熄燈號響了。我和梁三喜隔著一張辦公桌,各自躺在自己的鋪上。
他告訴我:明天是星期二,早操課目是「十公里全副武裝越野」。還說我乍從機關來到連隊,怕一時難適應緊張的生活,他讓我越野時只帶上手槍就行,背包啥的就不必帶了……
九連執行全訓任務,是全團軍事訓練的先行連。步兵全訓連隊,往往比搞生產和打坑道的連隊更艱苦,更消耗體力。對此,我當時既不甚瞭解,也沒有吃大苦的思想準備。
我睡得正酣,猛覺有人在晃動我。聽聲是梁三喜:「指導員,快,吹號了!」
我一骨碌爬起來,懵懵懂懂摸過軍裝穿上。想打背包也談不上了,我連衣服扣兒都沒顧上扣,提起手槍就竄出連部。我已盡了最大努力,自認為動作也夠麻利的了。可趕到集合點一看,梁三喜早已帶著披掛整齊的戰士們,像一隊穿山虎一樣嗖嗖遠去了……
「指導員,連長讓我留下等你。」說話還帶著又尖又嫩的童音的司號員金小柱,邊跑邊不時回頭呼喚我,「指導員,我認識路,快!」
啟明星還沒隱去,眼前黑魆魆的。蜿蜒山道,崎嶇不平,看不清哪處高,哪處低。跑著跑著,我腳下打了個滑,一頭摔倒了。全副武裝的小金,不得不折回身來撿起我……
我在軍機關裡散漫邋遢是是掛了號的。我天天早晨睡懶覺,有人開玩笑說我是政治部裡的「一號臥龍」。我從來趕不上在機關食堂裡吃早餐。柳嵐從營養學的角度多次對我說,早飯特別重要。我也曾研究過人體每天需要多少熱量,當然不會讓自己的體內缺乏營養。每天睡足之後爬起來,先來一杯濃濃的橘子汁,再來兩塊美味巧克力或蛋糕啥的……咳!我「一號臥龍」啥時吃過眼前這種苦!不過,為了裝裝樣子,我得咬緊牙關堅持一番……
當我跟在司號員小金身後,上氣不接下氣地爬到一架大山的半腰,離山頂還有一大截子路時,梁三喜已帶著全連返回來了。
他在我面前停下,輕聲對我說:「比上次越野,又提前了兩分多鐘到達山頂。」
汗水已浸得我眼也睜不開。我抬起右臂用袖子抹了下臉,發現他攜帶著背包、挎包、手槍、水壺、小鐵鍬、指揮旗、望遠鏡等全副裝備;另外,身上還掛著兩支步槍,肩上還扛著一架八二無後坐力炮筒。
想不到這「瘦駱駝」樣的連長,真能「馱」!
這時,三個掉隊的戰士趕到他身邊,很難為情地把該屬於他們攜帶的鐵傢伙,從連長身上取走了。
全連一個個都像剛從河裡撈出來一般。梁三喜讓炮排長靳開來頭前帶隊,他和我走在隊伍的後面。
「別著急,慢慢就適應了。」他謙和地對我說,「人麼,總是各有特長。今後,軍事訓練方面我多抓些,你集中精力抓思想方面的工作。」
看來,他是個很能寬容人的人。
「行。」我有點受感動,點頭答應著。
我身上僅帶著一支手槍,返回連隊途中,卻直覺得雙腿象灌滿了鉛,身子象散了架。出現了低血糖症狀,熱量已消耗殆盡。
後來,我精確計算過,在全副武裝越野時,連裡步兵班戰士的負重尚不值得驚歎,八二無後坐力炮班的戰士,每人負重是八十九斤!他們如牛負重,還得像戰馬一樣火速馳騁,拚命衝殺呀……
在我下連之前,連裡已進行了兩周時間的輕武器射擊預習。按規定,連裡的幹部也要參加射擊考核,並須掌握本連的各種武器。
我既怕打得太差丟人現眼,也想過一次「槍癮」,便耐著性子和戰士們一起,胸貼大地背朝天,苦苦地熬了三天。
星期五這天,第三季度輕武器精度射擊考核開始了。
梁三喜第一個上陣,取得了「全優」成績。然而,戰士們誰也沒有感到驚訝。看來,這是連長的拿手戲,大家早巳多次目睹。
我過去喜歡撥弄手槍,那不過是玩新鮮。眼下卻使我沒丟大醜。手槍射擊我「獵」了個良好,除了輕機槍射擊不及格,別的都及格了。
梁三喜臉上漾著笑:「指導員,你還行哩!就預習了三天,不錯,打得還算不錯!」
接著,從一排開始逐班進行考核。一班、二班打得很理想。臨到三班打靶時,戰士段雨國9發子彈,只打了17環……
講到這,趙蒙生轉臉對段雨國:「喂,小段,你當時是個啥形象,你自己塑造一下吧。」
段雨國朝我笑了笑,說:「說起我當時的形象,那真是令人啼笑皆非。我是從廈門市入伍的,爸爸是工藝品外貿公司的經理,媽媽也在外事口工作。我當時哪能吃得了連隊生活的苦哇!因我讀過幾部外國小說,便自命是連裡的才子。甚至還曾妄想要當中國的雨果。我當時尤其看不起從農村入伍的兵,說他們身上壓根沒有半個藝術細胞,全身都是地瓜干子味。結果,大家便給滿身『洋味』的我起了個綽號——『藝術細胞』。連裡所有的人都不在我眼裡。一次,王指導員給全連上政治課,我在下面聽我的袖珍收音機,使課堂騷動不安。王指導員讓我站起來,命令我關死收音機。我當即把收音機的音量放得更大,並油腔滑調地說:『聽,這是中央台,是黨中央的偉大聲音!怎麼,不比你指導員那套節目厲害得多嗎?』……僅此一事,您就能想像出我當時是個啥德行!好啦,在這個故事中,我是一個很次要的小角色,還是讓教導員接下去對您講吧。」
趙蒙生淡淡一笑,繼續講下去——
當時,三班戰士圍著小段,一片譏諷。
「喂,請問『藝術細胞』,你把子彈藝術到哪裡去啦?」
「新兵老秤砣,每次打靶都拽班裡的成績!」
「呸!這種玩藝還叫人,臉皮比地皮都厚!」
「嘴乾淨些!」段雨國抹了把他那在全連裡唯一的長頭髮,用蔑視的目光望著眾人,「不就是飛了幾發子彈吆,老子不在乎!再說,打不準也不怪我,是槍不好!」
梁三喜走過來:「你的槍咋不好?」
「不好就是不好唄,準星歪了!」段雨國挑逗般地望著梁三喜,「怎麼,能換支槍讓咱再打一次嗎?也像你們連干一樣,過過子彈癮!」
梁三喜那厚厚的嘴唇蠕動了幾下,我猜他必該動怒了。
然而,他二話沒說,一下從小段身上抓過那支步槍,把八發子彈壓進彈倉。他沒有臥倒在靶台上,舉槍便對準靶子,採用的是更見功夫的立姿射擊。
一聲哨響,靶場寂然。
「叭!叭!叭叭……」他瞬間便射擊完畢。
戰士們眼睛不眨望著正前方,等待報靶員揮旗報靶。只見報靶員從隱蔽處躍到靶子前瞧了會,扛起靶子飛也似地跑過來……
「讓……讓中國的雨果先生……」報靶員氣喘吁吁,「自己瞧瞧!」
戰士們圍著靶子,歡呼雀躍:「78環!78環!」
「喂,『藝術細胞』,瞧瞧這是不是藝術呀!」
「可愛的雨果先生,過來,過來瞧瞧喲!」
面對戰士們的譏笑,段雨國原地不動,故意把頭歪在一邊:「打80環也沒啥了不起!」
「你說啥?!」隨著一聲吼,只見炮排長靳開來撥開圍成圈的戰士們,像頭發怒的獅子闖在段雨國面前。
靳開來中等偏上的個頭,胖敦敦的。眉毛很濃,眼睛不大。眼神卻像兩道閃電似的,又尖又亮。他週身結實得像塊一撞能出聲的鋼板,戰士們說他是輛「輕型坦克」。他用兩個指頭點著段雨國的鼻尖兒:「段雨國,又有啥高見,衝我靳開來說!」
段雨國眼皮一聾拉,不吱聲了。
「說呀!」靳開來把兩個指頭收回,攥成拳頭,「虧你段雨國不在我炮排!要是你在我炮排,兩天內我不治得你『拉稀』,算我不是靳開來!」
是懾於「輕型坦克」的威力,還是識時務者為俊傑?段雨國乖乖地低下了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