饒雪漫短篇作品 正文 調頻
    時代從校園裡騎車出來的時候,太陽正一點一點地落下雲端,青石板的路在夕照泛著硬硬的白光。馬路上人不多,車技很糟的時代可以放下心來悠悠地騎,左歪一下,右扭一下。穿過一條小巷,誘人的菜香從貼了掛歷紙的窗口零碎地飄出,一個拿著醬油瓶的男孩冒冒失失地闖過來,一見她,趕緊剎住了步子,怯生生地叫到:“時老師。”時代笑著應了一聲,龍頭一歪,差點摔倒。

    一會兒就到了電台的門口。下了車來遠遠地望過去,漸濃的暮色裡果真有一塊小黑板立在那兒。就象多年前的那個夏天,擠在一大群汗流浹背的家長學生中在學校那面冷冰冰的牆上竭力搜索自己的名字一樣,時代走近,蹲下身來,裝做漫不經心的樣子,然後她就看到了自己的名字。這個從小到大不知寫過多少遍的名字到底還是把時代嚇了一跳,心裡好象有一扇關了許久的小門,無意間砰的一聲就開了,湧出許多夾雜著傷感的甜蜜來。

    男友遠程是不贊成時代去考電台的,放著好好的老師不做干什麼呢。時代騎著車往遠程的宿捨趕去的時候就一路揣摸著他的心思,心想就算他潑潑冷水也沒什麼,這份歡欣太濃郁了,正愁化不開呢。

    研究生樓裡又黑又髒。就盼著遠程早一點拿到學位,脫離這個骯髒的環境。或者還可以找到一個好單位,分一套小房子,兩人有一個安樂的窩。時代憧憬著未來摸黑往上走,一面走就一面聽到了遠程荒腔走板的歌聲,好象是從洗衣房那邊傳過來的:“藍藍的天上白雲飄,白雲飄,俊馬奔馳在遼闊的草原上……”幾首歌理直氣壯地串來串去。時代走到洗衣房的門口,站住了,笑笑地看著遠程不說話。

    遠程說:“來報喜?”

    時代往門邊一靠:“落榜了,這下你稱心了。”

    遠程把一手的白沫抹到時代的鼻子上:“下午你上課的時候,我就去看過榜了,恭喜你啊,百裡挑一。”

    時代眼睛一紅。

    “來來來,”遠程說:“為表示慶賀,我們一邊洗衣服一邊唱歌。”

    時代說:“你真不生氣?我就這樣進半個演藝圈了。你最看不起的行當。”

    遠程笑笑:“舞女還有潔身自好的呢。”

    時代也不生氣,心裡高興著呢,洗衣服也高興,電台節目主持人,從小的心願,過五關斬六將,口試完了筆試,筆試完了口試,真比當年考大學還難。

    隨著值日生的一聲口令,學生們齊刷刷地站起來。時代一眼掃過去,發現他們都長高了很多,連第一排的小男生羅子明也呼呼地往上竄,嘴上還有了淡淡的黃絨毛。雖然時代一直不甘心做老師但她其實又一直是一個好老師,把這個班從初一帶到初三,她費了不少功夫。這個班在全年級成績第一,紀律第一,合唱比賽第一,作文比賽第一,就連拔河這種靠體力的活兒也准拿第一。但現在時代要走了,要開始一段新的生活,在這個學校裡留下的成績和輝煌將是一段無法帶走的過去。

    時代用了很大的努力才使心情保持平靜。她把教鞭往前一壓說:“坐下。”

    可是她的學生們從座位上站起來後就沒有要坐下去的意思。

    時代一愣說:“做什麼,罰站?”

    班長王鑫一副破釜成舟的嗓門:“時老師,你要是離開我們,我們就不坐下,永遠不坐下。”

    學生們象小木樁一樣地立著。

    時代一時竟不知該如何對付,氣短地看了學生好長時間,才說道:“還當我是老師的就坐下。”

    學生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情願地坐下了。時代打開講義開始講課,但一堂課上得疙疙瘩瘩,孩子們看著她的眼睛含滿了挑剔、疑惑和那麼一些要命的情深意長。對這幫孩子,時代其實很想解釋些什麼,她在心裡設計過無數次和他們告別的話,希望能把這些話說得煽情而又合情合理。然而面對這一張張小臉,以才華橫溢著稱的她卻第一次感到了自己言語的匱乏。

    幾天後,以前是班上後十名現在是前十名的周凱在他送給時代的紀念卡上寫道:“我的媽媽說,人往高處走,水往低處流。時老師是留不住的,我只好祝時老師好人一生平安。”旁邊還畫上兩顆大大的淚珠,用紅色的彩筆畫的,誇張得占掉了半張卡。

    時代記得周凱的母親,那個大夏天在頭頂上包塊花布賣魚的女人,叫賣聲原始而純樸,足以讓菜場別的小販鴉雀無聲。她定期給時代送來的各式各樣的魚,替她殺好,還教會她各種各樣的燒法。宿捨裡若有若無的魚味讓時代寢食難安。

    時代到電台報到的那一天天氣糟透了。雨一會兒大一會兒小,路面上全是深深淺淺的水溝。時代不敢騎車,就打了的去。一路上心情還算不錯。從出租車的窗口向外望,滿街都是匆匆忙忙的人群,雨水沿著雨披的帽沿滴落在他們的眼睛和鼻子上。但沒有誰來得及伸手去擦。潮濕忙亂的景致令時代想起一句歌詞:為生活和鮮花而奔波。她很高興迎接自己的新工作是值得奔波和付出的。

    時代要去的電台是一個才成立兩年的新台。雖屬於廣播電視局,但獨立核算,不享受任何撥款。剛開台時招了十個主持人,倒也把節目做得熱火朝天,在人民台下屬的幾個系列台中獨具魅力。但隨著時間的推移,廣告創收成為電台的頭等大事,沒有廣告,就意味著一台人的工資和獎金成問題。所以不少主持人又分流到廣告部和新聞部去抓創收,搞有償新聞。節目顧不上,只好又面向社會招了四名主持,時代就是其中之一。

    接待她們的是節目部的周主任,一個干巴巴的老頭。一點新聞工作者的派頭都沒有。坐在時代身旁的女子仿佛看穿她的心思,扭過頭來對她說:“可別小看這個瘦老頭,在電台三十幾年了,元老級的,台長也給她面子。”

    女子是和時代一起才招進來的,叫蘭心。二十剛出頭的樣子,象時代剛工作那會兒,還是嘰嘰喳喳的年齡。語氣裡充滿對電台了如指掌的自豪。表示歡迎的開場白過後,周主任開始宣讀電台一系列的規章制度:節目提前一天審稿,做節目提前半小時進導播室,進出直播區必須換鞋,直播區不許抽煙,不許吃零食……蘭心又湊過來問:“用什麼護膚品呢,皮膚這麼好?”時代笑笑說瞎用用唄。

    只聽得周主任念完了,說道:“按照合同,你們有一年的試用期,關系暫時掛人才辦。一年後合格了,自然會調你們進來。不過我可丑話說在前頭,電台是個很辛苦的地方,不象外面看著那麼風光,要有心理准備,現在吃不了苦,到時就別怪我們無情。”

    接著就給他們分配了任務。時代是做為文學節目主持人招進來的,自然是跟在文學節目的主持人後面實習上機,其次是跟在一個叫羅門的人後面學跑新聞。

    “電台要有特色,節目就一定要有特色。主持人要站住腳,新聞就一定要跑得好。”周主任最後說。

    羅門和時代一個辦公室,是台裡的音樂編輯,一個星期編個三四檔節目,平時再管管音樂資料什麼的。時代去向他討教跑新聞的事時,他靠在轉椅上,一搖一晃地說:“老周沒告過訴你嗎?我跑的是教肓條口,清水衙門,沒什麼好跑的。我看你還是跟著雨辰好,她跑金融,還有點小意思。”

    雨辰是文學節目主持人,時代就跟在她後面實習。等實習過關了,雨辰就可以專播她的新聞去,不用每天叫苦叫累的。時代第一眼看到雨辰,就認定她是個美女。嫵媚的眼,豐滿的唇,有時穿了綠色的旗袍來上班,在電梯裡微微笑著與人打招呼,讓人疑心她是從舊時的言情小說裡走出來的女主人公。時代和她說話時她也是這樣微微的笑著,讓時代有很強烈的自愧不如的感覺。

    時代謙虛謹慎地說:“主任叫我先從編稿學起,這是我編的第一期,他已經看過了,你看看還有沒有什麼要改的地方?”

    “這個老周,”雨辰說:“就會唬你們剛來的小女生,我說時代,你是叫時代吧,很好玩的一個名字。久了你就知道了,審稿不過是走過場。不用那麼認真的。”說完把時代的稿子隨手攤到桌上,漂亮的指甲螢光閃閃:“不過你一來,我就輕松多了,你要趕緊把調音台的操作學會,這早班晚班都倒得我快瘋掉了。”

    有了雨辰的話,接下來的幾天,時代就一直專心於學操作。有時別的主持人做節目她也厚著臉皮鑽到直播室裡去學習。久而久之發現所謂的規章不過是一紙空文,主持人哪天來晚了,夾著幾本書一摞CD就往直播室裡跑,也沒什麼稿子,張開嘴先來一大堆問候,然後是一首歌,放歌的時候翻翻書,話題自然而然就出來了,象有經驗的老教師不用備課一般地坦然。

    由於電台不解決住房,時代仍然住在學校的教師宿捨裡。那一天是和羅門一起去采訪醫學院的藝術節開幕式。羅門把她介紹給醫學院的團委老師後就開溜了。臨走時叮囑她晚上千萬要把新聞發出來,明天早新聞要用。對於中文系的高材生時代來說,寫這種新聞實在是小菜一碟。三下兩下地弄好,回去不過九點多鍾。踩著一地的星光騎車,時代心裡對自已的滿意象牙膏一樣一點一點地擠出來,帶著些沁人的清香,漫游在人煙稀少的大街上。對於24歲開始的這份新生活,時代象做教師一樣勝券在握。

    回到學校,同宿捨的小李還沒有回來,多半是和男友看電影去了。時代掏出鑰匙來開門,捅了半天也沒捅開,仔細一看原來是把新鎖,在黯淡的走廊裡閃著嘲弄的寒光。時代只好滿腹怨氣地等在走廊裡。好半天小李總算是回來了,和她在稅務局工作的男朋友一起,嘻嘻哈哈地提著一大袋食物,好像過節一樣。

    時代忍住氣說:“你怎麼把鎖換過了?”

    小李若無其事地說:“我不小心把鑰匙弄丟了,找不到你,所以只好撬掉換把新的。”

    時代心裡不痛快,悶聲悶氣地提了水瓶去打開水,心裡想那兩個人定是計劃好了,變著法兒把她氣走,好從此有個單獨的窩。想當初小李夜裡發急病,還不是自己張羅著把她送進了醫院,二十多塊錢打的費還是自己掏的腰包,這可真是人還沒走,茶就先涼了。誰知道打了開水一回來小李的男朋友又一邊啃著香蕉一邊問道:“時老師,怎麼你新單位不給你解決房子嗎,聽說你們單位效益很不錯嘛。”

    時代當即就動了怒,把水瓶重重往桌上一放說:“怎麼,要趕我走?”

    小李眼睛一豎:“唉,唉!時老師,做什麼這麼凶?怎麼才謀到高就脾氣就長了不少。”

    學校裡的房子金貴,單身教師為了結婚,無師自通地學會了窩裡斗的方法,搶占那一間間不足十平米的房間。教化學的小李胖胖的,時代和她同住快兩年了,關系雖一般但到底客客氣氣的。但現在不在一個單位了,為了達到目的,真是撕破了臉也無所謂。時代是心高氣傲的人,二話不說,冷笑著簡簡單單地收拾了行李就走,倒是把小李和她的男友弄得有些尷尬,攔也不是,不攔也不是,眼睜睜地看著她走出去。

    時代騎著車到遠程那裡已經快十一點了。一路的委屈,撲到他身上就哭了出來。遠程拍著她的背,也有些無可奈何,只好強作歡顏地勸說道:“你現在是什麼身份,跟這樣的人住在一起也掉價,明天我們再想辦法。”

    時代破涕為笑:“那今晚我住哪裡?”

    遠程說:“找個女生先擠擠。”

    研究生樓裡的女生時代不是沒有見識過,微笑著也能讓你深刻體會到寄人籬下的不如意。時代不肯:“叫你宿捨的人住出去不行嗎?”

    遠程面露難色。

    時代不高興了,又一副要哭的樣子,蠻橫地說:“今晚不和你一起我就睡大街上去。”

    遠程只好上樓去協調,好半天下來了,做給時代一個OK的手勢。

    時代提著行李躡手躡腳地上去,像是做小偷。梳洗完了躺下,月光柔白地照進來,遠程床上的書似一堆厚厚薄薄的雲。遠程問:“電台有意思嗎?“一面說一面手就伸了過來,在時代的內衣裡游移。月光更柔更白,象遠在他鄉的媽媽兒時看她的眼睛。遠程的手開始在解她的牛仔褲,時代“啪”一下把他的手打開,很響的一聲,遠程不滿地咕嚕了一聲:“狐狸沒打到,惹得一身騷。”說完翻過身睡去了,留下時代一人,盯著月光想很重的心事。

    第二天一大早,時代就去跟周主任商量宿捨的事。老周慢吞吞地說不太可能,廣電局的單身宿捨早就人滿為患,而且總得有個先來後到的道理。台裡誰誰誰都是自個兒花錢在外面租的房子。老周對時代說你不妨也這樣,一個小單間,花不了多少錢,住起來又舒服。

    時代老著臉問單位給報銷嗎?

    老周笑笑說還沒這個先例。

    時代有點不好意思地謝過走開。剛走到門口老周突然叫住她說:“台裡的值班室你願不願住?”

    時代一喜。

    老周說值班室是給上晚班的人睡的,晚上十點到十二點,台裡有檔談心節目,叫“星空夜話”。你要是願意做這個節目的導播的話就可以睡在台裡,別人不會閒話的,值班室裡有電視空調,台裡還給補貼,就是不知道你願不願意?

    時代當即連連點頭說願意當然願意。

    老周說那好,我來安排。

    時代簡直沒想到事情這麼順利就解決了,趕緊打了電話給遠程報喜。遠程也說好,周末的時候我就去和你過二人世界,不會再有胖子小李在一旁礙手礙腳的。時代壓下聲音來說:“呸!我們這可是新聞單位,不可以胡來的。”

    消息傳得快。下午的時候給雨辰送稿子過去,雨辰軟聲軟語地說:“老周這人真沒良心,瞅著你有困難,就讓你做大家都不願做的事,小姑娘,每晚十二點下班可不是鬧著玩的。以前這活兒可都是台裡的壯小伙輪流干,別人跟他吵,他就勢推到你身上。你要當心身體吃不消。”

    時代聽了心裡是有些不痛快,但回過頭來想想這也沒什麼,還不是一個願打一個願挨,自己剛來,就是吃點虧也是正常的。等在台裡混熟了,還不什麼事都好辦。再說了,還聽說“星空夜話”的主持人是市委宣傳部某頭頭的兒子,他不也每天那麼晚才下班,大家比比,心裡就平衡不少。最重要的是解決了住宿問題,至於租房子,時代是不想考慮的,遠程還在念書,要花錢的地方多著呢。

    “星空夜話”的節目主持,叫許多。

    時代和他打交道,是從做導播的第一天起。

    時代說:“從今天起,我做你的導播。”

    許多一點頭:“中文系的大才女,真是屈才。”

    “哪裡的話,”時代說:“黨需要我們在哪裡,我們

    就在哪裡。”

    時代說完就有些後悔,她平時不會這麼輕率地和陌生人油嘴滑舌的,也許是早就知道許多是這個城市裡口才數一數二的主持人的緣故,心裡不由地罵自己沉不住氣,像做學生時一樣,顯寶。

    許多倒是沒再多話,認真地教起時代做導播來,這是一號電話,這是二號電話,這是控制鍵,電話來了,用紅色鍵往裡切,講完後,用黃色鍵切出來。”

    “就這麼簡單?”

    “就這麼簡單。”許多說:“要不怎麼叫屈才呢?”許多的眼睛笑笑地看著時代,時代也就愈發後悔起剛才所說過的話來,心裡想:“果真是厲害,滴水不漏。”

    “星空夜話”的確是受歡迎。片頭一放,熱線電話就呼呼啦啦地進來了。點歌的,訴苦的,講故事的,針砭時事的,世相百態一個個粉墨登場。許多迎來送往,倒也應付得游刃有余。一個中年男子打進電話,訴說中年喪妻的淒苦,但聲音響亮而急促,一點也引不起他人的同情。時代聽著聽著笑了出來。正笑著呢,許多從直播室裡沖出來對著她吼道:“這麼無聊的電話也往裡切,你這人怎麼做的導播?!”

    許多的態度不太好。時代的臉當即也垮了下來:“你的工作是什麼,不就是接這些無聊和變態的電話嗎?”

    許多也不示弱:“什麼電話都接還要你導播干什麼!”說完把直播室和導播室之間厚厚的木門啪的一關,去應付那個電話去了。”

    時代氣鼓鼓地坐著。電話來了也不接,任它嘀鈴鈴響個不停,坐了半天氣也沒平下來,索性站起身來回值班室睡覺去了。

    睡是睡下去了,心裡總歸有點不踏實,要是許多到領導面前去說幾句,自己在他們面前的印象分是一定會打折扣的了。不過人善被人欺,馬善被人騎,不能沒點銳氣。再說了,這世界憑本事吃飯,誰怕誰?

    實習一個月後,時代正式成為了台裡的文學節目主持人。節目時間為每晚九點到十點。

    時代一上馬就對長期以來只是配樂朗誦的文學節目做了大刀闊斧的改革。就象以往給學生講解課文一樣,時代試著用自己的感覺來引導她的聽眾們感受文學,寧靜的直播室裡,戴上耳機,放出音樂,推開話筒鍵,時代常常被自己營造出來的氣氛所打動。都市的夜是需要這樣的一檔節目的,沒有點歌,沒有熱線,緩緩而抒情地訴說都市人的情感和需要,時代堅信自己會有知己。

    那些日子時代將一心都撲在了節目上,從組稿編稿到正式的播出,時代希望她的每一檔節目都是精品,希望如果有人將調頻撥到她的聲音上就不願離開。她想起兒提時代昂著頭在學校的大操場上聽中央台的“小嗽叭”,枯燥的黃昏就那樣變得有滋有味起來。也就是從那時起她開始有了理想。在時代慢慢長大,深信理想和現實是兩回事的時候,命運卻讓她在一不小心之間握住了內心已深深藏住的渴盼,所以時代特別珍惜。

    遠程打來電話表揚她。遠程除了念書,是一個對什麼都稀裡糊塗的男人。當初追時代的時候也是這樣的,第一次約了時代去看成龍的大片,買好的票就不知放哪兒了。害得時代在寒風中抖抖嗦嗦地等了大半天。穿鞋也有本事一樣穿一只也發現不了,踢踢噠噠大模大樣地穿梭在校園裡。時代沒有想到遠程會聽她的節目,哪裡好,哪裡不好,說得頭頭是道。再想到彼此已是好多天不見面,心裡一熱說:“晚上我過來燒紅燒肉給你吃。”

    遠程說:“你不用上節目嗎?”

    時代說:“沒關系,吃了飯再趕過來。”

    遠程就說:“大老遠的,算了吧,你車技又不好,星期六晚上,我來看你。”

    晚上做完節目,緊接著就是做許多的導播。由於有了第一次的不愉快,時代認定許多是一個張狂而自我的人,因此見了他是不多話的。好多天下來還象陌生人。

    然而那天許多卻開口了,他說:“節目做得不錯。”

    時代說:“謝謝。”

    許多饒有興趣地看著她說:“台裡能把你招進來真算是個奇跡。”

    時代警覺起來:“你這話什麼意思?”

    許多笑起來:“不用緊張。我是說這台裡沒一個能人,能人都進不了這個台,而你是一個例外。”

    時代的臉紅了。一個很不好的習慣,感覺好的時候總是會這樣。時代沮喪地想,這種人說的話怎麼能放心上呢,怎麼可以為這樣的話感覺好呢,真是莫名其妙了。

    但時代的確是走紅了。成名仿佛是一瞬間的事。信件和稿件象雪片一樣飛滿了她的辦公桌。時代的聽眾是文學的,他們寫來長篇大論悠長悠長的表揚信,向她索要照片和簽名,要求成為筆友或筆友之外的朋友。台長在一次全台大會上也表揚了時代。他說:“要樹名牌節目,要成名牌主持,就要象時代一樣,肯下切夫,有自己的創意和自己的思想。”

    時代盡量做出沒有表情的樣子,好象對這樣的表揚並不放在心上。做少兒節目的蘭心在座位上不安地扭動著。小朋友們不聽她的節目,曾經一度輝煌的少兒節目陷入讓人不能理解的低潮。小孩子是最容易哄的,連小孩子都吸引不了,主持人的水平就實在是需要重新考慮。但時代從雨辰那兒聽說蘭心是不用怕的,什麼節目都不會做也不用怕,蘭心生在巨富之家,開台的時候她外公贊助台裡二十萬買設備,現在她孫女來考電台,豈有不取的道理。雨辰

    說你也找了不少人是吧,進電台可不是容易的事。時代無可奈何地笑笑。在這個城市裡她無親無故,能找誰呢?只能說是好運。甚至象許多說的:奇跡。但是除了選中他的領導,說出來是沒有人相信的,遠程說這倒是一件好事,人家摸不准你的後台就越發不敢欺負你。

    時代開始漸漸地領會到成名帶來的快感和煩惱。但總的來說,都是一種被他人肯定的滋味。這讓時代深信自己從事的是一份有價值的事業。

    一天,時代正伏在辦公桌上編節目,突然聽到有人叫道:“時老師。”

    抬眼一看,是原來班上的一名女學生:林文秀。林文秀個子矮矮的,戴幅眼鏡,弱不經風的樣子。一見面就掏出一個精致的本子來讓她簽名。時代有些始料末及,連忙把她按到椅子上坐下,問班上的同學還好?林文秀小大人一樣歎口氣說:“唉!你走了怎麼好得起來,這一次考英語都沒有考過(1)班。”

    時代知道自己是對不起這班學生的,費心費力地把他們帶到初三,最重要的階斷,說扔就扔了。於是問道:“同學們可恨我?”

    林文秀抬抬眼鏡說:“怎麼會恨呢,同學們都說時老師你教一輩子書是屈才。能教我們兩年真是我們的福氣。”

    現在的孩子。

    林文秀走的時候時代還是沒有給她簽名,時代說:“我以前是你的老師,現在是你的朋友,朋友之間不來這一套。”

    林文秀心滿意足地把本子合起來說:“時老師,你一點沒變。我回去告訴同學們,他們一定會來看你。他們以前有顧慮來著。”

    時代就說:“你替我轉告小家伙們,好好准備中考,考不了好成績別來見我。”

    時代的干勁越來越足。為了組到好稿子,還時常到一些文學社團和學生們坐談。坐談完後最後一項當然是簽名留念。本子一個又一個的伸過來,這個說光簽名不行還要寫一句話,那個說請給我一張名片。時代站起身來微笑著答應每個人的要求。初嘗名人的滋味,時代常常把持不住。唯一不快的一次是在理工大學,時代正在簽名,她眼角的余光就描到了自己的裙子,由於坐久了,裙子上有了好些難看的折皺,微微地往上翹著。時代的心就別扭起來,一下午的好心情跑得無影無蹤。

    然後時代就決定一定要去買一條高檔的裙子。時代在去的路上就分析自己怎麼會變得這麼虛榮,象十七八歲的女中學生。做教師的時候時代是不求高檔的,無論怎樣穿她總是學生心目中的偶像。他們總是會在課間的時候拿著教鞭模仿時代講課的樣子。但是現在不同了,穿得高檔和洋氣,象雨辰和蘭心那樣,也算是一種職業的需求。

    時代一眼就看中了那條裙子。淡淡的藍色,很簡單的式樣。穿在她的身上合適極了。小姐說買下買下簡直就是為你訂做的,衣服要上身才有效果,這裙子不知有多少人看上了,可一穿上就是不好看,你皮膚白,身材好,又有氣質,再找不到比這合適的衣服。

    衣服的標價是788元。

    時代猶豫了一下,不知怎麼就覺得這樣的猶豫有點對不住自己。工作快三年了,偶爾奢侈一下有什麼了不起,忐忑不安地去刷卡,身份證一掏出來,收銀小姐滿臉堆笑地問:“是電台的那個時代?”時代矜持地點點頭。盡量不露出得意的神色來。

    但時代拿著裙子走出商場的時候心情並不是很好。到電台快十個月了,每個月都是干巴巴的工資加幾十塊錢的晚班補貼。還不如在學校時寬裕。時代在金錢上總是羞於啟齒,那一天憋不住了終於就問了羅門,自已的關系是不是能按時進來,進來了能加多少錢。羅門最近對時代很客氣,時代接下了他手裡所有的新聞任務,發稿時還總不忘把他的名署上。所以羅門覺得時代雖然還是個小姑娘,但做人大氣,一聽問這事也就跟她掏了心說心裡話:“老周沒告訴你們?關系進來了拉不到廣告,還是沒有獎金好拿的。最多多個百來塊錢的崗位津貼。”時代一驚說:“主持人也要拉廣告?”

    “可不?”羅門說:“一年三萬的任務。你看我們一個中等城市,擠著大大小小七八家電台,除了人民台,個個獨立核算,就那麼一些企業做廣告,能不搶個鍋底朝天!不是瞎搞是什麼!況且拉廣告上還有種說法,報社領頭走,電視跟後頭,電台小老九。你跑跑就知道了,難啊!”

    時代當即沉默下來。

    羅門就說:“你也真是的,做老師多好,要跑這兒來受罪,久了你就知道了,電台不是什麼好地方。”

    羅門說這話的時候有一股明顯的怨氣,不知是朝誰發的,時代趕緊閉了口,埋下頭來准備節目。

    後來,時代就開始留心談廣告的事。有事沒事也到廣告部轉轉,取一取經。時代是個聰明人,她相信只要用心,這世上沒有辦不成的事。如果拉到廣告,除15%的提成,每月還有幾百元獎金。不是說嗎,誰誰誰的大哥大,誰誰誰的摩托車,誰誰誰的房子,全都是拉廣告拉來的。

    時代也磨拳擦掌起來。

    第一次,她去了市裡很有名的一家企業,電話號薄上的廣告說是該企業一年創收多少多少萬,多少多少外匯,口氣很大。總經理叫胡滿志,坐在金壁輝煌的辦公室裡氣度非凡地笑著。時代也是初生牛犢不怕虎,漂亮的秘書小姐擋架,問她有沒有預約,時代笑著說有呢,剛剛打過電話。就這樣一闖就闖進了胡總經理的辦公室。

    胡總是個講話慢條斯理的人,問明來意後,面帶難色地說:“我們的產品主要是銷往國外,在國內是沒有多少廣告可做的。也就前兩年在中央電視台做做亮亮牌子。至於贊助嘛,”胡總說:“我們負擔很重啊,新聞部門都盯著我們要錢,可是也不能說給就給啊,我手下還有這幾千號職工,工資,獎金,福利,房子,都不容易。再說了,你們台開台時,我不還給過兩萬,問問你們陳台長,支票還是他親自來取的呢。不好意思啊,實在不好意思。”時代謝過之後出來,把胡總的話分析分析,算是明白了幾分,一是人家做廣告只看得上中央電視台,一個地方的小電台,是不會看上眼的。二是每家新聞單位都向他們伸手,就是電台的台長,也只有兩萬元的面子,更別說一個剛來的小主持了。

    再跑了幾家後,才發現胡總算是客氣的了,有的一聽說是電台來人,根本就不見,也有見了的打過招呼後就抱著電話打個不休,當辦公室裡壓根就沒有時代這個人。

    眼看這財大氣粗的“啃不動”,時代就轉移目標,去了一家小小的快餐店,叫“星期天快餐店。”時代是在日報上看到他的廣告的,廣告語很精彩:認識“星期天”,每天都是星期天!

    老板是一個高高瘦瘦的年輕人,看上去有一種生意人固有的精明。這時的時代又學會了不少和廣告有關的知識,知道了有一種廣告叫實物廣告。比如上次台裡新聞部的小王給一家針織廠做了廣告,沒有拿到錢,但針織廠給台裡每人發了一床被面,時代也拿到了。實物的價按八折折算下來,也就是小王的廣告創收,羅門當時就給時代算了一筆帳,就這一筆小廣告,小王至少能拿到五百塊錢。於是時代就對小老板說:“你要是沒錢給也不要緊,可以把我

    們台中午的快餐給包下來,廣告保證給你做好。”

    小老板斜眼看著時代,一字一頓地說:“我想先跟你請教一個問題,電台,究竟還有多少人在聽?”

    時代忍住氣說:“我們台的收聽率還是很高的,不信,你看,這是收聽調查統計表。”

    小老板把時代遞過去的表接過來,草草地掃了一眼,然後問:“你們台,有多少人?”

    時代一聽有戲,趕緊說:“不多,二十幾人,只有十幾個人中午在單位吃快餐,很劃得來的。”

    “話可不能這麼說,就實話,我要是在電台做廣告,完全是幫襯你們,瞧你,一個小妹妹,面皮又薄,也被推出來談廣告,聽說你們電台是表面風光,不拉廣告就沒得飯吃了,有這回事吧?”小老板一副了然於胸的樣子。

    時代一聽這話,站起身來就走,小老板也不攔,在後面高聲地招呼伙計土豆要刮干淨了,顧客可是上帝,不能讓上帝不滿意。

    處處碰壁之後,時代的心情糟透了。星期天,時代神情恍惚地坐在髒亂差的研究生樓裡,遠程就安慰她說:“只要你喜歡這個工作就行了,錢上面不要你操心。等我上班了,還怕養你不起?”

    遠程學的是計算機,那時正在准備畢業答辯和忙著找工作,頭發亂蓬蓬的,學生味濃得很。時代有些心疼,伸出手去揉他頭一下說:“錢不夠用你照講。最近都吃些什麼呢?”

    遠程說:“眼睛都忙綠了,哪顧得上吃。倒是你,每晚十二點下班,要注意身體。等我工作了,我們租個小房子,你就可以把夜班辭掉了。”

    接下來的好幾天,雨總是淅淅瀝瀝地下個不停。廣告和新聞都不想去跑,時代就整天呆在台裡。時間一下子空出來許多。那晚在節目裡,時代就跟聽眾們說起“時間”,給大家念朱自清的《匆匆》前,時代說:“時間一天一天地過去,不知道你是不是會在每晚這個時候問自己,我今天究竟做了些什麼,是不是在浪費光陰?小時候大人們總讓我們思考這些問題,但實際上長大後我們卻多半是會逃避這樣的問題,因為這樣的思考只能讓我們覺得不快樂不輕松。但我想我們都會害怕一無所成,怕得不到他人的肯定,不管我們從事的是怎樣的職業……”時代說到這裡抬了一下頭,透過隔音的大玻璃,她發現導播室裡的許多正在認真的聽著她的節目,兩人的目光對撞了一下,許多專注的神情令時代詫異,差一點走神。

    後來想起來,許多對時代的追求就是從那個眼神開始的,那個眼神仿佛是個堅銳的楔子,就此快速地拉出一些時代從未想過的綿長的故事。

    那一天依舊是下雨。

    時代的節目是晚上九點。八點多的時候,時代坐在值班室裡百無聊耐地看電視,窗戶沒關,時代就看見陳台長從電梯裡出來,手裡拎著一個濕漉漉的雨披,一晃就進了台長室,再一會兒,電梯又開了,出來的是蘭心,拿著一把花傘,也一晃進了台長室。時代當時並沒有介意,想到陳台長多次強調主持人節目前提前半個小時待崗,不打無准備的仗。就趕緊收拾東西進了導播室。

    做完節目已經是十點了。等待著時代的還有兩個小時的導播任務。她突然想喝水,於是去值班室找杯子。整個九樓空蕩蕩的。走廊裡的燈不知怎麼也壞了,時代有點怕,悶著頭往前走,經過樓梯的拐角處,突然傳來女人壓低了的嬌俏的笑聲,定睛一看,竟然是蘭心和陳台長,蘭心的半個身子吊在台長的身上,兩人的嘴正粘在一起。

    時代的心整個地拎了起來。她在原地呆了一秒種,然後就轉過身來朝著直播室跑去。這可真是一件讓人慌亂的事,時代跑得極快,又不敢弄出腳步聲,一跳一跳的,象只狼狽的蚱蜢。剛好直播區前立著一面大鏡子,時代被自己的形象氣得怒火中燒,卻又不敢發作。

    做完了導播時代還不肯出去,生怕樓梯拐角還有什麼不該有的東西等著她。抓住了領導的痛處這還得了,自己剛來這個單位,就有本事讓領導不痛快或不放心了,以後一定沒有好果子吃了,時代心裡直歎晦氣。

    許多關切地問:“你臉色蒼白,是不是不舒服?”

    “是的,頭疼。”

    許多說:“我看你以後不要做導播了,女孩子長期上夜班怎麼會吃得消。”

    時代沒好氣地說:“我不上夜班就只有睡大街上去,哪能和這台裡的公子小姐們相比。

    許多說:“要不,我來替你想辦法?”

    許多的樣子很認真,一點也不象開玩笑。他認真的看著時代,把時代看得不好意思起來,趕緊說:“無功不受祿,哪好意思麻煩你。”

    遠程畢業後分到了一家大型企業,效益還不錯。就是宿捨不理想,和四五個單身漢住在一個套房裡。口袋裡有了點錢,不再象做學生時那麼清苦,他就不止一次提出租房子的事,但時代愣是不肯,說沒結婚才不住一起呢,要不以後連新婚的甜蜜都體會不到。遠程無奈,只好作罷。

    就在這時老周通知時代不用再做晚上的導播了,說是找了個臨時工,臨時工的家就在電台附近,不用住在值班室。老周也沒叫時代搬出來,時代也就心安理得地住著。時代隱約清楚這裡面有許多的功勞,但許多不邀功,時代反而不好意思言謝,只是心想這人還真是很有辦法,和他做做朋友也不吃虧。

    於是兩人之間也開始有了一些無關緊要的話題。比如有一天晚上,時代帶了一包話梅到導播室裡吃,許多一進來就說罰款罰款,直播區內不准吃零食。時代不說話。第二天時代就帶了一包瓜子,許多一進來她就說:“許多,吃瓜子。”許多就真的拿一顆瓜子吃起來。時代趁機趕緊說道:“罰款,罰款!直播區內不許吃零食。”這都是一些多麼無聊的對話。但敏感的時代知道這裡面一定隱藏著些什麼。時代無意背叛遠程,她天真無邪的少女狀也令她自己感到不舒服,多多少少有些勉為其難的尷尬。環境迫使時代變成一個工於心計甚至有點趨炎附勢的新女人。

    自從上次撞見了台長和蘭心,時代心裡就總有點七上八下,最怕台裡冷不丁傳出什麼流言蜚語來,罪名就自自然然地落到自己頭上。還好,幾個星期相安無事。然而,就在時代把這事漸漸淡忘了的時候,蘭心來找她了。

    蘭心來找她是晚上,時代正准備上節目。蘭心穿了一件短得露肚臍的上衣,一條暗花色的長裙。鞋也沒換,高高的鞋跟在木紋地板上一敲一敲地打著節拍。坐到導播室蘭心就開始抽煙。細長的眼微瞇著,儼然一幅風塵女子的樣子,只是少了一副成熟的美艷,時代倒覺得由雨辰來扮演這角色好一些。

    蘭心這樣的確是扮演,白天上班的時候她並不這麼打扮,很高級的職業裝,坐在直播室裡尖著嗓子和小朋友們套近乎。蘭心的少兒節目做得就快只有她一個人聽。記得有一次,一個五歲的小孩到台裡來玩,雨辰就問他:“聽不聽節目,蘭心姐姐的節目?”小男孩就干脆地一扁嘴說:“嗲裡嗲氣!”笑倒了一辦公室的人。蘭心抽完了一根煙,再點上一根,封閉的導播室裡立刻煙霧燎繞起來。好長一段時間時代疑惑蘭心到這裡來只是為了抽煙。如同一個癮君子,到明文不許抽煙的地方來洩幾口怨氣。

    然而,煙霧燎繞中蘭心卻說時代你下班後我們談談。這讓時代大大吃了一驚。下班後我們談談。蘭心的語氣像是領導和下屬談話,聲音輕,卻很有力度。時代的心裡立刻突兀出陰暗的樓梯拐角那一幕,蘭心象魚一樣纏在台長的身上……這種回憶象一縷不吉祥的煙,輕輕一拉,就把時代拉到一種驚慌的境地裡去。

    “我在‘晚秋’等你,不見不散。”蘭心說。

    “晚秋”是廣電大樓旁的一個小酒吧。一杯咖啡賣到二十元,生意卻好得沒有道理。時代跨進去的時候MarryCarrey正在唱著一首舒緩的情歌。那一瞬間時代對自己晚上的忐忑不安感到可笑,真是的,又不是自己做了虧心事,有什麼好擔心的。

    蘭心坐在角落喝酒,鮮紅色的酒。時代去的時候她已有幾分醉意,時代一坐下,她就說:“我知道你會來,你不敢不來。”

    蘭心盛氣凌人。時代卻憤怒不起來。那個第一次認識時坐在她身邊嘰嘰喳喳的小女生在幾個月內被逾越雷池的愛情換成心計詭秘的女人。她物質富足,生活單調,唯恐天下不亂。急於找個人來分享她自以為事的優越。

    見時代不吱聲,蘭心開門見山:“我知道你那天看到什麼了,我能聽得出你的腳步聲,象貓一樣。”蘭心笑著說:“你一定很緊張對不對?”

    時代說:“好好說話,我知道你沒醉。”

    蘭心一聽這話臉上突然有了一種很無趣的表情,她坐直身子,正經起來,說:“馬上就是對我們四個新招的主持人進行評定。不行的,可是要請回老家的。你也許不知道,雨辰對你很不滿意。”

    時代想想說:“我又沒得罪她。”

    蘭心哈哈一笑說:“你真是天真!把文學節目做那麼好干什麼呢,要知道雨辰做它可是做了兩年了,一直也沒有出彩,你這不是明擺著不給她面子嗎?”

    時代沒吱聲,蘭心又壓低聲音說:“可別小看雨辰,她有的是手段,心眼又小,信不信由你,我只是跟你提個醒,一同招進來的,總不忍心看誰被踢出去。”

    時代淡然自若地說:“反正盡力了,留不下來也是沒辦法的事,我照回學校教書去。”蘭心說你難道說不怕面子上過不去。過不去就過不去,時代說總是要混口飯吃,哪能跟你比,家大業大。

    蘭心說:“雨辰最近做的一筆廣告把價位壓得低得不象話,拿了客戶不少回扣,我有證據,你感不感興趣?”

    時代趕緊擺手說:“算了,算了,不說這事,我明天還有個采訪,得先回去。”

    時代站起身來,蘭心說:“你不聽我的,會吃虧的。”蘭心鍾情的劇情只能是一檔庸俗的連續劇,時代無心參與,頭也不回。最重要的是,她對自己有信心,老周早說講過了,象你這樣的主持人,來十個我們也歡迎。現在的廣播啊,給這幫年輕人糟蹋了。

    二個月後,時代的關系順順利利地進來了。倒是蘭心,進是進來了,卻從節目部調到了廣告部。做起一些無足輕重的事情來。蘭心對時代曾有的威脅和關心成為她莫大的羞辱和無奈。她對時代的報復來得快速而又直接。

    她首先找到了老周,說台裡的值班室不像值班室,一到周末,什麼樣的人都往裡鑽,還有,從門口過都能看到裡面的內衣內褲,象什麼話!

    每晚抱著資料往直播室去的時候,也常常會在走廊裡遇到蘭心,當著她的面示威般掏出一把台長室的鑰匙來。

    蘭心開門的時候總是先將半個身子貼在門上,門一開,就輕輕地跌到黑暗裡去,仿佛故意要給時代一個懸念,讓時代猜想,黑暗裡,是不是有那個溫文儒雅前途無量的中年男人在等著她。當台裡終於謠言四起的時候,時代反而顯得無所謂起來,關我什麼事,時代對遠程說,我一個字也沒說。放風的是她蘭心自己,這個變態的女人。時代說得咬牙切齒。

    那一次是全台職工大會,主要談到的是台裡的創收問題。

    台裡的經濟是獨立核算。幾個月來創收都跟不上,支出就顯得非常艱難。陳台長嚴肅地說最近幾個月我們台裡的創收都趕不上別的系列台,想必大樓下面的金榜你們都看過了,我這個台長很臉紅,不知道大家心裡怎麼想。好幾個大客戶都被別人搶走了,要是大家再沒有優患意識,這台還怎麼生存?說完就看著大家。讓大家發言。誰都不講話,把頭低著,於是就挨個點名。

    第一個點到的是做經濟節目的阿明,阿明說:“我天天除了做節目,還不都在外面跑,電台這個媒體,說實話效果來得慢,客戶來上幾次節目,覺得對產品沒什麼促銷作用,也就轉投別的媒體了。”

    羅門說得簡單:“我們編輯,手裡沒節目,又沒名氣,拉的廣告都是人情廣告,人情能做多少次?”

    做音樂節目的小衛說:“拉廣告的時候,除了別的媒體和我們的競爭,我們本台的人還經常起沖突,比如上次我去新開的“華洋商場”,經理見我就說你們台已經來了幾批了,算你在一起是第六個,很難為情。有時為了自身利益,廣告部和節目部主持人之間不是一種合作的關系,而是一種互相拆台的關系。這樣電台在外的形象就很難維持。”

    許多接著說:“我認為廣告部的管理也很有問題,他們沒有給主持人詳盡的廣告播出單,我們也不太清楚什麼時間該播什麼廣告,客戶和我們把合同簽了,到時間聽不到廣告,自然是不肯付錢,我們的信譽也沒了。還有,有的廣告已經到期,該停掉的,廣告部不及時通知,還繼續播,一來給商家造成一種電台廣告和合同不值錢的看法,二來又往往占住黃金時間,讓新廣告達不到最好的效果。”

    這樣一來矛盾就集中到了廣告部的身上。廣告部的主任老馬就有點坐不住。他不好出面,就捅捅他下面一個牙尖嘴利的女人出來說話。女人姓王,名義上是廣告部的副主任,一直都沒有明確。平時講話刻薄,喜歡一套一套地教訓人,大家就戲稱她為王律師。

    “王律師”頭一歪說:“我認為有的同志說話要注意,大家看看這台裡的東西,你們坐的辦公桌,辦公椅。各辦公室的空調,過年過節的福利,甚至喝水用的杯子,哪一樣不是廣告部辛辛苦苦厚著臉皮出去拉來的。我們廣告部只有四五個人,每年的任務是八十萬。而節目部每個人每年只有三萬的任務。所以需要大家理解我們的難處。至於出現沖突的情況,我們也覺得很傷腦筋。既然今天說開了,我也就代表廣告部來談談我們的看法。”王律師干咳一聲接著說:“對於廣告的信息來源,運作方法,廣告的策劃,我想我們廣告部在這台裡還算是一把手,不客氣的說,經常出現這樣的情況,有的主持人遇到大的客戶,不願意和廣告部商量,而且急功近利,往往幾千元就接下來做了。如果由我們廣告部出面,說不定就能談成幾萬元的大項目。所以說對廣告部的不信任,給台裡造成了不小的損失。還希望節目部的各位同仁今後能多多和我們合作,不要再以小我為中心。另外廣告的管理及播出問題,由於

    廣告部人手不夠,是不是請台長和周主任考慮一下,由節目部來接手,各主持人各負其責,誰漏播或誰錯播,就由誰來負責。”

    “王律師”的話嘎然而止,完了就靠在椅背上,有點得意的樣子,老馬的臉色也緩了下來。雨辰這時開口說話了,還是那樣微微的笑著:“你們廣告部不是才去了個蘭心嗎,她可是很有本事的,要利用起來才行啊!”

    蘭心一聽就話跳起來說:“阮麗,你說這話是什麼意思?”阮麗是雨辰的本名,叫的人少了,忽一聽,有些滑稽,加上蘭心跳得急,差點沒站得穩,大伙就一下子笑了起來。

    台長站起身來說:“搞什麼搞!這是在開會!一點新聞工作者起碼的素質都沒有。散會!”

    接下來的又一次全台大會依然是不歡而散。

    這一次談到的是主持人的素質問題。首先發言的是老周。

    老周說:“現在聽眾反映,有很多主持人的素質很差,有的連基本的普通話都說不好,做起節目來更是不知所雲,把聽眾當傻瓜。我搞廣播三十幾年了,我們以前講錯一個字都是要扣獎金的啊!不要怪我這個主任講話不客氣,在坐的個個都是所謂的啊…明星主持,你們問問自己,究竟有多少檔節目是認認真真准備後才上崗的?從這幾個月的聽眾調查來看,我們的收聽率是不如人意的。收聽率上不去,還談什麼創收要上去?最令人氣憤的是,我們有的主持人還背著台裡在外面給人家主持婚禮廠慶什麼的,甚至還有偷偷摸摸搞傳銷的,完全不把自身的形象當回事。不過,話又說回來,這裡面也有表現很不錯的,比如時代,她到我們台裡時間不長,文學節目就做得很出色,聽眾也很歡迎,是下了功夫的,這一點我們都有目共睹。所以說主持人一定要肯學肯干肯鑽研,要有自己的東西,要做一個知識型的主持人。過一段時間省裡有一個主持人培訓班,這是一個很好的學習機會,局裡給我們一個台兩個名額。象時代這樣的主持人,我們就是很樂意送她去的。大家都要一起來爭取這樣的機會。有人說廣播這兩年是在畸型發展,但我看,只有我們有進取心,無論如何都是不會被淘汰的……”

    “周主任,”蘭心這時把他的話打斷了:“我記得你在大會小會上都不止一次地提過,說是一個全面的主持人只會做節目是不行的,一定還要會跑新聞,會創收才行。當然,我說這話是對事不對人,就說你剛才表揚時代吧,我手裡剛好有一個統計表,她可是一分錢廣告也沒為台裡拉到過,那麼請問,送這樣的人去省裡學習,台裡這麼多資格老創收好的同志會不會有意見呢?”蘭心把身子坐坐直,再次說道:“我這是對事不對人,只是想提醒台領導,做事要公平!”

    整個會場安靜下來。

    陳台長掃掃大家,最後說:“有什麼意見可以下來交換,但是蘭心,我提醒你,別忘了尊重領導!”

    大伙兒起身散開,蘭心邁著步子走到時代的身旁,拍拍她的肩,幾乎是貼在她耳邊說了一句話,蘭心說:“時老師,你可別得意得太早!”

    散了會,時代心裡不痛快,一個人坐在辦公室裡發呆,羅門安慰她說:“這種女人的話你放在心上干什麼呢,台裡又不是你一個人拉不到廣告,象我一樣臉皮厚一點,什事都沒有。”羅門那陣子很少正常地來上班,一天到晚跟在什麼人後面搞傳銷,推銷的是一種“鍵身搖擺機”。他神神秘秘地對時代說:“想賺錢你不妨跟我干,不會吃虧的。”

    時代說台裡不是反對嗎。羅門說怕什麼,這叫自謀生路。

    晚上做完節目出來,許多遞給時代幾張花花綠綠的紙說:“這是我和啤灑廠簽的廣告合同,你交給廣告部就可以了。”

    時代一驚說:“這怎麼可以。”

    “你放心。”許多說:“這是新客戶,誰也不知道是我讓給你的,你把回扣給我就行了。”

    時代還想拒絕,許多拍拍她的肩說:“堵住蘭心的嘴並不是一件壞事,知道嗎?”

    許多的語氣很親切,象哥哥,還有一點象父親。時代來不及去想他的用意何在,伸手將合同接了下來。

    時代最終還是踏上了去省裡學習的列車。據說為這事,蘭習不知道到台長室去哭過多少回。時代真不明白自己怎麼就會招惹上了這個女人,這個女人認定所有的不如意都是時代帶給她的。倒霉的時代沒有精力去和她明爭暗斗蘭心丟得起一百份這樣的職業,時代卻一份也不能。就象遠程說的,忍忍吧,讓她覺得跟你斗都沒勁。

    和時代一起去省裡學習的,是許多。

    這次學習一共半個月,每個名額的經費是二千元。主辦單位的接待工作做得很不令人滿意,賓館的衛生很差,食堂的菜不能入口,熱水又常常供應不上,各地來的“名主持”們怨聲載道。第一階段的內容是“主持人的基本功”,課是一個老頭子來上的,老頭姓張,據說是全省數一數二的播音界的老前輩。一整堂課都在教大家念“白日依山盡,黃河入海流。”滿教室的人在他的示意下輪流著白日依山盡,時代就悶著笑了出來,坐在她旁邊的許多問笑什麼呢,時代就說象教小學生。幾天的課都是念古詩,大家覺得都沒勁透了,唯一的樂趣是一個西裝筆挺的做音樂節目的小伙子帶來的,他念起來詩來的時候總是無法按老師的要求做到氣勢磅礡,而且斷句奇怪。比如,白日依--山盡,黃河入--海流。大家就哈哈哈地笑起來,張老頭說笑,笑什麼呢,不會再來,來,再來一遍,播音,什麼叫播音,那就是普通話一定要正,要有力,要堅決杜絕港台腔。

    第二階段講“主持人的語言藝術”。課是一個中年的女人來上的,據就此人是北廣的研究生,很有一點水平。這個女人講起話來較之張老頭要有趣得多,中間還插上不少主持人因語言不慎出丑的笑話。大家也算聽得認真,歡笑聲此起彼伏。但從第二天起她不再上課,而是讓大家分為好幾個組,一起來表演話劇《雷雨》的片斷,先是說坐在座位上表演台詞就行,後來有人提議要站起來表演才能入角色,再後來竟有人提議要穿上服裝正兒八經地來,老師居然都一一地同意了,主持人培訓班儼然成了一個演員培訓班。

    時代分到的角色是繁漪,許多做了周樸園。許多的形象和周樸園相差甚遠,他半啞著嗓子對時代說--把藥喝下去!時代就笑得腸子都打結。不止是時代這一組,每一組都是這樣的,把《雷雨》演做了一幕又一幕的喜劇。

    學習過半,男人們把興趣都轉投到了撲克上。一到空閒時幾個腦袋就湊到一起,時不時還殺聲震天,仿佛是一場性命攸關的戰斗。女人們則三三兩兩結伴逛商場。時代沒帶多少錢,沒事就是躺在房間裡看電視或者昏睡。有一天黃昏,時代正在整理衣物,許多敲開了她的門。

    許多說:“食堂裡的飯吃得人快吐,晚上我帶你出去吃。”

    時代注意到許多說的是一個“帶”字,這個字裡所含有的親密的意味讓時代措手不及,遠程都不會這樣講話的,遠程會說我們,我們一起去吃飯。時代怕自己心裡的扭捏被許多識破,趕緊說好,我換件衣服。

    時代關了門就發現其實根本沒有衣服可換,穿在身上的那套是最適合的,剛才的話不過是掩飾內心不安的一句台詞,索性就拿起一把梳子把頭發梳了兩三下,連淡妝也沒畫地走了出去,心裡罵自己沒出息,簡單的事也給想得復雜起來。怪不得遠程老罵她多心。

    和許多走在寬闊的大街上,又是秋天了,黃昏的天是暗藍的,象許多身上的那套西裝。光禿禿的樹干努力向上伸著,渴望與天進行靈魂的交談。許多快半拍地走在時代的前面,時代發現他的西裝質地很好,把他的背影襯托得挺拔修長。於是時代就存心地慢半拍地走著,有省城寬闊的大街上把彼此營造出一種刻意的界限來。許多也沒有回頭,直到過馬路的時候,才伸出手來輕輕地拉了她一把,那一把拉在時代的手臂上,很突然,時代的思緒給拉得猛的緩慢起來,腳步隨之也慢了下去,一輛輛出租車呼嘯而來,許多再狠狠地拉了她一把,兩人就站在馬路的對面了。

    “唉,你!”許多責備說:“這麼大的人了連馬路也不會過。”

    時代笑笑,手臂那兒熱熱的,象給誰套了一個重重的鐵圈,好半天才卸下來。

    許多把時代帶到了經貿大廈十七樓的旋轉餐廳,透過餐廳茶色的大玻璃看出去,城市的燈紅酒綠有些變調。許多把菜單遞給時代,時代趕緊擺手,許多也不勉強,輕車熟路地點了幾個菜,自已點了啤酒,給時代要了杯飲料,淡綠色的液體上飄著幾片嫩黃的檸檬。

    時代埋怨說:“早知是這種培訓班就不來了。誰有意見就讓誰來受受罪。我看在我們台裡,要不象你一樣有權有勢,要不就象蘭心,不要臉。否則不會有好日子過。”

    “怎麼?”許多喝口酒說:“對電台失望了。”

    時代不說話。許多也就不再追問下去。

    於是一頓飯兩人之間話不多,好象專門為吃而來。做節目時妙語連珠的時代和許多謹慎地守著各自的心事,象兩個沉默寡言的陌生人。酒足飯飽,時代搶著把錢包拿出來要去付帳。許多站起來說喂喂你干什麼呢,時代連連說我這人最怕欠別人你就算行行好,要不我們AA制。許多說給我一點面子。時代堅持,面子是另一回事,這次一定要AA制。許多握住時代的手說:“你得把我當個朋友,以後還情的機會有的是。”許多的這一握讓時代驚慌失措,一種溫暖的帶有質感的情愫象劍一樣的穿透她的心,一時竟有些捨不得把手抽出來。

    時代回來上班的第一天,在樓下碰到了雨辰和她的兒子,雨辰的兒子長得俊俏,大眼睛尖下巴,神氣的運動裝,牽著媽媽的手。雨辰說:“叫阿姨。”

    小男孩不吱聲,有仇似的瞪著時代。

    雨辰笑笑說:“他總是不聽我話…”雨辰的話沒說完,小男孩突然抬起腳來踢了時代一下,尖頭皮鞋不輕地打在時代的小腿上。

    時代“唉喲”一聲退得老遠。

    雨辰一巴掌打在小孩身上,小孩哇哇地哭起來,時代又連忙上去說沒事沒事小孩子都是這麼調皮。雨辰報歉地笑笑,拖著兒子遠去,平日裡風情萬種的雨辰留給時代的是一個倉促狼狽的背影。中午抽了空去看遠程,遠程的單位有一種大企業的氣派,處處纖塵不染。來去匆匆的人都穿著淡藍色的廠服。遠程的廠服好象大了一號,腰那裡空空的。見了時代,他大著嗓門說“喲!什麼風把你給吹來了?”時代很不滿意他這樣的見面語,好象兩個人是多年不見的普通朋友,沒有風,就不會吹到一起。

    時代靠到他身上問:“想不想我?”

    遠程說:“老夫老妻了,別那麼肉麻行不行?”

    時代把不悅擺在臉上說:“巴心巴肝地來看你,半句貼心話都沒有。這麼長時間不見,你就一點都不想我……”時代這一說,就有些傷心,一傷心,淚水就在眼眶裡打轉。

    遠程一見她來真的,連忙哄起她來:“我不是忙著掙表現掙錢,好早點娶你過門嗎。瞧,還著名主持呢,這文學節目怎麼把你做得這麼多愁善感呢。”

    時代沒好氣地說:“沒房子就不能結婚?”

    遠程說:“不是你不肯嗎?”

    “我現在肯了,”時代說:“我們馬上結婚。再說,給那女人一鬧,台裡看樣子也住不下去了,你得趕快給我找房子去。”

    時代一幅下了決心的樣子,倒是把遠程弄得有點激動起來。

    回到辦公室從羅門那裡聽說雨辰打算離開台裡,連辭職報告都寫好了。時代奇怪地說她在台裡這麼重要,她一走新聞誰來播。羅門說你真是天真,這地球離了誰不轉,你當初離開那班學生,他們不照樣念書照樣畢業。羅門講話向來是不給人留面子的,時代也不和他計較,只是覺得雨辰可惜,好端端地把一份好工作扔掉,什麼樣的理由都說不過去。又隱約覺得這事和蘭心有關,晚上的時候,時代就問許多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雨辰在一筆廣告上做了手腳,給蘭心捅了出來。”許多說:“她怕台裡真跟她計較,以辭職為要脅罷了。”

    “這地球離了誰不轉。”時代用羅門的觀點:“雨辰這樣做是不是幼稚了一點?”

    “雨辰自有她的資本,她老公是一家大集團的總經理,每年給台裡的贊助有十萬,這一點老陳還是很在乎的,局裡考查台長的業績,還不就看個創收。”

    “怪不得。”時代嘖嘖地說。

    “不過,這是一次錢與權的較量,”許多說:“雨辰不一定會贏。無論怎樣,領導要選擇的還是他的尊嚴和面子。”

    進行這番交談的時候時代站在導播室的窗邊,導播室的窗很少那麼大的敞開著,秋風吹進來,有一些涼意。許多的手放在窗台上,離時代很近,有一些咄咄逼人的親近感,這種感覺在省城的時候總是若有若無地襲擊著時代,讓時代不得安生。唯一的辦法是在夜裡反復地想遠程,想他們初戀時點點滴滴的片斷,象一個老年時對愛情倉促回顧急於收集過時甜密的婦人。許多就站在她的身旁,筆挺的西裝散發著一種安安靜靜的男人氣息。時代鄙夷起自己內心的沉迷,她故作輕松地宣布:“許多,我要結婚了。”

    “真的?”許多很有興趣的樣子:“什麼時候?”

    “明年春天。”時代說,時代說完很潦草地掠了許多一眼,害怕他會說些什麼,又害怕他什麼也不說。

    許多的回答很簡單,他說:“恭喜。”

    雨辰的辭職報告很很快就批了下來。

    這是一件很多人都沒想到的事。雨辰自己也沒有想到。那一天時代在辦公室裡坐著。隔壁冷不防地就會傳來一聲巨響。有好事者就會一顛一顛地來報告,雨辰把桌上的東西掃地上了,雨辰把桌子掀翻了,雨辰開始砸玻璃了……,雨辰砸完東西就開始罵,她跑到台長室門口,用很標准的普通話象潑婦罵街一樣地罵,罵聲像武俠小說的飛刀,斷續而尖銳。她說姓陳的你不要躲著不出來,你有理就出來和我理論理論……要不是我當初幫著你籌款找關系,你能坐上這一個位子?……為了一個小情人,你翻臉不認人!你的那些爛帳倒是翻翻看,有多少見得人的……”但陳台長始終沒有露面,整個廣電大樓裡就響著雨辰喋喋不休的叫罵聲,誰也不敢去勸她,誰勸她她連誰一起罵,鬧得實在是不象話了,才來了一個副局長,連拖帶勸地把雨辰帶到樓下局長室去了。

    雨辰最終還是離開了台裡,走的時候是一個中午,台裡沒有多少人。時代端著一盒飯在走廊裡站著,雨辰走到她身邊的時候停住了,“小姑娘……”雨辰好象有什麼話要對時代說,啟了啟朱唇,卻什麼也沒說出來。什麼也沒說的雨辰又恢復了美艷和冷靜,她神色自若,毫無留戀地走出時代的視線。

    雨辰走後的第二天台長就找了時代去談話。

    台長說:“我聽說你在外面講了一些不該講的話。”

    時代一驚:“台長您什麼意思?”

    台長把手一擺說:“你也不要裝糊塗。台裡對你是很重視的,上一次學習,本來你不夠格,也讓你去了,你要把握好自己,不要走錯了路。”

    時代的心裡泛起一股強大的不安。台長嚴肅得近乎刻薄,時代無從解釋,心慌慌地起身告辭。

    時代大大小小的不如意就是從那次談話後開始的。

    首先是還是宿捨的問題,老周說:“局裡規定值班室一定要安排人值班,不能做為個人宿捨。上次我已說過這事了,不知你有沒有找好房子?”

    時代說:“什麼時候得搬?”

    老周想了想說:“最好就這一兩天,我們一安排輪流值班,就有人會住進來的。”

    就在時代為找房子的事忙得焦頭爛額的時候,老周又找到了她,這一次老周說:“雨辰走了,她這個空一時半會兒還填不上,台裡決定這段時間讓你來播早新聞。早新聞是直播,每天早上七點,你得六點鍾來看稿,這可馬虎不得。”

    時代一聽頭都大了:“我從來沒播過新聞。”

    老周笑笑:“不是才送你去學習的嗎?”

    時代說:“我每晚十點才下節目呢,馬上又不住在台裡了,早上不一定趕得及。”

    老周遲疑了一下,說:“我也沒辦法,有困難你自己克服克服。”

    時代一聽,不再有任何爭辯的興趣,低著頭回到了辦公室。

    本來想打電話和遠程商量商量,但電話拿起來又放下了,遠程能有什麼辦法呢,房子的事就夠他煩的了。只能是安慰。但時代現在要的可不僅僅是安慰。時代覺得自己的近況象一首軟綿綿的情歌,找不到一小段可以讓精神振奮起來的音節。還是先把住的地方解決了再說吧,要不明天就真要睡大街上去了。

    遠程打來電話,說是西效有個小平房,十平米左右,八十塊錢一個月,就是地方偏了一點,有點不安全,光線不怎麼好,只能在房間裡做飯,問時代願不願意。

    時代沒好氣地說:“你說呢?”

    遠程在那邊沉默了一會兒說:“我腿都跑細了,才找到這一家,近的房子也不是沒有,租金貴得離譜,一個平方三十元,不還價的。這不馬上結婚嗎,不存點錢怎麼行

    ,我也不想讓你吃苦,反正一結婚我就申請房子,我打聽過了,象我這樣條件的也是有希望的。”

    時代只好說:“你作主吧,反正明天就得搬了。”

    掛了電話就聽到蘭心從隔壁辦公室傳過來的尖銳的笑聲,笑了又笑,笑了又笑。有點象神經病,但那種開心是不加掩飾的,時代恨不得割下她的舌頭來,這個惡狠狠的念頭把時代自己嚇了一跳。這個不要臉的女人,時代想,我怎麼能讓她遂心?

    這一年的冬天來得突然,寒風一吹,冬的翅膀就陰陰地遮住了城市的上空。忍氣吞聲早出晚歸的時代對這一份曾經無限向往的工作厭倦到了極點。租來的小屋由於長期無人居住,不經意中總會散發出一股被歲月壓得干而緊的霉味。時代就在那若有若無的霉味裡做菜,炒一鍋青菜,或是做一鍋回鍋肉,等著看遠程狼吞虎咽地吃下它。這時,城市的上空總是流動著不同的電波,各種腔調的主持人用各種腔調報天氣預報,請大家猜謎點歌或接無聊的熱線電話。時代就想自己竟也是這無聊的人群中的一個,曾經固執的選擇成為一個不能直視的可笑的傷口。時代開始漸漸地明白,直播室裡柔曼的音樂和文學只能屬於直播室,一個門窗緊閉常年不見陽光的地方。而陽光下,才是真正的生活,一個小小的主持人在話筒前永遠無法說明白的真正的生活,它有血有肉有呼吸,嘲弄地看著你的無能為力和委屈求全。

    冬的夜晚,時代開始習慣於在小小的單人床上和遠程做那種的不徹底的游戲。遠程總是激情滿懷,用各種方式在時代的身上來來去去。他目光炯炯,粗糙的唇尖銳而胡亂地滑過時代疼痛的胸口。時代的腦子裡就出現那個十四歲的發育不全的少女,一頭細細黃黃的頭發,她在一天放學後去廁所時發現了自己內褲上暗紅的血跡,女孩嚇得腿都軟了,她以為自己會死去。那時也是冬天,女孩含著淚在沒有樹葉的大街上飛奔,她真的以為自己要死了,保守而呆板的母親忘了給女兒上重要的一課,因此時代在十四歲的時候就深刻體驗了死亡逼近時的恐懼。

    遠程象一個頑皮的孩子賴在時代的身上,發出壓抑而興奮的低喊,藍色的夜在散著霉味的小屋裡游移,窗外白花花的燈光給人一種就要天亮的錯覺。面對遠程的執拗,時代第一次束手無策,堅守的潮水就要退去。然而這裡她看到了頭頂上一根大而粗的木梁,因年代久遠,木梁上有了一個又一個黑色的小洞,象黑暗中老鼠不懷好意的偷窺的眼。時代莫名的一激靈,她說不。遠程說你忍一忍,馬上就好,女人總是要過這一關的。但是時代堅決地說不,不!浪漫的夜裡這一聲聲“不”顯得是那麼的不通人情。遠程索然無味地翻下身來:“老這個樣子干什麼呢?”遠程的不滿是不加任何掩飾的。時代背過身去,心象是被浸在熱水裡,軟了一小會兒,又慢慢地硬了起來。時代想遠程是不會明白她的感覺的,時代想要的感覺不會在這間破舊的小屋裡出現。

    25歲的時代艱難地固守著一份少女的美好。她想她沒有辜負母親,母親將所有床弟之歡貶得一錢不值,不就是為了這一點嗎--結婚之前,是萬萬不可給男人騙的。男人有的是手段。母親的話在這樣的暗夜閃著哲人一樣的光茫。

    兩個多月過去了。雨辰的位置一直找不到人來頂。時代的早新聞就這樣無休無止地播了下去。聽說明年的廣告任務會更重了,沒有廣告,連工資也會扣掉百分之多少多少,大家聚在一起的話題多半都是電台有多沒意思多沒意思,風光了這幾年,又該是窮途末路了。

    時代還是有點怕見到台長,怕自己理直氣壯的樣子會讓台長覺得不舒服,遠遠地見了,就象小時候見了老師一樣想方設法地避開。電台的光環徹底消失的時候,時代想到了離開。

    就在這個時候,許多出現在了她的面前。

    許多說:“還是去看看那個房子吧,離這裡挺近,天天跑來跑去的折騰什麼呢。”

    許多嘴裡的“那個房子”是他曾經跟時代提起過的,時代當時拒絕得很干脆。許多的語氣裡透露著趁人之危的嫌疑,時代不得不防。

    但現在許多舊事重提:“去看看,”他說:“他不心疼我都心疼了。”

    時代聽懂了話的意思就的些發呆。

    “只是找個近的地方住下來而已,想那麼多干什麼。”許多的話欲蓋彌彰。

    那是離電台不遠的一座樓房,底樓。房東是一對中年夫婦,對許多很是客氣,仿佛是多年的好朋友。許多悄悄對時代說他們是回遷戶,以前地方大,一下子分到四套房,子女又不在身邊,就把這套房分租給小年輕,共用廚房和衛生間。時代的那間房很小,陽光也不是很充足,但是它干干靜靜,沒有高高懸掛的粗俗的大木梁。時代站在那間小屋裡,喜悅不知不覺地填滿了眼睛,一間屬於自己的小屋,一種遠離流浪的心情。時代不知道自己該不該謝謝許多,他就站在她的身旁,說窗子最好能加幾根鐵條呢,小女孩子膽子小。時代第一次發現許多其實很高,背影很寬,濃眉大眼,有著笑笑的唇角。應該是那種討人喜歡的男人。許多說“小女孩子”,時代的心裡滾過一種就不出的喜歡,象肥皂泡,拼命地往下壓,還是會升起來。

    時代說:“許多,我看透了,電台真是沒意思。太險惡。”

    許多說:“山窮水盡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春。走,我替你搬家去。”

    許多就這話時就直直地看著時代,看得時代無處逃遁,連忙說:“別把我當你那些聽眾。”

    幾天後,市裡的郵政樞紐大樓落成,許多又拉了時代和他一起去采訪。時代說又不是我的條口,我去湊什麼熱鬧。許多說你就算幫我好了,采訪我還行,最怕的就是寫新聞稿,寫一回給新聞部的人臭一回。我幫你那麼多次,你就算還還情還不行。去了時代才知道原來是有紀念品可拿的,一人一套磁卡,一個話機。許多把時代介紹給郵局宣傳科的人,說這是我們台裡的著名主持時代,以後有什麼要報道的也可以代她,廣告方面多照顧一點。有人把紀念品遞給時代,叫她也簽個名。時代不好意思,愣愣地站著。許多趕緊推推她。時代臉紅紅地簽了個名,感覺自己字都不會寫的樣子。采訪出來後時代就罵許多說早知不跟你來了,弄得多不好意思。許多笑呵呵地說你還沒有學會做記者,做記者的第一個要求是臉皮厚。再說采訪拿紀念品本來就是記者該有的權利,你今天的新聞稿好好寫,不就對得起人了。還有,許多嚴肅起來說,郵局一年在電台投三四萬廣告,你抓住了,一年的口糧就解決了。

    時代說哪有這麼容易的事。

    許多就說你說呢,你說會不會有?許多的眼睛狡猾地看著時代,時代知道自己又掉進一個陷井去了,老謀深算的許多老讓時代覺得自己象一個小女孩。許多的手穩穩地放到時代的肩膀上來。“你真是個小女孩。”他說。

    四周是冬天的樹冬天的風,冬天的陽光如一個跛腳的老太邁著緩慢而謹慎的步子,悠悠地掠過時代的臉。時代的少女心事在那一剎那復蘇,它來得迅猛而又抒情,遠比過去的那一次豐滿和盈足。時代沒想到該拂去肩上的那只手,許多的手指修長有力,漫不經心地貼著時代棗紅色的大衣。

    季節很快就輪回到春天,很多看不見的東西都在蠢蠢欲動地萌芽。

    時代照原計劃做了春天的新娘。

    只是新郎換成了許多。

    這是那個春天裡激動人心的一樁婚事。電台的發燒友們奔走相告,許多娶了時代,或是時代嫁了許多。時代和許多的婚禮簡簡單單,但是止也止不住的賓客盈門,請或沒請的客人踏破了新房的門檻,陳台長也來了,他笑容可掬地握住時代的手,半天也沒放開,象是大干部慰問老區的貧困戶。他說時代當初你一來報考我就看中了你,有思想的女子。現在有思想的女子不多啊,許多真是有眼光,也算是我們電台的一樁大喜事,要點點歌,點點歌才是。

    時代的臉藏在白紗裡,許多輕輕地握著她的手。許多說謝謝台長,我和時代都要在你手下謀生,以後還要您多多關照。許多就完拉了時代就去招呼別的客人,有點揚長而去的滋味。許多就這樣拉著時代游刃有余地穿梭在這樣的應酬裡,直到賓客散盡。整個晚上許多深情款款。深情款款的許多突然讓時代覺得有些陌生,想到自己就要和這個陌生人之間發生一些事,時代就開始緊張起來。時代回憶起自己和許多之間的初吻,那是在一間KTV包廂裡,包廂的周圍是以假亂真的大海,沒有生命的魚裝模作樣地在游泳。許多的唇柔軟地在她腮邊游移,然後溫暖地滑了進去。時代感到一種從未有過的顫栗,她在迷亂的一剎那看見了牆上的魚,那些魚在淚光中真的游了起來,紅的、白的、紫色的魚,象許多的唇,潮濕而誘人。也就是從那一晚開始,遠程成為一個讓時代深感自己墮落甚至無恥的過去式。許多在浴室裡洗澡,水聲嘩啦啦,時代定定地看著床罩上波浪,象心情上不安的折皺。時代對自己說這就是命運的潮水,不經意中把你帶到從未想過要去的地方。

    新婚之夜的許多溫柔無比,時代在他手指的指引下緩緩地釋放,一種令時代驚奇害怕同時又戀戀不捨的釋放。象花開,象雲散。時代第一次明白,啊,女人原來是可以這個樣子的。母親的告誡是一把鎖,許多不用鑰匙就輕易地打開了它。時代發出讓自己感到羞怯的低喊。許多說小女人想怎樣就怎樣吧,我帶你飛翔。時代飛進生命的幽谷,繁花盛開,鳥在她的身體裡歌唱。當山泉迸裂噴薄而出的時候,時代流下了不知所雲的淚水。

    這世界注定是幾家歡樂幾家愁,永遠不得寧靜。當時代還沒從新婚的眩暈中回過勁來的時候,風光無限的陳台長正被一封人民來信弄得焦頭爛額。

    那是一封檢舉信。據說裡面列舉了陳任台長期間貪污廣告款、收取賄賂、專橫獨斷以及私生活嚴重不檢點等等見不得人的事。事情鬧得很大,市紀委也來了人,找不少人去背對背地談話。台裡的的氣氛就象是暴風雨要來的樣子,空氣裡一嗅就能嗅出雨的味道來。大家見面都諱莫如深的笑著。各種各樣的猜測象野草一樣在心裡滋長。人們都急於知道是誰寫了這封讓陳台長氣都喘不過來的信,是含怒而去的雨辰,頗有心計的“王律師”,還是那總有一股子怨氣的羅門?

    許多就在這台裡的一片混亂中趁勢從電台調到了電視台廣告部,用許多的話來說,倆口子上班下班都臉對著臉,那還有什麼意思?

    再也不用播早新聞的時代常常坐在許多的摩托車後去上晚班,風吹起她的長裙和秀發,象廣告片裡的女主角。許多總是勸時代把文學節目推掉,做一個白天的輕松點的節目,要不每晚十點才下班,沒有正常的夜生活。但時代不肯,豐衣足食的時代對她一手做起來的文學節目又有了難已割捨的情懷。時代再次迷戀起那種氛圍,小小的直播室裡,只亮一盞小台燈,有時干脆什麼燈也不亮,因為她閉著眼睛也知道調音台上每一個控制鍵所在的位置。推開話筒,時代就站在舞台中央,用她所願意的語言和所有的聆聽者對話。時代總是想世上不會在有比這更美妙的事了,至於單位的飛短流長,管他呢!

    整個廣電大樓裡,唯一固守對時代的不屑的是蘭心。有一次不巧,兩人在電梯裡碰上了,就兩人在裡面,電梯搖搖晃晃地往上爬,蘭心就憋不住開口了:“飛上枝頭了是吧,可不要以為飛上枝頭的都是鳳凰。”時代微微笑著,連一個白眼也沒捨得給那個酸酸的女人。這樣的微笑使時代想起久違了的雨辰,沒有資本的女人是不會有這樣的笑容的。時代在嫁給許多之前其實並沒有奔著這種資本而去,不管別人相不相信這一點。但是現在時代擁有這種資本了,卻不能不說是許多帶給她的,許多讓她變成眾人注目的焦點,時代的出色才會有機會展示在公眾的面前。至於蘭心,陳台長自身都難保,她還有什麼資本在台裡耀武揚威?

    許多去了電視台的廣告部後,應酬多了起來,有了大客戶,還把時代帶著,時代在電台的創收任務也就成為一件輕而易舉的事。那一天是客戶請客,他們經營的是一種保健品,廣告上同樣說得是天花亂墜包治百病。由於廣告法規定黃金時間的藥品或保健口廣告不得超過兩條,他們的廣告擠不上,又不肯多花錢,於是就請了許多想通融通融。許多喝著人頭馬說這實在是很難辦,目前黃金時間播著的兩條廣告都是全國知名的大客戶,得罪不得。時代趁機說在電視台做差一點的時間段也不要緊,可以在電台做做補一補,電台要價不高,時間又長,形式也可以多樣化,回扣還比電視台高三倍,何樂而不為呢?對方高個的經理問明了時代所在的電台後說是本來就打算在你們台做的,你們台廣告部的蘭心和我們一個主任認識,已牽過線吃過飯了,同來的還有你們台長嘛,馬上就簽合同。正因為我們這一次廣告是全面撒網,所以才會在廣告費上斤斤計較,所以才請你們幫忙嘛。

    時代一聽這話,心裡有了主意,把許多拉到一邊,要他無論如何要解決這家客戶的困難,條件只有一個,那就是在電台做的那份合同和時代簽,而不是和蘭心簽。

    許多說:“蘭心無所謂,老陳的面子卻不能不給。”

    時代說:“我看他就快下台了。”

    “胡說。”許多說:“在台裡你可別跟人多話,老陳有他的背景,這點小風小浪怕什麼?”

    時代不高興地說:“我被蘭心欺負過,你就不替我出口氣。再說了,這也不是筆小廣告,一年做到三萬,15%的回扣,輕輕松松拿4500塊,有什麼不好的。”

    “好吧,”許多說:“這事我來辦,老陳那兒我去說說,不要為了點小仇小恨,留個大疙瘩。”

    三天後蘭心吵到了時代的辦公室。

    “真沒想到你這麼卑鄙!”蘭心一屁股坐到羅門的辦公桌上,指著時代罵到:“你這人怎麼一點臉皮也不要,這麼惡心的事虧你也做得出來?”

    時代慢吞吞地說:“各人憑本事吃飯,你有什麼不滿可以找領導說去,我們這裡要辦公,請你出去。”

    “喲!”蘭心從桌上跳下來:“搞得象真的一樣,你倒是撒泡尿照照自己,是什麼貨色?你別以為你有個做官的公公,我就不敢惹你!”

    時代笑出聲來,她真的覺得很好笑,蘭心生氣的模樣帶給她一種說不出的快感,時代等這一天好象等了很久。笑完了,在蘭心氣急敗壞的表情裡,時代一字一頓地說:“蘭,心,姐,姐,別傷了身子骨。”

    蘭心繼續謾罵了半天,時代不再理她,見她好半天下來還意猶未盡,索性打開辦公室監聽音響的話筒,對准蘭心。羅門一看,沒憋得住,一口茶當即笑得噴了出來。

    那一陣子少兒節目的主持人在家生小孩,蘭心又把節目接過來做。那天晚上她說下面我們請小朋友們來聽一首好聽的歌《布娃娃》,聽到一半的時候,收音機裡突然傳出了蘭心一聲尖銳而急促的尖叫,啊---!竭斯底裡的絕望,聽起來讓人毛骨聳然。

    這聲尖叫意味著蘭心播音生涯的永遠結束。連時代的公公也拍了桌子。廣播是黨的喉舌,黨的喉舌裡傳出這種莫名其妙的聲音,簡直是開國際玩笑!這主持人是什麼素質?這台長是怎麼當的?

    星期天和許多一起回公公婆婆家吃飯,自然是談到了這個問題,時代輕描淡寫地說蘭心家裡太有錢,有錢的人心理上總是有障礙,也許是什麼事壓抑太久了,所以才會這樣失控,忘了把話筒鍵拉下來了。

    時代說這話時發現許多看著她在笑,笑容裡有一些她不願接觸到的洞悉她心靈的東西,於是就把頭扭開了。

    沒過兩天台長就請了時代和許多去吃飯。

    那頓飯吃得賓主盡歡。大家客客氣氣開懷大嚼,陳台長與許多斛籌交錯,有幾分醉意的時候,陳台長拍著許多的肩膀長吁短歎:“這年頭搞廣播,吃力不討好,你說是不是?”

    許多說:“是的,是的,不過都過去了,你也不要放在心上,這個台還要靠你撐下去呢。”

    “可不是?”陳台長說:“想當年我帶著人四處籌款,就差沒給人家磕頭,我在局裡是立下軍令狀的啊,別人

    不想我好,也是沒辦法的事,許多,你是我們台裡出去的,要在上面替我們台多多美言才是。”

    許多說:“那是,那是。”

    晚上回到家裡,時代洗完臉對著正在刷牙的許多問道:“你說姓陳的究竟有沒有問題?”許多愣了一下,吐出口中的白沫說:“小女人,管那麼多干什麼!”

    台裡的風波最終平息了。陳台長一點事也沒有,代為受過的是老周,他被調到了市無線電管理會,老周的聲音雖然無數次的被無線電送上天空,但誰都知道他對無線電本身一竅不通。老周走的時候毫無怨言,只聽說他對廣告部主任老馬說:“這下好了,可以多活幾年。”

    老馬逢人就說:“老周不是真心話,他對廣播有感情。這個別人不知道,我知道。”

    時代再見到遠程,是在全市十佳廣播節目主持人的頒獎晚會上。

    晚會在一個只能容納二百多的有小演播廳進行,市裡的三家電視台都對此進行了現場直播。時代自然是主角之一。在回收的一萬九千余張選票中,她獲得了八千五百多票,名列第二。這是一件預料中的事,所以時代並沒有多少興奮。

    晚會是由遠程他們單位贊助的。時代站在臨時搭成的後台化妝,帷幕的縫隙裡,不知怎麼一下子就看到了遠程,穿了一件淡藍色的西服,端端正正地坐在那裡。時代的眼微微地潮了一下,遠程穿西服其實也挺好看。化妝師說把頭抬一下,我來替你把眼線描深一點,要不強光下不好看。時代想真是奇怪,仿佛只是一眨眼的功夫,她和遠程就成了兩個世界裡的人。時代用探險般的心情在後台有意無意地注視著遠程,想從他的表情裡找到一種關懷,一種留戀或是一種怨恨,可是她什麼也沒有得到,遠程安安靜靜地坐著,他只是一個普普通通的觀眾,一個因單位出錢贊助從而有機會親臨現場的幸運者。他或許很長時間都不聽廣播。

    主持人介紹時代出場,時代要在鋼琴的伴奏下朗誦一首詩。這實際上是一首很哀傷的詩。是失去愛後極度絕望的心情。和晚會的氣氛不合拍。時代想起和遠程的初戀,也是從一首小詩開始的。那時的時代在校報上發了一首小詩,給校報做電腦排版的遠程一時興起,在那首詩旁邊寫了兩個大大的字:無聊。剛好被撞進來的時代看見,兩人吵了一架,就此吵出了一段長達四年多的感情。

    嘈雜的歌舞聲後,叮咚的鋼琴聲悠揚地響起。第一次在聽眾面前露面,時代還是有些說不上來的緊張。當幕已拉開,椎光停在她的身上,時代才驚覺做主角的惶恐,縱使萬般不願,也沒有可以逃遁的地方:

    ……

    他曾經是我的東,我的西,

    我的南,我的北

    我的工作天,我的休息日

    我的正午,我的夜半,

    我的話語,我的歌吟

    我曾經以為,愛可以不朽

    不再需要星星,把每一顆都摘掉

    把月亮包起,拆除太陽,

    傾瀉大海,掃除森林,

    因為什麼也不會,

    再有意味

    ……

    時代誦完,鋼琴聲還在繼續。她深深地俯首,然後就掠到了遠程在拍手。遠程表情柔和,仿佛在為一個不相關的人應景似的喝采。他曾經和時代的生命息息相關。但現在時代有了新的東西南北,時代在掌聲中走到和另一個男人相牽的生命裡一個輝煌的頂端。她不知自己該高興還是悲哀。遠程遠遠地坐著,表情柔和。時代想,遠程是一個好男孩,外表糊塗內心清澈,會有一個好的結局。只是他們無緣。愛情就是這樣,什麼都已發生過,卻好象什麼都沒有發生。

    春天再度來臨的時候,時代迎來了她的26歲生日。26歲的時代不知為何就總要和許多吵架,為生活中瑣瑣碎碎的小事。但許多總是輕描淡寫的就把這些風波處理了,時代從他的眼光裡審視到自己,一個市井的小女人,她也不知道自己怎麼了,怎麼會變成這個樣子的。

    時代在生日的那晚不折不撓地問許多:“你究竟為什麼娶我?”

    許多狡猾地說:“怎麼現在才問,我早忘了。去,泡杯茶給我,要小朱才送來的龍井。”

    時代泡好茶。坐在沙發的一角,想著她和許多之間的一切,越想越象一個圈套。許多象個優秀的獵人,沉穩地布下一個陷井,獵到了她,這樣的愛情對許多來說是可以隨心所欲的,難怪時代總是無法左右他的思想,成為愛情的配角。可自己卻一直那麼心甘情願。

    想到這兒,時代開始哭泣。

    許多說:“做什麼呢,26歲了還象個小娃娃。”許多說完眼光還在電視上,潘長江在演小品,許多笑得眼淚都快出來。

    這時,時代的節目已改成了錄播,美其名曰保證質量,實際是保證時代不上晚班,這一日,時代一個人蜷在床上看電視,許多很晚才回來,洗完澡就往她的身上倒,一股的灑氣。時代不讓他碰,他就來硬的。斗不過他,時代就索性一動不動地躺著。許多摸索了半天,從她身上翻下來說:“沒意思。”時代沒聽清,許多又咕嚕了一句:“乏味。”這一回時代聽清楚了,她急促地從床上爬起來。穿上衣服,奔了出去。

    春寒料峭。時代在華燈初上的街頭急促地行走,不知不覺走到了電台的門口。進了直播室,正是她的節目要開始的時候,替她放錄音的小吳說:“怎麼,今天要直播?”時代點點頭。小吳高興地出去了,說是可以看一場電影去。時代在調音台前坐下來,片頭音樂已響起,當繁華落盡,愛情褪色,面對她的聽眾,時代的心裡空得象秋天的曠野,張了張嘴,半天竟一個字也沒說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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