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二話當時明月在
路泓易和遲箏並非相識在如琴湖。
他們的初見是在廬山牯嶺脊上的一景月照松林,一條土路,把松林劃分成兩兩相對,松濤綿綿,一路延伸。多年前的那個夜晚,當時,明月在。月色溫潤如水,輝芒傾灑在松尖地面,曾照出塵世美好。他與眾多同僚談笑同游,她在月下寫畫。一場偶遇美得不好思議。
那是小時候悠言曾央求奶奶說了無數遍的故事。其實,又怎麼是故事。故事裡的人去了天國,又或者是有了新的陪伴。以愛開始,以殤結束。一段時間裡,悠言曾瘋狂繪畫過那松間月色。僅按自己的想像,不索憑依。但這句話,也並不全假。如琴湖,遲箏便殤在這附近的一家小旅館。只是,她怎敢說太多與他聽。
關於他父母的事情,她很少提及,他只知道,她父親不愛她的母親,正如他的父親一樣。他很少問起,她那抑鬱的神色,他會輕輕淺淺的痛。原來,這裡是她父母相識之初。只是,還是很容易聽出她話裡的一絲不真實。沒有端倪,只憑感覺。只是,他選擇把她抱緊,而不追問。每個人,心裡都會有一絲痛。屬於一個人的痛。
「小白,明晚我們去看月照松林好嗎?然後,你給我畫一幅畫,不對,是畫那裡,不是畫我。好不好?」
她的話,幾分凌亂。「嗯,好的。」顧夜白擁住她,答應道。
「等到你成名了,我就把你的畫賣個天價。做個小富婆。」
「……」
「你皺什麼眉,我不會賣的。」
顧夜白微歎,敲了她一下,「快走,不然,把你自己拉下在這裡。」
想擁著她,讓她好好睡一覺。
如果這個旅程注定是沉湎,還有一點終究無法釋懷的悲傷,他會一直在她背後,靜靜看著她。
唯我廬山。春如夢,夏如滴,秋如醉,冬如玉。
一行人,說說走走笑笑,楊志熱情地為他們介紹一路。
小雯笑罵,「別酸溜溜的把廣告詞也剽竊出來。」
楊志反駁道:「那你說我老家不美嗎?這裡以後也是你的故鄉,你的地兒啊,你這娘們。」
小雯紅了臉,狠狠去捶打他。
顧夜白和悠言相視一笑。
在他們打鬧的間隙裡,顧夜白看著悠言的笑靨,忍不住輕輕吻上她的眉。
路從今夜白,月是顧鄉明。
在他的溫柔裡,悠言的手,也悄悄撫上胸口。就像楊志對小雯說的。有你的地方,就是我的所在。只是,我又還能陪你多久。
「隊員們,到了。」楊志笑道,率先收了腳步。
眾人一看,夜色蒼鬱,一家小旅館從綠蔭中透出簷瓦。裡面,燈火通明。走近,便看到門口,疏橫了一個檀木牌匾,用小篆寫了「楊柳旅館」。
楊志回頭沖顧,路二人招呼道:「進來。」
說著,挽了小雯走進去。
顧夜白一凜,掌中悠言的身軀在微微顫抖。眼角餘光裡,是她突然蒼白了的臉。
他吃了一驚,想也不想,扔下手上的行李,勾過她的小臉,銳利的眸迅速巡視過她的臉。「言?」
「小白,這就是阿志家的旅館?」悠言一雙眼兀自凝著那牌匾,喃喃道:「他姓楊,如琴湖,我早該想到的。」
顧夜白沉聲道,「你知道這家旅館?言,你到底隱瞞了我什麼?」
「沒有。」悠言低聲道,「小白,我今晚不住這裡。」
「這家旅館死過人。」
楊志看二人久沒進來,便走了出來,正好聽到悠言的話,有點難堪,便怔愣在一邊。
顧夜白皺了皺眉,又笑道:「阿志,這話你別放在心上,她不是這個意思。」
小雯也走了出來,看眾人神色奇怪,就道:「怎麼了?」
悠言咬唇,把自己暗罵死,一看顧夜白要開口,知道他必定會如她所願,但也會把事情扛到身上,忙上前,道:「阿志,對不起,我不會說話,只是我從小特別怕這個——」她越說越急,索性住了口,小臉通紅,低了螓首。
楊志見狀,反倒過意不去,連連擺手道:「沒事,沒事。這裡死過人是事實。只是現在晚了,我趕緊叫個車,把你們送到原來的地方去。」
「謝謝。」顧夜白拍拍楊志的肩膀,眉一揚,「如果,明天我們還要叨擾你做導遊,這會不會說不過去?」
第九十三話神秘的客人vs五十年的房租
楊志大笑,「你不找我我還饒不了你。」
「是啊,人多,才熱鬧。」小雯嘿嘿一笑,末了,又道:「我可不可以跟你們一起走,我也怕。」
楊志哼了一聲,摟住她。
剛才的尷尬便一下散去。
悠言還是不安,顧夜白輕輕挽過她的肩。
「阿志是豁達的人。」
「阿志,你的朋友呢。」一個瘦高個男人走了出來,兩鬢微白,上了一定年紀。
「爸,他們在那邊,準備上車呢。」楊志笑笑道。剛幫顧,路二人找了個計程車。
前方,十來米開處,顧夜白把行李放到車尾廂,悠言站在一旁等他。
楊夫責備道:「家裡能兌出地方啊,怎麼能讓你朋友住旅館去?」
楊志搔搔頭,一旁的小雯吐吐舌,忙笑道:「伯父,他們原訂了旅館的,現在不好退。」
楊志向小雯使了個眼色,小雯偷偷做了個「V」的手勢。
「也是民宿嗎?是哪家的旅館這麼霸道?」楊父皺眉。
這時,一把微沉的聲音響起。「老楊,你這是在急什麼?」
一聽那聲音,楊父忙道:「阿志,易先生來了,你快過來拜候一下。」
楊志一驚,拉了拉小雯,轉身望向剛從裡面走出來的男人。
來者,高大英俊,一雙眸,漆黑銳利,斂了流光炯炯。普通的休閒服,卻遮掩不住一身氣韻。他似乎還年輕,但似乎也有了一定的年紀。
這是個教人看不出歲月的男人。
小雯暗暗扯了一下楊志的衣袖,悄聲道:「這人是什麼來頭。」
楊志捏捏小雯的手,喚了男人一聲,卻見他驟然皺了眉心,目光爍爍,緊盯著前方一雙男女。
楊父似乎也覺察到那易先生的視線,笑道:「那是阿志的朋友,兩個大學生,趁著假期過廬山遊玩的。」
「小志,他們是什麼關係?」他再掃了一眼絕塵而去的車子,淡淡問。
烙印在瞳裡是那男孩的手環在那女孩的腰上,兩人神態親密。
楊志不疑有它,爽快道:「他們是情侶,都是G大的學生,名校來著。」
小雯笑了笑補充,「聽說,交往兩年了。」
楊父道:「您對這兩個小輩感興趣?」
易先生淡淡一笑。
「老楊,我的女兒也差不多是這個年紀。看到那小女孩,想起我女兒了。」
小雯「呀」的一聲叫起來,「您的女兒是悠言這個年紀,騙人吧?先生您早婚?」
楊志無奈地攤攤手,「易叔叔,您別見怪,小雯這人是這副德性。」
易先生一笑,「小姑娘很會哄人。老楊,這是你兒子的福分。」
楊父哈哈一笑,「茶也沏好了,咱們進去喝一杯,讓小輩們自己熱鬧。阿志,好好招呼小雯。」
望著那二人的背影,小雯掐了楊志一把,兩眼堆滿好奇,「這易先生到底什麼人啊?」
楊志摟著她親了一口,小雯往他腳上跺去,「死人。」
楊志收了戲謔,微歎了口氣,「客人。」
末了,淡淡補充道:「一個神秘的客人。」
楊志的房間。
「神秘的客人?」小雯接過情人遞過來的水,在床前一張小籐椅坐下。
「每一年,他都會上廬山來,也會在我們這裡住一些日子。」
「阿志,你又在打廣告?」小雯嗔道,「不過,廬山的確很美,似乎永遠看不盡的景。」
「不是廬山,是人。」楊志肅整道。
窗外,是撲面而來的縹緲群山,有些氤氳,看不清面相。
「這裡再美,也不可能來得這麼頻繁。」楊志苦笑。
「等等,他每年都來?」小雯靈機一動,訝然道,「他來了很多年了嗎?」
「多少年我也記不清了,十多年了吧。」楊志皺眉道。
「你說不是廬山,是人?他來見一個人?」
「可以這麼說。易叔叔在我們這裡訂下了一個房間,時限是50年。早在10多年前,他就付清了50年的房租。」
小雯低呼,清亮的眼盛滿不可思議。
「50年?50年的房租?」
楊志輕輕一笑,小雯突然覺得他的笑意裡有幾分淒涼。如果,在別人的故事裡,淒涼了自己,那會是怎樣的一個情節。小雯想,那個看起來好像永遠也不會老去的易先生,在等的一定是一個女人。
「阿志,我不懂,那他們每年見一次麼?那豈不是牛郎織女?」
小雯說著,自己也撲哧而笑,末了,卻又不覺好笑,倒生了份惆悵。
「阿志,那個女人呢?」
第九十四話易先生的蝴蝶(1)
楊志微微奇怪,「你怎麼知道是個女人?」
小雯痛恨地掐了他一把,「意會!」
楊志笑了笑。一時,緘默。
好一會,他才淡淡道:「蚊子,他要等的人,永遠也不會出現了。」
「那個女人死了。她就死在這我家的旅館。死在那個易先生付了50年房租的房間裡。」
楊志以為小雯會驚訝低呼,或者什麼。甚至,小雯也這樣想。只是,她沒有。太過震撼,反而啞了聲音。
良久,她才幽幽道:「阿志,為什麼是50年。」
楊志低聲道:因為,50年以後,他已經走不動了,或者已經去了找她。」
小雯緊緊抱著楊志。幸好,那個人還在自己身邊。
「那個女人是他的誰?」小雯問得小心翼翼。
「他的妻子。」
小雯微微一笑,心裡彷彿堵了顆石子,這時才算安穩。妻子。這樣的感情,該給妻子,而不是別的人。
「對了,阿志,有一個事兒,很奇怪,只是我一直想不出那奇怪的地方在哪裡。」
楊志笑道:「哦?」
「蚊子,你說。」
小雯道:「你說我和悠言看上去年紀算是相若嗎?」
楊志點點頭。
「那為什麼易先生卻獨獨那麼留意悠言?」
易先生。其實,不姓易。他的名字是路泓易。只是,很多年前,有一個人總喜歡叫他阿易。而這個地方,她身故的地方,他便隨了她的喜好。時間蒼茫。這些年間,這小旅館也幾經裝潢,除去這個房間,還保留了原貌。
男人端坐在床上,打量著房間的每一處擺設。床榻對面,是一台老舊的電視機。旁邊的小茶几上,是老式的熱水瓶和杯子。窗簾,褪了色。只餘下些散碎的花紋圖案,已看不出本來的顏色。似乎,原本該是奼紫嫣紅。
只是,如果他的妻子和女兒在這裡,他想,她們能辨別出來這原來的繁華。他的妻,叫遲箏。在嫁他之前,是最負盛名的天才畫家。一朝,洗手做羹湯,為他。
窗子留了縫隙,有風進,把簾吹得半開。窗外,是莽莽的山。這個房間,風景獨好。能看得見,如琴湖。一泓淨水,像極了一池子的淚。十多年前,她是否也坐在相同的位置,遠眺過外面的景色,然後勾勒出一幅幅畫稿,去銘記歲月如白駒過隙。
眼角,濕了。
出身名門,任過外交官,衣香鬢影,談笑風生,玩的是文字的遊戲。求,字字如珠璣。可是,原來,不管時間過了多久,只要想到她,他還是會疼。乾涸的眼裡,還是能流出淚。熄了燈。任回憶,如黑暗,把人扯入深海。
還是在初見的月照松林。距離那裡並不太遠的地方,有一間廬山影院,播影著一個片子,叫《廬山戀》。電影上畫,已年餘。還一直在播放。這一場電影,不知道,還會播放多久。月光靜美。他吻上她的唇,並向她求婚。畫藝再高,此時的她還是像一個平常少女一般,眼裡,水光嫣然。
「阿易,我不該答應你,可是——」
她沒有說出,他卻聽出了她的可是。他笑了,擁緊她。不管那藏在眼梢眉間的珍惜,她能不能讀懂。
「箏,我不在乎你的時間長短,我希望我的妻子是你。一年是一年,一天是一天。」
「請原諒我的自私。」遲箏輕輕哭了。
那是,第一次看到她的淚。其實,自私的是他。她本來就是翩然在這世間裡的一隻蝶,她天生的缺陷,讓她的美更加極致。因為短暫,所以美。剎那芳華。他捕捉了她。
卻,不懂珍惜。那時,他至於外交場上,她至於畫界裡,都是最矚目的星,但對於愛情來說,也許,他們都太年輕了。
還記得那一天。那是他們婚後第一次吵架,也是最後一次,此生唯一的一次。他把信狠狠擲到她的臉上。「為什麼瞞了我?」
第九十五話易先生的蝴蝶(2)
遲箏睜大眸子,沉默著俯身把東西拾起。
「你剛才說什麼?」她淡淡問,臉上沒有任何表情。
「遲箏,何必明知故問,這是從你的抽屜裡拿出來的。王璐瑤當時給我寫的信,而你把它藏起來了。」他冷笑。
「你認為遲箏是那樣的人?」她輕聲問。
他唇邊的嘲弄的弧愈大。
「阿易,她寫這封信給你的時候,我們已經是很談得來的朋友了。」遲箏輕輕笑,笑意裡有幾分淒涼。
那時,他還沒有辭職,沒回到老家。家中富渥,在繁華的都市裡,有著數套價值不菲的房子。他卻只在機關單位提供的一個房子居住。雖遠不及自己的物業奢華,但也雅致舒適。
那時,與遲箏也還沒有正式交往。但廬山一見,兩人已成了投契的朋友。交談之下,發現二人同在一個城市工作,生活,更促進了這份情誼。回來以後,經常見面。便成了很好的朋友。
遲箏是個古怪的人。她的畫賣錢,但她身上的錢卻永遠不多,她把錢都捐了出去。給那些天生殘缺的人。自己只在外面租了個小房間過日子,埋頭畫她的畫。
記得第一次到她的家。那地方,幾乎可以用家徒四壁來形容。吃驚過後,他打趣道:「遲箏,你不是怕我對你這天才畫家有什麼宵小之想吧,把好東西都藏了起來。」那時,他還只是叫她,遲箏。
遲箏紅了臉,頭,輕輕垂下,隨後,返身給他倒了一杯水。
他的指,不經意碰上她的。微微的顫慄便在他心頭劃過。那是,他一度以為死寂的感覺。自從那個叫王璐瑤的女人離他而去。王璐瑤是真正的千金小姐。如果說,路家的財勢算大,那麼,王家的財力不啻路家十倍。這意味著,王家家長並不答允路,王二人的戀情。王璐瑤是路泓易的初戀。他深愛著她,王璐瑤卻為了成全父母,諷刺又可悲的選擇了與一個財力比王家又強大十倍的人訂了婚。
會心動,也許,因為她不是別人,而是遲箏,這樣一個簡單而美好的人。
他心疼她在外面的生活,甚至給了她他家裡的鑰匙。他經常出國公幹,閒暇時也多有應酬,便讓她隨時過來畫畫做飯。她對自己的事情迷糊隨意,卻幫他把家裡打理得井井有條。他有時回來,她已經不在,但那個房子,處處氤氳著她的氣息。還沒開始交往,卻在心裡萌了芽。終於,在後來再次的廬山同游裡,他情不自禁吻了她,並向她求了婚。再後來,他毅然辭了職,攜她回了老家。
她的身體不好。他們之間,經受不起太多的聚少離多。只是,他萬沒有想到,在往昔那段溫馨的日子裡,她在他家,私藏了王璐瑤寫給他的信。
信的內容很簡單。
泓易:
我悔了,不願意再做我父親的棋。我和那個人訂了婚,但我不會和他結婚。我父親禁錮了我,但我會等你來找我,一直到我不能等為止。
瑤
她不算很美,但一道眉,是新月彎彎。看她此刻眉間滄桑,沒來由,他心裡一疼。過往,如煙塵。只是,她的欺騙還是惹火了他。傷人的話就此出口。「遲箏,我看錯了你。那時,我們還沒有交往,如果,你沒有做這卑鄙的事情,也許,我今天的妻子並不是你。」
遲箏的臉剎時蒼白,一雙眼睛靜靜,凝了他片刻。
你的眸,怎能還如此清澈純淨?他冷笑,爍黑的眸裡是烈烈的怒火。信箋,在他擲向她的時候,便從封裡跌出。
遲箏看著他微笑,眼淚又串串簌簌而下,濕潤了眼臉。
她顫抖著把信箋放回信封裡。指,潔白,卻抖得厲害。
他冷眼看著她的動作。又何必在此刻矯柔造作。
末了,她走到他面前,仰起臉,望向這個比她高大很多英俊而冷漠的男人,她的丈夫。
手,輕輕執起他緊握成拳的手掌。手指,掰開他的手指,一根一根。糾纏間,有些微紅浮出,不知是他的還是她的。「阿易,把信收好了,別再遺失。」她說。
第九十六話易先生的蝴蝶(3)
門口,傳來了絲動靜。
一個小腦袋怯怯探了進來。「奶奶讓我來問,你們在說什麼,吵吵的。」
「豬寶乖。」遲箏抬手擦擦眼睛,微俯低身子,朝女孩張開雙手。
抱著豬寶寶的小女孩張嘴笑了笑,矮矮的身子鑽了進來,撲進媽媽的懷裡。
那是他們的獨生女兒,悠言。
「媽媽,你出去看我畫的畫吧。」
「好。」
「咦,媽媽你哭了麼?」
「言看錯了,沒有。」
悠言摟上遲箏的脖子,小聲道:「我有看見的,看見爸爸很凶,咱們不理他。」
「好,咱們不理他。」遲箏一笑,抱起了女兒。
他臉色一沉,把悠言從她懷裡奪過。
「言,你懂什麼是放羊的小孩對嗎?」
「說謊,壞孩子。」悠言被父親手臂的力度勒得生痛,低低道,有點委屈。
「言以後要做誠實,光明磊落的人,知道嗎?」他皺眉,對女兒道。
悠言沒有顧得上理會父親的話,一雙烏黑的眸只映著媽媽的臉。
她的媽媽微微笑著,卻滿眼晶瑩。微笑著落淚。
「爸爸,我不要你抱,我要媽媽抱。」悠言扭了扭身子,皺起兩道眉。
他一怔,看著那雙和妻子相若的眉眼。
遲箏淡淡道:「女兒,給我。」
他放了手。
悠言跑過去,依偎進遲箏的懷裡,抬起胖嘟嘟的手去擦她的淚。
「言,以後,最好遇見一個他第一個便喜歡上你的人,這樣,你就少受點苦。」遲箏親了親女兒的臉頰,輕輕道。
他聲音低啞,「你很苦嗎?」
遲箏沒有抬頭,只是凝著女兒。
「第一個?」悠言嘟嘟嘴,「我怎麼知道他喜不喜歡我?媽媽,你幫我看吧。」
「有一天,當你遇見了就知道了。」遲箏咬唇,笑了笑,「媽媽加油,爭取到時能幫豬寶看。」
「為什麼要加油?」悠言不懂。
小小的孩子,哪裡知道,這世間除了降生,還有,死亡。非,人力能為。
遲箏沒有說話,哽咽著,她再也無法說上什麼,只把女兒往丈夫懷裡輕輕一放,走了出去。
看著女兒稚嫩的臉,妻子滿臉的淚,他滿腔的怒火,突然變得萎靡無力。
他們相敬如賓地過了一段日子。說不清什麼心緒,他聯絡上王璐瑤。彼時,她已結婚,又已經離婚。她說,那時,她一直在等他,直到絕望。結婚以後,念念不忘的還是他。最後,她選擇了離婚。他的心,更加凌亂。
有一天,只有他和悠言的時候,他的女兒爬上他的膝蓋,悄悄問他:爸爸,你是不是不喜歡媽媽了?
「她常常哭。」
連女兒也知道她常哭,可是,他不知道。他居然不知道。他的妻子一直在他背後流眼淚。如果,她不那麼的驕傲和倔強,向他說,哪怕,一句輕輕的對不起。
那晚,同床,衣角也不曾沾對方的身。他沒有睡意,哪怕一絲一毫。她輾轉反側了數次,他一次不漏,聽得清楚。睡到半夜,他聽到她悄悄坐起的聲音。雖閉了眼睛,但他知道,她正俯下,深深凝著她。終於,她的手指,輕輕撫過他的額,他的眉和眼。細細的是她的呼息。淺吻,印在他的唇上。伴著的,還有一抹涼意。那是她的淚嗎?他突然想到,與其說是他陪她走過了這些年月,不如說是她陪伴了他。是她給他孕育了一個可愛的孩子。不是王璐瑤。
命運在翻覆著每個人的歷程,給了他和她緣份。被子下,他的手在掙扎。如果,當時,他伸手把她摟進懷中,那麼後來的結局是否已悉數改寫。他的倔強和自負,最終讓他錯過了她。
那晚以後,他再也沒能看見她的笑抑或,淚。
她留了一張字條。
阿易:
我去廬山寫生,少時就回。
請好好照顧我們的豬寶。
箏
當她心臟病猝死的噩耗傳來的時候,他似乎有一絲意料之中,又似乎全無所覺,彷彿那報訊的人,不過在撒一個寂寞的謊。
夢醒以後,其實,他還能看到她。看她對他微微一笑,像數年前,在她那個簡陋的家中,她紅了臉,垂了眸對他笑那樣。
人生若只如初見。只如,初見。初見,總是美好。
寂靜過後,他瘋了一般,打電話給當地的機關的人,讓任何人都不要碰她的屍身。
他與她唯一的女兒躲在她奶奶懷中,烏黑的眸,恐懼顫慄地看他像瘋子一樣把家裡的東西盡數砸碎。
第九十七話永遠的遲箏(1)
鄰家蘇家的小女孩也跑了過來,和他的女兒偎在一起,驚慌地看著他。哦。後來,好像,他的老丈人,她的姐夫和他收養的孩子遲濮也過來了。
她的母親和姐姐,很早就死掉,與她一樣,猝死於心臟病。
那是她家族的遺傳病。很難想像,她姐姐和姐夫居然還收養了一個也是心臟有惡疾的孩子。
他們在他耳邊說什麼,那焦慮又憂傷的神色,他全然聽不見,讓他最終安靜下來的是他與她唯一的女兒。
那雙黑亮清澈得像不摻一絲雜質的眼睛。那雙酷似她母親遲箏的眉眼。
終於,在廬山,那個叫楊柳的小旅館,他看到了她。再次,看到了她。她輕伏在窗台前的木桌上,窗外是,如琴湖。滿室是凌亂的畫稿。每一幀,都相同。折了翅的蝴蝶,醜陋的軀幹,橫臥在一泓秋水前,望眼欲穿,卻無法飛渡,永永遠遠。斷了翅的蝶,除了死是最好的歸宿,還有什麼。
如琴湖在那邊,遲箏在這邊。
滄海,蝴蝶。望著那一池子的淚,她的眼睛,沒有合上。彷彿在等待一個什麼答案。又或許,永遠也沒有答案。最愛的人的心,她也許曾篤定,但如今,她困苦,迷惘。
在場的人掩了面,旅館家的孩子恐慌地躲到父母的懷中。她的死相可怖嗎?其實,並不可怖。恰在冬季,屍身並未腐敗。一雙眸,睜得大大的,仍一如當初的清澈。他突然不敢仔細看她的眼,怕在那裡面看到怨恨,怕她帶著對他刻骨的恨墮入輪迴。
小小的房間,這時,擠滿了人。
只有她在絕望和寂寞中死去。死的時候,沒有一個人在身邊。
他的妻。還記得,那天,他對她說,我希望我的妻子是你。呵呵。是他把她逼死。顫抖著把她的頭抬起,摟進懷裡。像當初做過了千百遍一樣,只是啊,這一次,她再也不會叫他一聲「阿易」。
永遠也不會了。也,早沒有了永遠。
眸光,跌墜在那張小木桌上。
宣紙上面仍是蟲子。卻——他突然怔住。紙上,還有字。炭筆寫成,歪歪斜斜。當時,她手裡只有這支短短的筆。她的畫是鬼斧神工,有人這樣說過。其實,她的字並不漂亮。在她彌留前,費了心力寫的,還是,很醜。
「沈拓,幫我。」
後面還蜿蜒了些炭屑,未完的話。卻絕無關他,或者是他們的女兒。萬丈的心疼和悔意之外,怒,滿腔的烈火,他突然很恨。對她切膚刻骨的痛恨起來。遲箏,你是用這個方法逼我去恨你,把你記一生一世嗎。還是說,你的心裡,其實最愛的是另外一個人。
沈拓。這個男人的名字,他知道。
她的事情,從不瞞他。
那是,在她與他人相識以前,追求過她的男人。商人之子,家境殷好。她曾對他說過,那男子很好。他笑著問,為什麼她最後選了他。她也只是笑,「易先生,讓遲箏保留一個小小的秘密吧。」這個秘密就是她嫁了他,其實心裡還有另一個人是嗎。
遲箏。你很好!
辦完她的喪事以後,他把自己困在她的畫室裡。
其實,與其說是畫室,不如說是教室,婚後的她,已經鮮少畫畫。她把她的心力花費在他身上,在他與她的女兒身上。
他雖隱退,但交遊廣闊,早年在官場上商場上的朋友眾多,也非泛泛交,平日裡多有來往。
有時想想,她其實也不容易。
她是最出色的畫者,卻羞澀,也不擅交際,只會埋頭畫畫,不像王璐瑤。她便跟在他背後,靜靜看,慢慢學,幫他招呼,操持一個家。
悠言似乎很笨拙,繼承不了父親的智慧,也沒有母親的天賦。
很多朋友來玩,都搖頭歎可惜。
遲箏卻執拗地陪伴她的小女兒去一筆一筆學,去畫。從最初簡單的臨摹,到最終繁複的抽像。
她的好,在他的腦裡,心裡一點一點清晰起來。
他很疼,很悔。卻,又對她愈加痛恨起來。因為她的好,因為她用最後一絲力氣寫下的不是他的名。也許,是他們女兒的名字,他還會好過一些。她死前可悲的疑問,此刻似乎也變成了他的疑問。
遲箏的心。你的心。又是什麼?
第九十八話永遠的遲箏(2)
最終,他把王璐瑤接了過來,像中了最毒的蠱咒,做了一件最瘋狂的事情。不知是因為他恨遲箏,抑或,他真的那麼愛王璐瑤。
那時,距遲箏的忌辰不足一年。沒有儀式,只是全家人一頓簡單的晚飯。
王璐瑤笑,「泓易,我已經滿足。」
他突然想起,遲箏笑彎了一雙眉眼,細細柔柔地叫他「阿易」。
飯桌上,他的老丈人當然沒有出現。他的父親已經故去。他的母親,悠言的奶奶,那個一直溫婉的大家閨秀,一言不發摔了碗筷,離席而去。
那是她今生發過的唯一一次脾氣。
遲箏的姐夫微歎一聲,拍了拍他的肩。
他望向他的女兒,他只想看看她。
悠言躲在比她大不了多少的表哥遲濮懷裡,烏眸,定定盯著他,嘴唇抿得很緊,很緊。他伸手想把女兒抱進懷中,悠言便死死瞪著他,只往哥哥懷裡鑽。她似乎還不太得懂死亡是什麼。可是,她知道,媽媽不回來了。有一個女子將代替媽媽和他們一起生活。
「豬寶。」他苦澀了聲音,再次伸手去摟她。
悠言低叫:「爸爸,我不喜歡你這樣叫我。」
他一驚,他的女兒再也不願意當他的寶貝了嗎。手僵硬在空氣裡。他長歎,良久,柔聲道:「你討厭爸爸和王阿姨嗎?」
悠言飛快地搖了搖頭,小聲哭道:「媽媽以前就說了,有一天,她來了,也不要討厭她。」
女兒的話,有一點模糊。他卻聽明白了。他渾身一震,怔愣住,直直看著女兒紅了眼眶奔出了大廳。那一晚,他和王璐瑤遲來了多年的新婚之夜,他沒有碰她。
那時,他們還年青。
王璐瑤低聲道:「我等,我等了你很久,還可以一直等下去。」
他突然想反駁她,「你不是等不了嫁人了嗎?」
又或者,他該把她摟進懷裡,細語溫存。畢竟呀,這是他的初戀情人。他的執戀。偏偏,滿眼是遲箏對他微笑的樣子。後來,也一直沒有碰她,一直到遲箏一週年的忌辰。
如果,在遲箏的忌辰,那個男人沒有出現的話——那他會不會錯過了真正的遲箏呢。可是,沒有如果。世事,不過是老天的棋盤,該到那一步,就那一步,半點差錯不出。
那是一個暮靄的清晨。遲箏一年的忌辰。在家裡設了個小靈堂,讓彼此的親屬好友來拜祭。來的都是他的親朋好友居多。他的老丈人沒有過來,老人家恨透了他。姐夫和遲濮來了。還有少數幾個畫壇裡的人也來了,卻也並非遲箏的摯友,只是純粹喜歡這位畫者。
他突然發現,他的妻,朋友很匱乏。她的生活重心,在嫁他之前,是那個簡陋的小房間,還有畫。嫁他以後,是他,他們的女兒,還有他的母親。他心裡的恨,突然減了,像風乾的畫布那上面的斑斕色彩,黯淡了少許。
王璐瑤捏捏他的掌心,走過去把遲箏的畫像掛到靈堂那白色布幔的中央。
周圍,是沉靜到教人心裡發悶的氣氛。
他悲傷又銳利的眼,四處搜索,有一小人兒不見了。
悠言的奶奶,兩鬢花白的安靜女人也走了出來。
儀式要準備開始。
一抹矮矮的身影,卻飛快地穿過人群,她懷裡抱了什麼東西,在肅靜沉默的眾多身影裡穿梭,偏著頭,嚴肅地皺著眉,似乎在找什麼。
「言,不准失禮!過來爸爸這邊,今天是你媽媽的——」他低斥了一聲突然闖進的女兒。
悠言幽幽看了他一眼,最後腳步落定在遲濮的父親面前。
那同樣英俊溫潤的男人愛憐地摸摸她的頭。
「姨父,你抱我。」她仰起小腦袋,央求道。
男人慈愛一笑,把她抱了起來。
「去那邊。」小指直直指向靈堂中央。
驚詫了所有人。
他喝斥道:「豬寶,你在胡鬧什麼。」惱怒著走了過來。
遲箏的姐夫卻輕輕搖頭,並沒有把女兒交還給他。
他苦澀一笑,也許,這男人也從沒認可過他把王璐瑤接過來的做法。
出乎所有人意料之外,他把她徑直抱到那靈堂中央。有人倒抽了口氣,這不是胡鬧是什麼?
在姨父的懷抱裡,悠言凝著那幅媽媽的畫像,伸手把它拿下。她原本矮小,夠不著。那幅畫跌落在供桌上,那細碎的響聲,王璐瑤微微變了臉色,那是她親手所掛。
他想,他該伸手摟住身邊這個女人,不讓她如此難堪。手,卻始終伸不過去。那橫臥在供桌上遲箏的畫,她的眼睛,淡淡看著他。
這時,他眼角的餘光觸到他母親眼裡的淚意,還有四周那淺淺淡淡的聲音,夾集了一抹又一抹的驚和歎。
他凝神看了過去,卻倏然震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