卸下第三塊木板,球球被一截黑繩嚇了一跳,她以為是蛇。但是,借著微亮的天色,球球還是看清了,是一條蛇,死蛇,腦袋被拍扁了,眼珠子突了出來,被人扔在木板邊上。
中午曹衛兵來吃白粒丸的時候,拿眼睛幸災樂禍地瞟球球。曹衛兵臉皮很厚,自從那次請球球看電影,被球球拒絕,他辱罵了球球以後,仍是要跟球球搭腔,像什麼也沒發生一樣。球球才知道自己犯不著跟這種人生氣。但是現在,球球立即猜到了死蛇是曹衛兵干的。曹衛兵分明在用眼神輕蔑地說,走著瞧。今天是死蛇,說不定哪一天,是一條活的,爬進店裡,爬到你的床上!
對死蛇的惡心一直令球球胸口憋悶。
嘖嘖,絲巾紅通通的,像月經血。曹衛兵居然還知道女人的事。球球為此一驚,好像被曹衛兵看到過自己的身體,豆腐一樣白的臉刷地變了顏色,像被絲巾映染了,憋得通紅。
球球背過身去,低頭抹桌子,她真的害怕曹衛兵會干出點什麼來。球球不敢說話,只希望曹衛兵快點吃了走開,永遠不要再來。曹衛兵好像知道球球在想什麼,瓷勺子把碗沿碰得叮當響,吃完便說,嗯,好吃,我下次再來。
但是曹衛兵有一陣子沒來。
三月初三,鄉下人挑了許多開著小白花的野菜上街來賣,一角錢一大把。人們管它叫地菜。三月三這天,用地菜煮雞蛋,據說吃了避邪,健康,腰不疼。這一天的雞蛋和地菜一樣走俏。三月三已經算是個節日了,不知從哪一年流傳下來的。
羅婷叫球球到她家吃地菜煮雞蛋。這是球球第一次到羅婷家。
羅婷家離斷橋很近。從楓林邊上往裡走,穿過一條很窄的胡同,左拐,跨過五塊青石板,就可以走到羅婷家的屋簷下。貓腰進去,便是廚房,往裡是一條直線,中間三張門,三道門檻,是他們的臥室。羅婷的母親,一個矮小、黑瘦的女人,笑容卻能使她的面容,以及她灰暗的房子裡一片光明。球球想起母親,母親的臉,是那種使明亮的房子暗淡的。她們的家裡常年昏暗,多半也是緣於母親的那張臉了。
羅婷的母親誇獎了球球幾句,在廚房裡忙得不亦樂乎。羅婷的父親,那個老實巴交的工人,一直是微笑著,或者是他長就一副微笑的神情,他和他的女人一邊細聲說話,一邊干這干那。羅婷一會叫爸,一會喊媽,把球球羨慕得快要淚流滿面。羅中國在自己的臥室裡胡亂撥弄他的吉他,似乎是在調弦,但是,始終找不准位置。
哥,你別彈了,快過來吃雞蛋。羅婷朝裡面喊。房子裡沒反應。哥,球球來了。羅婷又喊。羅中國才從最裡邊的房子裡走出來,過一道檻,再過一道檻,那張冬瓜臉才出現在球球面前。冬瓜臉和球球相視一笑,一雙手在自己家裡也無處可放,只好放進自己的口袋裡。放進口袋裡又覺得莊重,便又拿了出來。最後,把裝著兩個雞蛋的碗端給了球球。
羅婷那雙清澈的眼睛看得清清楚楚,便一邊偷笑。
球球忽然也有點不自在。
球球不自在完全是因為羅婷,她好像在暗中搞什麼鬼。她的母親又那麼慈祥。她像她們家的一個稀客。吃完雞蛋,球球要求洗碗,被她們的母親擋開了。反倒給球球泡了一杯姜絲芝麻茶。茶是坐在羅中國的房間裡喝的。開始羅婷也在,但過沒多久,她屁股冒煙,溜出去後,半天都沒見回來。她們的父親母親不越雷池半步,有什麼需求,也只是站在外面的房間裡喊話。
你們,真的一句話也不說了嗎?球球問。她想起毛燕說過,那個小教師不肯和羅中國結婚。球球坐在羅中國右側,嘴裡嚼著姜絲芝麻,兩只手玩轉手中的杯子。
誰和誰?羅中國轉過臉,看著球球的一只耳朵。那只耳朵很白,耳垂很圓,他想象上面別著一顆小珠子。
那,我也不知道了。球球用鼻子笑,張望四周。
你圍絲巾挺好看,很襯你皮膚。羅中國陷進布沙發裡,只有很小的一堆。說這話時,球球並不在他的視線范圍內,好像她坐在他對面的牆角裡。
托老板娘從縣城帶回來的。球球慌張地笑,心裡忐忑不安,生怕羅中國接下來會說,他看到縣長也有一條。但羅中國緊抿了嘴,把吉他抱在懷裡。縣長的絲巾應該沒幾個人看到,看到了,也不會有人把她的絲巾和我聯在一塊。球球松口氣,寬慰自己,緊接著說,羅中國,你爸你媽真好。羅中國點點頭,說,你爸你媽不一樣嗎?球球依舊玩轉手中的杯子,默不做聲。彈首歌來聽吧。那天晚上你在林海洋船上彈的很好聽。過了一會兒,球球提出這個請求。羅中國似乎老早就知道會有無話可說的時候。羅中國坐正了身子。他人矮,手指頭卻不短,五個手指頭依次流暢地劃過琴弦,發出水流般的叮咚聲。
就讓雨把我的頭發淋濕,就讓風將我的淚吹干,就像秋風吹落的黃葉,再也沒有感覺,就這樣,就這樣,悄悄地離去……房子裡越來越暗,羅中國低沉的聲音在房子裡奔跑,穿過球球的耳朵,擦過皮膚,掠過發梢,鑽進心底,隨著呼吸跑出來,繼續在房子裡游蕩。球球又想起那個月夜,地上降了霜一樣,有點冰冷。她似乎知道了,愛情,除了毛燕那張胖嘟嘟的臉,還有這樣一種,埋頭間有些哀怨和無可奈何的一種,像縣長夜間獨自低聲哼唱“九九那個艷陽天來喲”。但是,縣長白天又會把這首歌唱得激情澎湃。
縣長是有心事的。球球想。
不過,愛情到底是什麼滋味?像白粒丸一樣香,吃過還想吃,總也吃不膩的東西麼?毛燕每天吃完,都要給師傅阿泰帶上一份,說明愛情就是這麼一個東西。但是那個小學教師既然喜歡羅中國,為什麼又不肯嫁給他呢?等於她只顧自己吃白粒丸,從來也不會想到給羅中國帶上一份。一個人吃好東西,有什麼意思。吃白粒丸時,球球總夢想著像毛燕那樣,能給一個人留一份,或者一塊兒吃。於是球球又想,好吃的白粒丸如果放久了,就變了味。羅中國是吃了變味的白粒丸,所以他才這麼不舒服。但是變了味,干嘛還要去吃呢?換新鮮的不就行了麼?如果是開始沒發覺,吃著吃著發現變味了,那也是沒有辦法的事情。人在饑餓的時候,往往是來不及品嘗味道的。
別擔心,過一段時間就好了。球球胡亂想著,就脫口而出。好像羅中國真的是吃了變質的白粒丸。
你談過戀愛?球球的說法讓羅中國有些吃驚。
唔……沒……沒有。球球結結巴巴。
羅中國擺擺頭,沒說話。
從羅中國家出來,天快煞黑了。球球低著頭走路,想些亂七八糟的東西。羅中國的身體一直是向她這邊傾斜著的。羅中國的手碰到她的手臂,後來一直沒有挪開。屋子裡不太明亮,她能感覺到羅中國的眼睛,有一陣子粘在她的身上。
羅中國是鎮裡的人,如果他想娶我,是不是可以嫁呢?球球這麼想,這麼走。穿過丁香街,快進胡同了,還沒想到答案。眼前晃動著一件粉紅的毛衣,那是老板娘的,掛在衣架上,正被風吹得一晃一擺的。一股很“媽媽”的溫情又從球球心裡升起來。
和老板娘聊聊去!球球這麼想,身子已經左拐,腳已經朝老板娘家裡走去。老板娘家住得很深,樓上樓下兩層。樓下關著。球球就從外側的樓梯往上走。邊走邊想,怎麼開口和老板娘談這件事呢?就說假如,假如有這麼一個鎮裡的人,想娶我,嗯,像羅中國那樣的人,我嫁給他可不可以呢?正想到此處,球球就聽到一陣咂吧與呢喃聲。她站住了,聽了一下,只覺含糊不清,她心跳得急了些,想離開,卻又忍不住透過木格子窗戶往裡面看。這一看不打緊,看得球球大氣也不敢出,貼在牆上動彈不得。
球球也沒看見人,只看見一個黑屁股壓在一只白屁股上,白屁股被壓得很扁,像壓癟的乳房那樣,不甘心地彈跳。球球也不知那是在干什麼,只覺得臉上一陣發燒。她情不自禁地湊得更近,只聽見一陣像花母豬那樣的“哼哼”聲。下面的人,被枕巾蒙住了臉,只有脖子以下的部位裸露在外;上面的人,球球只看清了屁股,脊背,後腦勺,以及像木樁一樣撐著的手臂。有只黑手正狠勁地推揉一堆雪白的東西,並低了頭,臉貼了過去,嘴裡發出咂吧咂吧的聲音。
“光當”一聲響,窗戶上的一串干玉米掉了下來。
球球一陣驚慌,抬腳便跑。
屋裡人更是驚慌。
白屁股一把推開了黑股屁,一身白肉的老板娘迅速站起來,扯件長睡衣往身上一裹,朝門前疾奔,只見球球像陣風似的從地面刮過,身體一拐,消失在胡同裡。
哈哈哈哈。老板娘關上門,閂好,低下嗓子打一陣狂笑。
什麼人?什麼人嘛?黑屁股林海洋剛套上一條褲腿,停止了手頭的動作。
是球球,那小妹子。老板娘脫掉睡衣,一堆肉跳了出來。
那完了,她要告訴羅婷,那就完了!林海洋已經萎了。
瞧你,咱這是把她嚇壞了呢,她哪裡知道這種事情,更別提開口說出來了!老板娘胸有成竹。
我就不信,這麼大一個姑娘,會什麼都不懂。林海洋狐疑,順便想像了一下球球少女的胸脯。
你看你,說說就癢癢了?老板娘醋意地盯著林海洋的下身。
林海洋真有點來勁了。
姑奶奶,這不都是你挑逗的麼?它喜歡的是你呀!林海洋雙手圈住老板娘。
得得得,你也不用掩飾,它的心思,我能不知道?我又不是小女孩,還跟你吃這份醋。老板娘媚笑一下。
這就對啦,它對你是頂好的了。林海洋蹭她,心裡很輕松。
你就當我是球球,來呀,閉上眼干我呀。
林海洋被老板娘一句話說膨脹了。
黑屁股又緊緊地壓上了白屁股。
惟一的辦法,就是拉球球下水。老板娘在林海洋的身體下忽然說了一句。
在百合街和玫瑰街的交界處,新開了一個服裝店。店面不大,衣服不多,因為店主是一對年輕的姐妹,所以很是熱鬧。小鎮裡那撥游手好閒的年輕人,更是那裡的常客。兩姐妹球球見過,到店裡來吃過白粒丸。後來幾次,曹衛兵攜了那個做妹妹的來,兩人挺親熱,似乎相好有些時候了。那做妹妹的並不知情,有一個鎮裡男孩喜歡自己,覺得有些榮耀,也和曹衛兵一樣,拿斜眼看人。
球球不在意這些,暗底裡松了一口氣,心想姓曹的這下應該安份些了吧。沒想到早上開門時,竟看見一只白鼠,也被敲碎了頭,白毛被血染成了紅毛,屍體齜牙咧嘴。這一次,球球驚叫起來,眼淚就在眼眶裡轉,再一次感覺那姓曹的不是個東西。
縣長從梧桐樹下走過來,嘴裡念念叨叨地把死老鼠提走了。
球球發現十六塊木板上,每一塊都濺了血滴,便尋思著要不要告訴老板娘。但是,又怕老板娘怪她惹事,一氣之下,把她解雇了,有些得不償失,因此也就只有默默地忍耐。又見縣長從容地替她解決死老鼠的問題,心裡覺得有縣長在,有了些依靠,稍微有些踏實。
縣長每天晚上睡在梧桐樹下,好似每夜守護著她。
球球對縣長心存感激。於是每天藏好一碗白粒丸,到夜裡七八點鍾的時候,端出來給縣長吃了。也不知哪一天起,她敢靠著縣長坐著,並不畏懼地和她說話了。
縣長,夏天就要來了,天氣不那麼冷,你也不用穿那麼多了。球球說,把空碗放一邊。球球悄悄給縣長洗過衣服,縣長身上的氣味不那麼濃,梧桐樹下的舊棉絮也撤掉了,給她在別處撿了一張破席子鋪了,縣長的窩干淨了許多。
夏天就要來了,不用穿那麼多,不用穿那麼多。縣長像個回音壁。
呀!縣長,你能和我說話了?球球驚喜地喊。
夏天就要來了,不用穿那麼多,不用穿那麼多。縣長重復。縣長抱著自己的膝蓋,把自己像搖籃一樣地搖。
哼,還這樣。失望之余,球球故意生氣。縣長不斷地搖自己,搖得球球腦袋發暈。縣長身上有股味道,不難聞。什麼味,球球說不上來,似曾相識。她喜歡聞。她從小對氣味敏感。尤其是臭味,她的鼻子一直習慣,從不排斥。相比,她倒覺得比毛燕身上的花露香水好聞。縣長呵呵傻笑,亮出自己的白牙齒。縣長似乎知道牙齒是球球最感興趣的地方,因而從不慳吝,總是完整地向球球展示。
白天熱鬧的街道,到夜晚冷清得肅穆,慢慢地沉下去,就像永遠不會醒來。偶爾路過的人,只看見梧桐樹下,兩個灰糊糊的影子。沒有誰在意。腳步零落地一路響過去。有時是一雙人造革皮鞋,鞋跟把麻石板街敲得很脆,一下接一下,滿是節奏;有時是一雙被趿著的鞋子,就會吧嗒吧嗒地,很有動感;有時一雙腳會沒有聲息,像一只貓,貼著路面慢慢地移動。人,是鎮子裡的也好,鄉下的也好,都在夜晚向他的歸宿走去。
球球望了望頭頂,梧桐樹葉密密麻麻,擋住了天空,像一朵濃雲罩在頭上。飛蟲撲打在樹葉間,發出沙沙的聲音。
縣長,下雨的時候,你躲在哪裡呢?與其說球球在問縣長,還不如說她在問天,問樹,問自己。
夏天來了,嗯,不用穿那麼多,不用穿那麼多。縣長不斷地念,不斷地搖,似乎將這樣永遠念下去,搖下去。
縣長,如果鎮子裡有一個像羅中國那樣的人要娶我,我嫁不嫁他呢?那回我想問老板娘啊,可是我到她家我看見兩個光屁股,我嚇跑了。老板娘有時像“媽媽”,可是她家有兩個光屁股。一個黑的,一個白的,貼得好緊。球球不斷地說,她也不指望縣長能回答她。
羅中國說紅絲巾好漂亮啊。當然了,不漂亮我會喜歡麼?不過,夏天很快就要來了,我也只有等秋天來的時候再圍了。縣長,你知道嗎,毛燕和鎮裡的理發師阿泰好了,她說要嫁給他呢。球球說著說著,忽然又看見兩道白光,縣長正盯著她的臉。球球連忙捉住縣長這兩道白光,急切地說,你聽到了嗎,縣長,毛燕說要嫁給阿泰呢,她嫁了,我是不是就少了一個人玩了呢?
縣長的目光仍是呆滯的,球球不明白她的眼白為什麼那麼大,或者縣長的眼睛原本就是大的。
呵呵呵呵……嫁給他,嫁給他,九九那個艷陽天……縣長說著說著哼起了歌,球球漸漸感到困倦,上下眼皮直打架,她打了個哈欠,說,睡吧,縣長,明天再聊。
一連下了幾天雨。
鄉下人不怎麼上街,街上就顯得冷清許多,各店鋪生意相對清淡。自家有門面擺攤的,搭起了防雨的塑料天棚,有的是稍貴些的纖維質地,且有紅一道,藍一道的紋路。兩邊的雨棚成為臨時的房子,人在下面站著,就聽見並不急驟的雨在頭頂上叭叭作響。有的棚頂會積一小汪水,店主感覺快承受不住的時候,用棍子朝天棚頂幾下,水就“嘩啦”一下,向街面倒潑。街上行走的人都沒有幾個,買東西的更少,所以生意仍是清淡。但店主並不煩躁,知道這該下的雨總得下,該停時也就會停,於是東家和西家聊天,這人和那人說笑,或自己嗑著瓜子兒,看著雨水發呆。理發店的生意也莫不如此。鄉下人本來剪頭不勤,不到萬不得已,是不會花那幾個錢,近乎奢侈地享受刮胡子、掏耳朵的服務的。鎮裡的年輕人,在這樣的雨天,也不知道做了發型干什麼。看電影院的也沒幾個人,精心打扮完了無處可去,沒有可以展示的機會,所以雨天理發做發型,也算是白費心機。這個時候,阿泰就很清閒。因為進理發店的,大多是等著阿泰那雙手。阿泰清閒了,毛燕也輕松了。掃盡地上的發屑,把毛巾清洗完了,再理順了燙發的夾子,毛燕就真的無事可干了。
把我們的“阿泰發廊”開在對面怎麼樣?白粒丸店火,也能帶些生意。我跟羅婷他爸談過,到時把圖書租借給撤了,出租給我。阿泰嘴唇太厚,說起話來挺吃力。但毛燕聽得很開心,阿泰說著那些字句,像一只鳥,銜來枝丫和泥,壘起了她們未來的窩。
當然,我們得先結婚,你是我老婆了,我就放心了。阿泰好像發現他們的窩有一個小漏洞,緊接著塞上一句。
你是師傅嘛,我敢不聽你的麼?毛燕撒嬌。有種嫁雞隨雞,嫁狗隨狗的溫順嫵媚。
那時你就是老板娘了。阿泰說。
是阿泰的老板娘。毛燕笑嘻嘻地糾正。然後,兩個人的四只手交纏著溫存了一陣,似乎是對來生活的摩拳擦掌。
師傅,哦不,阿泰,咱們給球球介紹一個對象吧,她挺可憐的,她爸那麼早就死了,她媽成天就知道要錢。毛燕已經有足夠的心思替別人操心了。
找鎮裡的可不太容易,你覺得殺豬的張老二怎麼樣?他應該是賺了些錢的,鄉下也蓋了新房子。那個張老二年齡和阿泰差不多,剃頭總找阿泰,好像還挺講究的,所以阿泰一下就想到了他。
不行,不行,那張老二是鄉裡的,還長個瞟眼,蘿卜花,球球肯定不喜歡。毛燕立即把張老二否了。
鎮裡擺煙酒攤的李老頭的大兒子怎麼樣?阿泰又說。
二兒子還差不多!大兒子買東西連賬都不會算,比縣長好不了多少。哼!毛燕對大兒子報以輕蔑。
二兒子,那二兒子一表人才,怎麼可能要個鄉裡妹子!阿泰脫口而出。
毛燕愣了一下,阿泰這話她聽著有點別扭。
阿泰似乎也發現自己說錯了話,臉上閃過一絲不安。
我去球球那裡玩一會。毛燕說走就走,冒雨跑進了白粒丸店。
毛燕,你來得正好,快來教我,怎麼系成蝴蝶花。球球擺弄脖子下的絲巾。雨不大,毛燕跑得快,只亂了一綹頭發。毛燕幫忙系了個蝴蝶結,手法對了,但系得不好。球球才發現毛燕沒有心情,嘴嘟嘟地翹得老高。
挨師傅罵了?球球逗她。
師傅才捨不得罵我呢!毛燕忽然笑了,收回翹起的嘴,恢復一顆白粒丸的自然狀態,然後像頭一回看見球球一樣,將她上上下下地打量幾年回合。
看什麼嘛?不認識麼?毛燕把球球看得莫名其妙。
看一看誰配你比較合適啊!剛才正和阿泰說要給你找對象,把你嫁了呢!毛燕很認真。
你嫁你的,拿別人打趣什麼!球球裝得更認真。
鎮裡殺豬的張老二應該是賺了些錢的,雖然是鄉裡人。家裡也蓋了新房子,是個好人。毛燕把阿泰的話搬過來,自己又添了一點。
啐!球球簡短地應答。
擺煙酒攤的李老頭的大兒子,比你大五歲,地地道道的鎮裡人。怎麼樣?毛燕又問。
腦子有點不清白的那個李傻?球球表情極為誇張,似乎疑問一經證實,她的笑立馬就要噴發出來。
不傻吧?老實得過分就是了。有點想法麼?毛燕並不覺得好笑。
球球終於把笑噴出來,笑完就揪毛燕的耳朵。
好你個毛燕,我是收破爛的吧,存心捉弄我,一會是殺豬的蘿卜花,一會是弱智的李傻,你怎麼不算上那掃廁所的?球球並不真生氣。
鎮裡一表人才的後生伢子,哪個會要鄉裡妹子嘛!毛燕脫口而出。毛燕被自己的結論嚇了一跳,這才發現,原來阿泰說得很有道理,只是她剛才有點難以接受罷了。
是嗎?鄉裡妹子就只能找鎮裡的蘿卜花、傻子、跛腳、聾子、瞎子嗎?球球不服氣,不小心把跛子阿泰也扯上了,把阿泰扯上了,毛燕就難以袖手旁觀。
阿泰可不一樣,阿泰是小時候得了小兒麻痺症,阿泰有一門手藝,有誰也比不上的技術。毛燕的辯駁明是為阿泰,暗是為自己。她不希望別人認為她是“降價處理”的貨,找了一個瘸子。
阿泰當然和他們不一樣,你想到哪裡去了。球球感覺到毛燕的不快樂,趕緊補充。
不過,不管怎麼說,鎮裡的人,就是瘸了,聾了,還是高人一等,找鄉裡妹子,還喜歡挑揀漂亮的。換了鄉裡人,到那份上,就只有從牲口裡挑了,哪裡還能找到老婆。毛燕說了一大通,再一次證明,無論如何,她能嫁給阿泰,仍是一件榮耀的事情。
球球聽著,腦子裡有點轉不過彎來。
球球,你想想,我要是嫁到鄉裡,就算他兩條腿正常得不能再正常,還不是成天面朝黃土背朝天?我嫁到鎮裡,阿泰的那條腿並不影響賺錢,不影響生活,我也不用成天兩腳泥,是不是?毛燕似乎是在勸說自己。
球球似懂非懂,正當她努力地弄明白其間的厲害關系時,阿泰過來了。阿泰一跛,身子一側,頭和右臂率先進了店門,然後一抬左腳,再把瘸了的右腿提進來,整個人才完全進了店裡。
才出來一陣,就不放心了?嘻嘻。球球打趣阿泰,也算是招呼客人。
小嘴還挺厲害嘛,餓了,想吃碗白粒丸,還有吧?阿泰撇開兩片厚嘴笑。阿泰是見快關門了,毛燕還沒回店,怕她生氣了,所以找了過來。
別吃了,我媽不是叫我們回家吃晚飯麼?毛燕扯了阿泰的袖子一把,阿泰才記起這事。毛燕又叫球球一塊去,球球猶豫了一下,最終還是同意了。等到下班,關了店門,撐了傘,三人一起往鎮外毛燕家去了。
雨下得很細,傘下聽不到雨的聲音。球球自己撐一把傘,毛燕和阿泰合撐一把。球球偶爾落到幾步,才看見阿泰真的跛得厲害。他走路的時候,大半個身子大幅度擺向傘外,然後再蕩回傘內,像鍾擺。而每當傘下空缺,那一刻,撐傘的毛燕似乎有點不知所措。但一忽兒阿泰又擺了回來,擺回來會碰到毛燕的身體,因而毛燕不斷地受到撫慰。
球球怕阿泰發現她在看他的腿,緊走幾步,和他們並排行走。麻石街面非常干淨,麻花白的顏色讓球球想起縣長,這幾天下雨,一直沒看見縣長,不知她躲到哪裡去了,也不知她是不是吃了東西。因而問毛燕見縣長沒有。毛燕說,那瘋子,你還怕她餓死呀,她的世界比咱們的大得多。她四處游蕩,總這樣,忽然消失,忽然出現。毛燕比球球大,且在小鎮多呆的時間長,顯得無所不知。
我看毛燕說得對,這麼多年了,縣長也沒怎麼老,真是無憂無慮。阿泰也插上來說話。
頭發都白成那樣了,還不老麼?球球不同意。
縣長的頭發一直那樣白的。阿泰說。阿泰還講了一些關於縣長的趣事,一個瘋子帶給正常人的樂趣,有時人不可估量的。阿泰說有一段時間,縣長很聽別人的話,要她干什麼便干什麼,後來,不知是不是耳朵聾了,跟她說什麼她也沒反應,都懶得理人了。聽阿泰這麼一說,球球有些高興,縣長是能聽懂別人說話的,說不定哪一天,縣長會忽然喊出球球這兩個字。
走過斷橋,沿著橋西的惟一街道往前走,在酒廠附近左拐,麻石板街道沒有了。從一條鋪了鵝卵石的小路上往前幾十米,就到了毛燕家裡。單看毛燕那張圓白的臉,手背上深深的酒窩,根本沒法想象,她是從那麼簡陋的家裡走出來的。一共三間房,一間臥室,一間廚房,中間的堂屋擺了些農具。但毛燕的父母絲毫不嫌逼仄,因為毛燕的兩個姐姐,都已經出嫁,等毛燕嫁出去,老倆口住這房子已是綽綽有余。只是當毛燕他們幾個進來,屋子裡立刻就顯得擁擠了。但擁擠間,又充滿了溫暖。
毛燕的媽媽看到阿泰,嘴就樂得合不攏,以至於誇球球是個好看的妹子時,也顯得言不由衷。毛燕的媽媽,像大多數的農村婦女那樣,沒有什麼特別,轉身就能忘記她的容貌。但有一個情景,球球不會忘記。毛燕的媽媽給毛燕買了一個發夾,幫她別在耳朵邊。那一刻毛燕像個五六歲的孩子。吃飯的時候,毛燕的媽媽給毛燕夾菜,給阿泰夾菜,也給球球夾菜。一餐飯吃完,她自己幾乎沒吃什麼,把好吃的,都夾到了別人的碗裡。
球球想起家裡的花母豬,好的母親,都像家裡的花母豬那樣,自己累了困了,也要把所有的乳房袒露在外,生怕有一個小豬崽吃不到奶。球球喜歡到別人家,看別人家的媽媽張羅飯菜,笑罵自己的兒女。羅婷和毛燕,她們的媽媽,都那麼好,那麼好。
總下雨,人就會有點煩躁。擺攤兒的也失去了耐心。豬日的!春天雨水就是多,像婊子發情似的,濫了!有一個男人對著大街罵。聽到了的哈哈大笑,也跟著罵這豬日的天氣,好像都要拿出點顏色給老天瞧瞧。不過,他們除了罵,什麼辦法也沒有,罵完還得眼巴巴地盼著天晴。
這天下午,天果真放晴了,那太陽也濯洗過似的,格外干淨。也不知是罵出來的,還是盼出來的。天一下子暖和了許多。攤主們紛紛撤下臨時的棚子,得到解放似的滿臉喜氣洋洋。
街上人又了多起來。
見羅婷挽著林海洋的胳膊,從白粒丸門口走過,球球很是吃驚。羅婷的衣著打扮明顯與以前不同,她挽著林海洋的胳膊滿街走,似乎正是想得到充分展示。大約是從羅婷戴上金項鏈以後,球球就很少看到羅婷腋下夾書。就算她坐在圖書租借的店鋪裡,她身上的光亮和圖書的灰暗,屋子裡的光線極不諧調,因而她的店門也是開一天,關一天。常聽她說又進縣城了,又看到了什麼東西,原來是和林海洋一塊,原來是和林海洋好了。
這些事,羅婷沒向球球透露過一丁點。
有一段時間,羅婷臉上光彩照人,笑容裡隱藏著很多秘密。球球也沒在意。因為羅婷這個人,有事沒事,都那樣,眼睛裡清澈見底,但能守住自己很多秘密。有些事情,羅婷喜歡讓人發現,而不是由她直接告知。讓球球驚訝,或許就是羅婷要的效果。所以當球球嗔怪她時,她反倒驚奇了。
天啦,球球,我以為你知道呢!羅婷睜大她的黑眼睛。
我怎麼知道,我又沒成天跟你屁股後面跑。球球說她不夠朋友。
哦,我過生日那天,你不是也在嗎?要不,我怎麼會在他的船上過生日呢?羅婷很有理由。
球球就想起那天晚上,羅婷低頭把林海洋的目光收進口袋裡的神情。
原來那就是戀愛。球球對戀愛多了一層認識,但仍不知那是什麼滋味。
他不是有孩子嗎?那個孩子,要喊你媽媽?球球覺得這事重大。心想,一個陌生人,忽然成了自己的媽媽,那是什麼感覺?忽然做了一個陌生孩子的媽媽,又是什麼感覺呢?
孩子跟他奶奶住,還沒結婚呢,怎麼會喊我媽媽。顯然,對於這個問題,羅婷已經有了很成熟的考慮。再說,羅婷考慮不到的,想必她的父母也替她考慮到了。誰也不會把自己的女兒往火坑裡推。但是,羅婷的父母為什麼會讓自己的女兒嫁給一個死了老婆,還帶著孩子的男人?這是個問題。球球想不明白。想不明白,就懶得去想。有些事情這樣了,肯定有這樣的道理,那樣了,肯定有那樣的理由。
老板娘的男人回來了,又走了。
老板娘心情不好,氣色不佳,有些打不起精神。
不過,林海洋來吃過一碗白粒丸後,老板娘就正常了。
知道林海洋是羅婷的男朋友了,球球看林海洋時就用了些心。球球發現林海洋真的很黑,並不是太陽曬的,河風吹的,而是一種天生的黑。
林海洋的屁股肯定也是黑的,像在老板娘家看見的那個一樣黑。
球球想的走有些走神,她驚訝自己居然想到林海洋的屁股,便替自己害臊,因而臉孔發燒,幸虧老板娘和林海洋只顧說話,都沒注意到她。球球不敢看他們,耳朵裡嗡嗡地,也聽不到他們在說什麼,低頭匆匆忙忙地干活,頻繁地進出廚房。但越這樣,越是出錯,她居然還撞見林海洋摸了老板娘的乳房。老板娘沒有躲,也沒有罵,還挺著胸。球球既詫異,也困惑。心裡頭對於老板娘那種很“媽媽”的感覺霎時消失了,變成一種說不出的沮喪和失落。也覺得自己對於老板娘的那種偷偷摸摸的依戀情感,很不光彩。
球球,你那天到我家,看見什麼了?店裡打烊後,老板娘問。
哪天?噢,我沒有去你家,我真的沒有去你家。球球否認。
傻妹子,有事不要瞞著我,知道麼,有些東西,你看了,不說出來,是要背時的。老板娘使了點心計。
啊?我真的什麼也沒看到。
你不願說?倒起霉來,你可別後悔喲。
我……
嗯?
我沒看懂。
嘻嘻,老實說,看著是不是舒服?
……
難受?
嗯。
那就對了,難受就是一種舒服。
……
還想不想看?
怕。
到底想不想?
想。
晚上我過來喊你。
老板娘笑得詭秘,厲害地扭著屁股走了。
到了晚上,老板娘來了,球球的心兀自怦怦亂跳,說不清是害怕還是緊張。她搞不懂老板娘為什麼還要她看,也搞不懂自己到底要看什麼,她挪不動腳,被興致盎然的老板娘半攙半拉地弄到了家裡。
房間的燈光恰到好處。既不至於太過清晰,彼此看著晃眼,也不至於太過昏暗,連鼻子眼睛都分不出來。總之,在這樣的光暈下,任何羞澀的、怕裸露的人,都可以膽大起來。因此,看見床上坐著的男人,球球沒有吃驚。當她看清男人是林海洋時,也沒有特別的詫異。
老板娘閂上門,拉好窗簾。
似乎只是眨眼間,老板娘就光溜溜的了。
球球第一次看見除自己以外的女人身體,她低了頭,不敢正視。過幾秒鍾,她忍不住,抬起眼皮,便見林海洋也光了屁股,似乎還沒有老板娘那樣大的塊頭。
兩人像兩條剛碰面的狗那樣,互相嗅著對方的身體。
前前後後嗅完一圈,老板娘乳白色的身體發出了尖叫。
林海洋像跑完步那樣呼呼喘氣。
球球大腿緊並,忘了羞澀。
球球,你看見了麼,看見了什麼。老板娘哼哼唧唧,身體被林海洋推得一聳一聳。
……
你過來,靠近些。林海洋聲音顫栗。
球球被灌了迷魂湯似的,糊裡糊塗被林海洋摸了乳房。林海洋還想更進一步,被老板娘制止了,說游戲歸游戲,怎麼能干那樣傷天害理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