倘若世界上沒有鏡子,那麼,沒有人真正知道他自己的模樣。
——叔本華
上吐下瀉的分手結局
我必須從“熱狗”事件說起。
那天,左手打著繃帶的我從醫院出來,買了兩條香味誘人的"熱狗"填肚,吃完後只覺得肚子隱隱作痛,當我回到住處,疼痛猛烈起來,我開始劇烈地嘔吐和不能控制地腹瀉。我的身體一向很好,從不用存儲任何藥物,哪怕是速效感冒膠囊之類的家庭必備藥品,於是我自信地以健康的肉體與突然襲來的病痛抗衡。嘔空了腹中所有的東西,黃色的苦膽水一次又一次地從我的喉嚨裡湧出,直至嘔吐變成痙攣;不斷地腹瀉,使我像漏氣的輪胎,失去精神的支撐,像塊軟膠一樣渾身疲塌。我抬不動腳步,只有長時間地蹲在洗手間裡,上吐下瀉,手扶著牆壁才不至於暈倒。當我因疼痛而躬曲著腰背,攀沿著牆壁緩緩地移到床邊,跌倒在床,就再也無力動彈。
電話就在枕邊,我首先想到了何波,我如果給他打電話,不管怎麼樣,十分鍾內他肯定會到。可是我跟他分手不過一周,互相留下那麼深刻的傷害,我情願就這樣死去,也不願打電話求助於他。我也想到了其他朋友,但我不想任何一個人知道,我可憐到生病的時候只有求他(她)的地步,我不想麻煩別人,不想別人知道我的軟弱。在我的潛意識裡,我其實已經在跟這次病魔較勁,或者說我在毫不絕望地等待一個結果,聽任它結束我的生命,聽任我戰勝它的猖獗。我蜷曲著軀體,不斷地尋找可以減緩疼痛的舒適姿勢,眼淚始終伴隨著疼痛無休止地流淌。在頑劣的疾病面前,生命像秋草一樣脆弱地搖擺,那個黑夜被疼痛折騰得格外漫長。
這是我這輩子經歷的最痛苦無助的夜,就像我與何波的愛情,我承受了煉獄般的煎熬。當早晨溫和的陽光透灑進來,我蛻變般獲得重生。在以後的日子裡,我只要聞到“熱狗”的香味就難以控制地全身發冷,像吞了一大塊油膩的肥肉,立即感到惡心,想嘔吐,我把這種反應叫做“熱狗”效應。
我花這麼一大段文字來講述我的一次生病,是因為我覺得這能讓你更了解我與何波的愛情,明白我的生病與我的愛情之間的微妙關系。我一直認為我與何波的愛情,就像那次食物中毒,我獨自承受著,疼痛著,而不能求助於人任何人,我所做的只能是把過去的東西上吐下瀉地瘋狂清理完畢,閉上眼睛把一切交給漫漫的夜。那次"熱狗"事件使我觸電,而與帶著孩子的何波戀愛分手,使我在很長一段時間內,看見帶著孩子的男人就莫名湧起就難受、厭惡和長時間揮之不去的怨怒,他憑什麼帶著與別的女人生下的孩子,張揚著他與另一個女人的歡樂結晶,叫我去愛他,愛他和她交媾得出的果實?
我翻箱倒櫃地把記憶晾出來,要向你描述我長達兩年的情感煉獄,這對我來說,無疑是殘酷尖刻的。許多日子以來,我總是蜻蜓點水般掠過那次情感的湖面,當我准備告訴你這一切,我已經決定面對,我需要你與我一起進入回憶,幫助我卸下心頭沉重的愧疚的石頭,我會像漁船上的鷺鷥,深深地潛入水底,忠實地捕撈記憶之河裡的關於我的真實的愛恨、嫉妒、狹隘、自私和無盡的愧疚,並毫無隱藏地奉獻給你。
蕩著小船兒般的眼睛
深圳的冬天通常是陽光明媚的。陽光散漫的籠罩,柔若無骨,像無所事事又貪睡遲起的二奶,無盡的慵懶。太陽底下的人,臉上像塗了黃油般一樣亮彩,特區人民的幸福生活充分體現於滿溢的脂肪和褲腰帶上那一堆累贅的肥肉上,所以保齡球、高爾夫球、網球等一系列與干掉脂肪有關的活動,也像皮下脂肪一下迅猛增長。我是一個單身女孩,各種體育項目都非常拿手,曾獲全校體育全能冠軍,長得還有幾分姿色,難免像寵物一樣,獲得友好與青睞。
何波電話通知,告訴我今天上場的有某局長某主任時,我的腦海裡立刻浮現腹果大象的蟒蛇笨重蠕動的形像,當然那張肚皮是不會撐破的,像孕婦十月懷胎一樣,一旦與肌體血肉相連,自身的功能就想應地增加了,時間一長,並不覺得肚子沉重,偶爾摸摸,還挺有成就感。我扛著網球拍子往體育中心的網球場趕。陽光下我的影子有點消瘦,但很矯健,這都是陪練的結果。我很樂意當陪練,能認識些不大不小的官兒倒在其次,主要是打球管飯局,且不是隨便的飯局,弄十斤八斤"過山峰"打火鍋是常事。你知道一個人過日子最愁兩件事,一是吃飯,二是性事,吃飯可以湊合,性事卻沒法隨便。
何波在武漢時就是副處級,調過來後降到正科級,一年後提副處,正處路上“行路難,多岐路”,一副又副了兩年,這時何波也才三十三歲。何波沒有大肚皮,顯然,他也是球翁之意不在練,我與他在這球場上算是各有所圖。
我走了十五分鍾,到球場的時候,他們已經干得大汗淋漓,只剩條褲衩。我一向不喜歡見面握手行官方禮節,因此當何波說你上我撤,我握著拍子,喊一聲“看球!”就“啪”地一聲把球發過去了。對方措手不及,腆著肚皮晃著那個謝了頂的腦袋,笑呵呵地說,何波,來者不善啊!何波附和,是啊,劉局長,這位可是女中豪傑喲!何波說完向我使個眼色,我明白他是讓我悠著點,不能讓人如此奔波,必須把他喂得恰到好處,喂得雄心勃勃,畢竟只是個陪練,不是征服者。啊呀,劉局長,對不起,很久沒打了,力度控制得不好!我故意揉了揉手腕摔了摔膀子,做了幾個擴胸動作,證明我肌肉生硬,缺乏鍛煉,其實我哪個周不打它三兩回。打了一場,劉局長勝了,他揩完汗,一只手搭在肚皮上,享受微風,仿佛得到下手們點頭哈腰的阿諛奉承,一副志在必得的樣子。
我退了,何波上。憋著一身體力無處釋放實在不過癮,不過癮我就在場邊東望西張,那邊有兩個官兒捏著球拍,隔著球網湊得很近地談論什麼,八成又是機關那點破事。我坐下來感覺無聊。這時場地角落裡靜悄悄地潛出一個小女孩,手裡玩耍著兩個黃色網球,像條小狗一樣的腳步怯怯。她不說話,淺淺地朝我笑了一下,露出細密的小牙。我覺得她不太快樂,她平常而禮貌的笑容裡散漫著不屬於一個孩子的安靜與憂郁。我記不起她穿什麼顏色的衣服,只感覺質地仿佛很好,不會困為穿著搭配的不太諧調,短發的凌亂不堪而讓人產生因為貧窮無法打扮的錯覺,頂多像個有錢卻沒媽照管的孩子。我一直認為,這個世界上沒有任何人比一個母親更懂得打扮孩子,更喜歡打扮孩子,在另一個意義上來說,沒有任何人比一個母親更愛孩子。
盡管那樣,她的漂亮依然是突出的。我喜歡漂亮的孩子和可愛的小狗,我也常常把孩子比作小狗,兩者都讓我產生撫摸與擁抱的沖動。於是我向她招手,她怯怯地走近我,黑眼睛清澈透亮,卻像葡萄一樣安靜。她依然不說話,輕輕而又自然地靠著我,仿佛靠在我的膝邊,就是我向她招手的目的,然後郁郁地看球場上的人跑來跑去。
我正想詢問小女孩一些問題,何波走過來了,他象征性地掠了掠女孩的頭發,好像是因為手無處可放,而臨時找了一份差使,他眼睛看著我,近乎傻笑地說,她叫何心依,三歲!他舉起礦泉水瓶咕嚕咕嚕往嘴裡倒水,喝完再一次象征性地掠了掠孩子的頭發,說跟阿姨玩呀,爸爸打球。
她是何波的女兒!我盯著何波的背影愣了半晌。我認識何波沒多久,並不知道他的婚姻狀態,更不知道他有個女兒——這麼漂亮的女兒。在深圳,很多朋友在一起,是絕不談家事的,所以既便是經常一起吃飯打球,家庭背景長期處模糊狀態,這也很正常,沒有人會把家庭帶到酒桌上來,就像不把工作帶回家庭一樣,井水不犯河水。
但我還是有些吃驚,一個樸實平常的男人,竟然生出如此漂亮不凡的小人兒來。
小女孩轉過臉看我一眼,仍是不說話,再次對我笑,像是證明何波說的話是真的。她的黑眼睛裡蕩漾著春天的漣漪,有了一點快樂與生動。她靠得更緊了些,整個人都依在我的懷裡了。我感覺這個叫心依的小女孩的依賴和信任,忽然一股陌生的柔情像棵嫩苗兒從心田冒出來,迅速地向小心依攀移。
心依,去娛樂城玩好不好?心依在我懷裡的小小身體,天真無助,像只等待愛憐的小狗,我對心依發出邀請,就像抱起一只小狗,要給它雙手的溫存。心依抿著小嘴用力且肯定地點頭,黑眼睛像兩汪純淨的小水塘,憂郁褪閃,浮現陽光的明亮。
我彎腰抱起她,抱起她的一剎那,什麼東西溫柔且狠力地擊中了我,我的心猛地一顫,這孩子,似乎是很早就與我有牽連了的!心依用一雙小手圈著我的脖子,怔怔地看我的臉,像藏著許多心事似的,像要看清我的心事似的,她似乎在拼命讀我,似乎要從我的臉上讀出另一個人,讀出她心中不為人知的迷惑。我懷疑心依在我抱起她的一剎那,也有和我一樣有親切溫暖的感覺。我有些詫異她仍不說話,我用額頭觸碰她的小額頭,故意瞪著眼睛看她,朝她擠眉弄眼,想逗她笑起來。
心依只是怔怔地看我的臉。
你在想什麼呢,小東西?見她不笑,我忍不住問。
心依不說話,仍是怔怔地看我的臉。
你媽媽呢?心依?心依不說話,仍然怔怔地看我的臉,眼神卻明顯黯淡下去。
難道是個啞巴?我這麼問自己,隨即我作出了判斷——她是個啞巴,所以她的爸爸從不在朋友面前提起。我像忽然發現懷中的小狗受傷了,有點發慌。我把她放下地,飄落的紫荊花壓在她的腳下。心依挪開腳,撿起紫荊花,仰著小臉,茫然地朝樹上望去,心依迷惑與無助的目光,像跌落的花瓣。陽光下她的眼睛瞇得細細的,睫毛像瓣葉子那樣顫動。那棵樹,那樹上的花,對於一個三歲的孩子,可能就像天上的星星那麼遙遠與美麗。
我認認真真地蹲下,認認真真地打量,認認真真地痛惜——這麼漂亮的孩子居然是個啞巴!她應該留著辮子,扎著歡快飛舞的蝴蝶,穿著整齊的衣裙幸福地歌唱。
她的衣服質地很好,款式也很漂亮,我看清了這是昂貴的名牌童裝。不知道誰給她穿的襪子,花紋套得歪歪扭扭,顏色白得搶眼,明顯偏大的黑皮鞋上蒙了一層灰塵,在白襪子的映襯下,鞋子卑污,鞋子自慚形穢。我看到鞋子悄悄往後收攏,我順著孩子的襪子往上看,心依的眼裡有點不安,她敏感地意識到我在觀察她,她也發現了鞋子的不太體面,她惶惶地看著我,我再一次發現心依眼裡混合著一種與年齡不相符合的東西。
我不再說話,心裡有點難過。我幫她扯扯衣袖,叉開指頭梳理她的短發,然後站起來,把右手遞給她。她小心地握住我的一個手指頭,准確地說,她牽著我的食指,跟著我一步一步地前移。她盡量將步子踱寬了,以便跟上我,我則放慢腳步,每一步只跨一塊磚頭。我的手指開始癢癢的,然後是一片溫熱,接著就只覺得她的手長在我的手上了。當我扭過臉看她,她正仰著頭看我,陽光跌落在她的眼裡,她的眼睛就像倒映著太陽的湖水,波瀾輕漾,我忍不住又抱起了她。
攀沿的快樂突然懸空
我們似乎生活得有滋有味。每個月雷打不動四五千塊的薪水,上班干活得心應手,下班吃喝玩樂美容健身,有能力的再撈點油水外快,衣食住行樣樣妥貼,可以將自摸一把各付一百大元的麻將打成日常水平,五百塊左右的衣服買起來眼都不眨。當然我指的通常是像我這樣的未婚普通機關干部,已婚的操勞家庭操勞孩子,除了在臉上花點錢,挽留一下青春的尾巴外,大部份是捨不得這樣放血一樣揮霍的。當然對於局長主任哪怕是副處何波來說,這些就是小菜一碟。
後來又打過羽毛球和乒乓球,有些什麼官兒在場,我都記不住了,我不再熱衷於跟他們套感情。每次我都對何波說,帶上心依呀,不帶她我不來!我因而如願以償地見到心依,看到她會說話的黑眼睛,看到她乖巧的小模樣。我發現我莫名其妙地開始依戀她,我依戀她跟我小時候依戀母親的感覺那樣相似。這份陌生而熟悉,柔和而又激動的情感悄悄、隱蔽、快樂地把我籠罩。
這一次我又耐著性子陪練了幾場,然後抱著心依走了,我說過要送她幾個snoopy。離開時,我聽場內有人說,何處長,趕緊給孩子找個媽啊,大老爺們也該放放手腳了!另一個說,快追呀,這個女仔球打得好,人也挺不錯嘛!我愣了,在拐角處故意停留,只聽得何波呵呵地傻笑,說,人家是黃花閨女!
我的感覺真是准確,心依果然沒媽。我幾乎是以沉痛的眼光看心依,我以為她也會噘著嘴巴難過,誰知心依卻帶點詭秘地偷笑,上下牙齒咬合,整齊細密像小玉米,眼睛像條船兒,在快樂的水面上一晃一晃。她笑得有點誇張,像是要表達的東西太多,只能全部擠在笑容裡,就把笑擠成這個樣子。我想她肯定是清晰地聽到了"給孩子找個媽"之類的話,要不,她何以笑得這麼好看呢?聰明的心依,心裡挺鬼的,我不由也笑起來,一瞬間心裡有一個聲音在說,這像我的孩子嗎?但聲音很快就消失了,我沒心思考慮這個問題,我在想,她媽呢?活著?還是死了?在中國?還是外國?離開多久了?一路走著,疑團塞滿我的腦海。心依牽著我的手指頭,見我不說話,也蹙著眉看我,嘴角動了動,似乎想說什麼,但終究什麼也沒說。她能說什麼呢?她只是個啞巴。我用紙巾幫她擦去粘在眼角的干眼屎,既便是沒洗臉,她的臉蛋還是很白嫩,像剝了殼的熟雞蛋。
心依笑,心依把眼睛笑成彎彎的月亮,月亮裡蕩漾著我。
心依不會說話,我跟心依的對話就很簡單,我通常只需要她搖頭或點頭來回答,或者我直接看著她的眼睛,就能明白答案。比如,我指著snoopy說,是喜歡這個嗎?心依點頭。要雪糕嗎?心依不點頭也不搖頭,眼睛裡就露出一種膽怯而不想聲張的渴望,當我把雪糕遞到她手裡,她的眼睛又蕩小船兒一樣,讓我忍不住親她。心依很少搖頭,不知道她是順從我,還是真的喜歡。我抱她時,她總是把鞋子往外翹起,避免弄髒我的衣服。我通常只抱她走十幾步路,就走不動了,我的手臂通常只是甩動幫助步行,從來沒有承受過這麼多的重量。我抱她只是為了表示我愛她,心依也很滿足這十幾步遠的特別寵愛,放她下地,她的腳步總是變得很輕快。
有次遇到一個熟人,問,這是誰的孩子?我說我的。熟人就哈哈大笑,說誰跟你干的?我說誰跟我干的,公安局也管不了呢。熟人便說,這孩子挺乖,有她也算福氣喲。我像模像樣的幸福地笑。
心依看著我,嘴唇動了動,似乎想說什麼,終究什麼也沒說。她能說什麼呢?她只是個啞巴。
心依所在的機關幼兒園離政府大樓很近。我跟心依秘密約定,我每天來看她一次。我記不清是第幾次來看心依了。遠遠地我看見心依站在鐵欄柵旁張望,我知道心依在等我。課間休息,幼兒園裡鬧哄哄的,滑梭梭板,蕩秋千,你追我趕的孩子們在心依背後,成為一副喧鬧的背景,而心依安靜的身影總讓人揪心。我告訴心依不要等我,心依總是點頭,但依然這樣張望。每次看到鐵欄柵裡她的小身影,心裡就產生一種莫名的疼痛。我有時給心依買《看圖講故事》,有時給她一個小花夾子。那次我把小花夾子別上她額前的頭發,心依小手輕輕觸摸頭上的新發夾,眼睛就和月芽兒一樣彎彎地。心依的快樂也是帶著憂傷的,她不會跳起來又笑又鬧,她的全部想法都在眼睛裡,動態的靜態的,她的眼睛能准確地傳遞信息,因而她的眼睛裡凝聚著很深的,有時我也辯別不清的東西。我喜歡看著她的眼睛說話,然後等著她的眼睛給我回答,這使我一度忘了心依是個啞巴。我有時也只用眼睛跟她說話,而心依總很快明白我說什麼。有一次心依的眼裡有些惆悵。我就問,心依,是不是想阿姨給你講故事?心依鼓著眼睛用力地點頭,手指頭從鐵欄柵裡伸出來,在我的衣袖上劃來劃去。是不是想阿姨帶你睡覺覺?心依就把眼睛笑成月亮,月亮裡蕩漾著我。我很想抱一抱心依,但是她在鐵欄裡面,我歎息一聲,心依就怔怔地看我,眼睛在詢問,阿姨不願意帶心依睡覺覺,不願意給心依講故事嗎?我摸摸心依的頭發,我怎麼回答心依?我怎麼跟講她大人們之間的事情很復雜呢?心依怎麼會懂呢?心依不高興,眼裡很多迷惑。我又說,心依,阿姨不能天天陪你,因為,阿姨跟你們不是一家人,阿姨要回家陪爸爸媽媽呀。心依忽然明白,眼裡的愁雲散開,臉貼著欄柵,我也把臉貼近了,以為心依要跟我玩對對眼,誰知心依在我臉上重重地親了一口。
我無法描述剎那間我內心的震顫,我在那一瞬間發現了一個小孩子與一只小狗的區別,即便是那只小狗會舔我的臉,我的心裡獲得的也只是純粹的快樂,而心依的吻,卻使我感動、快樂,心酸、還有溫馨,那一刻我的眼淚差點奪眶而出,我忽然間覺得她就是我的孩子。
星期一我忽然接到通知,要下鄉調研三天,我來不及跟心依說一聲,匆匆忙忙就走了。那三天我每天都魂不守捨,眼前總浮現鐵欄柵前等我的那個小身影,我想像她的盼望與失望,心裡非常疼痛,我後悔沒有去幼兒園跟告訴心依,懊悔和歉疚像貓爪一樣,不斷地狠命地尖利地抓撓我。回去第二天,一大早我就在鐵欄柵外徘徊,等心依的課間休息。孩子們歡笑著奔跑出來,玩耍嬉戲,我望眼欲穿,卻沒有看到心依的身影。生病了?出事了?我終於忍不住進了幼兒園,老師告訴我,何心依前天轉學回武漢了,我的心裡立即出現一個巨大的空洞,一直攀沿著的快樂忽然懸空。
純屬意外的愛情開始
當你忽然發現精心喂養的小狗不見了,如果你是真的喜歡它,在相當長的一段時間裡,你的眼前肯定會不斷地晃動它頑皮的身影。它咬著鞋子玩耍,搖著尾巴微笑,百分百地誠摯與信任的明亮的黑眼睛,因為深刻腦海而不能揮卻。如果是因為你打了小狗一頓,或者好幾天沒帶它出去散步,正當你帶了骨頭准備喂它然後再帶它四處玩耍作些彌補的時候,它失蹤了,那麼它帶給你的就不止是遺憾,你肯定會無比的愧疚並隱隱的心痛。總之它曾經給你多少快樂,現在就會給你多少傷痛。心依就是那條忽然失蹤的小狗,而我就是那打了她的主人,在我下鄉調研的三天時間裡,心依心底會是怎樣的失望與不快?而在我急切地想見心依,心依卻遠離了深圳時,我又是怎樣的惆悵與憂傷。心依和小狗小一樣,因為不能通過語言來表達大部分感情和思想,而只能把語言全部擠壓在瞳孔裡,因而眼神格外的凝重,格外地讓人心顫與憐愛。她那雙眼睛,那雙時而像月芽兒,時而像小船兒,時而像葡萄粒兒的眼睛,像千絲萬縷的繩索將我纏繞著,捆綁著,牽引著,讓我歉疚著、想念著,渴望著。
路邊有賣小狗的,一只毛茸茸的白色小東西在紙盒子裡轉,沒有人抱它,沒有人撫摸它,它微微地顫栗,哀哀地哼叫,眼裡有對未來生活無知的渺茫和不屬於狗類的憂郁。我忍不住去抱了它,我有很多溫柔要給予,我有很多愧疚要彌補,我只有把小狗貼在臉上,我給它溫暖,它給我慰藉,我差一點下決心把它抱回家。但想到我是一個總在外面混飯局的人,我不能給小狗很好的照顧,就只有戀戀地捨棄。
想著心依,難免會想到一切與心依親近的事物。何波忽然跳躍在我的大腦裡,我立即與何波聯系了。
哎,何波,你為什麼把心依送回老家了?我的第一句話近乎質問,好像送走心依應該征得我的同意,我也不明白我怎麼以那樣的口吻與何波說話。何波老老實實地告訴我,因為工作太忙,保姆帶著總是不放心,只有把心依放奶奶身邊去邊了。我想想也是,一個大男人帶著個孩子,那麼多應酬,無論男人或孩子,都未免可憐了些。我喜歡一只小狗,依戀並且想念,小狗的主人沒有權力和義務向我提供或永遠維持我與小狗相處的快樂,人畢竟都得活著。何波不知道我與心依私下的情誼,自然也不會明白我的心情了。於是我歎了口氣,表示對何波作法的認同。
今晚華夏藝術中心上演《商鞅》,上海話劇團的,水准很高。你去不去?何波問。我一秒也不猶豫,爽快地答應了,好像遇上我期待已久的某件事情。
你到底多大了?何波在車裡忽然問我,友善的獅子鼻翕動。何波很私人化的問題表明,我和何波開始了不同於球場性質的私人交情。你看我多大?我看你頂多二十三吧。你真離譜,怎麼男的一猜女的年齡,就變得膽小起來,硬要往爛漫的方向猜,我都二十五啦!何波便呵呵笑,說確實看不出來。我說我也看不出來,你能生個那麼漂亮的女兒。何波側臉瞟我一眼,微笑的眼睛突然很亮。我愣了,如果說心依的眼睛是小船兒,那何波的眼睛就是大船兒,大船兒和小船兒何其相似,大船小船一起搖蕩,那一瞬間快把我蕩暈。我依稀看到何波內心的隱蔽思想,我的心突突地往外撞,把皮囊擂得咚咚作響。
心依,是很可愛,可惜——何波咳嗽了一下(我的心懸了起來,我很怕他說出"啞巴"兩個字)——可惜眼睛小了點兒。我笑了,因為我知道在何波的眼裡,心依是完美的,他根本挑不出心依的毛病,他對心依是百分之二百的滿意與愛。
除了眼睛,在何波與心依的臉上很難找到相像的地方。何波的那種富貴的獅子鼻沒有長在心依的臉上,那麼我只能推斷那個女人是漂亮的,那個漂亮的女人,與何波干出這麼可愛的小東西,也應是何波魅力的一種體現。我胡思亂想。
看完話劇在咖啡廳坐了片刻,何波帶我在深南大道練車,如果所有的戀愛都有它自己的程序的話,那麼我和何波的戀愛從這晚開始已經按下了Enter鍵。我們找到一條幽靜的街道,把車停在樹底下,街燈把碎葉的身影撒了一地,不同屬主的相鄰的兩只手疊在了一起。兩只手疊出了汗,樹葉的碎影輕輕地搖,整整五個小時,何波的愛情與婚姻就像這深夜的街面袒露在我的眼前,在何波的回憶裡泛著街燈溫馨的色彩。
我有必要向你復述一下何波的愛情與曾經的家庭。何波說他有一段八年的婚姻。她叫馬莉,比他大三天,是個年輕漂亮,氣質不凡的兒科醫生。我對此深信不疑。他和她經人介紹相識,三個月內就閃電式的結婚了。原因很簡單,一是相愛,二是都到了結婚的年齡,三是肉體的需求迫不及待,兩人一致認為應該把那美好的靈肉相交保留在新婚之夜。我問何波新婚的感覺,何波只說自己是處男,馬莉是處女,一切只能是探索性地進行。婚後是恩愛的。婚後不久,何波公派北京學習半年,一天一情書,三天一電話,經受了靈與肉(思念與性欲)的嚴峻考驗。後來的日子就有些平淡。馬莉懷了四次孕,但每次都自然流產,問醫求藥,無濟於事,婚後第五年馬莉再次懷孕,並且成功地生下心依。
馬莉一直有出國的願望,到深圳一年多,馬莉借公派考察時機留在了美國,在那邊赤手空拳博綠卡,說要為孩子創造良好的條件。心依與爺爺奶奶感情深厚,於是常常被當作皮球一樣,在武漢與深圳之間遞來遞去。關於馬莉這個人,何波只是搖著頭說她太好強了。於是你也可以和我一樣想像何波與馬莉的離異,不是夭折,而是生老病死一樣的自然了。
何波說完那些,疊著的手翻上來緊緊地攥著我,我被他攥得生疼。接下來你肯定知道發生了什麼,但也不是你想像的那樣,何波只是把手從我脖子往後背探,在我近乎暈昏厥的顫栗中吻了我,然後很喃喃地說,我不想這麼快,真的不想這麼快,
但是,洪水猛獸就這樣勢不可擋的來了。你可以想像何波對我的寵愛,或者你想像不出他有多麼寵愛我。他帶著我和朋友們一起吃飯、釣魚、打球、旅行,周末時或兩人或呼朋喚友自己開車去附近的別墅逗留一晚,當然你明白我們肯定睡在一起,我們認為把初夜獻給新婚之夜是愚蠢可笑的,那沒有任何意義。我要說明的是,何波真的不窮,盡管馬莉帶走了三萬美金,折合人民幣二十七萬,何波依然不窮。何波遷就與依順我,除了突然給我一件新奇的禮物,一套漂亮的衣服,或者一瓶昂貴的香水以外,任何事情他都不會擅作主張。為了避免讓朋友們嘲笑他"懼內",他總是暗地裡投我以詢問的目光,我們用目光商量,何波總是依我的,結果似乎像是何波的決斷,皆大歡喜,何波就很快樂。
何波是細心的,餐桌上何波的第一筷子菜肯定是夾給我的,他給我盛湯,伸長手臂夾我喜歡吃的菜。開始時我總是說何波我自己夾,後來我就慢慢習慣並享受他給我夾菜的幸福。你肯定看不慣,何波就願意這樣對我。朋友們戲謔,說何波你這樣"含在嘴裡怕化了,捧在手裡怕碎了",會把人寵壞的。何波私下地對我說,就是要把你寵壞,把你寵壞了就不喜歡你了。
我和何波的愛情"流浪"一個月後,回了家——何波說我們沒有必要分開住,我們應該一起吃飯一起睡覺一起照顧。你知道我不會拒絕,甚至是盼望著的,因為愛情能一舉解決吃飯和性事這兩個活著的嚴峻問題。何波做得一手正宗的川菜,何波說他好久不曾下廚,不曾為一個女人做飯了,言下之意他又尋找到了一種樂趣與幸福。我知道何波今天這個樣子,全是馬莉調教出來的。何波在馬莉女人那所學校畢業,把才干余熱在我這兒揮灑,我所做的不應是吃醋,何波是我的,我理當高興並且深以為幸。我喜歡的話就洗碗,懶惰起來可以留給鍾點工。當然我們在外面吃腐敗餐的次數每周有兩三回,只要願意還可更多,何波只是願意給我做飯,享受兩個人吃飯的溫馨。我從不進市場,盡管市場就在小區裡面。何波買菜前總是先問我想吃什麼,我想吃什麼他也吃什麼。我有時也覺得何波這樣寵我,會把我寵成一頭懶豬。你不要以為何波在廚房裡精彩,在工作上就黯淡了,恰恰相反,何波是深得領導欣賞,才干是有目共睹的。
進門出門的擁抱吻別的習慣怎麼形成的,我也不知道了,你不要以為我在說電影情節,說實話,我那麼做的時候,也覺得我們像電影裡面的主角,也很陶醉,只不過我們不是演戲,我們是真實的需要這樣的道別方式。
何波的爸媽都是退休教師,賦閒在家,在這期間,我看何波往武漢掛了幾次電話,問爸爸媽媽的身體,問心依的情況,很不湊巧,心依不是睡了,就是出去玩了,或者是跟爺爺或奶奶逛街去了。何波就說辛苦你啦媽媽,辛苦你啦爸爸,然後朝我擠眉弄眼,顯然是電話那頭在詢問什麼,何波就說她很好,很溫柔,在一起很好。我明白何波把我們的事情告知了父母。我忽然很沖動,我說何波,把心依接回來吧!
那一夜我和何波做得格外溫存與恆久。
掉進熱戀漩窩的不明物體
我忘了這項航空服務的名稱,反正武漢那邊把心依送交給空姐,心依就獨自飛到了深圳。我和何波去機場接心依,我一眼就看到環佩紅色禮儀彩條的空姐牽著小紅花襖的心依往出口方向走來。心依顯然在飛機上睡了一覺,眼神迷迷蒙蒙的,小紅花襖很是耀眼。何波揮著手喊了聲"依依",心依眼前一亮,她立即掙脫空姐的手,驚喜而又委屈地癟著嘴用武漢話喊"爸爸——",眼淚決堤般嘩啦嘩啦地流淌。何波迅速地彎腰抱起心依迅速地站起來,我只覺得心依像秋千一樣蕩到何波懷裡,這世界上最感人的蕩秋千的場面使空姐的眼睛濕潤了,我卻驚愕地半天合不攏嘴——心依,她竟然會說話?!
何波不斷地幫心依拭淚,抹鼻涕,安慰,說著簡短的武漢話。當心依停止哭泣,何波轉向已被遺忘片刻的我,對心依說,依依,記得這個阿姨嗎?心依眨巴著黑眼睛,睫毛還沾著淚水,像在拼命記憶,然而又很茫然,她顯然不太記得,原來眼裡凝聚的東西因為父抱的摟抱而散淡,我也覺得心依有點陌生了。然而心依很快就對我笑了,何波的大船兒和心依的小船兒一齊在我眼前搖蕩,我又在這一瞬間熟悉了心依。
在心依面前,我沒告訴何波,我一直以為心依是啞巴。我抱著心依坐著,何波用武漢話不斷地問這問那,心依似乎開朗了許多,一一回答,高興時還有點眉飛色舞。我忽然覺得自己是個局外人。何波,我說,為什麼不說普通話?何波說,心依跟爺爺奶奶住的時間多,學的武漢話,一直沒改過來。普通話她會聽一點,我看她回武漢這麼高興,首先是在語言上大解放了。我說現在全深圳都提倡講普通話,你們在家也不要講什麼武漢話了,一律國語。好好好,不過你要教她喲。何波說。我就問心依同不同意,心依卻專注於兩邊的景色。慢慢來吧,她學東西很快的。何波見心依不理我,替我解圍,然後又用武漢話向心依復述了一遍,心依點了點頭。
依依想吃什麼?何波問。我聽懂心依說的是麥當勞。何波連說好好好,我們去吃麥當勞,然後轉頭問我,去麥當勞行不行?我說麥當勞哪裡吃得飽啊!我有點不高興了,我覺得何波答應心依後再征求我的意見,純粹是敷衍我。去機場接心依前,他明明答應我去吃"漓江又一軒"的黃燜雞。
我的情緒就像一只新鮮完好的蘋果,開始了綠豆粒那麼大的腐爛。
在麥當勞裡,心依不斷地說話,一會要尿尿,一會要雪糕,把何波支使來支使去,我熟悉的那個安靜的小女孩不見了,我甚至覺得她像一只受寵的狗,在屋子裡目中無人地走來走去,目光偶爾掠過我,也是驕傲和霸氣的。我不知道心依怎麼忽然間變成這樣了,或許心依跟武漢人一起,說著武漢話,就恢復了做為武漢人後代的自己。何波只象征性地問我還需要什麼,我搖搖頭,我覺得有點乏味,有點煩躁。
心依像不明物體一樣摻進我的熱戀當中,我像輕微的食物中毒,開始有不適的感覺。
你可能永遠不能理解我的心情。與何波戀愛前,心依的其他與我無關,與何波戀愛後,心依的一切都與我發生了聯系,並且干擾著我。看著心依就想起馬莉,想像何波、馬莉、心依三個人在一起的樣子。心依似乎知道美國是個值得驕傲的地方,而她的媽媽正在那邊為她打出一片天空,她就覺得與眾不同。
何波是熱愛家庭的。第一個晚上,心依跟我們睡一起。在心依睡著的時候,何波爬到我的身上,看著熟睡的心依,和我做愛。柔和地燈光下,他臉上有一種獨特的幸福表情,似乎是得到了世界上最完美的生活。我也在片刻間幻想心依就是我和何波的孩子,來讓自己與何波一樣陶醉,但我清醒得太快,我竟然想到了何波和馬莉在床上也是這樣地做,於是身邊的心依就開始刺眼。
我情緒蘋果上的綠豆粒大的腐爛,漸漸擴大成一粒花生米。
第二天晚上,我堅持讓心依睡自己的房間。我說她將來要去美國的,從小獨立對她有好處。何波就跟心依商量,心依,你快四歲了,長大了,應該自己睡一間房。心依哭著說爸爸我怕黑。何波說那爸爸給你開著燈。心依想了想仍是抽泣,說爸爸那你晚上要過來看我。何波說好好好,爸爸晚上過來看你。何波很不忍心地讓心依睡在另一間房,他開著壁燈,晚上起來去看她,給心依掖被子。
心依繼續在機關幼兒園上學。我們都不喜歡有保姆在家裡晃來晃去,何波情願自己接送心依。我與何波卿卿我我,纏綿繾綣地熱戀忽然間一個急轉彎,進入了日常生活。出門前的擁抱吻別變得很隨意,只要何波懷裡抱著心依來吻別我,我就躲閃著,心裡產生厭惡與埋怨,不久這個曾經很溫馨的告別儀式就自然地消失了。
何波買菜,總是先問心依想吃什麼,做好飯菜,第一筷子肯定是夾往心依的飯碗,盡管何波仍是周到地給我補上一筷子,我覺得已經毫無意義。我們一起看電視節目的時間因何波要哄心依睡覺而取消,我們在屋裡隨時隨地的親熱受到了拘束,我們外出的瀟灑自由受到了牽絆,我的生活被打亂了,我的寵愛都奪走了,而這個強大競爭對手,竟是一個不到四歲的孩子。
我和何波的臥室門總是敞開著,因為何波擔心晚上心依會叫他,心依的門就在對面,門開著好有個照應,心依也不會那麼害怕。有天晚上十點多鍾,我和何波在被子裡正做到興頭上,心依赤裸著腳丫子,忽然出現房間裡,把我嚇一大跳。心依哭哭啼啼地說,爸爸,你怎麼不來看我,嗚嗚……?何波立刻從我身上下來,套上短褲,說,哎喲我的乖乖,你怎麼起來了,別感冒哦!何波把心依抱回房間,半天把心依哄睡了,悉悉索索地鑽進被窩,我已經沖了一把澡穿上了衣服,他撫摸我想繼續未完成的事業,我只覺得索然無味,無論身體和情感都產生了抗拒與逆反的心理。
我不知道是什麼東西壓在胸口,成天讓我透不過氣來,我只覺得憋悶,壓抑了很久,我想跟何波談,可是我不知道怎麼談,我們的熱戀當中掉進了不明物體,這個不明物體只在我身上起了化學反應。我終於忍不住哭了,我說何波,我們的從前到哪裡去了?你不像原來一樣愛我了,我整天被你忽視。何波愣一下,立即明白我的意思,說,你真傻,愛心依跟愛你那不一樣的,你覺得沒有心依會很好,心依的存在是不能改變的事實。話又說回來,沒有心依,我們可能相愛嗎?何波把我說懵了,何波說的是事實,心依的存在也是事實,可是我為什麼就這麼難受這麼難受啊?哪裡生長出了一股恨,一縷怨,我想狠狠地砸東西,我想聽到玻璃碎裂的聲響,我想抽煙,我還想喝醉,我想昏昏地離去。
我不知該怎麼繼續講述了,此刻我的腦海裡一片混亂,很多零碎的細節蜂湧而來,請允許我安靜一會,給你描述一下此際窗外北國的春天。
樓下幼兒園裡,一群像心依那麼大的孩子在院子裡追逐,玩"木頭人"游戲,讓一群孩子在我窗戶下喧器,也是天意,他們歡快的笑聲像巨浪一樣,拍打如礁石般呆滯的我。沖天的白樺葉子還沒有長出來,仍顯孤寂。三株桃花早開了,滿樹粉白。孩子們的笑聲震落了花瓣,花瓣兒像淚一樣悄悄地飄灑,像我此際在春天裡的懺悔與惆惘,愧疚與疼痛。
何波替我擦著眼淚,說,哦,小的哭完大的哭,哄完小的哄大的,我真難啊!何波想逗我笑,我笑不起來,只要他抱過心依,我就覺得他身上沾了什麼,我身上產生的化學反應阻使我與他親近,當然更談不上我會去抱一下心依,親一下心依。何波摟著我思考半天,進一步說,那把心依送到貴族學校,周末再接回家,這樣好不好?我知道何波在遷就我,心裡高興,但臉上沒表露出來,我不想表現得很淺薄,與心依不共戴天似的。我故作沉吟,似是而非地動了動腦袋,算是勉強同意。
從那天晚上開始,無論白天夜晚,我都會隨手帶上臥室的門。
何波給我翻開一疊影集,裡面紀錄了何波與馬莉戀愛、結婚、馬莉懷孕、襁褓中的心依、一家三口的日常生活場景。何波似乎認為我與他一起溫習他曾經幸福的家庭生活,可以促進我們的感情。我看著看著,心裡倒了五味瓶似的難受,仿佛有人奪去了我什麼東西。新婚的甜蜜,初為人父的喜悅,何波都已經嘗試過了,而我呢?那個漂亮的馬莉是心依的模板,馬莉抱著心依勝利與驕傲地看著我,我只覺忽然一股厭惡撓心,冷冷地推開相冊,去了洗手間。
我的情緒蘋果上花生米大小的腐爛,像一顆青澀的李子那麼大了。
何波好像與馬莉談過心依上寄讀的事情,夜晚馬莉打電話過來,在電話裡與何波大吵大鬧。我發現原來馬莉一直生活在我們當中,並且仍然調遣、左右、使喚著何波。她在電話裡哭哭啼啼,說心依這麼小,媽媽沒在身邊,就已經很可憐的了,怎麼忍心讓她一個人住校?我聽到何波也火了,質問道,可憐?你也知道她可憐啊?才兩歲你就扔下她跑了,你配做母親嗎你?我不想過多描述何波和馬莉之間的矛盾,我只是覺得忽然間這樣的糾纏竟然與我有關,既無聊也可笑,我承認我是一個自我感覺良好的人,我有我的優越感,我卷到這個家庭中來,不但漸覺疲憊,而且自尊受到嚴重侵染。
何波對我說,馬莉的綠卡快辦下來了,頂多半年,馬莉就會把心依接去美國。我不要你像她媽媽那樣愛她,事實上那也是不可能的,我只要你像個好阿姨一樣對她就行了。何波語氣幾乎是乞求的,我的心有一霎那的柔軟,但立即又堅硬起來,我根本不願碰心依,她的影子在我眼前晃動,我的心頭就凝聚烏黑的雲彩。
我花了快一個月的時間適應馬莉住過的房子,馬莉睡過的床,我不知道我要花多少時間適應何心依,這個有生命的,帶著馬莉顯著印痕的活物,她使我掙扎。
越演越烈的妒忌走向極端
不用我向你再細致地描述什麼,你已經知道心依的存在給我帶來的不快,不必非得我用上妒忌、吃醋等詞語,你才明白我經受什麼樣的煎熬。何波要我給心依洗澡洗頭,我不願意,結果何波給她時,我又非常的難受,我說不清那是什麼樣的情緒,正因為我搞不懂,所以我找不到排遣的方式,它們在我的體內沖撞,我自知沒有道理,只有壓抑著那股情緒,任憑它把我折騰得五內俱焚,萬念俱灰。
我覺得我與何波還未享盡戀愛的美好,就提前進入家庭和機械的日常生活,我對此耿耿於懷。心依占據我的位置,比如沙發、何波的懷裡、與何波共一張薄被看電視,甚至是何波親手做成的鮮炸果汁,何波要是先給心依,我肯定一滴也不願意喝。想到那個女人仍在指使屬於我的男人何波,我就感到憤怒無比。心依是馬莉的心依,卻仍然橫亙在我和何波之間,使我與何波的關系一度緊張與危險。
在他們父女倆在客廳看電視、做游戲、拼圖玩耍的時候,我通常是獨自躲在房間裡,我不得不關上門,否則他們的嘻笑會把我深深地刺痛。我煩躁不安,憋悶壓抑,我很想大聲吼叫。心依的確聰明過人,她很快學會了普通話,她有時會推開門,喊我出去玩,我知道這是何波的主意。我從來不給心依臉色,我只是很淺淡地笑。有時候看她穿著漂亮的小花衣服,真的很想抱她,但我發現我有多喜歡她,就有多排斥她,她有多漂亮,我就有多厭惡。
我很不情願地回憶那個春節。
放了寒假,何波就把心依送回了武漢。我似乎輕松起來,就像憋悶的房間忽打開了窗戶,渾身上下一種透徹的舒爽,我簡單地以為恢復了原來的快樂生活,事實上也似乎是原來的樣子了。這期間何波還與我談到了結婚的問題,並且答應買一套新樓,添置全新的家俱,等心依去了美國就完婚。你要相信我肯定是快樂的,我和何波確實願意彼此廝守。大年二十八,何波帶我回到武漢,與父母親一起過年,也算是未來的兒媳婦拜見公婆。
何波的弟弟、何波的母親帶著心依來機場接我們。剛出機場,心依像上回在深圳機場一樣,哭喊著從接站的人群中奔跑出來。就像只小鳥一樣飛到何波的懷中,何波把行李袋扔給我,雙手抱起了心依。孩子不是往我的懷裡撲,明顯地透露了許多隱情,很多雙眼睛看著我們,我本來自信的步子忽然尷尬起來,
心依在奶奶家更像個小公主。穿著馬莉從美國寄來的衣服,驕傲地接著馬莉打來的電話,她的嘴喊著一個令我陌生的名詞:媽媽。我再一次陷入迷惑,馬莉像個陰魂一樣無處不在,我是不是可以避免或者說逃脫與馬莉的聯系?心依仿佛是她刻意安置的定時炸彈,隨時可能引爆,會把我和何波炸得四分五裂。
事實上在機場看到心依撲到何波懷裡的一刻,我就知道這個春節我完蛋了,並且有了來武漢的悔意。先前關於結婚的甜蜜計劃煙消雲散,取而代之的又是一種沉悶壓抑,何心依的影子仍是利爪一樣將我抓撓。我連看都不願看到她,而又不得不很客氣地在何波父母面前裝作開心的樣子。除夕夜我是在痛苦的煎熬中度過的。一家人圍著電視看聯歡晚會,心依一直在何波的懷裡,我因而拒絕與何波坐在一起,扮演一家三口的幸福場景。我很想跑回房間裡痛哭,發洩,可是出於禮貌,我不得不坐在電視機前,用眼角余光看心依在何波的懷裡撒嬌,占據本應屬於我的領域。我很孤獨,我強忍著心中的煩躁,因妒忌而產生的疼痛使我快要碎裂,秒鍾的針尖在我的心頭上滴答跳舞,我的心立即變得千瘡百孔。好不容易捱到新年的鍾聲敲響,仿佛是解放區吹響勝利的號角,監獄的閘門向囚犯敞開,馬廄的欄桿倒塌,陰霾的天空下起了酣暢的雨。我深深地吸一口氣,再緩緩地吐出來,我微笑著道了晚安,鑽進了房間裡,把自己扔到床上,手揪著胸前的衣服,開始了對自己的苦苦質問與深刻反省。
何心依是何波的女兒,這是不可改變的事實。我愛上一個離異的帶著孩了的男人,這也是不可改變的事實。我為什麼不向事實妥協,卻不斷地愚蠢地設想假如,如果,幻想推倒事實?心依只是個四歲的孩子,那麼漂亮乖巧的孩子,我曾那麼喜歡她,想念她,與她相親。我也看到了何波眼裡流露的矛盾,痛苦,他問過我,從前的那個你到哪裡去了?我不知道,從前的那個我到哪裡去了。跳出自我的范圍好好想一想,我發現了自己的錯誤並且不安。夜晚入睡前,我對自己說,明天我要好好帶心依,可是在我見到心依時,我仍然是深深的厭惡她,甚至簡單的觸碰都不願意,我真希望她在我眼前消失。
老人的眼睛是犀利的,我的一舉一動逃不過他們的注視,我也是敏感的,我發現幾天後他們對我的態度也發生了微妙的轉變。有天晚上何波、何波弟弟和父母打拖拉機,心依忽然困了,何波的母親叫我給心依洗腳,帶她睡覺。我笑著說我不會,何波的母親就說,那你這個阿姨怎麼當的?我聽了很反感,但還是笑著說,伯母,我替你摸牌吧。當時大家都沉默了一陣,很明顯,關於心依的問題擺到了桌面上。可是我們沒有繼續深談下去,因為畢竟,我還只是心依的阿姨。
回憶到廟會看燈的情節,淚先從我的眼裡滾落,滑到我的嘴裡,我立刻感覺到一股鹹苦的滋味。那是我第一次拉下臉來嚴厲地呵斥心依,當著心依的面發怒。我的眼前浮現心依當時惶恐、膽怯和迷惑的眼神,還有何波無奈痛苦的臉龐。你永不能想像,現在我獨自坐在電腦前,手指頭敲打著這些片段,有多深愧疚和疼痛纏繞著我,我幾次把頭埋在鍵盤上,深深地懺悔,如果時光倒流,我一定會在那人群熙攘的廟會上,與何波共同肩負照顧心依的重任,親手買下那只青竹篾編織的巨大蝴蝶送給心依。
我不想描述廟會的繁華景狀和人群的摩肩接踵,我根本沒有心思看那些東西,我情緒極壞,我請你理解我,我還處在熱戀當中,我多麼希望戀人拉著我的手,攬著我的腰,並肩行走在人群中。可是我的戀人何波背著孩子,緩慢地移動腳步。開始我走在他們背後,怨怒地盯著父女倆的背影,心頭無名的火把我無聲地焚燒,終於忍受不了的時候,我加快了腳步,把背影甩給了父女倆。
我們一句話都沒說。到了廣場,人流分散了,廣場上有許多民間藝術家在現場編做手工藝品出賣。何波牽著心依,我躲避瘟神一樣與何波保持兩尺遠的距離。心依被一只巨大的青篾做的綠色蝴蝶吸引住了。那只蝴蝶被民間藝人掛得高高的,展開靈動的翅膀像風箏一樣飛翔。心依眼裡流露渴望,她連聲說爸爸爸爸,我要蝴蝶。未等何波開口,我立即很厭煩地打斷,說,這麼大的蝴蝶,這麼擠的地方,沒等拿出去就擠壞了,不要買!我鼓著一肚子氣。何波就低頭做心依的思想工作,心依戀戀不捨地看著蝴蝶,萬分失落地點了點頭,我當時心底竟湧現一種勝利的快感!
到動畫舞台的時候,人又多了起來。心依嚷著看不到孫悟空豬八戒,何波又背起了心依,可晃眼間我回過頭,何波卻把心依駕在脖子上了!心依的身影高立於人群,洋洋得意,何波吃力的仰著脖子,不堪重負的樣子顯得很猥瑣,我不能容忍我的戀人變成這樣的形像,何波是我的男人。那不諧調的畫面像一根棍子撥動了火爐的干柴,一股明火陡地從我的心頭竄起。我凶狠地對心依大喝一聲:下來!不許騎在脖子上!何波和心依都怔住了。何波放下心依,心依小小的身影在腿與腿之間站立,心依的臉在腿與腿之間茫然,心依的眼神在腿與腿之間惶恐,心依在腿與腿之間充滿不知何去何從的困惑。我心頭忽然又浮現了憐憫,便補充道,爸爸太累了,阿姨來背你!於是何波黯然的臉上勉強帶了點暖色,而心依的表情似乎一直沉陷在我喝斥她時的恐懼裡。事實上我只是象征性地背了幾步,就放下了心依。
如果我告訴你,我窩了好幾天的火找到了噴發燃燒的機會,我終於可以不獨自痛苦,獨自憋悶,感覺一下子輕松了許多,你肯定會說我變態,但事實就是這樣,我其實無時無刻不在尋找發洩的機會,你不能體會我憋得快要發瘋的滋味。
情緒的蘋果徹底腐爛
毫無疑問,春節過完,每個人的心上都降了一層霜,就像上前線打了一場戰爭,或輕或重地負傷歸來。我一直認為我傷得最重,我從來沒有站在何波的立場上考慮過,至於心依,我認為她是個孩子,皮膚上的傷疤,通常愈合得比大人快,她很快會忘記的。心依上貴族學校每學期一萬元,我同意,我認為我對心依很慷慨。因為在這個沒有正式名份的家庭中,我實際上已提前進入了角色,我掌管著經濟大權。馬莉雖極力反對,奈何鞭長莫及,再說也是於心有愧,所以她的阻止起不了任何作用。何波說,你不同意,那你就回來。馬莉哭泣一番,就罵何波被妖精迷惑了,居然這樣對待自己的女兒。我知道後就對何波牢騷,以便鞏固和統一我們的思想策略。我說這樣的貴族學校,別人家的孩子想上還沒條件上哩,英文課都開了,不是更有利於心依出國嗎?事實上何波早已不買馬莉的帳了。再一次占了上風的我,心底飄飄然,忽然就對心依親近起來。
我主動提出和何波一起送心依去貴族學校。學校約四十分鍾車程,在偏靜的山腳下,山清水秀,清靜怡人,我們順便在那裡游玩了一圈。隨保育老師看了一下心依的住宿,房間並排六張小床,鞋櫃衣櫃,干淨整潔,何波很滿意,但也看得出他很是不捨。我們離開的時候何心依哇哇大哭,撕心裂肺地喊,爸爸,我要回家,我要回家!何波抱著心依,看我一眼,我知我一臉不可更改的表情,何波只得重做心依的思想工作。最後還是老師把心依哄住了哭,我們——不,我,才如釋重負地離開。
我一直在回想何波牽著心依進校門的情景。何波到底是男的,不懂得打扮孩子,而我,根本就不關心何心依穿什麼,更別提給搭配衣服。所以,盡管心依的好衣服很多,心依的樣子有點滑稽,她穿天藍色舊運動衫,還有點偏大,額頭前面的頭發太長,何波就胡亂替她綁了一個沖天小辮。心依手裡的小書包一晃一蕩,背影像個農家孩子。看著著看,我心裡居然有些快意,這是馬莉的孩子,她應當是這個樣子。其實我這樣觀察著心依的時候,我的心裡就在重新設計心依的形像——如果她是我的孩子——她首先應該梳著精致的小辮,像兩只小牛角,其實她應穿著及膝的紅裙子,套著黑色的皮鞋,像個節目主持人一樣漂亮神氣。
現在我清晰地回想心依那農家孩子一樣的背影,迎面而來的仍是愧疚之刺,我無法躲閃,也不想躲閃,我為我當時的快意感到羞恥,我不知道我怎麼那樣狠毒——後來何波說我狠毒,我根本意識不到——心依哪裡知道我在她的身後想了些什麼,她柔弱的小生命原本是一折就斷的,她只能像歷史一樣只能任人打扮,沒法反抗。我哪裡會想這麼小一個孩子一個人在外面,會怎樣的想家,何波又會是怎麼的擔心與牽掛,我一心想要她在我眼前消失,花多少錢都無所謂,只要她不影響我和何波的生活。我沒有意識到我的做法無形中就是要隔斷心依與何波的關系,現在想來是何其可笑與幼稚。
老師打電話說心依每天晚上哭爸爸,不肯睡,好不容易睡著了,半夜突然又哭起來。何波小心翼翼地把老師的信息反饋給我,他裝作毫在不乎卻又難掩飾心中的疼痛,我知道他話語裡含著某種期待,他希望不著痕跡地打動我。何波的樣子讓我難過,難過如羽毛輕輕掠過,但我對心依的那一方心地仍是堅硬的,我不以為然地說,過兩天就好了,大人也一樣,新到一個地方總會有些不習慣的。何波默默在承認了我的說法,我後來知道,白天何波開車去看了心依。
當水冷如冰時,你無法想像水中隱含著潛在的溫暖,同樣,平和之中,你無法想像潛伏的矛盾會以什麼樣的方式爆發出來。我們的家裡獲得暫時的安寧,其實你跟我一樣能感到安寧有著很不安份的隱患,你也會明白空氣中漂浮著一種不著痕跡的傷感。我們默默地努力著,不相信美好的從前是個輕薄的肥皂泡,或者說不想用手指把美好的從前像個肥皂泡一樣戳破。我知道何波很擔心心依,但是我知道了,並沒有想過要替何波分擔憂愁。我甚至去跟何波去談孩子的獨立,反對嬌生慣養,從小的磨煉有助於提高孩子將來在社會的生存能力。何波沒有反駁我,但整個人有了些微妙的變化,我具體說不清變在哪兒,事實上我根本沒去考慮何波會有什麼大的改變,何波很愛我,這一點我毫不懷疑,我握著何波愛我的這塊皇牌才有這麼結實的底氣。何波自從在我這兒得不到心靈回應後,就再也不願提心依在學校的事情。何波做飯的興趣隨之減了,應酬比往時也多了些,我的晚餐幾乎又改回食堂,或者自己胡亂的煮點面條對付。
何波等待周末。何波只在周末做豐盛的菜餚,偶爾淡淡地問我想吃什麼,我不能忍受他那種輕描淡寫的語氣,自然也不會撒著嬌說自己想吃的菜,於是桌子上擺滿了為心依精心調制的湯菜。第一筷子菜依然是夾給心依,不過我曾經認為沒有意義的那一筷子並沒有補上,我曾暗地裡等待何波補上一筷子,曾經不屑的東西變成了心底的渴望,但何波的那一後補筷子終於消失了。那次心依忽然夾了一塊磨菇放到我的碗裡,眼睛蕩著小船,說阿姨這個好吃。我好久沒正眼看過心依的那兩只小船樣的眼睛,還是那樣漆黑清澈,只是獨立生活了幾個禮拜的心依,突然懂事了很多,眼裡終於有了些屬於自己的東西。你知道我正為何波不給我夾那一筷子菜而悶悶不樂,心依的舉動使我那一瞬間羞愧得像個被當場捉住的賊。在一個純潔無邪的孩子面前,我感覺自己的齷齪、陰暗和不可理喻的可笑的妒忌。你肯定知道我又經過了一番心理斗爭,端著飯碗懺悔了一陣,並且下決心要好好愛心依,好好把她打扮一下;當然你肯定也知道了,我心頭那種頑劣的東西,不是這麼容易軟化,心依的舉動不過是投入湖心的小石子,引起片刻微瀾恢復平靜,我仍是越來越深地向那條狹窄通道走去。
心依眼裡屬於自己的那點東西,我後來明白那就是主見,因為飯後我們提出要給她剪頭發時,她兩只手牢牢抓著著不過兩寸長的牛角辮,堅決地拒絕了。扎牛角小辮的心依平添了幾分天真可愛,比起短發的心依,更像一個漂亮的女孩子。何波認為心依在學校,還是短發方便些。心依說,爸爸我不剪,我喜歡辮子,媽媽說留辮子才乖!何波笑了笑征求我的意見,說心依的頭發剪不剪呢?學校沒人給她梳頭啊。心依很著急,堅決不肯,帶著哭腔幾乎是哀求地說,阿姨不剪,我不要剪,我自己梳我自己會梳的!
媽媽說留辮子才乖!心依的這句話重重地撞在我的心口上,我的心一陣酸痛。我看著心依,心依越漂亮就越刺我眼,現在她的這對牛角辮就像刺一樣扎我,辮子旁的花蝴蝶夾子一顫一顫地,像真蝴蝶一樣眷戀著不肯離去,把她的小臉蛋襯得更生動可愛。我肯定地對何波說,剪掉吧,不剪亂七八糟的,心依自己哪裡梳得好。我不知道我怎麼那麼狠心,看著心依可愛的樣子忽然又產生了強烈的厭惡,一點也不為之心動——可是現在我的眼裡充滿淚水,心裡填滿了柔情與愧疚,我好想幫她梳一梳辮子,給她洗洗臉,給她臉蛋塗上強生潤膚露,在被窩裡給她講一個故事,再伴著她甜美微笑地入睡。我實在不想描述我當時心理的陰暗,那些狠毒的詞我一個也用不上來,無窮的自責與懊悔淹沒了我——你看看我是如何無恥地哄騙心依剪掉那兩個牛角辮的吧。
我說,心依你的頭發開叉了,開叉就得把叉剪掉,要不頭發就長不長。真的嗎阿姨?心依將信將疑,手還是抓著辮子不放。我點點頭,當然是真的,你看阿姨的頭發也經常要剪呀!那,阿姨,只剪一點點好嗎?我要辮子,我要把辮子留得好長好長。我又點點頭,好的,只剪一點點。心依慢慢地放開了手,信任地把頭發交給我,眼睛像月芽兒一樣,隱含著一點點冒險的擔憂。我松開了心依的牛角辮,剪刀卡嚓幾下就剪完了。心依伸手往腦袋一摸,然後試探性的看能不能綁成小辮,結果發現根本抓不起來,心依憋著一臉哭跑到穿衣鏡前一照,當肯定她的頭發被我剪得再也扎不起牛角辮,像一個很漂亮的人在鏡子面前忽然發現了自己丑陋,心依對著鏡子哇地一聲大哭起來。我頭一回看心依這樣哭,她小小的身體微微前傾,看著鏡子裡的自己,雙手捂臉,准確地說是捂著嘴,似乎是不讓自己發出更大的聲音,淚水嘩嘩地流淌。我不知道在頭發和被我欺騙二者當中,哪一種感覺更令心依傷心,她在哭的當中是否會思考什麼,是否對我感到了徹底的失望。
關於頭發我也有過很深的體會,即便是十八歲那年一賭氣把長發剪了,晚上做夢醒來,也還沮喪和傷心地哭過幾回。我是明知道剪掉牛角辮會使心依傷心,卻連哄帶騙,用卑鄙的手段達到了目的,我是在跟馬莉做對?還是為了證明我有操縱一切的權力?給心依剪完頭發我又去抱她安慰她,我抱她是為了證明剪掉辮子是為了她好,掩飾我對心依辮子的嫉恨,似乎只有把心依剝奪成一個一無所有的人,我才能夠對她施以憐憫同情和溫柔,像那時候我以為她是個沒媽的漂亮啞巴一樣,才能把心貼在她的心上。
對心依我真的不再有一絲柔情,她是我眼裡的一顆釘子,深深釘進我戀愛著的心靈,她摧毀了我與何波的甜蜜,她也讓我無法動彈。
絕境處不可躲閃的爆裂
我現在才明白我根本不了解何波。開始他一再忍讓我,遷就我,他知道我愛他,我們相愛,他一直給我一種很寬容的環境讓我思考,並希望我從妒忌的死胡同裡走出來。然而,我得寸進尺,越陷越深。事實上自從何波對我的體貼減少,關懷漸無,我對心依的厭惡也轉化成莫名的仇恨。我對心依不理不睬,不能容忍心依在房子裡晃動,我不能趕她走,所以只把自己關在房子裡,避免跟她碰面,她變得像一塊烙鐵,只要我的目光觸到她,我就有強烈的灼痛感。我並不去傷害心依,我只是被那些忌恨、痛苦的亂絲捆綁,然後每天在一個小角落裡掙扎,企圖從糾纏中解脫出來。
不知哪天開始我患了周末恐懼症。每次周日心依離家到校,我如釋重負,但又立即陷入周末仍會來臨的陰影當中。有一回周末,我終於難以忍受,回到自己的宿捨度過漫長的兩天。我的作為使何波深深痛苦,但他依然什麼也沒說,但我感覺我與何波之間又拉開了距離,向陌生靠近一步。
馬莉並不能如期接走心依,她來電話說心依的事情暫時辦不下來。馬莉的電話在我與何波當中產生了巨大的震動,我像個被判死刑的人陷入絕望的黑暗之中,而何波對我的態度也因到了絕境無法前行般猛然調頭,他張開了作為父親的羽翼,緊緊地護著心依,像一只凶猛的鳥,狠狠地瞪著我這只企圖傷害小鳥的老鷹,在心依的問題上從此寸步不讓,
你可以想像我的失落與更深的絕望。何波的變化像鞭子一樣抽打著我,帶給我另一種帶血的疼痛,由他的寵愛建構的世界徹底坍塌,我像一條發瘋前逡巡的狗,尋找任何一個引起何波重視的時機。我悶頭睡覺,我遲遲不歸,我無端抽煙,我不吃飯,我坐著發呆……然而無濟於事,何波再也不會哄我,他甚至比我回得更夜。他開始不接我的電話,或者干脆關掉手機,他會告訴我陽光酒店的三陪小姐性感迷人,牌桌下哪位富姐的大腿緊緊地抵著他的大腿,他有意刺激我,我不知道是生活把我也改造得面目全非,還是我把生活弄得一塌糊塗。我掉進了井裡,我不想淹死,我拼命地往上爬,我爬不上去,我疲憊地困在那裡,等待繩索的拉扯。
我一直堅持讓心依坐校車往返,你肯定猜到我為什麼不讓何波送,她是馬莉的孩子,她只配坐校車。可是這個周末,心依居然要求何波開車送她去學校,她裝出可憐兮兮的樣子,輕輕地哀求,爸爸——你送我一次吧,別的小朋友都是爸爸媽媽開車送的,為什麼你不送我啊——說著說著她就哭,越哭越傷心,越傷心越哭。何波知道我剛好要用車,就對心依說,今天阿姨要用車,爸爸周末去接你,然後再送你好不好?其實我也沒什麼特別重要的事情,我只是料想即便是心依不要求,何波也會去送她,也就是說,在車的問題上,我是有先見和預謀的。
何波在心依面前,仍然在維護我的形像,只要能接受並不討厭心依,不必愛她,他對我的要求已經降到了最低。然而我當時並不能醒悟,我試過很多次親近心依愛心依,但已無絲毫的可能性,哪怕是像對待普通朋友的孩子一樣去對待心依,也不可能。我已經與她對立起來,到了水火不相容的地步。何波仍給我機會在心依挽回善良溫柔的好阿姨形像,於是他對心依說,你去跟阿姨說說,看阿姨今天不用車行不行。心依怯怯地走近我,仰著滿臉淚痕的小臉,小船兒浸在淚水中,抽泣著說,阿姨,我想爸爸送我去學校,你今天不用車行不行?我很煩心依哭哭啼啼的樣子,她莫名其妙地提出送她上學校的條件,來得毫無理由,我想她必定是受了誰的指使,誰會指使她?我想到了馬莉。我強忍住怒火,冷冷地對心依說,不行!為什麼要送嘛?校車怎麼不能坐啦?我心想你是誰家的公主?你只是馬莉的公主!我在心裡狠狠地使勁,但我不能說出來,我還需要一絲面紗遮掩,在何波面前保持知書識禮的模樣,我要是徹頭徹底毀滅何波對我殘存的希望,那我們就完了。
心依遭到我冰冷的拒絕,立刻轉向何波,像被人拋到了荒郊野外,哭聲淒慘絕望,忽然間好像對何波也失去信心,嗚嗚哇哇淚眼朦朧地在屋子裡胡亂地沖撞,不知道該把自己弱小無助的身影擺放在哪個位置。她哭著喊著,最後竟然喊起了媽媽,她說媽媽媽媽你快回來,嗚嗚……媽媽……快回來啊……嗚……依依想你回來啊媽媽……眼淚鼻涕像一場狂風暴雨,心依臉上一片狼籍。她轉到陽台,臉向著遠方的天空,張嘴大哭,忽而猛烈地抽蓄,好幾次緩不過氣來,緩過氣來卻是一陣劇烈地咳嗽,咳嗽完了又是斷斷續續地呼喊,嗚……媽媽……你快回來……嗚嗚……
淚水在我的眼眶裡轉,心依的背影和心依的哭喊,撕裂著此刻的我,任何鐵石心腸的人聽了心依的哭喊,也會為之淚下,何況女人。然而你根本想像不到,你想像不到當時的我是如何的漠然、厭惡、煩躁,我根本不理會心依,我忽然覺得何波挺窩囊,還能容忍這麼不通人情的我,也覺得自己很有成就和勝利者的快慰,再一次把馬莉打敗了一回。我知道我有點過份,但我絕對沒想到事情會發展到那麼惡劣的地步。
何波看著心依哭泣的背影,訥訥地獨自站立。半晌,他默默地走到心依身邊,抹去她臉上的淚水,一聲不吭,抱著心依進了她的房間,兩分鍾後他關上心依的房門走出來。車鑰匙放哪裡了!何波陰沉著臉,他的眼睛很大,填滿了壓抑的憤怒。我已經明白,一座火山要爆發了,如果我有一點人性和理智的話,我肯定交出了車鑰匙。但我偏偏喪失了這兩樣東西。我把何波的這種態度視為挑釁,一貫以勝利告終的我當然不會因為何波的憤怒而輕易妥協。我要用車。我瞟他一眼,毫無表情地回答,我的聲音冷得讓我吃驚。我操!老子自己的車送自己的女兒上學校都不行?!他媽的,老子還是不是個男人?何波頭一回發火罵人,像一頭憤怒的獅子,齜牙咧嘴,恨不能一口把我吞下。我根本不怕何波。如果這時候我交出鑰匙,也許一場風波就平息了,可我偏不是半途而廢的人,我就是錯,也要錯到底。我故意裝得很平靜,以顯示自己的修養,襯托何波的野蠻。我輕蔑地瞥他一眼,扭身進房間,並把門反鎖了。我聽見心依在另一間房裡哇哇大哭。
我剛把身體靠上床,就聽到何波踹門。我知道就算他把腳踹斷、把門踹破,我也不會起來開門——當然門破了,他也就沖進來了。我半躺在床,聽到踹門的聲音漸漸猛烈,心頭忽然升起了一縷恐懼——我不知道這事會怎麼收場!大約有五秒鍾的停頓,我以為何波放棄踹門而入的做法,我剛放松下來,只聽轟——怦!門破了,反彈到牆壁,發出一聲巨響,我還沒來得及反應過來,何波已迅速地從床上拽起我的一只腳,雙手猛烈一拖,我像具死屍那樣啪噠一聲摔在地板上,我聽到左臂一聲輕脆骨響,我還沒開始說話,何波已經把拖到客廳,並地動山搖地大吼三聲:滾!滾!給老子滾!
我癱軟在地,我想起來,我的左臂已經失去知覺,一條血線從臥室歪歪斜斜地連接到我躺著的地方。我衣衫狼籍,一只襪子掉在走廊裡,腦袋被門框撞得嗡嗡耳鳴,除了左臂不痛,全身拆了架一樣地疼痛,我像只斷翅的蝴蝶,沾在大理石地板上。我要死了嗎?我的眼前朦朧一片。
心依走出房間,心依的目光順著她房門前的血跡,慢慢地行走到我的身上,她忘了哭泣,她怔怔地看著我,看著我……我看到她的小牛角辮……我第一次抱起她的時候,她用小手圈著我的脖子,就是用這樣的眼光看著我……在幼兒園……心依在我的臉上重重地親了一口……心依輕輕地走近我,走近我……阿姨,阿姨……我坐校車,我不要爸爸送了……阿姨,阿姨……心依的黑葡萄眼睛安靜如水……心依笑,心依把眼睛笑成彎彎的月亮,月亮裡蕩漾著我……
我從惡夢中醒來,又看到了天使的臉蛋。
(2002/4/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