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再來的時候,我的人生已經有了諸多變化。我升入初二,個子長高了,我當了班長,我們搬入了新家,我和劉二,也成了真正意義上的朋友。
新家在一個高檔的小區內,是頂層,還有個很大的屋頂花園。我爸特別在花園給我放置了一個鞦韆。說起來這真是很滑稽的一件事,小時候他希望我像個男孩,大大咧咧一往無前。但隨著我年齡的增長,我沒有公主病,反倒成了他的心病。就在前不久,他還專門找來那個服裝店的老闆娘替我量身訂做新衣,各種款式各種花色各種布料,但我還是寧願整天穿著我的校服和運動服,外面再套上我灰撲撲的羽絨服。
沒什麼,就是自在。
我把那些新衣服統統扔在衣櫥裡,讓它們睡大覺。對此我爸極為不滿,吃飯的時候,他忽然問我:「愛玲阿姨給你做的衣服,你怎麼不穿呢?」
我回答他:「沒合適的場合啊。」
「又不是晚禮服,要什麼場合。」他哄我說,「明天穿上唄!」
我說:「你對那些衣服那麼關心,是因為它們很貴吧。」
他說:「怎麼會?布料是我們自己的,人家友情幫忙,只收了一點點手工費。」
手工費!還真想得出!那個叫什麼愛玲的老闆娘,一看就是在打他的主意。我不否認她很漂亮,但是漂亮又不能當飯吃。光看看她女兒就知道她心術肯定正不了。並且有一次我就親耳聽見她跟我爸講,要是將來她家小薇考不上天中,還要請我爸幫忙什麼的。我爸那個傻瓜,這邊動不動跟我說維維安你要自己努力考上天中哦,爸爸最不喜歡求人,那邊卻拍著胸脯對她說沒事沒事全包在我身上!你說我氣不氣?
所以,我才不要穿著她做的廉價衣服,替她做免費的模特,好讓她以此為砝碼,趁機向我爸提出更多非分無禮的要求來。
「你覺得愛玲阿姨手藝如何?」偏偏我爸還在不折不撓地問。
「就那樣吧。」我吞下一大口飯。
「怎麼會呢?」他說,「大家評價都很不錯啊。去年她替我們廠設計的幾款服裝,投入市場反響都相當不錯,有一款在網上好幾次賣斷貨。」
「那她也應該賺了不少吧。」我說。
「雙贏。」我爸嘿嘿笑。
「小心被人騙,別忘了你自己是黃金單身漢!」看他那忘形的樣子,我覺得我實在有必要提醒一下他。
「胡扯啥!」他罵完我,忽然很緊張地問我,「聽說現在的孩子都早熟,在學校裡都成雙成對的,到底是不是這樣?」
「是啊。」我說,「這有什麼好奇怪的。」
他把筷子拍到桌上,一本正經地告誡我:「維維安我告訴你,你不可以亂來的哈!不然我一定家法伺候!」
「那你也不許亂來。」我說,「別說我沒提醒你,做生意這種事,千萬不能和感情攪和在一塊。」
「說什麼亂七八糟的呢?」他裝作完全聽不懂我在說啥,重新撿起了筷子開始扒飯。
我點到為止,暗自得意。
吃完飯是我洗的碗,新廚房真大,熱水放起來嘩啦啦的。水像魚兒一樣游過手背,空氣中有我剛灑的空氣清新劑的芬芳,蘋果味的。新家的一切全都是新的,舊房子裡的傢俱因為都用不上,所以全沒帶過來。離開那兒的前幾天,我發現我爸在小閣樓的門上細心地釘上了小木條。只是他不知道,小閣樓的窗戶早已經被我做了手腳,看似關上了,但只要從外面稍稍用力一推,就能順利推開。
我偶爾還是會回去看一看。但那只是我孤獨的紀念,無人知曉。
更多的時候,我喜歡去劉二那裡坐一坐。我一開始接觸劉二的確是懷著某種目的,但後來我開始真的喜歡上她,這個外表一片沸騰、內心卻藏著一塊巨大堅冰的女孩。我喜歡有故事的人,喜歡陷在她辦公室那個柔軟的沙發上聽她長篇大論地跟我說故事,說她混亂的家、她走過的地方,以及她那些五花八門的戀情。
劉國棟一共娶過四個女人,劉二的母親是劉國棟的第三任妻子,劉國棟在她一歲那年丟下她和她母親,跟劉翰文的媽媽結了婚。因憎恨父親的無情,討厭母親的逆來順受,劉二有過極為叛逆的青春期。十四歲那年,母親改嫁,做了他人的繼母,劉二選擇了離家出走,陸續走過很多地方,認識很多的男人。每一次愛,她都是飛蛾撲火,燃燒死去,再鳳凰涅槃。最刻骨銘心的是她曾經跟一個快四十歲的老男人在一起生活過兩年,那是一個所謂的攝影師,熱愛單反,窮困潦倒。為了他熱愛的某款哈蘇鏡頭,劉二曾經被逼去當坐台小姐。但這段愛情最終無果,他們大吵一架,用最惡毒的話攻擊對方,為了徹底決裂,劉二當著他的面跟年輕的男孩親熱,並開口叫他爹爹,在對方灰敗的表情裡與過去的自己說再見。
之後她又談過無數次戀愛,但時間最長的也不會超過三個月。劉二曾給我展示過她手腕上的傷疤,那些都是她失戀後用小刀或者煙頭給自己留下來的。雖然經過歲月的洗禮,傷口已經變淡,但那些蜿蜒的痛,卻也清晰可見。父親在山東找到她的時候,正好是她十八歲的生日,她和三個男人同居一屋,白天睡覺,晚上出沒,日子已經壞到不能再壞的地步。
她問我:「你知道我為什麼肯跟著他回來嗎?」
我說:「綁你還是求你?」
她搖搖頭說:「都不是。是我看見了他的白頭髮。我忽想起上一次見他,他還是個年輕人,銀姑娘們講起段子來精神抖擻,怎麼一眨眼,他都變成老頭了?於是我就跟他說好吧,我們回家。」
流浪歸來的她洗心革面,在父親的幫助下開了一家KTV,取名「花樣年華」,經營得也算有模有樣。只是,她隔段時間必然會喝醉一次,哭著喊著要帥哥,酒醒之後,愛情又再變回生活的調味品,看似可有可無。
週末我爸出差去了外地,我無聊去找她玩,剛走到她辦公室門口,就看見有個男生,穿著天中高中部的校服,神情悲傷地蹲在那裡。我上周見過他,還看見他在餐桌下面悄悄去牽劉二的手。劉二笑得千嬌百媚,像個情蔻初開的小弱智。
「小安。」男生說,「你來得正好,她不肯見我。」
「那你就走吧。」我說,「等她想見你,自然會打你電話。」
「我不想分手。」男孩哭喪著臉說,「我就要高考了,完全沒法靜下心來複習。她是我學習的動力,我們還說好一起去巴黎,沒有她我怎麼辦?」
我在門外喊劉二的名字。門終於打開了,但是只開了一條縫,劉二都不露臉,只是伸出一隻胳膊說:「只准小安進來!」
我握住她的手,她拖我進去,門在我身後迅速地關上了。
我說:「他很可憐,你真不理?」
她笑著說:「你這麼心疼,把他收了?」
「我嫌他老。」我說。
「那就讓他繼續蹲著吧。過了今晚,他就會好的。男孩嘛,都在受傷中長大。」看她的表情,聽她的語氣,就好像外面那個腳都快蹲斷掉的癡情郎跟她沒有半點關係似的。
男生忍不住,終於還是敲門,劉二朝著外面高聲喊道:「快滾回去上課,不然永遠都別想見到我!」
門外很快安靜了,好半天也聽不鬼聲響,我問劉二:「真走了?」
「可不?」劉二胸有成竹地說,「他怕我翻臉。」可惜她話音剛落,敲門聲就又激烈地晌了起來。這回劉二沒了面子,殺氣騰騰衝到門邊,拉開門大聲罵道:「你信不信我叫保安把你拖走!」
衝進來的人是劉翰文。他臉色發白,靠在門上喘著氣對劉二說:「出事了。」
「不借!」劉二乾脆地說。
劉翰文哆哆嗦嗦地說,「實話告訴你吧,這次錢也搞不定了,弟弟我恐怕是真的要坐牢了,你記得替我送飯,糖醋排骨,多放點糖。」
劉翰文平日裡嘻嘻哈哈慣了,總是一副天塌下來也跟他沒關係的慵懶樣。但看他現在這個樣子,誰都知道不是開玩笑。
「啥事,快說吧!」劉二也有點緊張了。
「我泡了王大頭的妹妹。」劉翰文說。
「然後呢?」劉二淡定地問。
「然後,我把她給睡了。」
「繼續。」劉二說。
「結果她懷上了。」
劉二朝他大吼一聲:「你他媽能不能一次性給我說完!」
「她去醫院打胎,沒想到大出血。她的血型又很奇怪,聽都沒聽說過!從小醫院轉到大醫院,路上又折騰了半天,現在還在急救室。醫生說,可能命保不住了。她家裡人,搞不好都報警了。」
「靠。」劉二問,「她多大?」
「十五。」
「挺好。」劉二說,「你真有出息。挺好。」
「怎麼辦,姐?」從我這個角度看過去,劉翰文整個人縮在那裡,臉越來越白,嘴唇卻變得青紫,整個人完全慫了。
劉二在辦公室裡來來回迴繞了兩圈,終於站定了,對著劉翰文說了兩個字:「好辦!」
劉翰文抬起頭,欣喜地問她:「你想到什麼好法子?」
劉二說:「我這就去買本菜譜,看看糖醋排骨怎麼做!」
劉二話音剛落,劉翰文抱住頭,嗚嗎嗚就哭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