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德頌 正文 第六節
    「中國還有幾人稱得上知識分子?知識分子早已退化,大部分私德卑劣,只是一群追名逐利的庸人。至於國外的,你聽聽:盧梭忘恩負義,對養母兼情婦的求助置之不理,任她貧病而死。他自稱沒有一個父親比他更加慈愛,卻把五個自己親生的孩子送進育嬰堂,此後不再過問,所謂《懺悔錄》,更是假話連篇。易卜生這個鳥人更是十足的市儈,在十分富有後,也只是用五克朗打發掉他的私生子。托爾斯泰從來不承認自己的私生子,也不願看一眼臨死的兄弟;雪萊和海明威一樣,看中婦女不擇手段地勾引,厭倦了一腳踢開,不管對方死活。」謝不週一口氣說了一長串,最後告誡旨邑,千萬不要和所謂的知識分子搞在一起。

    旨邑說道:「我才不相信你的野史資料。人們喜歡放大知識分子私人生活中所犯的錯誤和弱點,我可以舉例證明對他們完全相反的評價。我相信一個男人會拋棄女人,但不相信一個父親會不要自己的孩子,不承認自己的孩子,尤其是當孩子活生生地站在他的面前。」

    此刻,江水綿綿,垂柳悠悠。旨邑坐在愛晚亭裡,眺望了很久。然而她什麼也沒看到,她心不在焉。她先是想起謝不周的有趣,一笑而過;接著又想起他們關於知識分子德行的爭執,她從心底裡否定謝不周的看法。對於她來說,常常回憶春節期間的那次危險經歷,是莫大的幸福,她也越發堅信,有那個夜晚的存在,除了水荊秋,任何男人都不可能贏得她的心靈和肉體。那件事像她生命中一個永遠啃不完,吃不膩的甜餅。

    他們第二天早上從電視上得知結果,那次事故死傷慘重,有的淹死在河裡,一部分人被踩得血肉模糊。如果不是水荊秋,她可能死了。也可能他們一起死了。他們總算是死裡逃生。她時時想起他說「死也要陪你」,沒有什麼比死更能證明愛情。她不知道他回家怎麼向梅卡瑪撒謊。她第一次沒有嫉妒,她覺得她這一生都滿足了。後來他再到長沙來,她看見他腿上的疤痕,她知道它永遠不會消失。

    更早前。秦半兩的爺爺把錢幣帶回北京,直到如今還沒有下文。秦半兩的爺爺每到一個地方,第一件事就是找博物館以及被發現與挖掘的墓地,其次是古玩市場。不知道是什麼東西,使得一個活著的人,對死亡以及故去的事物興趣如此濃厚。旨邑經歷過生死體驗,對生命的認識原本就有些不同,秦半兩帶她去博物館看完馬王堆漢墓之後,震驚之餘,她理解那種不可言說的吸引力,也迷上此道。

    即便是墓地移置到了博物館內,四周的陰冷仍然異樣。她不得不拽住秦半兩的手。

    「兩千一百多年以前,墓室的女主人辛追(西漢長沙國丞相利蒼的妻子),死時約五十歲。據說1972年,她的遺體從墓葬中出土時,全身潤澤,皮膚覆蓋完整,毛髮尚在,指、趾紋路清晰,部分關節可以活動,軟組織尚有彈性,幾乎與新鮮屍體相似。是世界上首次發現歷史悠久的濕屍,出土後震驚世界,它既不同於木乃伊,又不同於屍臘和泥炭鞣屍,這種特殊類型的屍體,又是防腐學上的奇跡,搞得醫學界十分震驚。女屍解剖後,軀體和內臟器官均陳列特殊設計的地下室內。」秦半兩的外地朋友來長沙都要看這個,把他培養成一流的解說員了。

    「你願意幾千年後,你的人和器官被拿出來擺弄嗎?」那些浸泡在玻璃罐裡的器官令旨邑肚子裡翻江倒海。

    「我死後想去鄉下買塊地,睡進地下幾十米。安靜清寂。我只希望幾千年後我的畫還很有價值。」他牽著她去另外的墓室。

    「我有時候想把骨灰撒在我喜歡的大海裡,有時候也想睡在大地深處,像在母親的子宮裡一樣安寧。」旨邑浮現夢中對死亡的感覺。

    「你最想生活在哪個年代?」

    「當然是唐代了。」

    「我願意是才藝雙絕的妓女,像柳如是、董小宛,反正活在允許納妾的年代。」

    「你原本是個喜歡拋頭露面的人,對吧?在現代社會裡,反而自我封閉起來了。說實話,我還真不知道你是什麼樣的女人。」

    「那你就別當我是女人。我感到現代人的生活真是乏味透了。即使與時代脫節,我也不覺得自己有什麼損失。」

    「我爺爺一輩子不理會他的時代,他對自己的一生很滿足。」

    「你爺爺心裡有自己的時代。」

    「對,實際上就這麼回事,人活在自己的內心深處。」

    「半兩同志,我有豁然開朗的感覺。你小小年紀。還挺會教育人。」旨邑笑道。

    「嘿,我經常被我哥的孩子教育,說我土老冒,連『帝國時代』都不會玩。」

    「我也不會。所有網絡遊戲我都不會。」

    他們停在陳列室的角落裡。她看玻璃櫃裡有獸首瑪瑙杯、銀壺、青銅方鏡等。他看著她的側臉,似乎在猶豫是否靠過去吻她。她感覺到了。她能夠想像可能發生的一切,他慢慢靠近的身體,必定暗火似的燃燒。如果沒有水荊秋,她和秦半兩此時此刻定會在這枯墓裡開出花來。但是,水荊秋就像博物館裡的服務員,或者是角落的電子眼,正虎視眈眈地監視他們——他仍佔據著她的整個心靈。

    旨邑突然發現自己陷入一個滑稽的局面:也許謝不周和秦半兩,他們其實想著她的肉體,但一直在進行精神遊戲;而水荊秋一直強調要和她有精神上的深層相交,卻仍然停留在肉慾中無法自拔。

    原碧每寫「現代金蓮」博客,必附上一奇聞軼事,且多與性癖相關。她自己的「金蓮」照片,已不僅限於雙足,正一張一張地往腿部攀爬,如一個懸念故事,吸引了更多的看客。成就感令原碧興奮,就像當年解出一道數學題。恭維的讚賞的起哄的留言使得她的博客熱鬧非凡。她感到自己成了焦點,人人都在關注她,就像聚會時,男士們的眼光都停留在旨邑身上。假若他們接近原碧,也只是在琢磨如何更熟悉旨邑。原碧早就有所不滿,盡量避免與旨邑成雙成對,她討厭成為旨邑的綠葉,她希望突出自我。現在,她找到了自己喜歡的生活方式,那些陌生人送給她的華麗詞藻令她愉快。有人在博客上的留言稱讚與鼓勵她,認為她應該大膽展示雙足的無與倫比的美,包括身體的其他部分。有人叫囂更新太慢,照片應該一寸一寸地爬,趕緊漫過膝蓋,露出大腿。

    「有些可惡的傢伙一心等著看俺的裸體,慢慢兒等吧,熬死人一律不償命。你們既是虛擬的,也是真實的,你們毫不隱瞞自己的慾望,是值得讚賞的。俺肯定會接著貼照片,至於哪一天能讓你們如願以償,俺心裡也沒底。有所期待,本來是件挺美好的事情嘛。」原碧寫起博客來語調完全變了一個人。

    有一日,原碧中午在學校食堂吃飯,忽聽到有學生正在議論「現代金蓮」博客,一個學生說,狗日的那雙腳真是完美無瑕,博客也寫得有意思,我都快愛上她了,如果我向她求婚,她肯不肯干?其他學生哄地笑了,一個說道,我不太相信,太完美了,很可能是假的,電腦製作出來騙人的,說不定是個男人在搞鬼。於是他們又笑,慫恿那個學生去搞同志關係。另一個同學說,在沒有充分的證據前,不要下任何結論,就像我們解題,一步一步來,自然有個水落石出的結果,我相信還是有完美存在的。

    如果說以前原碧覺得「現代金蓮」只是個人的東西,那麼從現在開始,她覺得對它有了責任,更準確地說,對看客有了責任——她有必要將它弄得更加漂亮。她興趣更大了。

    「俺知道Z1姑娘嫉妒俺的雙腳。她擔心x2大人看到俺的腳。x大人追求她,她不予回應,只是吊著他。她真是貪心的女人。俺一定要找機會在x大人面前裸腳,他見俺的腳必將為之流鼻血。x大人說去漂流,總是湊不齊人,其實他主要是等z。z近段去北方比較頻繁,俺琢磨她在那裡有敵情,捂著不能示人。想必又在挖社會主義牆角。俺很是佩服她屢敗屢戰的毅力,見了棺材都不流淚。不過也挺納悶,她咋不撬X大人呢?怎麼說他也不在婚姻當中。說句公道話,x大人和她還是般配的。她這個人貪婪又清高,總希望男人都在她外圍,隨時為她服務。哼,漂亮女生一輩子都改不了風流病。俺與其催問x大人啥時出去玩,還不如直接找z。再不出去,整個暑假就OVER了。x大人如果曬黑一點,可能會更性感。x白得讓女人慚愧,他真的該去熱帶海邊曬上半個月。電一電z先,如果能去海邊游泳,就比漂流更爽了。」

    一切都在蠢蠢欲動。好比正在醞釀一場暴動或者革命,原碧是首領,人們圍在她的身邊,歡呼吶喊。她博客的點擊率越來越高,居然被網站推上首頁「每週一星」欄目,知道「現代金蓮」的人更多了。她不得不重新編排了一下從前的日記,將版面調製得藝術精美,使它更具觀賞價值。原碧認識了不少「朋友」,並且和他們在網上聊得相當快樂。他們不知道她是誰,她可以毫無顧忌,從前羞於啟齒的話以及謹慎的話題,通過手指頭十分流暢地敲打出來——她對誰都不用負責,像無政府主義者那樣放浪逍遙——直到某一天,原碧發現自己變了。

    事情是這樣的,那一天,她在餐桌上講起了性癖習的段子,自己還哈哈大笑,她在大笑時第一次解放了自己的嘴巴(是敞開的)和雙手(不再捂嘴),樣子自信自然,彷彿她從來就是這樣。朋友們也對此感到驚訝。然後有人說原碧頭髮該剪了,她就說不剪,要蓄起來。大家便懷疑她經歷或正經歷某種不平常的感情。原碧只是笑,她為自己有一個幸福的秘密而幸福。前些天博客上有一位叫Q的人留言,說他是個畫家,問她是否在長沙,如果不在也沒有關係,總之他非常希望聯繫上她,請她當他的足部模特,她完美的雙足,正是他作為一個繪畫者夢寐以求的。他留下了他的郵箱地址,希望郵件聯繫,具體商談。原碧還在考慮,是否回到現實,在一個陌生人面前公開自己的身份,但心裡面一直惦記著這件事。沒幾天,畫家Q又跟進一個留言,再次表示了他誠懇急迫的心情。她給他回了一封信,請允許她稍做考慮。於是他在她的郵箱裡留下了電話,給了許多讓她對他信任的話。他理解一個女孩子的顧慮,他盡一切證明他是一個誠實的人,並非社會上的混蛋。

    他們去的是西海。謝不周對西海的熟悉不亞於長沙,他曾在此將一個死樓盤搞活,將一個活樓盤搞火,足足風流了兩年時間。城市的景觀和路線不在話下,娛樂消遣方面更不待說。他在西海找到一個有車的朋友,帶旨邑和原碧在市區轉了一天,將幾個傳說中的風景點跑了一遍。那開車的男人和謝不周十分默契,看得出來是,二人早就狼狽為奸。謝不周暗示那男人讓原碧玩開心就夠了,休要打旨邑的主意。那人瘦高,笑起來臉特長,是某地產公司的總經理.姓馬,她們叫他馬總。車在西海大道行駛,前往一個海濱山景。原碧坐在前排和馬總說話,後排兩人偷笑。對於旨邑來說,她希望看到馬總把原碧征服,她很想知道原碧傾心於男人的樣子。謝不周比旨邑更希望看到前排結下好果子,這樣的話,旨邑肯定會受到某些影響,將她對他的愛意激發出來,這個假期就其樂融融了。

    旨邑開始還擔心原碧會木訥寡言,結果她在前面笑話一個接一個,葷的素的,把馬總樂得嘴合不攏。原碧的變化讓旨邑暗自吃驚,這才注意到原碧的頭髮過了「警戒線」,變長了,突然有了幾分嫵媚。旨邑幾乎是驚慌地去看她的腳,但是因為她坐在原碧後座,而後者屈著膝蓋,她根本看不見。她努力回憶.也記不清原碧穿的什麼鞋子,車到一片樹林,大家下車的時候,她才看見,原碧穿的是運動鞋,還有牛仔褲罩著。她鬆了一口氣,但一想到明天將在梅沙游泳,她莫名其妙地煩躁起來,幾乎後悔這麼愚蠢地選擇到西海來,往遠點說,後悔把原碧帶到自己的朋友圈來。

    其間水荊秋打來電話,問及在西海玩得如何,帶防曬油沒有,叮囑她玩得別太野,小心中暑。旨邑將景色描述了一番,說正在淺海,海水有點濁,天倒是很藍,海鷗也飛得很低,她想如果和他來住上幾天,她會比那些鳥還幸福。她感到越來越依戀他,他也是。她不想婚姻了,但仍想有個她和他的孩子,越愛他,她便越需要一個孩子,很強烈。他仍是苦笑。她想得到他苦笑的樣子,像一個犯了大錯的孩子。於是她便不忍心在這個問題上折磨他,實際上她也並沒有設想過有孩子以後的生活。她只是有這個念頭而已。

    他們在海邊照相。數碼相機是原碧的。馬總拍完檢查效果時,無意間發現了原碧自拍的腳(原碧忘了刪除還是故意保存,不得而知),馬總對此反應平淡,只是說一句:「這雙腳長得不錯。」謝不周說,馬總馬屁比照片拍得好,原碧姑娘腳還在鞋裡頭,怎麼看得見?馬總又舉起相機,要謝不周跟旨邑合影,嚷著靠近點,表現親熱點,別像鬧彆扭的小兩口。謝不周就罵了馬總一句粗話,說咱們要親熱回家上炕親熱,不習慣在外人前頭摟摟抱抱。話雖這麼說著,他還是靠近旨邑,見她對著鏡頭表情投入,問她願不願意攬他的小腰。旨邑便搭過去一隻手,感覺到他腰桿結實,應該是常練仰臥起坐,又或者是把女人當運動工具了。

    海風吹,夕陽垂,幾個人拖著斜影,在海邊逗留。馬總悄悄問原碧,那雙腳是你的嗎?原碧點頭。馬總不信,要眼見為實。完了又糾正,說買房的人都注重看實景,光看宣傳圖片心裡頭不踏實。原碧說明天游泳就可以看到了。馬總說明天的事明天說,今天晚上請她去足浴,就他和她。原碧說不行,集體活動,不能開小差。馬總頗為失望,那雙小腳讓他心動,但他還是放棄了集體洗腳的想法。馬總非常清楚謝不周的口味,他戀足,顯然他不知道原碧有雙小腳,看樣子他在錯過它們。

    謝不周和旨邑落在後面,看他們低聲交談的曖昧樣子,旨邑覺得晚上原碧就要倒在馬總的懷裡了。

    「走慢點。」謝不周拉了一下旨邑的手,並沒有馬上放開,直到她面對他,「你真的對老夫沒有一點感覺,老夫永遠只是個嫖客?」謝不周說得很慢,乾淨,彷彿擔心發音錯誤。旨邑最怕這種時刻,一個愛講粗口的男人,突然像個老教授,讓她認真不得,也遊戲不得。她採取游離其間的方式答道:「喜歡你有什麼用?你會和我結婚麼?」謝不週一慣的口吻上來了,「真JB勢利,開口就談結婚,結婚真不是件好事,老夫這不是前車之鑒麼!像你這樣的女人,結婚可惜了,那是慢性自殺。」旨邑假裝生氣,「憑什麼你自己結兩次婚,別人想結一次你都要阻撓?」

    「正因為結了兩次,下了地獄探得真理,結成現在的經驗果子,白送給你你都不願張嘴,老夫笑掉大老二的時候多,今天是氣斷大老二了。女人談戀愛太實際太功利了。」

    「你是個風流債主,呂霜那裡一屁股債,史今這邊也扯不清,如果我再攪進來,你只有瘋掉了。我是喜歡你,你說明天結婚,我立刻答應。」

    「將老夫的軍,明知道老夫處境險惡。你這女人,老夫知道你不是省油的燈。」

    「謝不周,行了,男女關係容易反目成仇,不如兄弟相稱更長久。」

    「和自己喜歡的女人兄弟相稱,豈不是嘲笑老夫無能?」

    梅沙島在西海的東部,離西海市區一個半小時的車程,幾年前還沒修海梅高速的時候,走靠海的盤山路,要繞三四個小時,一路上總有人盤得受不了,下車對著大海嘔吐。崖下邊海浪拍石,開出白花。海水遠近顏色不同。大油輪或者老漁船各行其道。海盡頭,天盡頭,海天相接,顏色千變萬化,景色的確希罕。高速公路沒有盤山的險,同樣也沒有盤山的景,一路平淡。車裡播放鄧麗君的歌。旨邑聽得膩煩,心想男人怎麼都一個口味。她歪著頭,幾乎睡著了。睜開眼時,她看到梅沙島綿長的海岸線,白色沙灘以及熱帶樹林。

    他們停下車,在沙灘上支起陽傘,鋪上野餐布,拿出水以及啤酒零食。馬總對原碧關照細心,謝不周不知道他另有盤算。原碧已經換上牛褲短褲,脫了運動鞋,光著腳丫,沙子覆沒了她的腳背。她往野餐布上一坐,伸直腿,抖落腳上的沙。謝不周和馬總同時看見了她的腳,只是前者表現淡定,後者表情誇張,但是不用懷疑,兩個男人心裡狂蜂亂舞。馬總提出立馬下海,他大學時候拿過游泳冠軍。原碧認為游一圈再休息也不錯,她朝謝不週一笑,後者站了起來。旨邑說太曬了,你們去游,我看東西。四周空無一人,只隱約看到遠處旅遊區螞蟻似的人影。

    旨邑看著他們走向大海的背影,慢慢融入波光瀲灩之中,她感到這次出行有點彆扭。原碧的言行舉止,讓旨邑感到她對她有股蓄積已久的敵意。尤其是她亮出自己的小腳時,那種毫不掩飾的得意,讓旨邑既嫉妒,又不屑。她故意不下海,滿足她被兩個男人爭奪的虛榮。她瞇著眼睛,看見三顆黑色的人頭浮在海面。她已經分不出誰是誰。她也不在乎誰是誰。她喜歡就剩自己,在空曠的海邊和天空下,莫名其妙地憂傷。這一刻,她感到舒服、自由、解脫。

    她最近時常感到自己內心充滿邪惡,魔鬼在霸佔她的心。她設想某一天,水荊秋突然懷著悲痛告訴她,梅卡瑪死了,因為絕症,或者是車禍,飛機失事。趁梅卡瑪出差,請殺手將她解決掉,毀屍滅跡。黑道打手出面威逼梅卡瑪和水荊秋離婚,不然在她臉蛋刻上「賤人」,就像《紅字》裡的海絲特·白蘭。總之,電影、小說裡常用的方法她都想到了。她常常在夜裡感到梅卡瑪不過如只螞蟻,她用食指和拇指就輕鬆地把她廢了。一種力量不斷地牽引她。她嘲笑一個人成為另一個人的障礙。

    此刻,在大海面前,她感到靈魂送給自己理性的禮品:憂傷、靜寂、安寧。她對大海發誓,她愛水荊秋,願意為他做出任何犧牲。

    她看到海裡的三個人頭變換了位置,然後有個人頭往海中間飄。或許是視線錯覺,她感到剩下的兩個人頭重疊成一個,像在接吻,片刻之後又錯開了。海面金光閃閃,散發出溫暖華貴絢麗的氣氛,那一片溫和的海水,像蛋糕般淌著奶油的香味。旨邑餓了,咬了一口蛋黃派。遠處那個人頭已經飄到更深的藍色當中,停在那裡,向他們揮手,像是在叫另外的人游過去。近處的兩個人頭游開一會又重疊了,其中一個沉下去,旨邑聽到原碧一聲興奮的尖叫,她想一定是沉下去的那個人在摸原碧的小腳,原碧故意叫給她聽,她叫起來有股放蕩的潛力。

    旨邑不再看那三個渺小的黑點,她感到大海有股墳墓的味道,就像她走進廣州的西漢南越王墓,那塊像崗山腹心深處二十米深的地方,她聽到千年亡魂的喘息。她渾身發冷,心裡奢想擁有那個絕品角形玉杯,頭碰在紅砂岩上,回去後競病了一周,於是相信對於有些東西,念頭不純就是不敬。

    她重新看他們。他們玩得很好。遠處那個人頭喊了一聲,競賽似的快速回游,而近處的兩個人轉身往岸邊移動(他們一直停留在齊脖子深的水裡)。

    好像發生了什麼事。旨邑站起來,往海邊走,由於坐得太久,腿部發麻。

    這時候她聽到一聲慘叫,遠處那顆頭沉了下去,雙手撲騰,手消失的時候,水面一團紅色。

    她聽見自己的心咯登一下,迅速跑過去——她首先想到謝不周。近處的兩個人氣喘吁吁跑到淺灘,當她看清是謝不周和原碧時,稍微鬆口氣。他們倆回頭看後面,旨邑看到的那團紅色也消失了,海面仍是金光閃閃,散發出溫暖華貴絢麗的氣氛。他們帶著錯愕的表情看了一陣,馬總的頭始終沒有浮現。原碧在太陽底下渾身發抖,謝不周臉色蒼白,半擁住她。旨邑站在他們幾步開外,他們在血腥味的海風中站了很久。

    不遠處一塊不太起眼的警告牌上寫著:小心鯊魚。

    整個下午,他們仨像犯罪嫌疑似的被警察局盤問,錄口供,做保證,按手印,然後接受媒體的採訪。

    天黑前他們恢復自由,三人沉默不語,謝不周與原碧各自因馬總的悲劇而做深刻的內心反省。

    惟有旨邑,被一種令她陌生的情緒控制,一句話都沒說,彷彿也沉陷在對於死者的悲悼裡。

    實際上,在她看到近處的兩個人頭重疊時,她立即判斷謝不周和原碧勾搭上了,那一刻,對原碧的嫉妒像一隻在鼠洞邊窺視很久的貓,猛地跳出來,撲向獵物。而當她確實看見謝不周的手搭在原碧的肩上,他們肌膚相觸的那一點面積正好烙在她的心上,她感覺有絲灼痛,同時深感不安和羞恥——她竟然會吃原碧的醋,竟然會對嫖客模樣的謝不周湧起妒火——他無論如何比不上她的知識分子水荊秋。她心裡頭甚至湧起粗鄙的話,告訴自己謝不周並不是她喜歡的類型,她討厭滿口粗話的男人,他不到四十歲,至少已經搞過五百個女人;至於原碧,她打內心眼裡就沒有欣賞過她,她們從來就不是一路人。

    現在,嫉妒在喚醒她什麼。

    接下來的行程取消,撤返長沙,大家仍是驚魂未定,各自回窩,有懷抱的找懷抱依,有肩膀的找肩膀靠,無依無靠的,就只好摟著自己安靜地過幾天,仔細勸導自己:人終有一死,死在哪裡,都將死在夜裡。謝不周的頭痛病比往日更為嚴重,在史今的懷裡足足療養了一周(他感到對她有種前所未有的需要),出「療養院」後恢復正常社交,將掙得的第一筆費用(約五萬塊)留給了馬總的老婆孩子。史今表示幸虧游向深海的不是謝不周,如果失去他,她這輩子都將暗無天日。

    謝不周的父親打來電話,說他母親神智清醒,要見他。謝不周立刻起程,回到家看到父親又見蒼老,照例一陣勃然大怒,對尚在精神病院的母親罵不絕口。父親終生只有母親這一個女人,無論她是瘋了,還是跑了,只要她記得回來,父親都寬容相待。不知道父親哪根筋壞了,母親到底有什麼值得他這樣去對待,她從不在乎他,只是將他不斷地折磨。父親說當年母親愛上一個唱戲的小生,遭到她家裡的強烈反對,他們看上父親是個年輕的知識分子。謝不周明白,母親從來沒有愛過父親。

    和謝不週一道去精神病院前,父親告訴他,他從學校退休後,要麼把母親接回來,雇一個保姆照顧她,要麼他和母親一起住到精神病院去,他說:「她一個人,太孤獨了。」

    謝不周沒說話。他希望她死。

    所謂的神智清醒,也就是母親願意和別人對話,並且總是答非所問。父親常來,是她眼中熟悉的事物,就像病房裡的桌椅和床。至於謝不周,每次她都像第一次見面,躲著他,一會兒又饒有興趣地盯著他。

    父親說當時她確實很清醒,求他帶她去見不周,他才打電話通知他。

    他們暫時把這個女人帶回家。在父親的乞求下,謝不周留下來陪了兩天,母親始終瘋癲,義恰逢北京有事,便走了。

    所有人,當時在場的人以及媒體,很快淡化了馬總與鯊魚。新的信息覆蓋了報紙的版面,新的生活融進了每個人的日常。旨邑告知水荊秋這件事情時,水荊秋大驚失色,他不在身邊,他不許她下水。她說她沒有下水,她在岸上想她和他在哈爾濱河裡游泳的情景,她說跳下水時覺得有千萬把尖刀刺進身體裡。他說那還不是哈爾濱最冷的天氣,幸虧是排污河,沒結冰,否則跳下去不死也殘了。他說他正在謀劃再次來長沙,長沙某機構邀請他參加一個會議,他著實不願意,因為可以見她,他便答應了。旨邑很高興,想到他那句「直抵你的老巢」,便緩慢地說:「親愛的,等著你來,奸我。」一陣打情罵俏後,旨邑說:「荊秋,我不想你做不願意做的事情,不想你耐著性子應付那撥傢伙。說不定哪一天,我把『德玉閣』搬到哈爾濱去,我們可以想見就見,想奸就奸。」水荊秋笑道:「傻丫頭別盡搗騰,好好呆著,不用多久,我就會來奸你。」

    旨邑問仔細他來的日子,又算了算自己的生理週期,不湊巧,懷孕的希望渺茫。

    就像面對嚴寒,謝不周和旨邑彼此都有人暖腳,受驚嚇後「無依無靠」的原碧,只有看陌生朋友的留言以及寫博客日記取暖:

    「西洋有個當笑話講的故事:有個男孩在馬路的人行道上溲溺,一個道貌岸然的牧師走過,申斥他說,下回再如此,便要割掉他的陽具;過了一陣,小男孩在人行道上走,遇一個女孩蹲著溲溺,他就走過去,一面照樣警誡她,一面蹲下去瞧,忽然跳起來說:『啊哈,原來早已割掉了!』俺覺得這故事好玩得很,用來做今日博客的開場白。俺最近發生了一點事情。如果你問俺從鯊魚嘴邊逃生,活在世上想做的第一樁勾當是什麼?把自己交給一個男人,而不是鯊魚。把自己交到男人的嘴裡,而不是鯊魚的嘴裡。交到哪個男人的嘴裡?從字母A到K,再從字母M到W,都不對,只有X,交到X的嘴裡,讓他把俺吃了,葬身他溫暖的腹中。這就是俺想幹的第一樁勾當。俺覺得這不會太難,至少沒你想像的難。誰能說女人平胸不能挺起胸膛自信做人,誰能說矮子拿破侖就不是偉人,誰說沒有姿色的女人不會多情,誰說漂亮的女人一定風情萬種?z以為滿世界的男人都為她活著,趾高氣揚,有幾個小錢,懂幾樣古玩,就裝知識分子,我倒要讓看看,x是怎麼歸我的。」

    畫家Q又有信件,情真意切,原碧恍惚間感覺他正追求她。從他留下的電話中,她知道他在長沙,他們隨時可以見面。但這正是她顧慮的地方,她不想暴露自己的真實身份。她暗底裡喜歡他堅持寫信,他的信使她成為可愛的公主,她希望把這個過程拖得更長。於是,她回了幾句矜持的話,意即這段時間H{差,待她回家後再與他聯繫,最後較為含蓄地問他是婚否,她對已婚男人比較謹慎,「作為一個單身女子,我一直小心避免捲入不必要的麻煩當中」。

    完後接著上傳照片。照片中的肌膚格外光潔,像白瓷。小腿已然全裸,正值膝蓋關頭,登陸人數激增,網站服務器曾經一度癱瘓。

    樓下門鈴響時,原碧知道來者何人。她已經關了電腦,正對鏡梳理。

    滿屋玫瑰花清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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