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乳 正文 第二十八章 沒有答案的迷越來越多
    莊嚴很有耐心,他不斷地給左依娜打電話,為自己的粗暴道歉,他保證,以後再也不會發生這樣的事情。回來吧,讓我來照顧你,你的傷還沒好,我給你做好吃的。莊嚴是誠懇的,他的誠懇和他的粗暴一樣真實。左依娜不認為莊嚴有錯,他不過是表現了一個父親的天性,他不應受到任何的責備。所以也談不上原諒不原諒。左依娜坦白承認了她的自私,她的獨佔欲,她的近乎歇斯底里的妒忌與排斥。這種東西像疾病一樣潛伏體內,不定期發作,根本無藥可治。我知道,都是因為你愛我。莊嚴替她尋找病源。而這個病源使左依娜心安理得,莊嚴也可以此寬慰自己。任何東西只要冠之以愛的理由,都是可以寬恕的,都是不難理解的。

    左依娜回去了,回到莊嚴的身邊,但是一切並非期望的那樣美好如意。她以為她可以克服一些東西,可是她看到莊一心的衣服、鞋子、玩具,甚至是莊一心吃飯的小碗小勺,她都止不住一陣厭惡,而這種厭惡她不能流露出來,更不能說出來。她忍著,像憋泡尿一樣,渾身都不舒坦。但有一個消息,像憋尿者夢寐以求的廁所,給人希望,並減輕了茫茫無止境的憋忍中的負荷與壓力。

    杜梅蘭下週一會回來,辦理莊一心帶到英國的手續,判決書這幾天也可以下來了!說莊嚴眉飛色舞也不為過。但他顯然不是個抒情好手,興高采烈地,反倒顯出很笨拙的誇張,使他真實的興奮看上去是裝出來的。左依娜笑,是因為他的樣子好笑。這是左依娜第二次看見莊嚴很激動的樣子。他以為她會跳起來歡呼,卻不知道她被那泡尿憋得神經麻木,她還未找到真正的廁所,所以還不到可以傾洩的時候。她很努力地擠出快樂,配合他。他張開雙臂擁抱她,好像她就是那一堆即將來臨的幸福生活。

    不過,還有一件事要和你商量。莊嚴搞了小策略,先讓興奮沖暈她的頭腦,讓她得意忘形。

    什麼事哩?她知道他大智若愚。

    杜梅蘭有一個小小的要求。

    什麼,說嘛。她還很清醒。

    她想,來家裡看看,清理一些東西,希望你能避開一下。

    我為什麼要避開呢?我可以當她是朋友,我為什麼要避開呢?如果這是我的家。

    你理解一下她好不好,必竟這個家裡有她的汗水功勞。你別讓她難受了。

    我不希罕她的家,她的汗水,她的功勞。誰讓誰難受?

    你看,要讓我夾在中間,裡外不是人了。

    我說了,我給她倒茶,像朋友一樣對待,還不成嗎?

    你怎麼這麼刻薄?她不想見到你,你作為一個女人,理解一下另一個女人行不行?

    那她為什麼不理解一下我這個女人?她根本就不該再進來。幹嘛呀,參觀歷史紀念館啊?

    依娜,我對你越來越失望了!

    是嗎?說實話了吧?新鮮感過了嘛,很正常。

    你明知道我不是那類人。如果你覺得刺傷別人你很痛快,那你就刺吧。

    她不說話,一邊玩弄他的手機,一邊想,自己是不是像他說的那樣。「嘀」,短消息的聲音嚇她一跳,她順便按了一下,看見一個字:想。發送者,葉小楓。她怔怔地看著,半天沒動,然後她往下翻,又看到葉小楓發的幾條同樣性質的短消息。

    告訴我,這是怎麼回事,你是哪類人?這個短消息來得真是時候。她把聲音壓得很低,低得穿射了大理石地板,再通過他的腳心,傳輸到他的耳朵裡。

    什麼怎麼回事?他氣弱了些。

    她把手機朝他一扔,他居然手忙腳亂地接住了。

    莊一心的老師,開玩笑的。他裝模作樣的看了一陣,若無其事地說。

    開玩笑?是你和我開玩笑吧?當我白癡麼?她妒火上來了。對她來說,世界上最大的火,最易燒燬世界的火,就是妒火。這種妒火,一旦燃起來,就很不容易撲滅。

    你隨便查看我的手機,這是對我的不尊重。他一看火燒起來了,馬上給她扣大帽子。

    你認為這樣就可以和我扯平?

    我跟她只是朋友,隨你信不信。

    我信與不信,並不能改變你和她的關係。

    不信你可以打電話問她。

    我沒有弱智到那個程度。

    晚上我的一個當事人請吃飯,有個官司要談,晚飯你自己安排。他不再像以前,只要她生氣,他就想方設地哄,哄得她帶著眼淚笑起來。現在,他只說了一句「冰箱有菜」,就消失在門後面。

    女人一撒嬌,男人就想和她做愛,男人愛她。女人一生氣,男人就選擇出門,這個時候,女人基本上就失寵了。男人出門有幾種可能,一是事情沒法解釋,暫時逃避;二是證實清白,表示抗議;三是模稜兩可,讓女人永遠也不知道哪個結論是正確的。莊嚴屬於哪一種,只有莊嚴自己知道。左依娜陷入了第三個可能中。他說是玩笑,有可能真是開玩笑。她記得,她也發過類似的消息給異性。但是,並不能因為這樣,而推斷只是玩笑。她想。葉小楓喜歡莊一心,葉小楓比左依娜漂亮,葉小楓溫柔,最主要是葉小楓喜歡莊嚴,要不,她不會這麼頻繁地聯繫一個孩子的家長。

    左依娜的胃口總是和情緒連在一塊,她沒有任何食慾。她像一頭困獸,邁起了隨時攻擊的步子,有可能,她會穿牆而過,以求突圍。世界上最折磨人的監獄,就是心獄。她把自己罩在密不透風的鐵房子裡。她必需不斷地活動,不讓自己停下來,不讓煩躁、痛恨、憋悶、絕望等東西佔據腦海,把她撕毀,把她逼迫。懷著極其厭惡的心理,她把莊一心的東西,撿進了莊一心自己的房間,然後關上她的門,她永不想看見莊一心的痕跡,杜梅蘭的影子。現在,莊嚴拋下了她,她對莊一心不光厭惡,還有憎恨。她不知道她是怎麼把自己套進去來的。

    滿屋子的無聊。她想,她的手為什麼沒有摔斷,斷了,讓莊嚴一輩子都欠她的,一輩子都對她心懷愧疚。他肯定不敢把獨臂的她這麼拋下不管。她呆呆地從一個屋子轉到另一個屋子,她在酒櫃裡找到一條的中華煙。她知道這是別人送的,莊嚴只煙「芙蓉」,包括酒櫃裡那些酒,都是莊嚴的當事人送的。她拆開了,拿出一包,並且點燃了一支。她蜷在沙發上,不停地抽,不停地咳嗽,嗆出了眼淚。抽到第十根的時候,她找到了感覺。她停止了咳嗽。她已經不再是機械地吞吐,而是產生了吞吐的慾望,像飢餓的人面對麵包,口渴的人面對涼水。她的注意力放在煙身上,舌頭感覺煙的味道柔和馨香。她嘴裡不斷地噴出白煙,煙白嫩的軀體越來越短,她端起煙灰缸,笑。煙是有形的,她讓它灰飛煙滅,它成一堆渣子。據說煙灰可以抹在傷口上。她不知道往哪裡抹。燒煙的過程,與傷口抹煙灰一樣,她覺得舒服了一些,好像有些酒醉,頭和腳都像棉花一樣鬆軟。她想起來,就像斷鑰匙那回一樣,她和鑰匙都在月球上奔跑,也像在海底裡游泳。她的身體在跳霹靂舞,輕盈柔韌。她舞著,舞到了床上,半臥,隨手把另一隻枕著扯來來,抱在胸口上。一片紅色的東西隨著枕頭翻飛跌落,她摸起來,是個開了口的空殼。她精神了,像發現物的豹子,目光炯炯。她有一個星期沒回來了。這個東西若和短信掛上鉤,就是一個完整的故事。她有點興奮。她抽了整整一包煙。

    你猜我在床上發現了什麼?她打通了他的手機,咯咯咯地笑,笑得眼淚滿臉亂爬。

    床上有什麼,我在吃飯。他說。她看見他的腦海裡有手電筒的光束來回掃瞄搜索。

    吃飯,這麼安靜啊。她還是笑,好像小狗在舔她的腳心。

    剛好在洗手間。你弄點東西吃了沒有。

    咯咯咯,一隻避孕套,紅的,在枕頭下,跟誰用的呢。

    噢!想起來了。昨天,我自己一個人用的。咯咯咯。他也像她那樣笑起來。

    一個人用。咯咯咯咯咯咯。她笑得更厲害。

    咯咯咯咯咯咯。是啊。他的笑聲像回音壁。

    哈哈哈哈哈哈哈。

    咯咯咯咯咯咯咯。

    一人個用那東西?聞所未聞!她的笑嗄然而止。

    乾淨嘛,沒那麼複雜。他停止笑,沒緩過勁,說話氣喘吁吁。

    戴著套子手淫?脫了褲子放屁!她狠了一句。

    真的是的,你不信也沒辦法。

    別以為我不知道男人手淫怎麼回事。

    就那麼回事。

    別以為我不知道波洗浴怎麼回事。

    我操,以前不該跟你講那麼多。

    和誰用的,告訴我,我想知道。

    自己用的,看A片時。誰讓你不在我身邊。

    想一想,好像有點理由,她就迷糊了。這件事像葉小楓的短信一樣,她一時不能判斷真假,每一個的可能性都佔百分這五十,判斷來判斷去,自己被兩種可能拉鋸一樣,拉得頭暈腦漲。覺得事情越來越複雜,沒有答案的迷,越來越多,她和他之間,不再是清澈見底。他變得朦朧了。她覺得荒唐可笑,他的理由和一種可能的事實,都荒唐可笑。掛了電話,她又止不住咯咯地笑,邊笑邊把電話拿起來,扔到地板上,再撿起來,重新擺好。擺好以後,她又拿起話筒往電話機上砸了幾下。聽到這些響聲,她感到快慰。接著,她拉開床頭櫃,數了數盒子裡剩餘的避孕套,數完了她也不知有多少個,或者說,原本有多少個。她從來沒想過,她會背著他用這些東西。抽屜裡有三四盒頂級碟片,她抓起來扔到天花上,她看著它們落下來,塑料盒子碎了一地。她又耐心地收拾乾淨了。把赤身裸體的狗男女掃進垃圾桶,她很快慰。再後來,她撕了幾張莊嚴和莊一心的合影,一張撕四下,碎成八瓣,不留全屍。聽到絲絲的撕布料一樣的聲音,她很快慰。做完這些,她實在想不出該做什麼,胸口很堵,想吐,想吹野外的涼風。風像水一樣,洗掉她身上的髒泥與汗臭,像那把牛筋梳,梳理頭髮,一根不漏。

    現在,凡與莊嚴有關的東西都令她反胃,他們都是尼古丁,她中毒了。她開始出汗,眼淚很快混進汗水裡,無數條水渠緩緩向下,滑向乳間,她聽到汩汩的流淌聲,又好像巨大葡萄園裡的葡萄,叮叮噹噹地掉落,像冰雹砸在地上。第一百零八顆葡萄架下,青澀的果子還結實地懸掛。吉姆郎格頭頂到了葡萄架,葡萄垂掛在他的臉上,他掀起了她的白裙子。他掀起了她的白裙子。他掀起了她的白裙子。吉姆郎格拋下她,不知行蹤。

    她把自己收拾了一下,拉開門,把自己扔進都市繁華的夜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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