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九連就打了這一仗。
當我抱著手榴彈闖進敵洞時,洞內漆黑啥也看不見。我貼著洞壁朝前摸,摸進十幾米,才聽見裡面有動靜。敵人顯然也聽到我進來了,射來一串子彈,卻沒有打中我。我便將一捆手榴彈拉了弦,扔了過去。之後,我就啥也不知道了。
後來,是代理副連長帶領大家,像掏老鼠洞一樣又掏了兩個敵洞,又炸死了十三個敵人,戰鬥便勝利結束了。
我是被自己甩出去的那捆手榴彈炸暈的,傷得並不重。這時,我們營的七連奉命趕到364高地,接替了我們九連。
我先是被送到師戰地醫院,接著又轉到國內。十幾天後,我的傷就痊癒了。
整個部隊班師回國,凱旋門前是人海鮮花,頌歌盈耳;慶功宴上是玉液瓊漿,醇香撲鼻。當活下來的我重新體味生活的美好和芳香時,—想起連裡殉國的英烈們,我的心情分外沉重。
部隊展開了評功活動。軍裡決定報請軍區,授於我們九連為「能攻善守穿插連」的榮譽稱號。經過群眾評議,我們九連黨支部決定報請上級黨委,分別授於梁三喜、靳開來、還有不知姓名的戰土「北京」為戰鬥英雄稱號……
對梁三喜和「北京」同志,團裡沒有爭議。對靳開來,不管我們黨支部怎樣堅持,卻連個三等功也不批!這時,有人竟提議授予我英雄稱號,說我在戰鬥最困難的時刻,第一個隻身闖進敵洞炸死九個敵人,稱得上什麼「模範指導員」!
我被刺眼的鎂光燈和接踵來訪的記者包圍了。
記者們對我好像尤其感興趣,連我的名字也具有特別的誘惑力。有位記者說我當年出生在沂蒙戰場上,現在又在戰場上立了功,很值得宣傳。他以搶新聞的架勢找到我,對我進行單獨採訪。並說他已想好了一篇通訊的題目:正題是《將門生虎子》,副題——記革命家庭熏陶下成長起來的英雄趙蒙生。他讓我圍繞著這個題目提供材料。我當即把我參戰前後的情況如實給他說了一遍,一下打亂了他的構思。但他仍堅持要宣揚我,並說了一大套理由:什麼報道要有針對性啦,用材料要去蕪取精啦,因此不需面面俱到,要以正面表揚為主……
我堅決拒絕了他:「要寫,就真真實實地寫,別做『客裡空』式的文章!」
是的,戰爭剛剛打罷,烈士屍骨末寒,我怎敢用烈士的鮮血來粉飾打扮自己!
評功活動完結後,接著進行烈士善後工作。我們連在全團是傷亡最大的連隊。團裡派出專門的工作組,來幫助我們做這項工作。
烈土善後工作進行極為順利。烈士的親屬們深知親人是為國捐軀,個個深明大義,沒有誰向我們提出過任何超出規定的要求。他們最關心的是親人怎樣犧牲的。我向他們一一講述烈士的功績,並把授結烈土的軍功章捧獻給他們……
但是,當我面對靳開來的妻子和那四歲的小男孩時,我為難了。我向烈士的遺妻和幼子,講述了副連長怎樣帶尖刀排為全連開路,怎樣炸毀了兩個敵碉堡,又怎樣堅守無名高地消滅敵人。當然,我省去了副連長帶人去搞甘蔗曲事,我只說副連長在陣地前找水踩響了地雷……
當靳開來的遺妻抬起淚眼望著我,對這位來自河南禹縣一個公社社辦棉油廠的合同工,我已無言安慰。所有烈士親人都有一枚授於烈土的軍功章(大部分是三等功)。唯獨她沒有……
我拭淚把我的一等功軍功章雙手捧給她:「收下吧,這是我們九連授給一等功臣靳開來烈土的勳章!」
這位憨厚純樸的女合同工,雙手按過軍功章捧在胸前凝望著。過了會,她才把這軍功章連同靳開來烈土留下的那張全家幅一起包進手帕,小心翼翼地珍藏起來。
她帶著那四歲的小男孩,不聲不響地離開了連隊。
謝天謝地,她並不曉得連隊是無權決定給誰立功的(哪怕是記三等功)!我默默祝願,祝願那枚軍功章能使她在巨慟中獲得一絲慰藉,也企望那四歲的孩童在曉明世事之後,能為父輩留給他的軍功章而感到自豪!
烈士親屬們都一一返回了。唯獨不見梁三喜和「北京」同志的親屬來隊。團政治處已給山東省民政部門發了電報和函件,請他們盡快通知梁三喜烈士的親屬來隊。戰士「北京」的真實姓名,在部隊回國後我們通過查找對號,得知他叫薛凱華。參戰前一天從兄弟軍區火速趕來的那批戰鬥骨幹,團軍務股存有一份花名冊。當時把他們急匆匆分到各連後,幾乎所有的連隊都沒有來得及登記他們的姓名。因此,全團有好幾個連隊都出現了烈土犧牲時不知其姓名的事情……
團、師、軍三級黨委,決定重點宣傳粱三喜的英雄事跡。讓我們連多方搜集粱三喜烈土的遺物、照片、豪言壯語以及有宣傳價值的家信等等,以便送到軍區舉辦的英雄事跡展覽會上展出。
當我著手組織搞這項工作時,確實作難了。
梁三喜的遺物,除了一件一次沒穿過的軍大衣外,就是兩套破舊的軍裝。團裡派人把兩套舊軍裝取走了,因那打著補丁的軍裝,足能說明烈士生前身先士卒,帶領全連摸爬滾打練硬功。團裡聽說粱三喜有支「八撮毛」的牙刷,又派人來連尋找,因那「八撮毛」的牙刷,足能說明烈士生前崇尚儉樸。然而,很可惜,在那拚死拚活的穿插途中,梁三喜已把牙刷、牙缸全扔在異國的土地上了……
至於照片,我們到處搜集,也沒能找到梁三喜生前的留影。最後,我們從師幹部科那裡,從幹部履歷表中,才找到一張梁三喜的二吋免冠照。這為畫家給烈士畫像,提供了唯一的依據……
我是多麼悔恨自己啊!我曾身為攝影幹事,下連後還帶著一架我私人所有的「YASHIKA」照像機,卻未能為梁三喜攝下一張照片!
至於梁三喜寫下的豪言壯語和信件,我們也一無所獲。梁三喜是高中二年級肄業入伍的,按說他應該寫下很閃光的文字。但是,我們只找到一本他平時訓練用的備課筆記本,全是些軍事術語,毫不能展現烈士的思想境界……
參戰前後,他在戎馬倥傯中為我們留下的,就是那張血染的欠帳單!
這天,我把欠帳單拿到團政治處,想讓團領導們看一下。然而,無獨有偶。團政治處的同志告訴我。這樣的欠帳單並不罕見。在全團犧牲的排、連幹部中,有不少烈士欠著帳。五連犧牲了四個幹部,竟有三個欠帳的。這些欠帳的烈土,全是清一色從農村入伍的。他們欠帳的數額不等,其中,梁三喜欠的帳數額最多。
看來,我對從農村入伍的排、連幹部、以及那些土裡土氣的士兵們的喜怒哀樂,還是多麼不知內情啊!
時間又過去了幾天,仍不見粱三喜烈士的母親及妻子來隊。我多次催團政治處打聽聯繫。這天,政治處來電話告訴我,他們已數次給山東省民政部門去過長途電話,查問的結果是:粱三喜烈士的母親梁大娘、妻子韓玉秀,她們抱著個剛出生三個多月的女孩,起程離家己十多天了。
呵,十多天了?乘汽車、坐火車,再乘汽車……我掰著指頭算行程,她們祖孫三代早該趕到連隊來了呀!莫不是路上出了啥事?那可就……
我後悔自己工作不細,恨當初為啥不建議團政治處,讓連裡派人趕往山東沂蒙山,去接她們祖孫三代來連隊……
我們連駐地不遠有公共汽車停車點,我派人到停車點按了幾次沒接到,我更是憂心忡忡,日夜不安……
這天中午,師裡的豐田牌轎車開進連裡。我一看,是媽媽來了!
我忙把媽媽迎進宿舍裡,給她倒了杯水:「媽……今天剛趕來?」我不知說啥是好。
「咳!坐飛機,乘火車,師裡派車在車站接到我,我到師裡坐了一會,就來了。」
我與媽媽相對而視,沉默無語。
媽媽比我臨下九連回家休假見她時,明顯消瘦了。她臉上失去了往常那樂悠悠的神采,眼圈周圍有些發烏。
「你……怎麼不給媽寫信?」
「回國後事情太多。」
「你……你知道媽這些日子是怎樣熬過來的呀!」媽媽眼淚汪汪,「媽是從報紙上……看到你們九連……媽才知道你沒……」
我無言對答。
「那天晚上,媽要了三個多小時的電話,才……才好不容易要到『雷神爺』。誰知,竟挨了他一頓……臭罵,打那,媽就夜夜做惡夢,一會夢見『雷神爺』用手槍指著你,讓你去……去炸碉堡,一會又夢見你滿臉是血,呼喚著媽媽……」媽媽抹著淚,「媽知道在那種時候打電話也不應該,可『雷神爺』他……他也太不講情面了!媽是快往六十歲上數的人了,生來也不是怕死鬼!可媽就你這麼一個兒子呀,要死,媽寧願替你去死!」媽媽傷心地抽泣起來。
我該說啥呀?我沒有資格責怪親愛的媽媽!
媽媽的老家在皖北。早年間外祖父一家一貧如洗,媽媽八歲上就賣給了地主當丫頭。一九三八年,國民黨政府為躲過日寇南逃,炸開了花園口黃河大堤,造成了豫東、皖北駭人聽聞的黃泛。咆哮的洪水使外祖父一家全部喪生。媽媽當時十六歲,她是抱著地主家一隻洗衣的木盆,才大難未死!當年秋,她隻身流浪到沂蒙山投身革命,後來當過團衛生隊的衛生員、護土長、「地下醫院」的指導員,師衛生科長……再後來她隨大軍打濟南,戰淮海,長驅南下……媽媽參加過上百次戰鬥,滿滿一手帕勳章閃耀著她光揮的歷程。她那九死一生的傳奇經歷,能寫一部比磚頭還厚的書啊!……
而我,只不過剛剛參加了一次戰鬥!
我感到心中燥熱難挨,便摘下了軍帽。
「天!這……這是怎的?」媽媽發現了我額角上的傷疤,「是……是槍傷?」
「不是。是被手榴彈片兒劃了一下。」
「天呀!一點點……只差那麼一點點就……」媽媽的聲音在打抖,「疼,還疼嗎?」
我搖了搖頭。
望著不時拭淚的媽媽,我心中象打翻了個五味瓶。媽媽是那樣寵我,疼我,愛我,到眼下還把我當成小伢兒一般!我也曾為有這樣的媽媽,感到無比自豪、幸福、溫暖!可眼下,媽媽的一舉一動,竟使我有種說不出的滋味。就連戴在媽媽手腕上那塊「歐米格」坤表,和那熠熠生輝的表鏈,過去我覺得那樣受看,眼下卻覺得有些刺眼了。
「蒙生呀,咱不穿軍裝往回調啦,省得央這個,求那個!」媽媽擦乾淚說,「血,你也為祖國流了,問心,咱也無愧了!邊境線上看來還安穩不了,乾脆就脫了軍裝轉業吧!」
我搖了搖頭。
媽媽吃驚地望著我:「怎麼?你……」
「……」我不知該如何回答媽媽。
此時,我只是覺得:母愛是神聖的,也是自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