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天上午,莊嚴要給莊一心剪頭髮,莊一心自己扎的辮子歪歪扭扭,有的頭髮也沒有扎上去,亂七八糟的。莊一心兩隻手牢牢抓著不過兩寸長的牛角辮,堅決地說,不,我不剪,我喜歡辮子,媽媽說留辮子才乖!莊嚴就笑著徵求左依娜的意見,說,莊一心的頭髮剪不剪呢?學校沒人給她梳頭啊。莊一心很著急,她發現取得左依娜的支持,可以改變爸爸的決定,帶著哭腔地哀求,阿姨不剪,我不要剪,我自己梳,我自己會梳的!
媽媽說留辮子才乖!莊一心的這句話把左依娜的心撞了一下。左依娜本來覺得莊一心扎辮子好看,但莊一心提到了杜梅蘭,杜梅蘭這人女人,遠在英國,卻介入到給莊一心剪辮子的事件裡。看你管得了多少,左依娜想,莊一心的辮子非剪不可。再看莊一心,她越漂亮,就越刺左依娜的眼睛,現在,莊一心的這對牛角辮,以及辮子旁的花蝴蝶夾,她要它們立馬消失。
剪掉吧,不剪亂七八糟的,莊一心自己哪裡梳得好。左依娜掩飾自己的私心。看著莊一心要哭的樣子,她產生了厭惡,就像厭惡杜梅蘭。
見兩個大人達成共識,莊一心死死地保護牛角辮,緊抓著不肯放手。
你的頭髮開叉了,開叉就得把叉剪掉,要不頭髮就長不長啦。左依娜騙她。真的嗎?阿姨?莊一心將信將疑,手還是抓著辮子不放。左依娜點點頭,誇張地說,當然是真的,你看,阿姨的頭髮也經常要剪呀,所以才長這麼長的!那,阿姨,只剪一點點好嗎?我要辮子,我要把辮子留得好長好長。莊一心相信了。左依娜心裡高興,又點點頭,說,好的,只剪一點點。莊一心慢慢地放開了手,信任地交出了牛角辮,眼睛像月芽兒一樣,隱含著一點點冒險的擔憂。左依娜怕她變卦,鬆開了牛角辮,剪刀卡嚓幾下就剪完了。莊心一伸手往腦袋一摸,然後試探性的看能不能綁成小辮,結果發現根本抓不起來,她憋著一臉哭跑到穿衣鏡前一照,當肯定她的頭髮再也扎不起牛角辮,像一個自以為漂亮的人,在鏡子面前忽然發現了自己醜陋,對著鏡子哇地一聲大哭起來。
左依娜頭一回看她這樣哭。小小的身體微微前傾,看著鏡子裡的自己,雙手捂臉,準確地說是捂著嘴,似乎是不讓自己發出更大的聲音,淚水嘩嘩地流淌。在頭髮被剪和被欺騙二者當中,哪一種感覺更令莊一心傷心,沒人知道。左依娜有點快慰,證明了她有操縱一切的權力,或者說,在這個環節上,杜梅蘭敗了給她。因此,左依娜剪完頭又去抱莊一心,安慰她,似乎惟有把莊一心剝奪成一個一無所有的人,她才能夠對她施以憐憫同情和溫柔。
辮子風波平靜後,失去了牛角辮的莊一心趁機給大人們一個賠理道歉的機會,下午的校車她不願坐了,她要莊嚴開車送她。她裝出可憐兮兮的樣子,輕輕地哀求,爸爸——你送我一次吧,別的小朋友都是爸爸媽媽開車送的,為什麼你不送我啊——說著說著她就哭,越哭越傷心,越傷心越哭。在車的問題上,左依娜有先見和預謀。左依娜覺得那段路對車子的損耗很大,一直堅持讓莊一心坐校車,每到週日下午,她都會開車出去那個有名的美容院。美麗是女人一生的事業,莊嚴這麼說過的,他沒有理由不支持她把美麗當成事業來追求。因此,莊嚴對莊一心說,你問阿姨今天不用車行不行。莊一心怯怯地走到左依娜面前,仰著滿臉淚痕的小臉,小船般的眼睛浸在淚水中,她抽泣著,阿姨,我想爸爸送我去學校,你今天不用車行不行?左依娜煩她哭哭啼啼的樣子,她想莊一心必定是受了杜梅蘭的指使,就冷冷地回答,不行,你還是坐校車吧。左依娜厭惡地想,你是誰家的公主?你只是杜梅蘭的公主。但她需要一絲面紗遮掩,保持知書識禮的模樣,必竟莊嚴在一邊看著。因此她又笑著對莊一心說,阿姨有事情嘛。
莊一心遭到拒絕,立刻轉向莊嚴,像被人拋到了荒郊野外,把淒慘絕望的哭聲揚得更高。但她只是從莊嚴面前經過,她好像對任何人都失去了信賴,嗚嗚哇哇淚眼朦朧地在屋子裡胡亂地衝撞,不知道該把自己弱小無助的身影擺放在哪個位置。她哭著喊著,最後竟然喊起了媽媽,她說媽媽媽媽你快回來,嗚嗚……媽媽……快回來啊……嗚……你回來啊媽媽……眼淚鼻涕像一場狂風暴雨,莊一心臉上一片狼籍。似乎屋子裡哭得不夠痛快,莊一心轉到陽台,臉向著遠方的天空,嘴巴張到極致,用盡了吃奶的力氣哭喊,忽而猛烈地抽蓄,好幾次緩不過氣來,緩過氣來卻是一陣劇烈地咳嗽,咳嗽完了又是斷斷續續地呼喊,嗚……媽媽……你快回來……嗚嗚……
莊嚴看著莊一心的背影,訥訥地獨自站立。半晌,他默默地走到莊一心身邊,抹去她臉上的淚水,一聲不吭,把莊一心抱進了她的房間,兩分鐘後他關上房門走出來。
車鑰匙放哪裡了!莊嚴陰沉著臉,他的眼睛很大,填滿了壓抑的憤怒。他張開了作為父親的羽翼,像一隻兇猛的鳥,狠狠地瞪著左依娜這只企圖傷害小鳥的老鷹。左依娜明白,一座火山要爆發了。但是,她蔑視莊嚴這種挑釁的態度,她倒想看看他發脾氣的樣子。我要用車。左依娜瞟他一眼,毫無表情地回答。她的聲音冷得讓她自己吃驚。
我操!老子用自己的車,送自己的女兒上學校都不行?!他媽的,老子還是不是個男人?莊嚴頭一回發火罵人,像一頭憤怒的獅子,齜牙咧嘴,恨不能一口把獵物吞下。左依娜輕輕地一笑,故意裝得很平靜,以顯示自己的修養,襯托莊嚴的野蠻,然後輕蔑地瞥他一眼,扭身進房間,並把門反鎖了。這時她聽見莊一心在另一間房裡嚇得哇哇大哭。
左依娜剛把身體靠上床,就聽到莊嚴在外面踹門。她知道,就算他把腳踹斷、把門踹破,她也不會起來開門——當然門破了,他也就衝進來了。左依娜半躺在床,踹門的聲音漸漸猛烈起來。有一霎那,她的心頭升起了一縷恐懼——她不知道這事會怎麼收場。踹門聲大約停頓了五秒,左依娜以為莊嚴放棄了,妥協了,神經剛放鬆下來,只聽轟——怦!門破了,反彈到牆壁,發出一聲巨響。左依娜還沒反應過來,莊嚴已迅速地從床上拽起她的一隻腳,雙手猛烈一拖,左依娜就像具死屍那樣,啪噠一聲摔在地板上。左依娜聽見左臂一聲骨響,要扭斷一條黃瓜那麼清脆。她還沒開始說話,莊嚴已經把拖到客廳,並地動山搖地大吼三聲:滾!滾!給老子滾!
一條血線從臥室歪歪斜斜地連接到左依娜躺著的地方。左依娜癱軟在地。她的左臂已經失去知覺。她支撐著想爬起來。她不知道血從哪裡流出來的。她衣衫狼籍,一隻襪子掉在走廊裡,腦袋被門框撞得嗡嗡耳鳴。慢慢地,她感覺了痛,全身每一處都在痛,她像只斷翅的蝴蝶,沾在大理石地板上,
莊一心走出房間。莊一心的目光順著她房門前的血跡,慢慢地行走到左依娜身邊,她忘了哭泣,她怔怔地看著左依娜,看著那些血。左依娜彷彿看見莊一心走近了,發出小貓一樣地聲音,……阿姨,阿姨……我坐校車,我不要爸爸送了……阿姨,阿姨。左依娜看見自己在莊一心的眼睛裡,蕩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