懼。當熟悉的氣味撲鼻而來,像聽到某種召喚,她加快了腳步。

    回到家,她首先發現,母親果然修整了豬圈,但圈裡沒有一頭豬,掛滿各種農具和干玉米棒子,做種的絲瓜,飄瓜等。她正要進屋往母親房間裡去,聽見廚房有人說話,聲音從黑暗的窗口傳出來。

    就三間房,你說媽會怎麼個分法?二妞聽出來,這是大嫂的聲音。

    兄弟倆一人分一間,余下的一間肯定是給二妞。大哥在說話。

    說什麼我也不同意。她是遲早也是要嫁出去的人。

    是啊,媽要是那樣,就太蠢了。媽應該還有些積蓄。

    她當然有積蓄,誰叫你平時不表現好一點,不向弟妹學?現在想要媽多給咱們,恐怕沒那麼容易了。

    二妞聽清了,大哥大嫂在談財產問題。她故意在豬圈裡弄出一點聲響,又咳嗽好幾聲才進了門,大哥大嫂已經停止了談話。她和他們相互看了一眼,便低著頭,進了母親的房間。母親的房間比廚房更暗,她躺在熏得灰暗的蚊帳裡,身上蓋著同樣灰暗的被子。

    怎麼病了?又不到鎮裡去看醫生?二妞在離床一尺遠的地方垂手站立。她聞到餿尿的氣味。她看不清母親的面孔。

    前幾天到山上鋤草,閃了腰,就起不來了。也不知錯動了哪裡的土,造孽啊!母親的嘴似乎捂在被子裡,聲音渾濁不清。

    到鎮裡的醫院去看看,到鎮裡的醫院去看看。二妞站著也一動不動,嘴裡連續說了兩遍。

    看醫生有什麼用,中了邪氣,打針吃藥都沒用的,後山的毛四婆占卜問過了。

    她問了誰?

    問了山裡的鬼魂,說家裡有克星。

    二妞記起小時候母親罵她克死了父親。她明白克星就是指她。

    毛四婆沒問有什麼辦法嗎?

    問了,山裡鬼魂說,克星命大,命硬,天曉得喲,這個亂墳堆裡冒出來的家伙,要把老子折磨成什麼樣子。

    二妞心裡難過,又匆忙回到鎮裡。

    謝東來過,好像找你有事。黑妹很不情願地說。

    噢,回頭我問問他。二妞邊吃邊答。

    你們,那天晚上誰醉了?黑妹指的是二妞和謝東。

    好像只有你醉了。二妞說。

    那謝東沒醉嗎?黑妹問。

    他酒量大。二妞說。

    你酒量也不小。黑妹揶揄。

    你到底想知道什麼呢?二妞放下筷子。

    我,我想知道,謝東是不是喜歡上你了!黑妹癟嘴說了出來。

    我怎麼知道,你為什麼不去問他?二妞煩黑妹找碴兒。

    我……我不敢。黑妹說。

    二妞明白黑妹喜歡謝東了。

    從夢到老奶奶那夜開始,二妞便充滿了莫名其妙的惶惑,並且總是覺得忘了一件很重要的事,好像有什麼東西遺忘在家裡,或者說那次回家,她原本是要辦一件什麼事,卻忘了辦。她只是兩手空空地回去,又兩手空空地回來。這種遺忘和惶惑的感覺,折磨她,困擾她,並使她心頭的空洞越來越大,越來越空,越來越冷。她不知道生活中哪一個地方出現了漏洞,殘缺慢慢地擴大,似乎快要崩裂,這種快要崩裂的緊張,又形成了另一種精神壓力,使她一天到晚神經兮兮,患得患失。她不知不覺形成一種習慣,只要有一點空閒,便會不由自主地回憶那個夜晚的夢,拼命想讓那些恍惚的東西清晰起來,她堅信那裡面隱藏著一些關於她命運的啟示。可是那些夢境,就像水草那樣搖曳、柔韌、光滑,它們的姿態挑逗並且嘲弄,得意並且神秘。她依稀地看見它們,像光影。她捕捉不到它們。它們有時像魚一樣,紛紛撞進她回憶的網,然後像水一樣從網孔裡漏出去。她便是一個收了空網的漁夫,不得不帶著訕訕的心情,一次又一次地撒開那張網。也不知是天氣的變化,還是情緒的原因,她胸口裡那台風箱的噪聲更大了。她嗓子裡有一種聲音,聽起來,好像隨時便會咳嗽,並且是劇烈的咳嗽。但是,這只是她呼吸的聲音,且慢慢地勻稱,平緩,規律起來。

    上回謝東找你,找到了吧?黑妹總問。

    什麼時候?

    你不用裝糊塗。黑妹有點狡黠。

    我今天晚上就去酒廠找他。

    橋西盡頭,就是謝東所在的那個國營酒廠,有將近一百個職工。酒廠的效益,像酒鬼半清醒半迷糊的狀態,是半死不活的。麻石街道直通酒廠,穿過酒廠大門,倒像酒廠把麻石街吸納進肚子裡,反過來,麻石街又像酒廠吐出來的一條長舌頭。這個酒廠,是全鎮為數不多的磚塊水泥建築之一,數丈高的煙囪裡冒出的白煙,或者蒸汽,盤旋在蘭溪鎮的上空,這種現代化氣息,反倒使小鎮有幾分虛幻。

    二妞先到自己的住處待了一會兒,天完全黑下來時,才慢吞吞地上了街。上了街也不急於往謝東那裡去,只是一個人漫無目的地數著麻石板。她還是在拼命地記憶。橋西這邊本來冷清,這會兒街上更是沒什麼人影。這邊的房子比橋東的陳舊,沒有什麼店鋪,沒有店鋪裡的燈光影射,因而街上也沒那亮堂。小胡同倒是很多,從街面忽然伸直過去,使街道像一條長了許多腳的蜈蚣。胡同裡偶爾會有一只貓敏捷地穿過,或者有一只狗,對著牆角撒尿。二妞就住在其中的一條胡同裡。剛才出來的時候,她聞到秋天潮濕的霉味,廚房裡飄出來的飯菜香味格外誘人,這兩種氣味混合在一塊,她就產生了躲在被子裡傾聽風雪的欲望。

    與謝東干巴巴地聊了幾句,二妞就說要走,他留她,說你難得來一次,再待一會兒,我先吃碗面條,再和你下軍棋。她說軍棋是什麼棋,沒下過。他說是工兵挖地雷,簡單易學,可以打發一點時間的。於是她就等。他在廚房煮面條,她胡亂張望,並且轉到陽台,看見秋天的蘭溪河水漲了很多,顯得豐滿肥大。夜船切開河水的肌膚,船內那一星燈火,緩緩地向前移動。

    她待了一會兒,有點冷,便回到屋裡,看桌面上亂七八糟的書。他看的是和酒有關的書,想必是工作的需要。釀酒,應該是件有趣的事情。她想。就像做白粒丸一樣,很多人喜歡,就很有成就感了。他稀裡嘩啦吃完面條,一邊擦嘴一邊擺棋盤,先讓她把棋子認全了,再分大小,哪個可以吃哪個,哪個不可吃哪個,怎麼走,棋子進了營,就是進了安全保護地帶,誰想吃也吃不到的。然後他又講了一下棋子行走的方法,比如只能直行,拐彎必需停一步,工兵只能挖地雷,炸彈總是和對手同歸於盡的。她聽了覺得很新奇,感覺他講的不是下棋,倒像是在說某些富有哲理性的事情。她想他懂的東西真多。

    見她都聽明白了,他便開始擺棋。一邊擺棋,一邊說布陣很重要,兵不厭詐,要善於誘敵深入,再干掉敵人,然後安全回營。他把自己的棋擺好了,問需不需要幫忙,並保證絕不動自己已經布好的陣容。她咬著嘴,堅決地搖頭。一邊認真地調兵遣將,一邊忍不住發笑,好像已經看到了敵人中了她的圈套。為了訓練她,他讓她當裁判。她規規矩矩,並不懂偷梁換柱,謊報軍情。第一盤棋她敗得慘不忍睹,吸取了一點教訓,下第二盤棋時,她已經學會了狡猾,棋盤本來很小,她和他的腦袋都快碰到一塊了,手和手更是免不了不時地觸碰。不過都會若無其事地繼續下棋,好像真的在進行一場勝敗榮辱的戰爭。第三盤棋開始,她在第一陣線放了“師長”,隨後緊跟一枚“炸彈”,他用“軍長”干掉了她的“師長”,她用“炸彈”與“軍長”同歸於盡。這時候,外面一陣風呼嘯而過,緊接著有大雨“嘩啦嘩啦”傾盆而下,她驚呼一聲,哎呀,下雨了!他從容一笑,說,下雨怕什麼,你不專心下棋,你的國土又將淪陷,到時,你只有像李後主那樣苦吟“春花秋月何時了,往事知多少”了喲。她不知他說的李後主是什麼,只覺得他念的兩句詩挺有意思,或者是他念詩的時候挺有意思,便笑道,還不知誰的國土淪陷呢,你丟了一個“軍長”,我只是少了一個“師長”而已。他哈哈一笑,錯,你快彈盡糧絕了,就算是有千軍萬馬,也會不擊自敗呢!你太揮霍了,下一個炸彈,可得算計點用呀!他仍是教她。也不知是他讓她,還是確實失掉“軍長”後大傷元氣,反正第三盤棋他敗了。

    外面的風和雨,一片混亂。

    她有些興致勃勃的了。他便和她開始下第四盤。這一盤棋,心思似乎都不在棋上,即便是心愛的“司令”被干掉了,也沒有誰大呼小叫。這一盤下得很慢,連時間似乎也慢了下來。這時候,他和她才看清棋盤上有兩顆腦袋的影子,影子和影子之間不過幾厘米的空隙,也就是棋盤上那條河界的距離。他的腦袋再過去一點,就到了她的地盤,同樣,她的腦袋再前進一點,就入侵了他的地盤。他和她都沒有輕易越軌。他指揮“連長”殺到她的邊疆,忽然有點羨慕這顆棋子,它勇往直前,不惜粉身碎骨。她不知是計,以為來者不善,用“司令”輕輕掰掉了他的“連長”,才知殺雞用了宰牛刀,自己忍俊不禁。他說,“連長”死得其所,做了“司令”的刀下鬼,不枉痛快一回。她覺得他話中有話,有點像那句什麼“……裙下死,做鬼也風流”的意思。她把“司令”退回營裡,半晌不說話。這局棋到這裡,就有點走不下去了,影子和影子在河界上空的空隙,不著痕跡地縮短,拉近。其實只是他,向她這邊侵占過來。

    外面的風和雨,混亂一片。

    她學他,也調動一個“連長”,向他那邊沖殺過去。她的手碰倒了他一個棋,正是一枚“炸彈”。

    哈,和你同歸於盡。她喊道,樂不可支。她原本只是沖過去虛張聲勢的,沒想到那是一個“炸彈”。

    你耍賴,看見了棋,不算的,一個小小連長,敢碰別人,不是吃了豹子膽嗎?他故意逗她。

    是你先吃豹子膽的,我只是向你學習。她嘻嘻一笑,得意洋洋。

    鬼靈精,學得倒快,看我怎麼收拾你。她以為他要動什麼棋,沒想到他卻捉住了她的手。但是,他不知道怎麼收拾她,捉著她的手也不知放開,就在河界上面懸著。她臉紅了,抽回了自己的手,說,該你下了呢!他便傻乎乎地走了一步棋,心不在焉。你贏了,二妞。他說。

    還沒完呢,生死決戰都沒到,你怎麼就失去信心了呢?她還是盯著棋盤。

    一步棋,即可定勝負。我彈盡糧絕,且無精兵良馬,拿什麼與你拼?所以,我知道我輸了。聽起來,他有點頹喪,還有點惆悵。

    你在讓著我,你明明是在讓著我。她低聲說。

    不,你很聰明,是我輕敵,大意,所謂驕兵必敗,就是我這樣的結局。

    河界上的空隙又縮短幾分。

    和你在一起真充實,能學到很多東西。她眼裡亮光閃閃。

    於是,影子和影子,輕輕地觸碰到一塊,在河界上空連接起來。

    外面的風和雨,仍是混亂一片。

    二妞。他捏起她的手,玩弄她的手指頭,並且叫了一句。風貼著河面掃過。

    嗯。她答。作為對風的響應,水輕微地湧動。

    你可以把指甲留長一點。他沉吟一會兒,竟說出一句令他自己莫名其妙的話。

    不行啊,容易帶細菌,再說,做白粒丸時,指甲裡填滿面粉,不方便,也不衛生。這些話都是吳玉嬸說過的,她正好用上了。

    噢,我忘記你的工作了。他意識到總捏著一只手,有點單調,便伸出自己的手掌,和她的手掌比,看誰的手指頭長。她便看清了他那雙手,大約是因為水,或者其他東西的浸泡,膚色比她的手還要白。她的鼻子隱約聞到酒糟的味道,並從酒糟裡分辨出好幾種氣味來,比如楊梅、大米、小麥、高粱……他的手簡直是一片農作場,或者是一個糧倉,一派五谷豐登的好景象。他的手型並不算好看,也不像西渡的手指那樣修長,圓潤,完美。但是,那雙完美的手,離開了她的掌心,手的溫度,也在記憶中漸漸降溫。西渡只是一個名詞,他的手只是一件器具,只是片刻間,從她的心底一晃,便模糊了。她很想將眼前這只手放到鼻子底下,使勁地嗅,讓氣味更濃,更芳香,更真實,更迷人。

    外面的風和雨,仍是一片混亂。

    外面的風和雨,整夜一片混亂。

    這一夜,好像是一幕關於手的展覽與欣賞。他和她的手始終沒有分開,只是變著姿勢,換著角度,背光、逆光、側影,忽近忽遠,忽上忽下,時而整個手掌相貼,時而只是指尖相觸,時而手指相交,時而手背相抵,不斷地摩挲,滑動,手指在掌心劃寫。兩個人沉默。手和手說了很多話,高興的,不高興的,明白的,不明白的,手上的每一條紋路都參與了這場展覽,參與了這場談話。她心裡清楚,謝東不可能不知道她和西渡的關系,但是,他了解到什麼程度,她不得而知。

    她首先累了,困了,而風和雨還在繼續。你在我床上睡吧,現在很晚,雨又一時停不了。他已經松開她的手,替她打開被子。我翻翻書,天就會亮了。見她不動,他補充一句。你總不能坐一夜吧?咱們各占一邊,好歹也可以睡上一覺。她聽罷,便和衣上床睡下。他還是翻了一遍書,見她睡熟了,就在她的另一側悄悄躺下,關了燈,只聽得外面的風和雨,仍是混亂一片。

    那夜以後,手和手又交流了幾次。每次交流的時間都很長。手和手已經熟識了,它們熟悉了對方每一條指紋的走向,濃淡,輕重,長短,粗細,美丑;熟悉了每一條指紋的思想,顧慮,期盼,欣喜。後來,謝東終於忍不住了。

    你和他,還保持聯系嗎?在自己的木閣樓裡,他問道。本來用“關系”這個詞,才比較符合他真實的想法,但他不高興用,所以就用了“聯系”,這麼一個普通的,沒有太多感情色彩的詞。好像用“聯系”這個詞,就不會觸碰到二妞和西渡的感情。她的心驀地一跳,只是搖了搖頭。她被最近的事情攪亂了,西渡這個人,像一個夢境,被她遺忘,並變得模糊的夢,越來越不真實,他像老奶奶嘴裡的一個詞,遠去了。

    是沒有割斷聯系,還是沒有保持聯系?

    沒有聯系。

    那你,是不是還……想他?

    她想了想,又搖了搖頭,說,不至於那麼傻,明知道沒有結果的。

    他似乎對她的話感到滿意了,停止了發問,說,到河邊走走,涼爽的感覺應該不錯。她說河邊太冷,不如下軍棋算了。但是,第一盤旗才開始走幾步,整盤棋就亂成一團麻。她也不知道,怎麼忽然間就在他的懷裡,他的嘴唇就那麼壓過來了。她還主動張開嘴,伸出了舌頭,雙手圈住了他的脖子。她為自己的熟練暗自吃了一驚。緊接著她被他的肌膚灼傷了,整個人焚燒起來。他比她更熟練,從接吻開始,所有的動作沒有一絲生硬,顯得非常連貫與融洽。他觸動了她身上最敏感的疆域,在她的默許下,侵占了她最神聖的領土。她倒下了,像旗幟倒在自己的山頭。完後他有點悶悶不樂,還悄聲地歎了一口氣。她沒發覺,低著頭收拾自己。這件事本來就進行得匆匆匆忙忙,這會兒像打碎了碗似的,心裡有一小片遺憾。

    雪下得特別早。下雪前,北風刮了三天三夜,街道被風掃得干干淨淨,似乎是為迎接第一場雪,於是精心洗漱了一番。雪粒是在第四天早上落下來的。雪粒落得很急,夾在風中,沒頭沒臉地砸下來,僅吃一碗白粒丸的工夫,便填滿了街上的坑坑窪窪,以及屋上屋下所有的縫隙,整個小鎮就像撒了一層稀薄的鹽。這時候,除了滾燙的白粒丸湯,身體裡的血,小鎮裡幾乎沒有流動的液體。屋簷下的污水凍結了,大街上的咳嗽的痰水凍結了,各種聲音也凍結了。梧桐樹干的向北部分,結了一層厚實的冰塊,枝丫上垂掛晶瑩的水滴狀的冰條,它從來沒有這般赤身裸體過。

    蘭溪河上也結了一層冰,冰上雪粒鋪得均勻。烏篷船嵌在冰塊裡,安靜地停泊。船四周的冰塊被搗碎了,因為船上的人要取水做飯,洗衣。碎裂的冰塊還漂在水上,像浮木一樣,搖晃。到中午的時候,躁動的雪粒輕悠起來,變成小瓣的雪花,以翩躚的舞姿落地。有雪粒和冰塊墊底,雪不會融化,因而很快便積得很厚,先前撒的鹽變成了蓬松的棉花,各種硬朗的線條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沒有質感的圓潤。斷橋上的獅子也臃腫了,楓林裡的樹開滿了大朵的白花,白色房頂下的褐色木材建築,格外安詳,好像那些房子裡隨時會走出一個童話故事裡的人物來。而在斷橋上眺望河岸,目光越過白茫茫的蘭溪河,對岸那一長排披著白發的垂柳紋絲不動,全無春天花絮亂飛的得意與俏皮。

    二妞結束了一天的忙碌,也不管天都快黑了,硬拉著謝東陪她到河邊踩雪、敲冰塊。下雪的天氣裡,是沒有黑夜的。黑夜裡的雪格外白亮。謝東不同意去更遠的地方,於是,兩人只是在斷橋下面的碼頭轉了轉。

    近岸邊的雪早被人踩亂了,踩黑了,冰塊更是撈不著一塊。河風不大,吹到臉上是一種很舒服的冰涼。

    嘿,真氣人哩,都讓人給糟蹋了。二妞很失望,一邊踢雪一邊嘟噥。

    你不也是趕來糟蹋的嗎?只不過沒有趕上第一個而已。謝東似乎情緒不好。

    二妞覺得他的話有些刺耳,便不吭聲,還是試著往更白一點的地方踩過去。這一片碼頭只有一小段是石塊修築的階梯,另一段是不成形的,腳步踩出來的道路。她終於找到一片新雪地,站好了,抓一個雪團,狠狠地朝他扔過去。他立在她幾米遠的地方,說,看著點啊,掉進河裡,沒人拉你,看不把你凍死。她說,凍死了好啊,凍死了,就沒有人煩你了。他看見她一揮手,一個白球飄打過來,與此同時,她發出一聲驚叫,身形一矮,眨眼間便落入水中。

    他把她拉上來後,她渾身篩糠一樣,劇烈的顫抖,並且開始爆發性地咳嗽。她的胸腔就像一所空大的沒有家具的房子,咳嗽的聲音在胸腔內產生共鳴的回音,從喉嚨裡奔跑出來時,就顯得清脆而尖細,像刀子在玻璃上拉劃。這種尖厲刺痛了他,他迅速地背起她,往住處奔跑。他只有一個想法,趕快把她放到溫暖的烤火箱上。他自己也想躺進溫暖之中。他身上也濕透了,她就像一塊冰,因為他的體溫在融化,融化的水流進他的脖子,並順著脖子往身體裡流淌。他的牙齒上下磕碰,敲打出的聲響撞擊他自己的耳膜。他想將牙齒咬合,但是他無法控制,他只有任由它們瘋狂擊打。

    事實上,關於把她放上溫暖的烤火箱,那只是他的一種幻想,他的家裡只有一個很小的爐子,並且多數時間都只是一堆冰冷的灰燼。他不得不脫光了她的衣服,把她放進被子裡,再用滾熱毛巾將她擦了一遍。她冷得說不出話,嘴唇發紫,臉色發青,只是一陣接一陣猛烈地咳嗽。他換了衣服,擠進被窩裡,抱著她,雙手在她全身用力摩擦。南方的房子裡沒有暖氣,被子潮濕冰冷,他和她一塊瑟瑟發抖,被子裡好半天才有了一點熱氣。她的咳嗽卻並未平息,他聽見她胸腔內有一台風箱在鼓動,她的嗓子裡氣喘吁吁,似乎是透不過氣來。嗓子裡卡著一口痰,痰在喉嚨裡上上下下,聽起來像煮沸的水。

    二妞,二妞!他仍是奮力摩擦她的身體,他忽然間很害怕她就這樣離開了,因而他一邊摩擦,一邊喊她的名字。她卻只是模模糊糊地應答,清清楚楚地咳嗽,一聲接一聲,每一聲從醞釀,在胸腔裡回旋,到蹦出喉嚨,都是有條不紊,絲毫不亂。倘有哪一個環節亂了,她便會一陣亂七八糟地、且更為劇烈地咳嗽,似乎是在調整節奏,然後慢慢地找到規律,再重新開始那種秩序地咳嗽。他從來沒有見過這麼可怕的咳嗽。它能將他的心懸起來,吊得很高,再將他的心鞭打一陣,然後猛然將他放落。他心裡疼。他想替她咳嗽。他想起那次和她在烏篷船上喝酒,她伏在斷橋上,俏麗的身材憂傷地彎曲,兩條烏黑的辮子垂懸在橋欄外面,像一雙伸向河面乞討的手。

    二妞,如果你沒有……那一段經歷,那該有……多好,該有多好。

    什麼……什麼經歷?二妞心裡一緊。

    我……我說什麼了?謝東含含糊糊地反問了一句。

    你說如果我沒有……那一段經歷,是哪一段經歷?

    改天,改天再跟你說這個。還冷嗎?感覺暖和了嗎?他抱緊她,歎了一口氣。

    她的喘息越來越急,越來越響,胸脯也起伏不斷,她似乎想說點什麼,但最終什麼也沒說出來。她不能確信謝東知道她上醫院的事,也許他只是不能接受她和西渡的那段感情。二妞沒有追問,事實上她也沒有力氣盤根問底,猛烈的咳嗽占用了她的嗓子,她不得不全力以赴,對付這一次有史以來最為瘋狂的咳嗽。他的雙手在她的肌膚上摩得滾燙,她的身體還是處於麻木狀態。她的腦子開始昏昏沉沉,在算命的老奶奶家中出現的幻象,那些似花非花,似物非物,不斷閃現、明滅的東西,紛紛擁擠過來了。

    關於“那一段經歷”,謝東是在一周後講出來的。

    這時候,雪已經化了,天氣稍微暖和了一些,河裡的水也格外清冽。他和她躲在一只沒有人的烏篷船裡。

    二妞,我真的不能接受你的那段經歷。他是這麼說了第一句話。

    為什麼?難道你今天才知道,我是有過感情經歷的嗎?二妞有點激動,烏篷船跟著她搖晃了一下。

    不是,哦是,以前知道的不完整,而且,你也不夠坦誠。

    什麼樣的完整?二妞問。

    我不知道,你還到醫院打過孩子!

    是誰告訴你的?

    真有這樣的事?你為什麼要承認?你為什麼不否認?他低聲地喊了起來。

    誰告訴你的?她心裡升起對吳玉嬸的怨怒。

    鎮裡有人親眼看見你在住院。

    二妞絕望地軟成一團。

    愛情,在這個冬季,被寒冷覆蓋,誰也不知道,來年的春天,還會不會發芽。二妞到醫院打胎的事,早就像一股地下湧動的暗流,傳遍了有閒心和沒閒心的人的耳朵,這樣的一個女孩子,夜晚到某一處,和某一個男人發生一點事情,不必有一絲懷疑,對於一只破鞋,更無須有任何的同情。因而鎮裡的人就把二妞夜裡“偷情”的事張揚開了。一傳十,十傳百,連二妞夜裡那驚詫的表情,也被她們描述得活靈活現。閒暇時嚼舌根,像嚼顆帶勁的檳榔一樣,口舌生津,還鍛煉了腮部肌肉與口腔,鎮裡的人因此活得更健康,更有滋味。

    在她們嚼夠了,把檳榔渣子吐到二妞面前時,二妞才知道,她已經成了鎮裡的婊子。

    離年關越來越近,即將當老板娘的興奮冷淡下來,原本是二妞生命中最重的東西,忽然變得沒有一點意義。她心底那股依賴,像一顆爬到了樹頂的青籐,再也無可攀附,正昂著頭,茫茫然在風中搖擺。此時,草木皆兵,她已無處說話,也無人說話,連吳玉嬸也不能讓她百分百地信任了。

    不怎麼在店裡露面的吳玉嬸,在廚房與店堂裡往返,依舊是一副笑瞇瞇的神情。這個冬天,吳玉嬸瘦了,皮膚裡的水分風干了,走起路來便顯得輕飄。

    二妞啊,記著不要對外人說,是你把店承包下來了,你看現在到處風言風語的,對你不利,店裡也不能失去鎮裡這撥老主顧,知道不?吳玉嬸說。

    二妞茫然點頭,只見自己的身體到處飄浮,像尾魚那樣,在空中游弋。魚呼吸困難,眼睛突出,不斷地張嘴,吐出連串的水泡。

    二妞,你應該吃點藥,今年冬天特別寒冷,要注意身體。吳玉嬸聽出二妞的哮喘與往時有些不一樣,又叮囑了一遍。掉進河裡的那夜,在謝東的背上,二妞的五髒六腑都被冰水浸泡透了,肺葉顫抖時,她失去了知覺。從那夜開始,她感覺自己的肺,有時像個膨脹的氣球,有時像尖細的針頭,有時像扎進了魚刺。她總覺得她的肺是黑的,像一塊煙熏過的臘肉,晾在風裡。蒼蠅飛過來,灰塵粘上來,她的肺髒了,空氣便顯得很渾濁。她想將它們濯洗一遍,讓呼吸清清爽爽。

    日子像一頭牛,默默地把一年的犁拉到盡頭,也不回首,仍不緊不慢地向前拉去。離過年尚有十來天,零星的鞭炮和花炮聲,早已在街上東一響,西一響地熱鬧,氣氛中有了過年的喜慶。這時候,一場流感從空氣裡夾裹而來,襲擊了小鎮,許多人病倒了。身體強壯,抵抗力強的,三兩天便挺了過來,像二妞這樣的體質,體內的病菌,就像一個潛伏已久的漢奸,一見風吹草動,立馬就蠢蠢欲動,和流感裡應外合,她身體的堡壘一下子就被攻下了。

    二妞一病就病了一個星期。

    打針吃藥後,流感似乎是治好了,人卻不再像從前那樣舒坦。她面帶潮紅,不咳嗽時,也是這樣,總像是被火烤熱了皮膚。她覺得身體輕了,喘息重了,耳朵裡時常嗡嗡地,像電波流動。有時候,她什麼也聽不見,什麼也不能干,喘息聲在她自己聽來,尖銳得像金屬的相互碰撞。有時候,她覺得喘息使她浮起來,她感覺自己坐在船裡,左右搖晃得厲害。

    二妞的病除了咳嗽,特別怕冷以外,似乎並不影響生活,只是模樣顯得越發柔弱與溫順。小鎮的流言,在經歷了一番洶湧的沖擊之後,發現對象如此不堪一擊,竟有些憐憫地默默沉寂了。這些溫和的鎮裡人,到底狠不下心,把一個鄉下女子往絕路上逼。她們的所作所為,都只怪生活太過平淡無瀾。

    近年關了,小鎮人也將精力投入到過年的准備當中。一切都像渣子沉下水底。小鎮暫時風平浪靜。也沒有人關注二妞的身體狀況,只有二妞她自己明白。她常覺得自己飄浮起來,離人和大地都有一段距離。有時候明明有人從前面走近,她卻愣是看見對方往後退去。她的生活中,最真實的事情只有兩件,那就是發出金屬音質的咳嗽與喘氣。

    謝東暗地裡仍在關注二妞。目睹二妞嬌弱病態,謝東忽然間柔情滿懷,萌生照顧二妞的沖動。

    二妞,其實,我們……你,我仍然喜歡你。二妞房間裡的陰冷使謝東一顫。他在床邊坐下。二妞喘氣聲很大,和門縫裡進來的風一起,涼颼颼地穿透謝東的脊背。

    想和我上床,是嗎?不用拐彎抹角,又不是第一次。她漫不經心的話,像一記耳光抽打在他的臉上。他面紅耳赤。

    二妞,你,別這樣自暴自棄,以前是我錯了,現在,我不在乎別人怎麼說了,你不要這麼理解我,我……謝東正說著,二妞一番猛烈的咳嗽打斷了他。她嗓子裡卡了一口濃痰,幾次試圖吐出來,都沒有成功。他替她捶背,她一只手推開了,面朝牆壁專注地咳嗽,呼吸中夾有雜音。她別轉臉來時,已經有鼻血滑淌下來。他慌了手腳,命她昂起頭來。她若無其事地一笑,用毛巾擦掉鼻血,說,小事,習慣了,一會兒就好。

    她的鎮定讓他吃驚。她用冷淡覆蓋一切。

    二妞,原諒我,或者,懲罰我,好嗎?他自知有錯,不斷乞求。

    你沒有錯,錯的是我,咳,咳……也許我該請我自己原諒自己。二妞說。

    不,你不哭就是在怪我。每次都是那樣,你只有哭出來,才表示你很委屈,願意交流。只有眼淚才是你的真心。你哭吧,二妞,哭出來好嗎?他很著急。她的鼻血不時地流淌出來,他用指頭幫她揩了幾下。血,慢慢地止了。他順著手勢掠了一下她額前的頭發,她“哇”的一聲哭了出來,趴在他的肩膀上,很久沒有抬頭。

    他沒有動,由她哭。他知道,哭著,是痛快的。他企盼她哭。因而堅決地用肩膀承受著她的眼淚,鼻涕和嘴裡呵出的熱氣,把自己凝固成一堵牆,直到她的哭聲漸漸微弱,暴風驟雨般歇息下來,恢復平靜,他才松了一口氣。他也感覺到她原本堅硬冷漠的身體,在他的手中融化,緩緩地松軟開來,她的雙手不知不覺地箍緊了他。

    老鼠在屋梁上逃竄。

    她嗓子裡的聲音,像北風在遙遠的地方吹刮。

    他只聽得有把鏟子,把瓦礫鏟來鏟去,碎片與鐵鏟撞擊的聲音,正好從她的喉嚨裡傳出來。他掰開她的手,兩手捧住她的腮,讓她張開嘴,努力地想看到她的嗓子裡去。她屏住呼吸。聲音消失了。他看到一個洞口。空洞。

    很難受是嗎?他對著洞口說。他知道這個洞穴裡的聲音,使她呼吸吃力,很不舒服。如果可以,他真想鑽進去,將那裡打掃一遍,像吸塵器,把所有的灰塵吸出來,像鏟子,把每一塊碎片都鏟除干淨。但是不可以。他松開她,面對自己的無能為力,懊悔當初沒學醫。

    二妞,我們結婚吧。面對眼前的空洞,他像醫生詢問患者,或者是下了診斷,又似乎要給剛才的舉動一個結果。

    二妞,你不願意嗎?我很認真的。如果患者不相信醫生的診斷,醫生大約會是謝東現在的神情。

    我願意,我為什麼不願意呢?你不要後悔。她說。

    我聽人說正月十五是個大好日子,鎮裡就有幾家辦婚嫁的呢。

    二妞眼裡的光亮使屋子裡一片亮堂。

    明天我就帶丑媳婦見公婆去!

    你爸媽,會同意嗎?二妞忽然想起吳玉嬸。

    我爸說了,兒子要娶的女孩,就是謝家的媳婦。

    我也帶乖女婿回家見丈母娘去!

    當下兩人開始掰著手指頭計算,買什麼,不買什麼,什麼用什麼顏色,什麼擺什麼位置,什麼是他說了算,什麼是她說了算。

    我光當一聲,掉進了路上的陷阱裡。二妞說。

    陷阱?難道你還在懷疑我嗎?二妞,你摸摸,摸摸這兒。謝東把二妞的手放在他的胸口上。

    幸福就是一個陷阱,陷入幸福的人,眼裡再也看不到別的東西,等於四周一片漆黑,我盼望這時間能變成永恆。二妞說幸福是陷阱,誰都想永遠困在其中。

    幸福?陷阱?都哪跟哪啊?謝東驚訝於二妞把幸福比作陷阱。

    也許現在看來,是個溫馨的陷阱,到以後,就是個殘酷的陷阱了呢。二妞說,哎,你知道嗎?吳玉嬸丈夫常年在外跑船,和張清河關系很曖昧……我剛來的時候,連發育都感到害怕,不知道怎麼回事。可是,這一年,發生了很多事情。

    二妞的生活像年前的天氣那樣放晴。然而天氣暖和得極不正常。人們在這種溫暖中感覺憋悶與煩躁。有經驗的人說,氣溫這麼反常,必定會有一場寒流,或者會下一場大雪。果然,兩天的溫暖過後,氣溫驟然下降,一年中最冷的天氣來了。北風狂號了兩天兩夜,大地再一次徹底凍結,裹上了一層冰。第三天,大朵的雪花鋪天蓋地。當大地一片雪白的時候,謝東右臂耷拉,面無血色,在別人的挾扶中,急匆匆一路跑出酒廠大門。白雪上一行鮮血,格外猩紅。這時天色將晚,積雪不薄,幾個人冒著大雪疾走,腳下悄無聲息,等他們消失在鎮裡的另一頭時,酒廠門口便聚集了好些人,紛紛議論。

    二妞趕到醫院時,被謝東那半條纏著紗布的手臂嚇傻了,只覺得有誰拿了一面鑼,在她的耳邊狠擊了一聲,眼前的一切都在戰栗與轟鳴。

    她的腳把她帶到床邊,摸索那半截紗布,她的臉像塊石膏,她像在幫別人喘息。

    二妞。謝東笑容慘淡。

    二妞的眼珠子遲緩地滾動半圈,先是有半顆眼淚堵在眼眶邊,繼而聚成一汪,蜂擁而出。

    謝東……我不怕。二妞嗚咽。

    二妞,我們,還結婚嗎?謝東舔了一下嘴唇,他一直看著二妞。

    二妞一直看著那條殘余的手臂。

    咳!咳——咳——!二妞咳嗽,低頭吐了一口痰。

    結婚,我們說好了的。你爸媽都在張羅婚事了。等你出院,我們回一趟鄉下。二妞對半截手臂說,喘氣聲幾乎蓋過了她的話。

    ……

    謝東,不管怎麼樣,我都要嫁給你。我願意把我的右臂給你,我願意做你的右臂。

    ……謝謝你,二妞。原先我還在想,西渡那小子沒福氣,沒想到,我也一樣。不,我比他有福氣,只是無福……

    謝東,你又提他干什麼。

    他是擺在眼前不珍惜,而我,你看我,現在這樣子,配不上你。

    謝東,你胡說什麼。

    二妞,理當有一個愛你的人呵護你。至少他是個健康的人。

    我們說好結婚,我們都不要改變。

    謝東不說話,只是用左手抓握二妞的雙手,默默地用力,再用力。

    謝東出院的那天,雪過天晴,分不清太陽與雪,哪個更為耀眼。街頭積雪正慢慢地化成泥水,踩上去,鞋底下濺散濕潤的聲音。遠處不易涉足的地方,雪正變得稀薄,形成大小不一的塊狀,像島嶼分布。屋簷的水滴聲輕松舒緩,滴在水溝裡,聚集成一股細流,流淌,源流不知在哪一處消失。下午的時候,太陽躲起來,雪停止融化,一切即將冰封。

    天更冷了。

    二妞告訴母親,正月初一,謝東會帶上媒人前來“送日子”,婚期定在正月十五。母親似乎還為那個獨苗木匠的事耿耿於懷,即便是聽到二妞要嫁鎮裡人謝東,也沒有一絲喜悅,還譏諷他胳膊腿都不全。嫁吧嫁吧,反正好人家都讓別人挑去了。母親嫌煩。她抱著新添的孫子,腋下露出一截泛黃的棉絮,臉頰上有一圈更濃的紅薯色,那是凍的。母親騰出一只手,把壓在灰燼下的炭火撥旺了,繼續說,過年沒豬殺,豬發了瘟,扔了。爬過年坎,你二哥就要蓋新房,我給你打腳盆、馬桶的錢也墊進去了。母親臉上的皺紋很深,每一條皺紋都淡漠無情。

    二妞盯著母親的皺紋,一條一條地數。母親的面容消失了,二妞看見的只是一群蚯蚓,一堆枯枝,一片龜裂的田地,一張廢舊的皺紙,或者是一些豬圈的稻草。

    大年初一,天冷異常,風呼呼勁刮,似乎在醞釀一場立春前的大雪。屋裡比屋外更冷。整個上午,二妞不斷跑上山頭,望了又望。中午時分,山路上仍是空空蕩蕩,沒見謝東“送日子”的人馬來到。母親在屋子裡大罵不絕,二妞胸口發熱,咳出一團血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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