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歲的林子靠在院子中央的老槐樹身上,懶懶地問正在樹下做作業的草草,心裡最大的願望是什麼?
「住樓房。」草草頭也沒抬地說,「你呢?」
「我長大了要嫁一個博士。」林子一字一頓地說。草草驚訝地抬頭,發現林子在笑,陽光從樹蔭裡滴漏下來,完美無缺地照在她抿著的嘴唇上。草草就想,林子怎麼能說這樣不要臉的話。
住進樓房以後,大院的生活就如同落下了層層帷幕的風景,漸漸模糊了。只有那笑和那陽光固執地盤踞行草草的心中。
(一)
十六歲的某一天,草草突然有了一個新朋友,他叫文洛。
草草認識文洛或者說文洛認識草草,是因為一個錯電話,文洛撥錯了號碼撥到了草草家。
後來文洛對草草說,如果你當時說的不是「沒關係,誰都有錯的時候」,我們肯定就錯過了。
現在草草很喜歡聽電話那端文洛的聲音,很流利很標準的普通話,低低沉沉的,像一個事業上早有成就的年輕男子漢.
第二次打電話時文洛說他是個剛剛參加工作的人,希望草草別誤會地,他可是個正兒八經的好人。
草草一聽這話就撲味一聲笑了,她說好人壞人該怎麼區分來著我們老師可沒教過。
文洛聽了也笑著說,你真幽默,說完了又笑。話題就此展開.
此後每個週末草草總會守在電話旁等待鈴聲響起,久而久之那種等待的心情變得很溫暖很綿長,有點像席慕容所說的少女在夏日的夜晚穿過滿月的山林去赴一場非赴不可的約會。輕盈、縹緲而又美麗動人。
爸媽算是很開明的人,可對於這一件事始終有點擔心。他們對草草說,年輕時多交個朋友沒關係,但要小心點,若他在電話那頭說什麼不三不四的話,你就趕緊掛掉。
草草嘴上說是的,心裡卻想文洛絕不會是那樣的人,只是有點神秘。她不知道他居住在城市的哪一端,那兒是否有一樣的陽光下著一樣的雨,也不知道他究竟長得什麼樣,是否身材很高或者眉毛很濃?甚至有一次問及他的電話號碼,他只是說你還是學生電話費應該由我來付,從而合情合理又彬彬有禮地掩蓋了過去.好在草草並不在乎這些,她寧願在和他索阿一些青春期的煩惱以及成長過程中的一些微妙的歡愉後抽空來揣摩這一切,像做一道很有誘惑力的謎題,非常渴望知道謎底卻又不忍一下子就知道謎底。就像文洛曾說過的,即便有一天在街頭擦肩而過再匆匆看一眼也不會知道原來就是對方。彼此熟知彼此的心事卻做永遠陌生的朋友,多好。
「永遠陌生的朋友。」草草感到文洛說這話的時候聲音有點兒不對勁,像喝了一點酒。
(二)
草草和林子是小學時的同班同學。
那時候她們住在一個大院裡。林子她媽是個五大三粗的女人,在巷口的菜場做販魚的生意,老遠地走過來就有一股熏人的魚腥味。草草每逢和她說話就盡量不吸氣,憋得很難受。就因為這個草草不怎麼喜歡林子。
那時候班上的學生都不怎麼喜歡林子,因為她的學習成績太好了,好得不給別人趕上來的機會。
上課時看著林子的後腦勺,草草就傷心地想,也許這世上有人生下來就會唸書,譬如林子。林子回家從來都不好好看書,不是幫她媽做事就是在院子裡蹦過來跳過去,成績卻沒有道理的好。男生們實在想不出林子有什麼秘訣,就說她肯定是魚吃多了的緣故。
念初中時實行就近入學。大院附近的中學很普通,爸媽使足了勁也沒能把草草弄到好一點的學校裡去。林子卻因為學習成績好沒考試就直升了市裡最好的中學——蜀中。蜀中很遠,裡面的學生有一個統一的外號,叫「大學生」。每天早上,「大學生」林子就在書包分掛上一個亮晶晶的飯盒優哩優當地走出去,黃昏時分了才又憂哩優當地走回來。在那樣的院當聲裡草草很低三下四地生活了半年多一一一直到搬到樓房裡去。
車子來拉傢俱的時候是春夏之交一個風和日麗的中午,林子嘴裡含著一根草海冰棍,在陽光下看著草草,看著草草穿著一條新裙子在陽光下跑來跑去幫著搬一些小件物品。草草知道林子在看她,並從林子那閃爍的注視裡很有把握地讀到了兩個字--「嫉妒」。這麼多年來這是草草第一次覺得自己在林子面前風光了一回.
很久以後的一天,草草坐在五樓自己房間的小床上看書時,不知怎麼又清晰地聞到了那一股熏人的魚腥味,然後草草才發現自己真實一直都在惦記著林子,惦記著那個長大了要嫁給博士的女孩,以及陽光下少年的情願和那優哩恍當的飯盒聲.
懷著這份惦念草草在學校和自己的小屋裡安靜地讀書,一邊做著許多十幾歲少女應做的夢,就這樣,風平浪靜地長大了.
初中三年的苦讀沒有白費,草草揚眉吐氣地考進了林子她們學校.
報到那天早上,媽媽親自動手給草草梳頭,草草感到自己柔軟的頭髮在媽媽的手指間跳動,媽媽細心地編著那些小辮,從髮根到髮梢,從髮梢到髮根。
想著自己將穿梭於自己夢寐以求的校園裡並和林子平起平坐地對視,草草很心醉地想,青春真好,就像一個可愛透頂的魔術師。
站在漸漸瀝瀝的小雨裡看著牆上的新生名單,草草來來回回地找了好幾遍,也沒找到林子的名字,草草感到非常奇怪卻又不知道為什麼。
(三)
後來才聽人說林子去念技校了,她的分數連職業高中都不夠。
新學校帶給草草的驕傲和滿足頓時跑掉一大舉,說穿了,初中三年那麼拚命就是希望有一天能和林子再比一比。現在對手根本就不上陣,草草像失去了鬥志的勇士一般失落到極點。
「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草草在電話裡有點滄桑地對文洛說,「可我多麼希望林子還和我在一個班上呵.」
「要強的女孩.」文洛的語氣像大哥哥說小妹妹,責備和稱讚混和在一塊。草草很喜歡,幾乎每一個女孩都渴望有一個關心自己、幫自己長大的哥哥,草草也不例外。對著一個也許永遠都不會謀面的人,草草肆無忌憚地吐露著自己青春期每一個微妙的心事,有地方開放自己的心靈,草草覺得很愜意.
她想文洛就是上帝安排來幫自己成長的那個人,新學期的第一堂課是語文課,用轟動這個詞來形容這堂課絲毫不過分。有一個女生在下面偷偷地說語文老師長得像香港的歌星黎明。草草聽見這話就定定地盯了語文老師好一會兒,乍一看不覺得,細看還真是有點像.最讓人激動的,是他說他講課不會來朗讀分段再逐字逐句地分析那一套,他說語文靠的是對文字的感覺,我要培養你們這種感覺,照那種陳舊的方式講語文課還不如自個兒躲在下面看小說.這話引得班上好一陣辟辟啪啪的掌聲。就江新牟清。
在這辟辟啪啪的掌聲裡,草草有一點雲裡霧裡的感覺,因為,因為新老師的聲音像極了文洛!要真是文洛的話……?草草被自己這一設想給嚇住了.但她心目中的文洛的確應該是這個樣子的,溫文爾雅,談吐不俗,滿身的書卷氣.新老師就在這時無意中和草草對視一眼,草蘋頓時心裡慌慌地對自己說,若他真是文洛我就不活了.
快要下課了新老師才做自我介紹,在黑板上寫下三個龍飛鳳舞的大字:「章雪宏」。
除了草草全班同學都忍不住笑起來。有個調皮的男生聲音不大不小地說,念起來像個女人的名字.
章老師也笑,寬宏大量得倒讓同學們不好意思起來。
那個週末草草一拿起電話來就說:「我們來了一個新語文老師。叫章雪宏!」說完了這句話草草就屏住呼吸,想聽文洛有什麼反應.
「哦,怎麼樣呢?」文洛只平平淡淡地問了一句。
「和你一樣。」草草說這話的時候有些激動又有些失望。
「和我?你知道我什麼樣嗎?」文洛笑了。
一聽這話草草就知道新老師一定不是文洛,一切都是自己大夢幻了.但她還是忍不住地又問道:「你,你的真名是叫文洛吧?」
問完後草草就後悔了.她怕文洛誤會她,覺得她很在乎知道他是什麼樣子的人,這樣,神聖的友誼就有斑點了.她非常肯定地想,文洛一定是一個小廠裡地位低下的工人,因為自尊,他才有意無意地掩蓋自己的身份。
停了半天後那邊的文洛說:「草草,我知道你在想什麼,可是草草……」後面的話文洛省略了。
就這樣話題中斷了一下。那天的談話就在這中斷裡很彆扭地結束了。
那一夜草草睡得很不踏實,滿腹的後悔中又不免有些委屈,她心目中的文洛的確是新老師那樣的,溫文爾雅談吐不俗又滿身書卷氣……
(四)
再見到林子的時候,草草差一點沒能把她給認出來.
關於林子在初中時的點點滴滴,草草是從亦美的口中得知的。亦美是草草班上的文娛委員,人長得很漂亮。聽說她從小學起就一直是班上的文娛委員,儘管唱歌老走調但美麗堅固地為她守護了這份專利.說起林子時,她的開場白很令草草震驚,她說:「林子是個娼婦。」
草草在震驚之餘不免有些不快,用這樣的詞來形容一個少女,草草覺得亦美太過分了。
亦美接著說:「她初二時就跟人家睡過了,蜀中幾十年來唯一的敗類,學校沒開除她算是仁至義盡了。」說到這裡,亦美從草草臉上看出了一點懷疑的神色,於是又補充道:「我不會說謊的,不信你去問其他同學,在蜀中念過書的誰不知道她的劣跡呢?」
草草當然沒有去問其他的同學,雖然有些不敢相信.回到家裡她講給爸媽聽,又一起歎息了一番.最後爸爸總結說,別人的事也管不了那麼多,關鍵是草草你自己可要潔身自愛地長大。
難道我們家草草不是潔身自愛地長大的嗎?媽媽很自豪地反問了一句.
草草在班上沒有特別好的朋友也沒有特別壞的對頭,亦美倒是時不時來找草草搭訕,還說最欣賞草草一臉與世無爭的樣子,但草草卻不大領這份情,她始終認定亦美有點小雞肚腸。
於是草草大多數時間都是獨來獨往.
獨來迎往時最大的享受就是聽音樂。要是哪一天放學早,書包裡又帶著隨身聽,草草就絕不會去擠公共汽車,寧願步行一個小時回家。戴上耳塞,讓音樂在耳邊轟然響起,將她與喧囂奔波的人群隔離,草草心中就滿滿地溢著一種超凡脫俗的滿足感。
當林子從對面走過來的時候,草草正在聽BEYOND的《大地》,想著黃家駒怎麼就死了呢實在可惜。然後她覺得前面那個女孩在看她,於是就下意識地取下了耳塞。
「草草。」女孩喊。
「林子?」草草遲疑了半天後又非常肯定地叫了一聲:「林子。」
林子頭一歪,作出一副「可不是我」的表情。
林子真的是大變樣了,雨後春筍般地拔高了一大截,一身新潮的衣裝,天然捲曲的短髮有幾根調皮地貼在前額上,只有眉間一如既往地貯存著童年時的狡黠與聰慧。一瞬間淡忘已久的兒時往事嘩地一下子朝草草擠過來,擠得草草不知該說什麼才好.
林子只是笑吟吟站在陽光裡.
那一次的相遇也就這樣淡淡地過去了.草草只知道林子在技校裡學的是鉗工,在草草的意識裡,鉗工和女孩是沒有任何關聯的,她打心眼裡為林子感到痛惜。不知道林子是否還記得十二歲時的願望?這世上會不會有哪個博士肯娶一個鉗工做老婆呢?草草好幾天心裡都這樣胡思亂想。
「我總希望亦美她說的是假的.」草草對文洛說,「我一直覺得林子是個絕頂聰明的人,知道怎樣把握自己的人生。」
「善良的小丫頭!」文洛說,「要知道,人生可不像肥皂泡,你想往哪兒吹就往哪兒吹,什麼不可能的結局都有。」
「我知道。」草草說.
「知道容易,要接受可就不容易了。」文洛很哲學地說。
「可我還是不相信這一切。」放下電話草草又很不甘心地說了一句.
(五)
早讀課的時候,亦美拿著一張紙片在教室裡稀里嘩啦地上下走動,說是章老師讓大家用一句話寫寫對語文課的意見和建議。草草在上面寫了一個「很好!」不過寫得很小,稍不留神就忽略過去了.
在遇到章老師之前,草草不知道原來老師和同學的距離可以縮短到這樣一個地步。每到課間的時候,便總有一幫同學圍著章老師聊天。聊的是什麼草草不知道,因為她從未參與過,不是不想,主要是不好意思。章老師的聲音遠遠地飄過來了像極了文洛。偶爾的哄堂大笑中,亦美的笑聲最為獨特,拉風箱似的,細聽之下又像是哭,讓人覺得不自在。
每當這種時候草草就很惦念文洛,她突然發現要是沒有文洛,自己的青春將是何等的寂寞與不堪!或許這個週末該表示一下自己的感激,草草想。她還要告訴文洛說,幹什麼工作其實並不重要,關鍵自己要有信心。這話是草草這個年齡所能想到的最有哲理的話。憋了很久了,她怕說出來會傷文洛的自尊,但這個週末非說不可。好朋友只一個就行,但應該是掏心掏肝的那種。她想文洛應該從她這兒感受到很溫暖的依賴,這樣的友情才算公平.
等待中的一個星期就顯得特別漫長。
這已經是深冬了。冬日的黃昏是草草極愛的黃昏,慵慵懶懶地像一幅上色很濃的油畫。就在那樣的黃昏裡亦美對草草說:「我想和你聊聊,行嗎?」
教室裡空蕩蕩的只有她倆,亦美飄飄忽忽地說,我快寂寞得發瘋了,草草你聽我講講心事不煩吧?
「不煩。」草草說。
「我很希望我們是好朋友.」亦美說,「我很欣賞你可你為什麼老是一副拒人千里之外的樣子呢?」
「我只是不願意你用那麼怨毒的話說林子。」草草歎了一口氣說。
亦美怔了一下,就長篇大論地說了起來:
「其實我有時也挺可憐林子的,虛榮整個兒害苦了她。聽說她小學時就被寵慣了,進了蜀中以後還這樣想。可蜀中是什麼地方?能進來的學生誰沒兩下子?好的出不了頭,林子就來壞的,初二時不知怎麼就和外面的人混一塊兒了.看誰不順眼她就恐嚇誰,完完全全的臭名昭著.校長在全校大會上點名處分她,她還不當回事,神氣地東張西望.我那時是林子最恨的人,因為我的學習好,入也漂亮,林子就找小流氓在學校門口堵我,管得我上學放學都要家長接送,誰也不敢和我交朋友,怕得罪林子。學校怕影響聲譽遲遲不開除她,她媽又老到校長辦公室去哭,於是就對她警告警告再警告,警告頂個屁用!我就只有天天盼畢業,畢業了林子准滾蛋。」
歇了一口氣,亦美接著說:「因為林子,我一回憶起初中生活就充滿了屈辱,我恨她。現在她永遠也不會有比過我的機會。草草你不同,你與世無爭,淡泊名利,我喜歡和你做朋友。」草草想說,亦美你錯了,我之所以能考上蜀中大半是因為林子。可沒說出口,她想亦美不一定理解。
「你覺得章老師怎麼樣?」亦美突然換一個話題。
「不錯。」草草說.
「章老師真有知識。」亦美說,「我崇拜有知識的人。」亦美的眼睛又黑又亮地朝窗外望去。望著這雙又黑又亮的眼睛,草草似乎一下子明白了點什麼.
「你想嫁個博士嗎?」
「那倒不必。」亦美笑了起來.
可是你知道嗎?林子她想。她也許永遠失去了這個機會!亦美你擁有的東西很多,以後還會更多,不要太在意曾失去的那一點兒。草草心裡這樣想,但沒說出來,只是安慰地拍了拍亦美的肩。亦美被拍得很感動,看著草草的眼睛裡竟有些淚,這淚讓草草也有些感動。草草覺得這種讓別人感動的感覺真好!
那個週末草草很鄭重地問文洛,我曾讓你感動過嗎?
「當然。」文洛遲疑了一下,然後高聲地回答。
「虛榮是女孩子的天性.我也是個虛榮的女孩,但我慶幸自己沒有成為林子也波成為亦美,這都是因為你的存在。文洛,我要認真對你說聲謝謝。」
草草說完後就「啪」地一聲把電話給掛了。她想文洛一定懂她的意思。她想文洛在電話那頭一定很感動.
(六)
草草好幾天都會有意無意地想起那個中午.」
那天中午草草吃完飯,不想呆在教室裡,就拿了一本英語單詞本,在校園裡閒逛。在草草的心目中,蜀中的校園是一個充盈著高雅書卷氣的地方。這種氣質在高三學生的臉上書寫得更為淋漓盡致,草草渴望著能早一天完全溶入其中。
看見章老師遠遠走過來時,草草正站在第二操場的花壇邊。章老師好像剛吃完飯,手裡還拿著一個飯盒。
草草先是不知道該不該打招呼,後是不知該怎樣打招呼,只傻傻地站在那兒。這時章老師已經笑吟吟地站到草草跟前了。
「散步嗎,草草?」溫和的聲音令草草一下子想到文洛,整個人立刻就輕鬆下來,「是的。」草草點點頭。她以為這一點頭章老師就會走開的,可章老師非但沒走,反而將手中的飯盒放到了花壇邊。
這一放讓草草的心裡有些慌慌的。
這時已經是深冬了,陽光稀稀落落地照著。章老師望著草草手中的單調本說,「不妨礙的話咱們聊聊.」
「好的。」草草一邊說一邊將單詞本放進自己的上衣口袋裡。
「我認真地看過你的每一篇周記,覺得你是個內心很豐富的女孩,可你好像不大愛講話,為什麼不多交幾個朋友呢?」
「我跟同學相處得很融洽,大家都是我的朋友呀!」草草急急地說。
「你瞧,我不是這個意思.我只是想告訴你,一個人在成長的過程中,朋友是很重要的。」
「謝謝您!章老師。」草草很認真地說,「我有好朋友,我有一個很好很好的朋友,我從他那兒得到很多,我一點也不覺得孤獨。」
「是嗎?看來在這個班上,你是我最不瞭解的學生了,這應該說是我的失職。」章老師說。草草本來想說章老師其實你是一個好老師,又覺得當著老師的面說這話,有些拍馬尼的成分』於是話到嘴邊就變成了一個簡簡單單的「不」字,勝立刻就紅了.
就在這個時候,亦美不知道從哪兒鑽了出來,一下子趴到草草的肩上,看著章老師熱情洋溢地說,可以加入你們嗎?
章老師笑望著亦美:「大冬天穿著裙子,不冷?」
亦美那天穿著一條紫色的背帶呢裙,裙擺上有幾隻欲飛欲停的美麗的白蝴蝶。
「不冷!」亦美很高興地說,「謝謝老師關心。」
談話自然而然地就在亦美和章老師之間進行起來,草草當起了一個耐。動的旁聽者。聽著聽著,草草不自覺地也加入了過去.在聊天的過程中,草草的腦子裡總是反反覆覆地響著章老師剛剛說過的那句話,你是一個內心豐富的女孩你是一個內心豐富的女孩……這話文洛也曾經說過,她原本以為只有文洛才知道,而章老師僅僅憑著幾篇周記就看到這一點了,這讓草草有點措手不及。
上課鈴響了。章老師拿起飯盒對草草和亦美揚了揚手說,快去上課吧,別遲到了。
走了好幾步的亦美突然回過頭去,草草望著她,美麗的亦美如同她裙子上的白蝴蝶一樣,矜持而又渴望地看著章老師漸漸走遠的背影。
期末考試快來的時候,草草很拚命地唸書,這種拚命讓她感覺彷彿又回到了夏天中考的前夕。記得那時媽媽下班常會給她帶回來一根小城最昂貴的淡綠色的冰淇淋,草草總是一邊吃著冰淇淋,一邊背書,一邊溫暖地看著媽媽忙碌的身影,再一邊狠狠地想說什麼也要考上圍中說什麼也要比過林子。
可這一次,草草不再是為了林子或是為了媽媽了,她發現自己愛上了「出類拔萃」這種感覺,她發現由自己開始願意成為一個被很多人注視的女孩子。當然在這些人中間,包括有好幾個最為重要的,譬如文洛,譬如亦美,譬如章老師。
「章老師的確是個好老師。」草草對文洛說,「不過我對他的欣賞絕對跟亦美的那種不同,我只是覺得被老師重視和理解是一件很愉悅的事,我應該有好的成績來回報他。」
「可是草草你得明白,你學習不是為了別入是為了自己,你是一個聰明或者說聰明絕頂的學生,好好唸書,將來你會上大學,讀研究生甚至做博士,你說呢?」
草草咯咯地笑起來:「女博士可嫁不出去.」
「那你漂亮嗎?」文洛緊接著問.
「還行.」草草說.
「醜陋的女孩沒多少人願追,漂亮的女孩沒多少人敢追,『還行』的女孩是人人往目的對象,你怕什麼呢?文洛笑著說。
「我要在十九歲的時候戀愛,」草草正兒八經地問:「文洛你說這算不算早戀?」
文洛不回答,在那邊笑個不停。這是草草和文洛之間第一次聊到這方面的話題,可草草一點也不覺得害羞,她想起十二歲時和林子在老槐樹下的那段對話,很遺憾自己竟比林子晚熟了差不多整整五年。
「祝你進入前三名,」文洛最後很抒情地說,「對生活熱情向上的人,總會到達成功的彼岸。」他很少這麼抒情地說話,倒讓草草覺得有點酸溜溜的.
(七)
期末考試結束的那一夭,亦美在校門口追上草草說:「臘月二十一是我的十七歲生日,爸爸說在『夢園』替我搞個生日PARTY,你也來好嗎?」完了又補充道:「章老師也來。」
草草說:「好的。」
就在點頭的剎那間草草看見了林子,林子就站在不遠處。這是一個一直沒有飄雪的冬天,林子穿著一件白色的長毛衣,圍著一條淡紅色的圍巾,如一株亭亭玉立的荷.
走近了。林子在亦美驚訝的眼神裡說:「草草,我找你。」
草草和林子坐在市體育場高高的環形石梯上。
冬天的夜幕擋也擋不住地緩緩落著。林子低低地說:「草草你告訴我,是不是她們都說我是個壞女孩?」
「過去了就算了。」草草握住林子的手,安慰地說,「一切可以重新開始。」
「重新?」林子一聽激動起來,「誰還給我我的十四歲、十五歲、十六歲,不會有人相信我,不會有人同情我。……」
「林子!」草草喊.
「還記得小時候嗎?」林子的語調再次低下來,「也許你不相信,我那時最嫉妒的人就是你,你家沒有那股竄上竄下的魚腥味,卻有安安靜靜的大書櫥,散發著安安靜靜的書香。每次我站在你家的書櫥前最想的事就是長大,我才不要什麼童年、少年,我要早一天擁有自己的家,家裡全是書櫥,裝著滿滿的書.」
「可是你上了蜀中,」草草歎了口氣說,「林子,你該把握住機會,初中三年我唯一的目標就是趕上你。」
「踏進蜀中的那一刻我也以為一切都實現了,可是我很快就發現自己根本不算什麼,成績中不溜秋,半學期下來老師連正眼都沒瞧過我,課程開始越來越緊,回家又要幫我媽賣魚。作業完不成,我只好早上來抄,班主任發現後,當著全班同學的面對我說,林子,蜀中沒有學生抄襲作業,你不要一顆耗子屎壞了一鍋湯。後來就沒多少人願意與我講話,我孤寂極了又極害怕這種孤寂.那時候我才十四歲.」林子說。
「後來呢?」草草問。
「後來便升初二了,我仍然一個朋友也沒有。我不想早早回家賣魚,在路上逗留的時候就認識了幾個職高的小混混。我的名聲更壞了,其實我打心眼裡瞧不起他們,我只是希望有人跟我說說話,哪怕是給我寫一封信也好。學校傳達室的大長桌上總有好多信可沒有一封是我的。有一天我突然很想知道那些信裡面究竟都寫了些什麼,於是我便想到了——偷信!那時傳達室管理很不完善,學生的信總是各班生活委員到長桌上挑,我偷了好幾次,也沒有人發覺。我躲起來看那些信,看完了就毀掉,那些日子我覺得其樂無窮,好幾次我都拿到一個叫做章雪宏的老師的信。」
「章老師?」草草驚訝地說,「你拿了章老師的信?」
「那時候他的信特別多,」林子說,「好多都是女孩子寫來的,有的還在裡面寄照片。我覺得他的信比較好看,就常常刻意地去拿。再後來,事情就敗露了,他們在我書包裡搜出了幾封我還沒來得及銷毀的信.校長在全校學生大會上點名批評了我,我媽到學校來哭過好幾次,我覺得丟人極了,我寧願退學也不願我媽到學校來丟人現眼。於是我就一遍一遍地對自己說,蜀中容不得你,退學算了,退學算了.那時我十五歲。」
「再後來呢?」草草發現自己已經完全被林子的敘述吸引住了,如同走進了一部撲朔迷離的電視連續劇中,急切地等待著劇情的發展。
「我下面要說的你也許不會相信。」林子說,「但不管你信不信,我都要告訴你。」
「你講,我信。」草草簡直有點迫不及待了.
「就在這個時候我突然被叫進了校團委辦公室,辦公室裡有個很年輕的老師在等我,他就是你們現在的班主任,那時他還在校團委工作。他溫和地請我坐下,又溫和地對我說,我好像有幾封信在你那兒,能還給我嗎?我回答說我撕掉了。他又說我想你是一字不拉地看過那些信的,能不能告訴我都寫了些什麼,我想我的朋友急著等我回信呢.我說我忘了。他說,林子同學,我找你來談就說明我相信你。」
「我當時不知道他說這話是什麼意思,我以為他在追究我的錯誤,我怕我媽又會到學校裡來哭,於是我就把我所記得的信的內容給複述了一遍,那是我第一次發現我的記憶力和轉述能力竟是如此的強。他好像聽得很滿意,末了他說,你是個很有靈氣的學生,也許你並不像大家所說的那樣精。我一聽這話立刻就哭了,比聽到批評還哭得厲害。後來他告訴我說他很理解我,說林子你這麼做也許是因為太寂寞,只要以後不再犯就好。我走的時候,他借給我一本小說,告訴我看書是解除寂寞的最好方法。他說不過別讓你們老師知道了,老師總是反對學生看小說的。」
「再後來我就常常到他那兒借書去,也不是特別想看書,但每次去都覺得很快樂.可有一次他對我說,以後別常來辦公室了,要是大家都知道我這裡有書借可不得了。我失望極了。他卻小聲說,你星期天到我宿舍來借,好嗎?我立刻又高興極了。」
「那你去了?」草草問。
「去了。」林子說,「他的宿舍很小很亂,到處都是書,我坐在一大堆書裡暈乎乎地說,章老師你是一個好老師找一定要好好報答你,他卻突然伸手抱住了我……。」
這時,草草感到林子身於哆嗑了一下。
「現在想起來,那真是一段顛倒迷亂的日子。初三就要來了,大家都在狠命地唸書,好多人念得臉都發青,我卻天天在書包裡背著他借給我的瓊瑤的《窗外》。那些日子我異乎尋常地沉默,我怕極了卻又抗拒不了他的誘惑,仍然每個星期天都去他那兒。有時高興了,他會給我朗誦很多美麗的文章、詩歌,特別是徐志摩的那首《再別康橋》,在那樣的聲音裡,我常常會幸福地感到我雖是一株溫濕的草可是我開花了。他常說這是我倆的秘密你別告訴別人,我常想我要快快長大做他的新娘。」
「章老師和你?!』草草問.
「是的,誰也不會信。他也這麼說。記得那是『五四』青年節的時候,市裡要評選優秀青年教師,他也是候選人,宣傳材料在校門口貼出來後的那個星期天,我去找他,他用一貫溫和的語氣對我說,看到校門口我的照片了嗎?林子,暫時別來好嗎?過一段時間我去找你的。」
「我很耐心地等.評選結果不久就出來了,他選上了.期末考試到了又過去了,可是他始終沒來找我,我覺得自己快要瘋掉了。我怎麼也不會忘記我最後一次去找他,我說你要是不理我我就告校長去。他溫文爾雅地坐在書桌前,一邊看書一邊平靜地對我說,你去吧,沒有人會相信你,林子你是臭名昭著的學生。他連頭也不抬。」。
「那你去告了嗎?」草草問。
「沒有。」林子突然笑起來,「誰會相信我呢!我只有變本加厲地變壞,逃課、恐嚇同學甚至打架直至我聲名狼藉地畢了業.我曾經一直幻想他會伸手來拉我一把,可是他一直沒有。那一年我十六歲。」
「進入技校之後我開始漸漸地從他的陰影裡走了出來,可是我越來越強烈地意識到他對我的這種欺騙是不能容忍的,出於一種近平復仇的心理,我常常到他宿舍的附近去轉悠,我不希望有人再像我這樣.」說到這兒林子轉過頭來,看著草草說道,「我今天之所以找你是因為我有一種預感,我恐怕亦美已經成了第二個我。」
在草草的萬分驚愕中,林子站起來,取下圍巾圍到草草的脖子上說:「如果你相信的話,幫幫亦美吧!」
「我怎麼也不肯相信我怎麼也不肯信。」草草在電話裡對著文洛反覆地說,「世界與我們想像的太不一樣了,章老師曾是我們全班同學的偶像,可他卻……,我該怎樣去跟亦美說呢?」
「草草,你聽我說。」文洛又像在哄小妹妹,「這世界讓人尷尬的事很多,你慢慢就會懂的。」
「我不希望亦美也像林子一樣錯了以後才知道回頭,可我實在不知道該怎麼去勸亦美。」
文洛在電話的那端沉默了許久,突然慢慢地說:「草草,我們見一面,好嗎?」
——「草草我們見一面好嗎?」
——「見一面好嗎?」
——「好嗎?」
草草軟軟地坐在沙發上,她想她等這個邀約等得太久了.此時心情就像一個迷途的人不知所措中突然瞥見自己曾熟悉的景物,感動與心酸都叫人招架不住。
「好的。」草草氣若游絲般地說.
(八)
草草去見文洛的時候是亦美生日的前一天,草草做好了三種心理準備,一種是文洛很英俊,比香港那個唱歌的黎明還要英俊;一種是很醜,像菜場上林子她媽魚攤子對面賣肉的大金牙;還有一種是很一般,像大街上那些千篇一律的面孔。大概人也就只有這三種了,草草對自己說,無論是哪一種也一定要毫不吃驚地與文洛像老朋友一樣地交談。
循著文洛給她的地址找去,果真是一家小廠。
草草在心中為自己的豐富的想像力鼓起掌來,斑斑駁駁的鐵門留著一條小縫,草草遲疑地叩了叩。
傳達室裡走出來一個人,草草起初以為是個小孩,走近了才發現是張大人的臉。草草嚇得倒退了一步,這種人在電視上看到過,草草知道他們有個很難聽的名字——「侏儒」。驚嚇之餘,草草盡量鎮定地問:「請問你們廠裡有個叫文洛的人嗎?我找他。」
「是草草吧?那人開口說話了。那聲音,那聲音草草聽了一年多了,不會錯。絕對不會錯.
「文洛!」草草在心裡低低地吼了一聲.」我是文洛。」他說。
傳達室臨窗的桌子上靜靜地躺著一部白色的電話。
文洛那低低沉沉的聲音又在草草耳邊響起,草草疑心自己在做夢,使勁地搖了搖自己的腦袋。
「對不起,草草。」文洛說,「我知道你怎樣揣測過我,我也想過對你保持這份神秘,直到你長成大人。那天你跟我講了林子、亦美、還有你們班主任的事,我覺得你不再是個小女孩了。霧裡的花固然很美,但總有霧散的時候,你需要用自己的眼睛辨認霧散之後的每一支真正的花朵。從小我就受到別人的歧視,認識你以後,你給了我許多我在周圍的世界裡無法尋到的自信和歡愉,希望這次見商能夠對你有所幫助.以後你還會發現更多與你想像截然不同的東西,但是,我相信你有能力承受它們了。」
「我懂了。」草草輕輕地說,然後伸出手在文洛那碩大的額頭上撫摸了一下,「謝謝你,文洛!」
草草不知道自己後來是怎樣走出那斑斑駁駁的小廠大門的,也不知道是怎樣跟文洛道別的。
華燈初上,是小城最美麗最溫柔的時分,草草一邊走一邊流著淚,抹也抹不幹,就乾脆不抹了,一任淚珠在街燈美麗的映照下一閃一閃地劃過臉頰。草草想,自己十七年來學到的東西也不會比今天多。
明天就是亦美十七歲的生日了,要趕快告訴亦美去,告訴亦美林子的故事、文洛的故事。亦美應該有一個很美的十七歲。
還有,她還要告訴十七歲的林子去,不要輕易用過去來衡量生活的幸與不幸,每個人的生命都是可以綻放美麗的,只要你珍惜。譬如文洛。
冬夜很冷,草草還要叫林子織一條圍巾送給文洛.草草想,林子一定願意。
選自《少年文藝》(江蘇)1995年第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