玫瑰的歲月 正文 第二節 邵老先生和藏麗花
    邵老先生在班主任的辦公室給我們講課,書法小組加上新參加的我和黃效愚,也就八九個人。因為此前已見過這位老先生,我和黃效愚興致勃勃,目不轉睛地看著他,他也對著我們望,有些不太明白的樣子,大約是已想不起我們是誰。朱越找了個髒兮兮的杯子,替邵老先生倒了杯白開水,班主任一邊讓他喝水,一邊為我們解釋,為什麼要請這位老先生過來,讓老先生給大家講講課,可能會有什麼樣的好處。

    時隔多年,已記不清楚邵老先生說了些什麼,都是些簡單淺顯的道理,因為簡單淺顯,反而弄得我們頭昏腦漲。筆應該怎麼拿,不應該怎麼拿,他的口齒不是很清楚,很重的湖南口音,一次次做示範。從一開始,我就被相互矛盾的說法搞糊塗了。一會這麼說,一會那麼說,一會說筆要抓緊,一會又說絕不能死死地捏住。反正怎麼說都有道理,怎麼說都對。邵老先生說有人把筆抓得很死,像根棍子綁在手上,按道理這樣寫不好字,可是最後還是成了大書法家。有人一邊寫,一邊撚手指,筆桿不停地在轉,也一樣寫出了非常好的字。

    邵老先生的字究竟有多好,我是外行,說不清楚。南京這地方藏龍臥虎,能寫一手好字的人向來有很多,公認的大家也有好幾位。多少年以後,因為常在文化界混,我有機會遇到一些著名的書法家,問起邵老先生的字,通常的回答都是還可以。還可以往往是一種十分曖昧的說法,有時候,說了等於沒說。很顯然,書法界的很多人對邵老先生根本不瞭解,按照流行的評判標準,他既不是中國書協會員,也不是江蘇書協會員,更沒出過作品集,因此能不能算書法家,還得打上一個問號。據說他生前曾參加過南京書協的活動,也曾有意想加入協會成為會員。好像還填了表,後來也不知什麼原因,不了了之。

    邵老先生有時還會有人提起,甚至被抬到非常高的地位,不外乎兩個原因。首先是藏麗花的外公,水漲船高,外孫女成了有全國影響的書法家,啟蒙老師自然不該是等閒之輩。在藏麗花的履歷上,很清晰地寫著幼承家傳,這個家傳不會是空穴來風,研究者總得找點說法,既然她的字獲得了很大聲譽,邵老先生自然而然就應該是書壇名宿。

    其次邵老先生有著很不一般的過去,他出生在官宦人家,舊學的功底十分了得。年輕時曾經從過政,雖然沒當過什麼特別大的官,卻在各種政治集團裡廝混,見多識廣。邵老先生最被後人詬病的,是曾在汪偽政府裡任過職,所謂當過漢奸。在老派的人看來,字如其人,有了這種不光彩經歷,他的字當然不可能得到推崇。據熟悉藏麗花的人介紹,所謂幼承家傳,也是後來的說法,事實上,在相當長時間裡,藏麗花並不承認自己的師承與邵老先生有太大關係。在介紹自己時,她常常說跟誰學過字,是誰的關門弟子,總是羞於提到自己外公。

    直到有一天,研究者發現邵老先生生前曾與南京幾位大名鼎鼎的書法家有過來往,譬如林散之先生,譬如高二適先生,這兩位是南京書壇公認的前輩大家,後人在研究時發現,他們對邵老先生十分推崇。還有一位女書法家蕭嫻老太太。她與邵老先生的關係更是非同尋常。很長一段時間,藏麗花完全走了蕭嫻的路子,非北碑不碰,非《石門銘》、《石門頌》、《石鼓文》不寫。早在民國時期,邵老先生就與蕭嫻的丈夫江達共過事,關係十分密切,可以說是志同道合。有一段時候,他們還做過鄰居,都住在玄武湖邊上。

    隔些日子,邵老先生就會來我們學校,看看書法小組的作業。因為朱越的緣故,雖然對書法毫無興趣,我一直硬頭皮跟著混,有一張無一張地亂寫。書法小組的人數逐漸增多,在班主任的鼓吹下,其他班級的同學也紛紛加入。很快辦公室已經嫌小,講座乾脆移到了教室。剛開始,同學們的字都慘不忍睹,好壞也沒什麼區別,漸漸就看出了不同。寫得最好的是黃效愚,記得剛開始為交作業,我常讓他幫我代寫,他的字越寫越好,很快沒辦法代勞,我們已完全不可同日而語。

    終於有一天,邵老先生把藏麗花帶來了。那是我們第一次見到她,高高的個子,穿一條黃軍褲,黃的軍用球鞋。可能我們當時太矮小了,藏麗花給我的第一印象,要比實際年齡還要大,大得多,完全是一個成熟女人,豐滿,結實,胸脯挺得高高,臉上漲得通紅。在大家的心目中,這個人與其說是個大姐姐,還不如說更像一個小阿姨,說她結過婚了,肯定不會有人不相信。我做夢也不會想到,十年以後,我的好朋友和鐵哥們黃效愚,會義無反顧地和她走到一起,會和她結為夫妻,還一起生了一個兒子。

    那時候藏麗花還在農村插隊,作為「文革」前的最後一屆高中生,她的成績十分出色,可惜沒機會上大學。一直到現在,我都沒弄明白為什麼,為什麼她會到我們學校來代課。也許是班主任懷孕了,需要有個幫手,也許邵老先生認識學校的什麼人,反正稀里糊塗地就來了。我們只知道她當時不領薪水,完全是出於義務,鞍前馬後地在學校亂跑,什麼事都做,化學也教過,物理也教過。目的可能是想能留下來當老師,然而這顯然一廂情願,不管她有多大能耐,只是一個臨時代課的知青。

    藏麗花在學校的時間並不長,很快就被辭退了,不過卻給我們留下了很深影響。大家印象最深的,是表演如何寫毛筆字。那是第一次來的時候,邵老先生讓她做示範。藏麗花很傲慢地看著我們,我們傻乎乎地看著她。她突然拿出一支很大的毛筆,蘸點清水,就在黑板上寫了幾個大字,「好好學習,天天向上」,字很大,寫完了,坐在一旁的邵老先生用不容置疑的聲音對我們說:

    「看見沒有,要寫,就得是這麼大的字才好!」

    這以後,只要一提到藏麗花,我就會想到她當年的神氣活現,想到她突然拿出一支筆,蘸了水,在黑板上十分瀟灑地寫字。我至今都不能想明白,這支筆事先藏在哪了,怎麼就突然出現在她的手中。

    一時間,我們傻了眼,以至於她回過身來,眼睛還都盯在黑板上。接下來,大家開始寫字,模仿黑板上的那幾個字。我們開始磨墨,打開大字練習本,依葫蘆畫瓢,按照那幾個字的樣子寫。後來才知道寫的是魏碑,當時只是覺得這幾個字很新鮮,很好看,與我們平時見到的不太一樣。在我們寫字的時候,邵老先生坐那巋然不動,藏麗花走來走去,東張西望像個監考老師,不時地搖頭。終於她很傲慢地轉過身,向著我和黃效愚徑直走過來,我連忙將剛寫的字翻過去,用手壓住,不讓她看。

    藏麗花已走到我們面前,冷笑著說:

    「好吧,不想讓看,我就不看了,反正你也寫不好。」

    接下來,她盯著黃效愚的字看,很認真地看著。黃效愚有些得意,他是公認寫字最好的人,大家都想知道藏麗花會有什麼樣的評價。她看看那字,又看看黃效愚,半天不說話。最後,她拿起黃效愚的大字練習本,翻看前面寫過的字,然後合起來,看了看封面的名字,問:

    「你就是那個黃效愚?」

    黃效愚點了點頭,睜大了眼睛,看著藏麗花。

    藏麗花悠悠地說:「我外公說了,你的字寫得還不錯,不過,要我看,一點都不怎麼樣!」

    藏麗花接著又說了一句:「你還得好好地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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