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梅蘭回來,接待工作是左依娜弄的,她主動要求莊嚴把這些交給她來做。她為杜梅蘭訂了四星級的賓館,花費高,左依娜不放在心上,反正是莊嚴掏錢。倒是她的熱情大度讓莊嚴大跌眼鏡,莊嚴更沒想到,左依娜主動提出要請杜梅蘭吃飯。這樣,兩個相互聞名的女人,就要在一張餐桌上碰頭,中間夾著她們共同的男人。這種場面左依娜沒遇過,所以她做出這個決定以後,心裡面還是有點打鼓。她知道或許是一場演出,她必須演好自己的角色。她預先設想了許多細節,怎樣顯得不卑不亢,從容自信,怎樣通過這些細節,不動聲色地傳遞某些信息,她搞了一番模擬。
她訂的是卡啦OK的包間,有些檔次。主要吃蛇和海鮮。率先熟悉環境,有利於打好心理戰,出於禮貌,主人應比客人先到恭候,所以左依娜早早地來了。來了以後,左依娜發現來得太早,在等杜梅蘭的時間裡,她神魂不定。包間空氣不流通,中央空調和抽風機轟轟地抽,當然並不是真的轟轟地聲音,總之是有點不太安靜,左依娜心緒不寧,所以對噪音很敏感。深色牆紙使空間顯得逼仄,好像都朝胸口擠壓過來,好在餐桌上的白色桌布潔白耀眼,新雪一樣乾淨,給左依娜些許緩解與寬慰。酒樓的包間基本上都這個樣子。左依娜一邊看電視,一邊喝茶,忽然很無聊,覺得自己搞這些並沒有意義,見杜梅蘭也沒有意義,本來活得好好的,這陣子被搞得忐忑不安,明擺著跟自己過不去。但已是騎虎難下,只好用古人來勸慰自己,既來之,則安之。
包間門開了,左依娜心裡一緊。服務小姐領進來的是滿面笑容的莊嚴。他邁著八字步,從容不迫,好似戰局在胸,穩打穩勝。當然,莊嚴總是這樣胸有成竹的,臨危不懼,更何況,今天這個特殊場合裡,有他的兩個漂亮女人。
她們呢?左依娜鬆口氣,她指的是杜梅蘭和莊一心。她們五分鐘後到,我先把菜點了。莊嚴也不用菜譜,要了個雞湯鍋底,水魚、蛇、蝦都叫足了份量,外加一些疏菜。服務小姐像秘書一樣聆聽並記錄了莊嚴的談話,她手中的圓珠筆沙沙沙沙,筆頭擺動的幅度很大,猛一看去根本不像在寫字,倒像是玩劍的聞雞起舞。莊嚴說「就這樣」,服務小姐就像聽到宣佈散會那樣,合上筆記本,重複了一下莊嚴的思想,莊嚴點點頭說沒錯,服務小姐就微笑著一扭身走出包間。莊嚴從餐桌邊拖出一把椅子,和沙發上的左依娜面對面坐下,中間隔著一個茶几,茶几上擺了幾碟花生和蘿蔔乾之類的東西。
他怎麼樣?還有沒有諷刺挖苦你?莊嚴呵呵地笑。他只知道左依娜不回他這裡,就是回了自己的家。左依娜還沒有離婚,她還是自由的,他相信她不會亂來。不過,他在催促她快點辦手續,因為,杜梅蘭這次已經把離婚判決書帶回來了。莊嚴叉開兩條腿,地上的兩隻腳呈八字形擺放。左依娜看著莊嚴的兩隻八字腳,沒有接他的話茬,卻說,她要呆多久?莊嚴不知道,說一會聊聊看。
杜梅蘭牽著莊一心進來時,帶著和她的一頭卷髮一樣嫵媚的微笑。左依娜立即感覺這個女人來者不善,於是她從沙發站起來,先從高度上跟她來個平等。但是杜梅蘭比她高。杜梅蘭首先伸出右手,很客氣地和左依娜握手,說,聽人說起左小姐很久了。杜梅蘭不卑不亢,說話還帶著一股英語的音調,左依娜覺得有點矯揉造作。左依娜發現杜梅蘭在先發制人,因而也笑著說,也算久仰。左依娜與她握手,當她要扎扎實實地完成握手的動作,杜梅蘭卻只是手指與她的手指搭了一搭,體現了一下她握手姿勢的優雅,就縮回去了。似乎是虛晃一招,左依娜立馬有中計的難堪。請坐,請坐。杜梅蘭對左依娜說,進一步佔了上風,搶佔了主人的身份。杜梅蘭比左依娜大七八歲,薑還是老的辣,左依娜暗暗地懊惱,不由得集中精神,全力以赴對付這塊老薑。
兩個女人寒暄的過程當中,莊嚴一直微笑著,等大家坐定,莊嚴說,左依娜說你大老遠回來不容易,執意要請你吃飯,今天的客就是她請了。杜梅蘭立即說,真是非常感謝左小姐,特別是要感謝左小姐對心心的照顧,孩子調皮,給你,你們添麻煩了。杜梅蘭明知左依娜對莊一心並不怎麼樣,莊一心小嘴巴也跟她投訴過,這會兒把客套話說得圓溜溜的,分明是要讓左依娜受之有愧,於心不安。
那就不好意思,都是莊嚴在照顧,我還小,沒生過孩子,當母親沒資格,所以也沒經驗。左依娜很客氣。
我聽說左小姐結了婚,還沒離吧?也不容易。杜梅蘭漫不經心地說,一邊夾了一粒花生米放到莊一心嘴裡,突然記起什麼,繼續說,心心,叫左阿姨沒有?怎麼沒有禮貌呢?莊一心看著左依娜鬼笑一下,朝杜梅蘭點點頭,說叫過啦。
我覺得你才難,一個人,拋下孩子,在異國他鄉拚搏,我真的很佩服。左依娜笑。
都不容易,都不容易,我更不容易。莊嚴發覺不太對勁,就呵呵呵呵地打圓場。
心心,去,親爸爸一口。杜梅蘭始終帶著卷髮一迷嫵媚的微笑。莊一心在莊嚴的臉上叭地一個響吻。左依娜沒說的了,就端起茶壺添茶。杜梅蘭很客氣地說謝謝。左依娜覺得很這個女人很無聊。她厭惡她的裝腔作勢,她原本以為可以和她做朋友。她才發現她根本不屑與這個虛偽的老女人搭上關係。左依娜只想認真的對待這個人,這件事,但是,杜梅蘭的表演出色,是左依娜沒料到的。她努力營造一家三口的氛圍,讓左依娜感覺她們三人的一體,從而覺得自己是個外人。當左依娜把煮好的蝦放到莊一心面前的碟子裡,杜梅蘭把它們重新放回鍋裡,說還要煮一下。其實蝦早就熟了,杜梅蘭的動作,無非是強調一個母親與一個阿姨的不同。
吃得差不多時,電視裡正在播放《大話西遊》,中央空調有點冷。左依娜要了莊嚴的西服披在身上,同時她看見杜梅蘭摩挲著自己的手臂,顯然是要擦出一點熱量來與空調抗衡。左依娜立即快慰起來,並且斜靠在莊嚴的半邊肩膀上,若無其事地看電視。她和莊嚴都看得咯咯咯發笑,莊一心也笑了。
心心,吃好了沒有,我們逛街去。杜梅蘭說。莊一心早吃好了,正看得有趣,哪裡肯走。杜梅蘭沒辦法,因為到這個時候,大家話都沒什麼好說的了,就只有看電視,看得比任何時候都要投入。杜梅蘭如坐針氈,沒有開始的從容與鎮定。左依娜穿著莊嚴的西服,當著她的面親暱地靠在一起,這是她沒有想到的。其實左依娜自己也沒有想到,她本來不想這麼做,實在是開頭杜梅蘭把她壓得太狠了。在男人面前,嫩姜比老薑要有優勢。莊嚴也沒有推開左依娜,莊嚴或許也想氣氣杜梅蘭,是你杜梅蘭拋棄這些的,現在別人拿走了,就是別人拿走了。
因為莊嚴的配合,左依娜有點洋洋得意。莊嚴在她身後,她的背抵著他的肩,因此她和他說話時,必得稍微把頭扭過去,她扭過頭去的角度,正好能看到杜梅蘭,杜梅蘭摸著自己的手指頭,百無聊賴地樣子。左依娜說話就越發溫柔,當杜梅蘭透明物件。不過,有時候,贏得太簡單,也會覺得無趣,於是左依娜又同情起杜梅蘭來。杜梅蘭終於沒坐多久,就把莊一心哄開心了,再次道了謝,匆匆地離開了包間。左依娜覺得杜梅蘭的離去,多麼倉遑。她忽然覺得自己有點過份了。
我們唱會卡啦OK吧。杜梅蘭像塊石頭,點據了很大的空間,把她搬走,包間裡立刻就空了,氣氛也就鬆弛下來。左依娜就想唱歌。唱什麼,不過是緩解與掩飾一下。莊嚴也忙不迭地說唱吧唱吧,我給你點。莊嚴把搖控器握在手裡。左依娜翻著點歌本,問,判決書給你了嗎?莊嚴說,給了,我放在辦公室,得到我們這邊的法院再辦個手續,就算了結了。左依娜「噢」一聲,說,好啊。隔了一陣,她又問,什麼時候帶莊一心到英國?屏幕自動播放《只要你過得比我好》。莊嚴遲疑了一下說,她那邊還沒辦好,可能要到明年了。莊嚴怕左依娜不高興,又過來抱她,補充道,沒有關係的,明年很快就到了。左依娜怔了一怔,又「噢」了一聲,乾巴巴地唱了幾句,撤出了包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