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天那一座陽光燦爛的跨海大橋
你說只要一直跑
那一邊就是我們的天涯海角
那一夜那一片星光燦爛的白浪滔滔
你說我們很渺小
躲也躲不掉命運的心血來潮——
劉若英《人之初》
寒假到了。
風吹在臉上不再那麼凜洌,陽光帶點蒼白的黃,有不知名的小花怯怯開放。放眼窗外,春天正躍躍欲試。利用寒假的時間,我的長篇小說已經完成了一大半。差的只是一個結尾,我一直在猶豫,是應該給出一個悲劇,還是一個喜劇。
雖說我在悲喜之前舉棋不定,但總的說來這是我愛上寫作以來感覺最棒的東西,也許是因為有太多自我的成份在裡面,我並不急於將他拿出來與人分享。也許應該有一兩個人來讀讀它,但這個人不是葉細細不是於楓當然更不會是媽媽爸爸叔叔什麼的。想到這裡我的腦子裡冒出一個名字來,我有一種奇怪的固執的感覺,感覺他會是我最好的讀者,就如同他一直當我是最好的聽眾一模一樣。
那個人,就是我的鄰居凌夏。
他回老家過年了,我好多天都沒能看到他。
寂寞的陽台的寂寞的深夜讓我有些些的不習慣。我們偶爾會有短消息聯繫,不過也只是互致新春的問候,我並沒有問他什麼時候會回來,我知道這種問題一旦問出口情況就會或多或少有些變質,那是我所不願意的,也許,也是凌夏所不願意的。
我在我的電子日記裡寫下:我們只是兩個寂寞的人,在正確的時間地點相遇,所以互相安慰,僅此而已。
寫下這段文字的時候,羅琳進門了,我迅速地關掉了電腦,默默地拿出一大疊數學試卷來。
「春節快樂!」她笑著說,「拿了不少壓歲錢吧?」
我笑:「還當我是小孩子?」
「你本來就是小孩子!」羅琳做出酸酸的樣子說,「有一天你會知道,再也沒有比十七八歲更嬌寵的年紀。」
我傻笑,不置可否。
但說實話,對於羅琳我是相當感激的,在她的幫助下,我的數學突飛猛進,期末考試的時候居然進入了全班前十名,這可是我從沒取過的好成績,老丁目光炯炯地看著我說:「繼續努力,爭取進北大中文系!」
「不敢想。」我說。
「你家隔壁的吳媚不就考上了嗎?要給自己多一點信心!」老丁說,「你數學趕上來我真是鬆了一大口氣,不然真不知道怎麼跟你叔叔交待!」
不明白她要跟我叔叔交待幹什麼,真是的!
媽媽待羅琳似上帝,還巴巴地買了減肥膠囊來討好她,說是自己吃了蠻有效的讓她也試試。換成我肯定自尊心吃不消,羅琳卻笑瞇瞇地收起來說:「謝謝,謝謝,我一定試一試,衣服全都穿不上了,正著急呢。」
羅琳走後爸爸就罵媽媽:「減肥藥能隨便吃嗎?你沒看到報上說會吃死人,整天瞎搞瞎搞的不知道幹什麼!」
媽媽一反常態沒和爸爸理論,而是委屈地說:「我自己吃了是有效嘛,又沒有什麼副作用,很貴的,要不是看天意的數學好多了我才捨不得買給她呢。」
我盯著媽媽看,真看不出她所說的「效果」在哪裡,再說了,我也不覺得她胖,真不明白她為什麼會動起減肥的心思來。
羅琳再來的時候媽媽和爸爸正好要到小姨家做客,臨走的時候媽媽悄悄對我說:「等羅琳來了一定記得問她有沒有效,要是有效,我再送她一盒!」
「一定。」我說。
「在家好好看書。」媽媽說,「我們爭取晚飯前回來。」
「哎,不必了。玩得開心!我晚飯自己解決。」
「也行!」自從我成績上去後,我老媽的心情就好得不像話,她大聲地說,「春節這兩天也給你老媽放放假,我今天手氣要是不錯,就多打兩圈回來!」
「就你那水平!」我爸直搖頭。
老媽歪過頭來附在我耳邊對我說:「別忘了!」說完,挽著爸爸的手開心地出門了。
一直記得老媽交待的事,所以羅琳一進門我就很三八地問她:「減了沒?」
羅琳哈哈笑著坦然地說,「還真吃啊,你媽一片好心,我不收下不太好。」
「呵呵,我媽一定指望今天看到一個林黛玉,看來你要讓她失望啦。」
「那就給她看個楊貴妃,她也不虧!」
我笑得什麼似的,問她:「你一直都這麼胖?」
「十六歲以後才胖的。」羅琳說,「得了一種怪病,要天天吃含激素的藥,病好了後就再也瘦不下去。」她掏出她的錢包給我看裡面的一張照片,是一張合影,兩個很清瘦的小丫頭親親熱熱地站在一起,我看來看去,沒有一個像羅琳的。
「這個是我。」羅琳指著左邊的一個對我說。
我驚訝,簡直認不出來!只好指著右邊的一個問道:「那她呢?」
「是我的病友。我們同一天入院,得同樣的病。我活下來了,結果她死了。」羅琳把錢包收起來說,「傷心的往事不提嘍,來來來,我們做習題。」
我輕輕地說:「我有一個很好的朋友去年也死了,白血病。」
「生命無常哦。不過,活著也不容易。」羅琳把試卷翻開說:「我們對付完高考要對付畢業,對付完畢業要對付工作,對付完工作還要對付各種各樣的人際關係,一日一日,永不停歇。」
我笑:「照你這麼說,不如死了好?」
「那倒不是,人只有活著才能證明自己。」羅琳說,「比如你現在就可以證明,你的數學還可以學得更好。」
「你在教訓我?」我說。
「你叔叔說得一點沒錯,你真是個敏感的小丫頭。」羅琳說,「我可不想教訓你什麼,我只是覺得,你一直不夠快樂,要知道在我十七歲的時候,我每天的快樂就是可以少吃一把藥,就這麼簡單。」
羅琳的話讓我羞愧。
或許是真的,自從博文去英國唸書後,我就開始戴上了那張冷漠孤獨和張惶的面具,直到今天,羅琳毫不留情地當著我的面撕去了它。
等羅琳走後我在電腦裡調出了我的小說,這篇只差一個結尾的小說充斥著對人生的不滿和對愛情的困惑,那些虛張聲勢的痛苦此刻讓我覺得臉紅,我手指一動按下了刪除鍵,可僅僅一分鐘後便開始覺得不捨,又趕緊從垃圾推裡搶救了回來。
患得患失,無限丟臉。
忽然想念凌夏,還有他的歌。
正想著,門鈴響了,門外站著的竟是他。探頭探腦地問我說:「你家有電嗎?」
「有啊。」我指指開著的電燈。
「那借你家的電筆給我用一下好嗎?好久不住在這裡,不知道為什麼斷電了。」
我跑到電視櫃底下找出工具箱,可是找來找去竟不認得哪一枝是電筆,只好把整個工具箱搬到他面前說:「喏,要什麼自己找吧。」
他很快找出了他想要的,拿到手裡對我說:「謝謝,很快就還回來。」
「不用謝。」我說。
他繼續把頭往裡探探說:「爸爸媽媽都不在家嗎?」
「是啊。」我說,「走親戚去了。」
「對呵,年還沒過完。」
「嗯,要過完十五才算過完啊。」我簡直不知道說什麼才好。
進行完這些無聊的對話後,他走了,我關上了我的門。其實,我應該有很多的話跟他說才對,可是見了他卻一句也說不出來了。我正在懊悔的時候門鈴又響了,打開門,竟然又是他,把電筆遞還給我,訕訕地搓著雙手說:「你瞧我這記性,走的時候把總電闡拉掉了,竟然會忘記!」
「你剛到家?」我問他。
「是啊。對了,樂隊馬上要來我家綵排,要不要來聽?我們排了兩首新歌。」
「不了。」我艱難地搖搖頭。主要是怕我媽又來個半路出擊,到時候我可真的是跳進黃河也洗不清了。
「是啊。」他抓抓頭說,「要考試了,你一定很緊張。再見,好好複習哦。」
我坐回書桌看書,書上的字成了飛來飛去的小蟲,一個也捉不進眼底。隔壁開始傳來音樂聲,凌夏他們的綵排顯然已經開始了,我跟自己掙扎了許久,最終還是站起身來,走出家門按響了隔壁的門鈴。
凌夏開的門,看到是我,他很高興也有些吃驚,問我說:「怎麼,是不是打擾到你看書了?」
「沒。」我說,「你改了門窗後聲音小多啦。」
「那……」
「聽聽歌不行嗎?」我揚揚眉。
他笑了,朝我做出一個請進的手勢。
這是我第一次近距離地和凌夏他們樂隊接觸,親一色的男生,不過都很和氣,看得出他們對音樂都有一種近乎於傻氣的執著,和凌夏完全是同道中人。
綵排並不是那麼好看的,他們排的是一首新歌,常常會磕磕袢袢地停下來,聽不到完整的旋律。好幾次反覆後,凌夏皺著眉說:「不行,感覺始終不對。」
我把桌上的歌詞拿過來一看,那首歌的名字叫《春光乍洩》。忍不住脫口說道:王家衛?
凌夏說:「哇,看過?」
「這應該是林夕的詞。」我並不正面答他。
「專業。」他點評我。
「我喜歡她的詞,每一首都是那麼濃,又濃得恰到好處。就像這一首,讓你盼望的同時又不得不絕望。」
「說得對。」凌夏很受啟發地對樂隊說:「再來!」
熟悉的音樂在狹小的屋子裡再次轟然響起:
你用眼睛欣賞看得見的漂亮
怎麼能相像觸摸到的浪漫
一轉眼的溫暖兩個人去分享
夠不夠填滿一個夜晚
一剎那的意亂情迷一輩子都難再尋覓
只怕無限春光來不及去一覽無遺
愛情不是一場歡喜激情卻像一陣呼吸
難道等得愈久愈美麗才愈有意義
燈光如何昏黃天色怎麼灰暗
也不能隱藏赤裸裸的燦爛
每個天亮也有不一樣的蔚藍
又怎麼能期盼來日方長
我悄悄地對凌夏豎起大姆指。
一首歌聽罷,怕媽媽回來,也不好意思再坐下去,我站起身來說再見。彈鍵盤的那傢伙打趣地說:「再留一會兒麼,你在這裡我們阿ken特有感覺!」
大家哈哈的笑,我才知道凌夏的英文名竟然叫阿ken。
「不許拿小姑娘開玩笑!」凌夏笑著送我到門口,低聲問我說:「今晚來秀水街不?我好多天沒演出了,今晚狀態應該會不錯。」
我搖搖頭。
看得出來他很遺憾,一直送我到門口,看我進了門才轉身回去。
逼自己做完羅琳佈置的作業。我開始拿出一張白紙來塗鴉,心緒不寧的時候,我最喜歡做的就是這樣一件事,可是我不明白自己為什麼會心緒不寧,難道是因為看到久已不見的他?難道是因為從他的眼中看到一些和我一樣的牽掛?不可能不可能!一定是我壓力太大了所以才會胡思亂想,一定是今晚家裡太安靜了我才會這樣的神經兮兮。
我趴在桌上,聽到凌夏他們樂隊一起出了門,我沒有站起身來,努力地摒棄掉那正匆匆下樓的腳步聲。
羅琳說:「你真是個敏感的女孩。」
她說得一點沒錯。
我一邊在紙上亂塗,一邊恨死這樣的自己。
結果,那晚過了七點半媽媽都沒回家,叔叔打來電話說:「你媽在牌桌上贏得不想走了,要不我給你送點吃的過來?」
「不用了。」我趕緊說,「我在家看了一天書,頭都看疼了,我想去秀水街聽歌,你十點鐘來接我可好?」
「不好吧,又要我替你撒謊?」叔叔在那邊輕笑。
「好不好?」我繼續求他。
「去吧去吧,也去放鬆一下。」叔叔說,「我十點準時在外面等你。」
「謝謝叔叔!」我放下電話,打了個車就往秀水街而去。
二十分鐘後,我已經站在了「秀水街Bar」的門口,那塊別緻的招牌在黑夜裡閃著誘惑的光。我站了很久,始終不知道是不是應該走進去,如果進去了,看到他,又應該說些什麼,「我是順路經過的?
「我是來聽歌的?」
「我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來?」
沒有一個理由,可以先足矣說服自己,所以,我一直站在那裡,挪不動我的腳步。
就是這時,忽然聽到一個人喊我名字:「天意!」
是他。
他正從酒吧裡出來,手裡拿著他的手機。想必是嫌酒吧裡太吵,所以出來接聽電話,正好看到我。
「天意,真的是你。」他朝著奔過來說,「你怎麼會在這裡?為什麼不進去?」
「我……」我猶豫了半天後說,「我正在想一個來這裡的理由。」
「哈哈。」他開心地笑,「心血來潮?」
「也許是吧。」我知道我臉上的笑很尬尷。
他忽然伸出手拉我說:「走吧,我們進去,中場休息快結束了。」
「不去了。」我從口袋裡掏出一張已經被我揉得皺巴巴的紙遞給他說:「給你看看我寫的歌詞。」
那是我整個黃昏趴在桌上塗鴉的結果,一首讓我自己喜歡也害怕喜歡的小詩,詩的名字叫作《南瓜馬車》:
南瓜馬車快帶我離開
在愛上他以前我們回家
只能是詩歌的灰姑娘
這些鬢香的卷髮起舞的裙邊
都是十二點的終場
十二記鐘響之後月如水樣
這最後的一曲華爾茲
將會有王子攥著別人的小手
輕輕的像風中的葉子在旋轉
輕輕的把灰姑娘在念想
明天那雙粉色的水晶小鞋
將被另一雙纖腳喜愛並穿上
那美麗絕倫的花瓣王冠
他會疼惜的親手加冕在另一個人的秀髮上
這個灰姑娘她輕輕的歎息聲
吹熄了上帝腳前的蠟和光
撲簌簌的一些灰塵
從天而降從天堂而降
南瓜馬車快帶我離開
在回家以前我怕我已經愛上了他
我不知道凌夏看完它後會是什麼樣的表情,因為我把它慌亂地塞到他手裡後就匆忙地離開了。我如落難逃兵一樣趕回家裡,以最快的速度把自己扔到了床上。戴上Diskman,耳邊傳來的偏偏又是劉若英的那一句:你說我們很渺小,躲也躲不過,命運的心血來潮……
我扔掉Diskman,用被子把頭緊緊的蒙起來,所以電話響了好多聲我才聽到。一接,是叔叔,焦急地說:「你在家啊,難怪我在秀水街沒遇到你。」
對呵,竟忘了和叔叔約在十點了。
「對不起。」我趕緊說,「頭有點疼,所以……所以晚上沒去那裡。」
叔叔不高興地責備我說:「你這孩子,沒去也不跟我打聲招呼,害得我空著急,逮著人家瞎問!」
「你都問誰了?」我的心拎起來。
「凌夏啊。」叔叔說,「他說沒看見你,還多虧他提醒我打個電話回家問問。怎麼樣,頭還疼麼?」
「好多了。」
「那早點睡。」叔叔吩咐完,掛了電話。
我跳下床來打開手機,沒有短消息。我其實一直到凌晨才睡著,聽到媽媽爸爸輕手輕腳地回來,媽媽還拉開門來看了我一眼。
只是,陽台上的吉它聲一直沒曾響起。
我懷著深深的恐懼和悔意入睡,我已經錯過一次了,難道還要在一不小心中再錯一次嗎?
南瓜馬車,可不可以帶我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