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大革命給藏麗花留下更深刻的印象,不是沒完沒了地寫大字報,而是突如其來的上山下鄉。毛主席他老人家發出了知識青年到農村去的號召,狂熱的年輕人一個個都很興奮,都覺得這事既新鮮又刺激,歡欣鼓舞奔走相告。藏麗花也有過短暫的激動,一想到自己很快就要擺脫外公外婆的管束,便立刻有一種說不出來的快樂。
幸福的感受來得快,去得更快,還沒有離開家,藏麗花就有些捨不得外公外婆了。外婆老是一個人悄悄地在流眼淚,這讓她感到有些內疚,既然外婆對她去農村是那麼難受,還有什麼理由感到高興呢。因為從來沒去過農村,藏麗花並不知道前途如何,不知道會有一種什麼樣的生活在等待自己,然而外婆的眼淚,讓藏麗花有了不祥的預感。
接下來,差不多有兩年時間,藏麗花沒碰過毛筆,這是她自記事以來,從未出現過的狀況。雖然也帶了幾本字帖去插隊的地方,可是她根本就沒興趣去閱讀它們。在農村當知青的感覺一點都不好,那段日子,藏麗花看中了鄰村的一位會計,一個回鄉的男知青,大隊書記的弟弟,比她還要小一歲。落花有意流水無情,偏偏那傢伙有眼無珠,喜歡上了另一個女知青。這讓藏麗花感到很不痛快,不僅因為他不喜歡自己,而且還因為他不識好歹,竟然愛上了一個各方面都不如自己的女人。
有一天,那個會計在牆上刷標語,用那種粉牆的排筆刷子,蘸著很稠的白石灰水,寫了一條很大的標語。藏麗花在一邊看著,滿臉不屑,最後忍不住譏笑說:
「你怎麼可以把字寫得這麼難看!」
會計的臉上有些掛不住,悻悻地說:
「你有能耐,你來。」
藏麗花二話不說,上前拿過刷子就寫。她從來沒用過排筆刷子,很不適應,手上感到非常彆扭。字寫好了,因為大,要退後好幾步,才能看出效果。
會計說:「你的字也不怎麼樣,比我也好不到哪裡,還不是跟我的字差不多!」
藏麗花很憤怒,排筆刷子往石灰水的桶裡一扔,扭頭就走,眼淚止不住地流了出來,嘩嘩地十分氾濫。會計還不服氣,還在那嘰嘰咕咕。藏麗花根本就不回頭,所以要流眼淚,絕不是因為這會計不喜歡自己,而是他竟然敢說她的字不怎麼樣,竟然會把他們的字相提並論,說藏麗花的字與他醜陋不堪的字差不多。
接下來,藏麗花記憶中就剩下了一件事,千方百計想辦法回到城裡。毛主席說,知識青年到農村去,接受貧下中農的再教育,很有必要。她通過自己的親身經歷,充分證明了到農村去完全沒必要,不僅沒必要,而且還非常糟糕。事實證明,知識青年不喜歡貧下中農,貧下中農也不喜歡知識青年。
想回城,最簡便的辦法是裝病,裝什麼病都行。剛開始,藏麗花還往插隊的地方寄病假條,到後來,乾脆不理不睬,愛怎麼樣怎麼樣,大不了一份口糧不要了。雖然她出生在這座城市,在這上小學,讀中學,然而現在已成了地道的黑戶。那時候還有推薦上大學這檔子買賣,藏麗花知道根據自己的表現,絕不可能有那個機會,所以也就從來不去考慮走後門。別的知青下鄉,都惦記給大隊書記送點禮,給隊長的媳婦送雙襪子,藏麗花從來不玩這一套。幸運的是,儘管她一點都不世故,完全不在乎別人的看法,別人也沒給她穿過什麼小鞋。
那段日子,藏麗花死活不願意再到鄉下去,硬賴在城市並不是個好辦法,然而她就是死皮賴臉地硬扛著。生活來源很快成了問題,成了大問題。因為「文革」,海外的舅舅沒辦法再寄錢回來。外公本來還有一份很不錯的養老金,數額突然減去一大半。為了貼補家用,外婆開始幫街道生產小組粘火柴盒,隨著時間的消逝,藏麗花已記不清楚當年粘一個火柴盒能有多少錢,能記住的只是報酬非常少,外婆幹得非常辛苦,到後來,僵硬的手指都沒辦法再彎曲。
藏麗花覺得自己一生最愧對兩個人,一個是自己的丈夫黃效愚,還有一個就是外婆。等到她名成功就,外婆早就死了,老人家把一生的愛都給了外孫女兒,卻沒有享受到她一天的福。出身於大戶人家的外婆,即使生活最窘迫的時候,也能夠把日子過得非常優雅。事實上,自從嫁給外公後,她斷斷續續地就沒停過進當鋪,後來當鋪沒有了,又成為信託商店的常客。每當遇到經濟困難,柴米油鹽成了問題,外婆就會翻箱倒櫃,尋思自己還有什麼寶貝可以拿出來應急。
為了能夠留在城裡,為了待在城裡不吃閒飯,藏麗花嘗試過各種辦法謀求生路。做過代課教師,跟外婆一起粘火柴盒,有一段時間甚至想混進劇團當演員。受喜愛昆曲的外公影響,藏麗花自小就會唱幾句昆曲,一開始只是好玩,外公有個學生是著名的票友,戲路是小生,正經八百地教過藏麗花幾天。到了「文革」中,沒戲可演,劇團名存實亡,轉業的轉業,下放的下放。然後突然來了外賓,是懂點中國文化的外賓,指名道姓地要聽傳統的昆曲。當時正處於軍管時期,各地的第一把手都是軍區司令員,譬如江蘇的革委會主任,就是大名鼎鼎的許世友。武人當政,最大的好處是敢於亂來,想幹就干說幹就幹。於是下令劇團恢復,立刻招兵買馬,面向社會招收臨時青年昆曲演員。在樣板戲風行的年頭,還真沒有什麼人會唱昆曲,也沒有人願意唱。藏麗花趕緊再一次去拜師,改學花旦,天天吊嗓子練身段,勤磨苦練,現學現賣。
多少年以後,文化人雅聚聯歡表演節目,藏麗花偶爾也會開口露上一手。唱一段《長生殿》,唱一段《牡丹亭》,抑揚頓挫一板一眼,立刻技驚四座,立刻掌聲雷動,一片聲的叫好。不一樣就是不一樣,別人怎麼也不會想到,作為書法家的藏麗花,竟然還有這個本事,還會有這麼一手絕活。當然,別人更不會想到,藏麗花根本就不喜歡昆曲,當年臨時抱佛腳,下功夫死練,只是為了能留在城裡,只是為了一個城市戶口,為了拿到一份能養活自己的生活費。
有一段時間,藏麗花幾乎已是劇團的人。雖然不是科班出身,她學得太晚了,唱得不是很好,然而也不算太差,濛濛外行沒有一點問題。藏麗花早知道自己不是當演員的料,能不能唱戲也無所謂,根本不在乎是否可以真的登台亮相。那時候只有一個目的,只有一個心願,就是要千方百計混進劇團。昆曲早已是半死不活,當不了演員,能夠留下來寫寫字幕也好。但是團裡並不需要書法家,能寫一手好字的人很多,和別的劇種不一樣,昆曲演員更講究傳統,都是自小就開始練書法,隨便找個人出來都可以寫字幕。
成為一名專職的書法家之前,藏麗花的正式工作,是位於市中心一家國營滷菜店的員工。一段時間,她似乎很安心,很喜歡這個工作,常常引以為自豪,忍不住就向別人賣弄剁鹽水鴨的絕技。她剁過的鴨子,竟然還能保持一隻完整的鴨子形狀,由此可想這一手刀功如何了得。藏麗花與黃效愚結婚,已經是八十年代初期,我去那家滷菜店買過鹽水鴨,她給我剁的幾乎都是鴨腿,份量也明顯超重。
藏麗花在「文革」後期正式調回南京,儘管一直賴在城裡,直到正式報上城市戶口,進了滷菜店,繫上嶄新的白圍兜,她才覺得自己終於回來了。這段時候,更開心的是陷入到了對林訓東的愛戀之中。這是一場非常熱烈的愛情,藏麗花全身心地投入。那時候,「四人幫」還沒被粉碎,思想仍然很禁錮,文化卻已在悄悄復甦。不甘寂寞的年輕人蠢蠢欲動,開始了各種形式的秘密聚會,大家在私底下傳閱世界名著,聚在一起偷聽古典音樂,轉抄民間詩人寫的地下詩,傳播形形色色的小道消息。
在一位音樂教師家中聽古典音樂時,藏麗花結識了林訓東。這個男人已經結婚了,有個六歲的小女兒,是區文化館的工作人員,一個典型的才子,音樂詩歌戲劇舞蹈,什麼都懂一點,什麼都能玩幾下。藏麗花很輕易地就被他的才華吸引,林訓東談詩,可以讓詩人啞口,與音樂教師侃音樂,能夠叫對方無言。讓藏麗花震驚的還有,他竟然能夠把貝多芬《命運交響曲》的旋律,從頭哼到尾,中間不會有一點停頓。
那時候有留聲機的人家並不多,有古典音樂唱片的更少,年輕人第一次聽貝多芬,第一次聽柴可夫斯基,彷彿久旱遇到了甘露,文化的沙漠裡看到了綠洲,被深深打動幾乎不容懷疑。對於需要文化的年輕人,知識往往是最好的殺器。藏麗花不計後果地愛上了林訓東,他結過婚,有個女兒,所有這種種一切,都已經變得不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