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龍般的專列悶罐車載著武器和土兵,晝夜兼程。在九連坐的兩節悶罐子裡,有我這拿到調令沒敢退卻的指導員。
不用梁三喜直著罵,我當然也曉得,軍人效命沙場,當應義無反顧。倘若我在這種時候離開這支部隊,那將是對軍人稱號的最大玷污!眾口啐我是「逃兵」算是遣詞準確,破口罵我是「叛徒」也毫不過分……
部隊開到雲南邊防線,大家才知道這所謂邊防實際上是有邊無防。可紅河彼岸,我們用肉眼便可看到一個挨著一個的永備性、半永備性的碉堡工事。如果拿起望遠鏡,既能清晰地看見那瞄準我們胸膛的黑洞洞的射擊孔。而我們這邊,多年來卻一直高喊把自己的國土,當作對方「最遼闊的大後方」……
如今,在迫不得已的情況下進行還擊,一切都顯得緊迫而倉促。一下擁來這麼多部隊,安營首先成了大問題。團以上指揮機關擠進了地方機關的辦公室。連隊則分散在深山溝裡,用青竹、茅草、芭蕉葉和防雨布,搭成了各式各樣的「營房」。為防空防炮,還常常住進那剛挖的又潮又濕的貓耳洞……
當我們九連聽了邊民有家不能歸的控訴,現場參觀了河口縣托兒所被越寇用機槍橫掃後的慘狀後,求戰書象雪片一樣飛到連部。儘管上級不提倡寫血書,連裡還是有幾位戰士咬破了中指……可我這個當指導員的,人雖跟著九連來了,心裡卻仍在打小鼓。我懊喪自己自作自受,我後悔當初不該放著攝影幹事的美差不幹,來到這九連搞啥「曲線調動」!眼下,我唯一的希望是離開這戰鬥連隊,回到軍機關……
於是,我便悄悄找軍裡和我要好的同志,讓他們側面反映一下,以工作需要為名,把我重新調回軍機關。恰在這時,軍黨委做出一個十分嚴厲的決定:凡在連隊和基層單位的高幹子女,一律不准調到機關裡來。已經調的要堅決送回基層,個別因有利於打仗確實需要調的,不管他是幹部還是戰士,均需軍黨委審批才能調動。否則,按戰時紀律予以追究。
我聽後,心裡涼了半截。
梁三喜對我的態度倒還夠意思。在他罵我滾蛋時我沒還嘴,見我跟著連隊來了又沒離開連隊,他不僅沒再向我投來鄙視的目光,反而像我剛下連時那樣主動找我商量工作。我還覺察到,他已給連裡的其他幹部做過工作了;當我們坐著悶罐車朝前線開時,一路上靳開來曾不時地說些風涼話給我聽。揚言說戰場上他將摽著我,一旦發現我有叛變的苗頭,他會給我一粒「花生米」嘗嘗……而眼下,他見到我儘管臉還放不開,但大面上也總算說得過去了。
連隊進入了臨戰前的突擊性訓練。為適應在亞熱帶山地叢林中作戰,團裡讓我們九連練爬山,練穿林。這比那「十公里全副武裝越野」,更夠人喝一壺的。梁三喜累得嗓音嘶啞,眼球充血,嘴唇龜裂,那瘦削的臉膛更見消瘦了。就連被譽為「輕型組克」的靳開來,臉頰也凹陷了。至於我,那就更不用提了。我累得晚上睡覺連衣服都懶得脫,常產生那種「還不如一顆流彈打來,便啥也不知道才好」的念頭……
我和媽媽已有二十多天中斷了聯繫。來到前線後,料她也無神通可施展了,我也就懶得再給她去信。這天,從後方留守處轉來連隊一批信件,其中有我三封。一封是柳嵐從軍醫大學寫來的,她在信中質問我為啥接到調令後還不回去,譏笑我是不是想當什麼英雄了。她毫不掩飾地寫道:現在的大學生寧肯信奉紐約伯德羅埃島上的銅像(自由女神),也決不崇拜斯巴達克斯……另外兩封信是媽媽寫來的。頭一封信她讓我離開連隊動身時給她拍個電報,她好派車到車站接我回家。第二封信她已覺出事情不妙,似乎也深知在這種時刻調我回去的利害關係。她問我是否因周圍有不良反應才沒走成,如果覺得實在不能調走,那就無論如何也得離開連隊,重回軍機關工作方為上策。
媽媽的「上策」和我的心思吻合了」
此時,我多麼想趕快離開九連回軍部啊!而重回軍部的希望,只能寄托在雷軍長身上。這時,我想起了媽媽多次給我講過的她救過「雷神爺」一命的往事:一九四三年秋。近三萬名日寇糾合吳化文、劉桂堂(即劉黑七)等部的皇協軍,對山東沂蒙山區進行大規模的拉網掃蕩。當時,雷軍長是山東軍區獨立團的一營營長,媽媽是團所屬「地下醫院」的指導員(因醫院的所謂床位不過是一些堡壘戶的炕頭,故稱地下醫院)。一營在掩護山東分局機關和渤海銀行機關轉移時,被敵包圍了。人稱「雷神爺」的雷營長,率全營四百餘眾與敵展開血戰。戰鬥從上午十時許打響直到黃昏,機關安全轉移了。這時,「雷神爺」所率的四百餘眾尚存不足百人,而且大部掛了彩。「雷神爺」也多處負傷,奄奄一息倒在血泊中。擔負救護傷員的媽媽,藉著暮色的掩護,冒著紛飛的彈雨,在一片死屍堆裡尋找還未死去的傷號。當媽媽用手一捂「雷神爺」的嘴,覺出「雷神爺」還有一絲呼吸,使將他背在身上,從死屍堆裡一步一步爬了出來……
為躲過敵人的清剿,媽媽把「雷神爺」安置在一個非常隱蔽的山洞裡。媽媽把一頭烏髮推成光頭,從鄉親們那裡借得一項瓜皮式舊氈帽戴在頭上,腰纏一根豬鬃繩腰帶,扮成一個看山林的窮小子,日夜守護著「雷神爺」。媽媽千方百計地為「雷神爺」尋找藥物。沒有繃帶,她把自己唯一的一床被面用開水消毒後,撕成了條條……
一個電閃雷鳴的雨夜,媽媽聽到洞外有聲聲怪叫。出得洞來,藉著一道閃電,媽媽發現有四、五隻狼睜著綠森森的眼睛,嗥叫著向洞口湧來。顯然,是「雷神爺」的傷口腐爛,讓野狼嗅到了味兒。媽媽將駁殼槍上了頂門火,但怕暴露目標又不敢鳴槍。她便抓過一把鎬頭立在洞口,與餓狼對峙,到天色破曉……
媽媽承受了一個女同胞極難承受的艱險,精心護理「雷神爺」,終於使「雷神爺」死而復生。
在「雷神爺」康復歸隊那天,他緊緊攥著我媽媽的手說:「有恩不報非君子,我雷神爺走遍天涯誨角,也忘不了你這女中豪傑!」
這真是生死之交!沒有媽媽,你「雷神爺」能活到今天當軍長嗎?!要知道,我是媽媽唯一的兒子,儘管你「雷神爺」擺出副「鐵麵包公」的架勢,可媽媽在最關鍵的時刻求你點事,難道你真會不幫忙嗎?再說,我本來就是軍機關裡的人,軍機關也要參戰,調我回去並不是啥出大格的事吆!只要你「雷神爺」說一句「這是工作需要」,那就名正言順了!
想到這些,我忙給媽媽寫了封倍,火速發出。
我們在陣地上度過了春節。這時,各連的幹部配備進行了較大的調整。我們九連的副連長調到團司令部偵察股任參謀去了。曾發牢騷說自己是「雞肋」的炮排長靳開來,被任命為副連長……
一個星期又熬過去了。我估計媽媽已收到我的信,我盼著媽媽快寫信給「雷神爺」!
戰前的訓練已停止,各連都在反覆檢查攜帶的裝備,開始養精蓄銳了。
遲了!我調回軍部的事看來是辦遲了!
二月十四晚上(後來才知道,此時距十七日凌晨發起進攻,只有五十小時),師裡組織排以上幹部看內參電影《巴頓》。
看完電影,已是夜裡十一點了。師參謀長通過擴音器大聲宣佈,說軍長正忙著最後審定我們師的作戰方案,讓大家靜坐等待,一會軍長要來講話。
「呵,我們的巴頓要來講話了!」不知是誰這樣小聲喊了一句。
我知道,在坐的好多人看完《巴頓》後,是很容易把軍長跟巴頓將軍聯想在一起的。
少頃,人們探頭探腦地說軍長來了。我一瞧,正是「雷神爺」駕到!
雷軍長身高頂多有一米七○出頭,是個幹練的瘦老頭兒,絕沒有巴頓將軍的塊頭。但他卻比巴頓更令他的同僚和部屬敬畏。他平時走路也按「每步七十五公分」的「操典」進行,腰板筆直,目光平視,一舉一動都顯出軍人的英武和豪邁,將軍的自信和威嚴。
他捷步登上土檯子,師參謀長忙把麥克風給他左右矯正了一下。
軍長用目光環視了一下這設在山間的露天會場,那俯瞰塵寰的架勢告訴人們,他,他統帥的這個軍,永遠是天下無敵的!
這時,只見他脫下軍帽,「砰」地朝桌子上一甩,震得麥克風動了一下。
僅此一甩帽,會場便驟然沉寂。靜得像無波的湖水,連片樹葉兒落下也會聽得見。
在我們軍裡,誰沒聽說過雷軍長「甩帽」的軼事啊!
那是一九六七年「一月風暴」席捲神州之後,軍機關所在地C市的左派要奪市委的大權,中央文革小組顧問康生親自打電話給軍裡,讓軍方支持C市左派奪權,並指出軍裡可派一名主管幹部,任C市「三結合」紅色新政權的第一把手。在此之前,軍裡派出的支左觀察小組已把得來的情況報告過軍長,軍長已知道參加奪權的那位造反派頭頭,是個偷雞摸狗的人物;而準備參加『三結合」的那位革命老幹部,則是軍長早就一見就煩的「滑頭派」……
軍長主持召開軍黨委會,把軍帽猛地朝桌上—甩:「不怕罷官者,跟我坐在這裡開會!對那幫烏合之眾要奪市委的大權,我雷某決不支持!怕丟烏紗帽者,請出去!請到紅色新政權中去坐第一把交椅!」……
甩帽的後果:他丟了軍長的職位,被押進了學習班。
C市左派奪權後搞得實在太不像話。一年之後,連「中央文革」也不喜歡他們了。軍長這才從禁閉式的學習班回到軍裡。但是,軍長的職位早有人佔了,他便成了個無行政職務的軍黨委常委。接著,林彪抓什麼「華野山頭」,他又一次在軍黨委會上甩帽,為陳老總評功擺好……
根據軍黨委會議記錄,十年中軍長曾四次甩過軍帽。對於甩帽的後果,有幾句順口溜作了描述:「軍長甩軍帽,每甩必不妙,不是蹲班房,就是進干校。」
眼前,這「雷神爺」為何又甩帽?人們目瞪口呆!
只見他在台上來回踱了兩步又站定,雙手卡腰,怒氣難抑。
終於,炸雷般的喊聲從麥克風裡傳出:「罵娘!我雷某今晚要罵娘!!」
誰也不曉得軍長為啥這般狂怒,誰也不知道軍長要罵誰的娘!
他狂吼起來:「奶奶娘!知道嗎?我的大炮就要萬炮轟鳴,我的裝甲車就要隆隆開進!我的千軍萬馬就要去殺敵!就要去拚命!就要去流血!!可剛才,有那麼個神通廣大的貴婦人,她竟有本事從幾千里之外,把電話要到我這前沿指揮所!此刻,我指揮所的電話,分分秒秒,千金難買!可那貴婦人來電話干哈?她來電話是讓我給她兒子開後門,讓我關照關照她兒子!奶奶娘,什麼貴婦人,一個賤骨頭!她真是狗膽包天!她兒子何許人也?此人原是我們軍機關宣傳處的幹事,眼下就在你們師某連當指導員!……」
頓時,我腦袋「嗡」地象炸開一樣!軍長開口罵的是我媽媽,沒點名痛斥的就是我啊!
罵聲不絕於耳:「……奶奶娘!走後門,她竟敢走到我這流血犧牲的戰場上!我在電話上把她臭罵了一頓!我雷某不管她是天老爺的夫人,還是地老爺的太太,走後門,誰敢把後門走到我這流血犧牲的戰場上,沒二話,我雷某要讓她兒子第—個扛上炸藥包,去炸碉堡!去炸碉堡!!……」
排山倒海的掌聲掩沒了「雷神爺」的痛罵,撼天動地的掌聲長達數分鐘不息……
軍長又講了些啥,我一句也聽不清了。
那一陣更比一陣狂熱的掌聲,送給我的是嘲笑!是恥辱!!是鞭笞!!!
…………
我差點暈了過去。我不知是梁三喜還是誰把我扶上了卡車,我也不知下車後是怎樣躺進連部的帳篷的。
當我從癡呆中漸漸緩過來,我放聲大哭。
「哭啥,哭頂個屁用!」梁三喜憤慨地說,「不像話,你母親實在太不像話!她走後門的膽子太大了!」
我仍不停地哭。梁三喜勸慰我說:「誰都會犯錯誤,只要你能認識到不對,就好。仗還沒打,戰場上有改正錯誤的機會。」
眼淚哭干了,我又處於癡呆的狀態中。
天將破曉了,一片議論聲又傳進帳篷:「軍長罵得好,那娘們死不要臉!」
「戰場上誰敢後退,就一槍先崩了他!」
是誰們在這樣說呵,聲音嘈雜我聽不真。
「奶奶的!說一千,道—萬,打起仗來還得靠咱這些莊戶孫!」是靳開來在大聲咋呼,「小伙子們,到時候我這鄉下佬給你們頭前開路,你們儘管跟在我屁股後頭衝!死怕啥,咱死也死個痛快!」
「哼,連裡出了個王連舉,咱都跟著丟人!」啊,那又尖又嫩的童音告訴我,說這話的是不滿十七歲的司號員金小柱!我下連後,小金敬我這指導員曾象敬神一般!可自打我拿到調令那天起,他常撅著小嘴兒朝我翻白眼啊……
「別看咱段雨國不咋的,報效祖國也願流點血!咱決不當可恥的逃兵!」啊,連「藝術細胞」段雨國也神氣起來了……
我麻木的神經在清醒,我滾滾的熱血在沸騰!奇恥大辱,大辱奇恥,如毒蛇之齒,撕咬著我的心!
我乃七尺漢子,我乃堂堂男兒!我乃父母所生,我乃血肉之軀!我出生在炮火連天的沂蒙戰場上,我趙蒙生身上不乏有勇土的基因!我曉得臉皮非地皮,我知道人間有廉恥!我,我要捍衛人的起碼尊嚴!我要捍衛將軍後代的起碼尊嚴!!
我取出一張潔白的紙,一骨碌爬起來衝出帳篷。
我面對司號員小金:「給我吹緊急集合號!」
小金驚呆了,不知所措。
「給我緊急集合!」
梁三喜跟過來輕聲對小金說:「吹號。」
面對全連百餘之眾,我狂呼:「從現在起,誰敢再說我趙蒙生貪生怕死,我和他刺刀見紅!是英雄還是狗熊,戰場上見!」
說罷,我猛一口咬破中指,在潔白的紙上,蹭!蹭!蹭!用鮮血寫下了三個驚歎號——「!!!」
說到這,趙蒙生兩手捂著險,把頭伏在腿上,雙肩在顫動。我知道,他己陷進萬分自責的痛苦中。
「卡」地一聲響,又一盤磁帶轉完了。過了會,我才輕輕取出錄好的磁帶,又裝進一盤。
良久,趙蒙生才抬起頭來,放緩了聲調,繼續對我講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