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巫術都有禁忌。新西蘭的毛利土人(Maoris)相信他們的酋長擁有名為「大普」的神力,可使部落風調雨順,繁衍昌盛。作為代價,酋長隨身把玩的物品會沾染神性,並由此殺死觸碰此物的他者。一代代酋長死去,土人對這些古物仍敬而遠之。
有些人從我們眼前消失,但許多物品上仍留有他們的痕跡。透過這些物品,他們得以長久地注視我們,影響我們,並準備在某個時刻從塵封之處顯出陰影。
「三萬六千元三次!」
隨著拍賣師的落槌,最後的箱子以近於第一個箱子三十倍的價格被拍出。對拍賣行來說,這次實驗性質的打包拍賣可謂大獲成功。
俞絳和拍賣行的約定只限於對第一個箱子的鑒定,拍賣行也提供收費的鑒定服務,但他們的鑒定師砸了招牌,所以竟然沒有一位買家申請這項服務。
大多數人都選擇把箱子帶回家慢慢研究,不過有一個心急的當場就把箱子起開了。所以拍賣會雖已結束,大廳裡仍圍了不少人,看這個箱子裡會開出些什麼。
這九號箱的主人是個看起來五六十歲的「過橋米線」。他頭頂已經全禿,一邊卻還有些頭髮,這僅有的幾根頭髮被他精心地搭在腦門上橫貫禿頂,上面的發油和下面的腦殼一起熠熠生輝,交相呼應。這在裘澤的同學中還有另一種稱呼——天塹變通途,但這沒有「過橋米線」生活化。
「過橋米線」顯然不是個新入行的玩家,他更樂於展現一下自己在古董方面的淵博知識,一件一件解說著箱子裡的東西。雖然很多時候他說得模糊不清,但仍不妨礙博得周圍人陣陣的感歎聲。
裘澤找了一家信譽不錯的快遞公司托運箱子,說好三小時後送達,這樣他就有時間逛一逛南街。現在他也站在「過橋米線」旁,看他自得地說著自己箱子中各件物品的來歷。記得他花了兩萬多元拍下來,此刻臉上神采飛揚,無疑覺得自己已經賺到了。
「看這對核桃,包漿比剛才台上開出來的更厚,肯定上手把玩的年代更久,上面還精雕著八仙過海。沒說的,就這一對玩意,三萬肯定打不住。」「過橋米線」大聲說,沒有一點財不可露白的覺悟。
周圍的人也識趣地向他連聲恭喜。
接著他又從箱子裡取出另一件東西。那是一疊錦緞,寬不及一尺,卻足有兩三米長,上面繡了些花鳥魚蟲,還有一對鴛鴦正戲水。只是中間有些地方已經被蟲蛀了。
「哎喲,這是一件老繡品啊,現在老繡品的價錢可是每一天都見漲。」過橋米線搖頭晃腦,一根「米線」不小心從頭頂垂了下來,他連忙用手重新捋回去。
「可這是件什麼呀?」旁邊有人問。
「嗯,這應該是古代服飾上的一件裝飾帶。不會是清朝的,明朝,尤其是唐宋時期的服裝都講究袍袖寬大,衣帶飄飄。這樣一根帶子,肯定是女人身上用的,哎呀,年代這樣久,絲織品能保存成這樣已經非常不容易了,這可是件寶貝呀!」過橋米線小心翼翼地捧著錦緞,恨不能把臉貼上去。
「噗。」裘澤忍不住笑了出來。他已經忍了很久,終於憋不住了。
「嗯?」過橋米線眼一瞪。他認出了裘澤,這少年拍下三號箱的價錢是僅次於第一人的低價,讓他很是忌妒,也大覺自己的失策。
「看你剛才也拍了個箱子,年紀這麼小就玩古董,不要因為家裡有點錢就亂花,要知道這行還是要靠真本事的,眼力不行,再多的錢也會給你敗光。」過橋米線一副前輩語重心長般勸導的腔調。
「不,你說得不對。這件東西不像你說得那樣。」
過橋米線沒想到自己拿出這樣的氣勢來,這個之前看起來悶悶的小男生居然還敢頂牛,心裡當然不爽,說:「我說得不對?我吃過的鹽比你吃過的飯還多,走過的橋比你走過的路還多,古董這一行我已經……」
「可是錯了就是錯了,你走的橋再多,這件東西你還是看錯了。」裘澤很頑固地說。
「呵,那你倒說說看這是什麼。啊,對了,俞老師也在這裡,可以讓俞老師評一評。」過橋米線注意到俞絳也站在旁邊看熱鬧,剛才他白話了半天也沒被指出什麼錯誤來,讓他對自己的水平信心大增。
俞絳不時從口袋裡摸出幾粒脆青豆子送進嘴裡,嚼得卡卡直響。她不愛嚼口香糖,豆子才是最愛。聽過橋米線扯到自己身上,一邊吃一邊口齒不清地說:「如果……如果你的智商過七十就不會問我這個問題。他說得對不對我不知道,反正你前面說的狗屁不通。」
過橋米線一呆,這記耳光打得好響亮,偏偏還是他自己湊上去挨的。但他心裡還想著,就算自己看錯了,這年紀比他兒子還小得多的男孩,還能看對不成?
其實俞絳的年紀也比他兒子小,能不能當老師,和吃了多少飯和鹽是沒關係的。
裘澤看了看俞絳,發現她又在衝自己笑,連忙扭過臉去,吸了口氣,說出了自己的判斷。
「這是塊裹腳布。就是以前女人裹小腳的布。」
旁邊轟地就炸了鍋,驚訝聲和忍俊不禁聲混合在一起。再瞧瞧這錦緞的尺寸大小,還真是和裹腳布一樣。
「怎麼可能,裹腳布用的都是白棉布,綢緞過不了幾天就得磨壞,怎麼能做裹腳布?」過橋米線臉漲紅得就要冒蒸氣了,看起來他對裹腳布也有所瞭解,大聲反駁。
「不一定是白棉布,剛裹腳的女孩更喜歡用靛藍布,因為裡面的靛藍染料有治療潰爛的作用。綢緞的確用得很少,原因就是你剛才說的,太易磨損。但在某些情況下就不同了,中國古代有一種習俗,新人入洞房時,要由丈夫親自為妻子解下裹腳布。」
旁邊有些人開始點頭,這項習俗他們也有所耳聞。以前的中國男人對女人的小腳有特殊的嗜好,所以親自解裹腳布和用白絹接處子落紅一樣,都是意味著將女人徹底佔有的儀式。此時他們對裘澤已經另眼相看,這少年剛才上台選號時還不多話,現在侃侃而談判若兩人。
「以前女人很少更換她們的裹腳布,儘管她們運動量不大,但總還是有味道的。」裘澤接著說。
想一想如果幾個星期不脫襪子是什麼味道,你就可以推測那些幾個月甚至幾年不換的裹腳布是什麼味道了。尤其是剛裹腳的前幾年,腳在裡面爛了又好好了又爛,那味道,嘖嘖嘖……
「所以入洞房那天丈夫解裹腳布的時候,要是味道太大了,未免也有點……有點那個不太好。」
「呀,直接就熏暈了,還入什麼洞房啊。」旁邊的人說。
裘澤點頭說:「所以就有一個變通的辦法,只要雙方家裡沒有特殊的傳統,男方也沒有特別要求,家裡經濟狀況又允許,新娘往往會在成親的前一天或前幾天,換上一條新的裹腳布。要是富貴人家,這塊臨時的裹腳布用料當然會貴重一些,用綢緞加繡花就不奇怪了。洞房第二天這條裹腳布會由女方收好,通常是不洗的。因為上面多少有腳汗,所以時間久了特別容易腐壞或蟲蛀。這條裹腳布,應該就是清中後期的。」
「咳,我說怎麼有股味兒呢。」旁邊一個矮胖子吸著鼻子說。其實這裹腳布過了那麼多年,已經沒什麼大味道了,這話說出來純粹就是噁心人的。
裘澤這段話一說,不用再看俞絳的反應,誰更靠譜大家心裡都明白了。過橋米線手一鬆,裹腳布掉回箱子裡。
「其實,還有這對核桃。」裘澤用手一指剛被過橋米線得意揚揚地鑒定為上手把玩百年,價值三萬以上的老核桃。
「這對核桃又怎麼啦,我可是認真看過的,底下還有蒂子,貨真價實的老核桃啊。」過橋米線這回說話的口氣軟多了。
裘澤搖了搖頭,兩根手指小心地捏起一個核桃放在鼻下聞了聞,又搖了搖頭,把核桃交給過橋米線。
「你捏捏,這核桃是不是有點黏糊糊的?」
過橋米線用力捏了幾下,攤開手,在掌心留下了些黑紅的污漬。
「這包漿是偽造的,粗看起來和剛才俞老師鑒定出的那對差不多,但如果拿在一起對比,就很明顯了。這對核桃是放在油鍋裡炸過之後,才變成現在這模樣的。不信你聞聞,一股油味。」
「啊!」過橋米線全煳了。
「喂,我集繡品的,這裹腳布你可以讓給我。」先前插話的矮胖子對過橋米線說。
裘澤不去管兩人的討價還價,長出了口氣,從人群中退了出來。
「小兄弟,你幫我看看我拍的那口箱子,我給你錢。」有人想叫住他。
裘澤搖頭,他自己現在都有些不相信,居然在眾人面前說了這麼一大通。當時不覺得,現在心怦怦跳,非但沒有尋常少年在眾人面前炫耀知識的快活,反倒很不自在。嘴巴裡又乾又澀,隨手摸出了個小橘子,剝開一瓣一瓣送進嘴裡。這是他最愛的水果,特別是現在這種情況,吃下去解渴又定神。
雖然有些不適,但裘澤還是很希望自己能夠隨時像剛才那樣,而不是當個裝酷的羞澀小男生。可偏偏只有在古玩這個領域,他才脫胎換骨般地敢於堅持自己的觀點,甚至自信地和人辯論,過後就打回原形。
或許對於裘澤而言,平時默默積聚的能量只有在這時才能爆發吧。
連著吃了三個小橘子,橘子皮攥在手心裡快捏不下要找地方扔的時候,裘澤才發現俞絳正在不遠處以一種看小動物的眼神打量他。
那正是出門的方向,旁邊也恰好有個廢物箱。裘澤只好硬著頭皮往那兒走去。
俞絳一顆接一顆地吃著豆子,這個小男生被她看得走路都有些僵硬,她很開心地覺得這是不錯的餘興節目。
可是接下來,她就有些驚訝地看到,明明小男生已經快走出大廳,卻又折了回來,站到自己面前。
於是她感覺更有意思了,臉上露出笑容。
就是那種裘澤怎麼看都覺得有點不懷好意的笑容。
裘澤的皮膚很細很白,而且因為血管過於纖細,所以不太容易臉紅。常常他自己覺得臉上火燒似的,外觀卻不明顯,這也是他有條件扮酷的原因。可是今天加上電梯裡那次,他的臉已經兩次真的紅出來了。
但他沒有退縮。當裘澤打定主意要做一件事情時,決心的堅定和他通常的表現是成反比的。也只有古玩才能激起他這樣的決心。
對於一個自己摸索就能達到今天程度的少年來說,要是能得到像俞絳這樣的老師教導,恐怕很快古玩界就會多一個新的傳奇。
「能……」
「嗯?」俞絳見到小男生吐出一個音後又緊張地抿起了嘴唇。
「能教我嗎?」裘澤深吸了口氣後把話說了出來。
「教你,教你什麼?教你怎麼鑒定裹腳布?我看你剛才幹得還行。」
俞絳看見小男生沒有被她調笑的話打倒,而是點了點頭後認真地看著她。
「哎呀,我很忙啊,忙著賺錢,最近窮得叮噹響,看見PRADA新款包包也只能幹流口水。如果……早上出門的時候天上可以掉金塊,我就不用趕這無聊的爛場子了。」俞絳一邊嚼豆子一邊抱怨,可是卻看見裘澤什麼話也不說,只是看著她。頓時覺得自己這樣信口胡謅也不是很有意思。
「你的眼睛倒是挺有殺傷力。」俞絳嘟囔了一句,咳嗽一聲說,「如果……如果你的智力能趕上我的十分之一,倒也不是不能考慮一下。」
她像隻狐狸一樣摸了摸自己的下巴:「雖然你那只箱子只花了萬把塊,看上去也是有點錢的樣子嘛。好吧,先看看你智商有沒有七十。一個很簡單的燈謎,給你三秒鐘時間。月落烏啼霜滿天,打一種鳥。」
俞絳的話像機關炮一樣急,說完之後還在裘澤耳邊轟轟地迴響。他眨了眨眼睛,就已經過了一秒鐘。
「二。」俞絳得意揚揚地數。
月落烏啼霜滿天,這是張繼的詩句。
在俞絳快要數到三的時候,裘澤已經想到了答案。可是你怎麼能指望一個向來少話的悶葫蘆能在這種機智問答的快節奏裡把腦子裡的東西立刻從嘴裡吐出去呢!
事實上當裘澤急著要把答案說出來的時候,這種違背他性格的舉動立刻就讓他像個口吃患者,無形的空氣抱成了團把他的喉嚨堵住,起頭的音節怎麼都發不出來。
他又眨了眨眼。
「三。時間到,答案是寒號鳥。我真是高估你的智力了,這個世界上像我一樣外貌和頭腦成正比的人真是太少了,看來你也只有裹腳布那點水平了。奇怪你怎麼會對裹腳布這麼有研究呢,難道你對臭烘烘的東西特別感興趣嗎,就像剛才在電梯裡那樣?」
俞絳滿以為說完這番話之後,面前這個很想讓她捏一把的小男生會紅著臉扭頭而去。裘澤那番想把答案從喉嚨吐出來的細微動作也被她注意到了,可是她怎麼可能抑制住自己捉弄和蹂躪對方的罪惡衝動呢?
然而並不是所有人都會乖乖順著她的套路來玩。
所以裘澤還是牢牢站在她面前,好像腳下生了根一樣。
「你……喜歡吃豆子?」少年問。
俞絳把幾顆豆子扔進嘴裡,狠狠咬碎。
「幹嗎?」她問。
「豆子吃多了,會,會……」
「會什麼?」俞絳瞪起了眼,豎起了眉,把臉湊到離裘澤鼻尖只有三厘米的地方,惡狠狠地說。呼出的熱氣吹到裘澤的鼻子底下,那是女人的香氣……還有更多的炒豆子味道。
裘澤的脖子拚命向後縮,後頸的肌肉都僵硬了。這會是一個好老師嗎,他心裡忽然這麼想。
「會……不太好。」
俞絳哼了一聲,撇了撇嘴,恢復了和裘澤的正常距離,重新打量了他一番。她覺得自己有點小瞧眼前的小男生了。
趁著壓力減輕的時候,裘澤大著膽子把剛才被憋回肚子裡的話一口氣說了出來:「豆子吃多了肚子會脹氣的。」
這大概是裘澤第一次以這麼快的語速說話,要是猜燈謎的時候也能說得這麼快就過關了。只是聲音很輕,彷彿心虛的是他自己一樣。
「怎樣啊,我喜歡吃豆子你喜歡吃橘子,有錯嗎?」俞絳叉起腰齜起牙,聲音絲絲地從牙縫裡溜出來,「橘子吃多了會上火,要便秘的喲!」
奇怪的是,她在說最後半句話的時候,聲音突然輕了下來,咬牙切齒地,眉毛也忽地扭了一扭,眼睛瞇了起來,眼神從裘澤的臉上慢慢向下挪,直挪到自己鼻尖。
然後她居然一隻腳慢慢向後退了一小步。另一隻腳再慢慢跟上的時候,動到一半就停住了。
砰!
好響的一聲哇!
裘澤這輩子也沒聽過有誰能把屁放成禮炮的聲音,他想如果俞絳穿的不是熱褲,而是短裙的話,會被吹飛起來。
俞絳剛才乖乖看鼻尖的眼睛慢慢往上翻,直到翻成了一對大白眼。
奇怪,她這白眼是翻給誰看的呢?
周圍的人當然聽見了,可是他們沒有立刻反應過來。因為如果是「噗」或者「咻」,他們都能立刻明白那是什麼,但現在是「砰」,是「砰」哇!
裘澤一時也不知道該說什麼。該安慰她臭屁不響、響屁不臭嗎?
可是很坦率地說,吃了一肚子豆子的人放出的屁怎麼可能不臭呢,現在味兒已經開始出來了。
俞絳一對眼珠落回原處,重重一拍裘澤的肩膀,很認真地對他說:「真想不到,你個子不高,肚子裡的火力倒是不小。」
旁邊的幾個人聽了這話都是一激靈,看著裘澤倒吸了口涼氣。當然他們是不應該這樣吸氣的,吸完之後立刻歪著鼻子向後退了幾步,然後又退了幾步。
裘澤慢慢斜過頭,愣愣地看俞絳拍在自己肩膀上的那隻手,又一點點轉回去,看俞絳的臉。
俞絳很認真,很誠懇,很痛心地看著他。
裘澤覺得腦袋裡鐘鼓齊鳴。
怎麼會這樣呢?
怎麼有這樣的人呢?
可明擺著就是有這樣的人,正語重心長地拍自己肩膀呢。那麼現在該怎麼辦呢?
「不……不好意思。」裘澤從牙縫裡憋出了這麼一句。
「嗯。」俞絳心滿意足地又拍了拍他的肩膀,點點頭說,「我看你還是有點前途的嘛。你上初中了嗎?現在小孩子發育得真是快啊,肯德基麥當勞要少吃一點啊。」
說完又掏出豆子,卡卡嚼著。
「我上高二。」
「高二……哪天姐姐有空帶你去肯德基吃炸雞翅喲。」
「能去那邊嗎?我……快憋不住氣了。」裘澤青著臉艱難地說。
「憋氣?哦哈哈,有什麼味道嗎?我倒不怎麼覺得呀!哦哈哈,那就去那邊吧。」
裘澤痛快地呼吸著新鮮空氣,他覺得自己的腦袋現在才從打擊中逐漸恢復清醒。
「不好好讀書,逃課了吧。說,哪個學校的?」俞絳擺出「大姐頭」的氣勢問。裘澤覺得就算是天天逃課的小太妹也不見得有這樣的氣質呢。
「遠景中學。」
「遠景中學?好像聽過這個名字,是貴族學校?學費是不是很高?」
「高一些。」
「高一些是高多少?」俞絳出奇地關心起這個問題。
「高……幾倍。」
俞絳吹了個口哨,她忽然想到了個很不錯的主意,可以對她糟糕的經濟現狀作些彌補。
裘澤見俞絳眉開眼笑不知想到了什麼,連吃豆子都停了下來。
「好,就這樣。」俞絳打定了主意,心情非常好,已經完全把剛「放了禮炮」的事情忘到了腦後,反正這對她來說不是什麼稀罕事。
「那就再見嘍,我們會再見面的,到時你要像剛才一樣乖乖聽話喲。」俞絳飛快地捏了一把裘澤的臉,邁著輕快的步子離開了。
很痛,還真用手勁了。裘澤捂著臉,他還從來沒碰到過這麼有攻擊性的女人呢。
「真好手感呢。」他隱隱聽見俞絳說。
連自己的名字都沒有問,完全沒有誠意。可是裘澤又慶幸起來,雖說古玩是他唯一能稱得上狂熱的愛好,但如果老師是俞絳這樣的性格,這份代價還真難以取捨呢。
其實,他如果小道消息更靈通一些,聽說俞絳上個星期因為屢次曠工被學生投訴,繼特聘研究員之後連客座教授的飯碗都丟了的話,就不會高興得這麼早了。
沒錯,遲到並不是學生的專利。如果一堆學生等在教室裡,而本該站在講台上的那位卻總在被窩裡蒙頭大睡,哪怕是美女,時間久了也免不了被投訴。特別是這位美女還總是給學生做三秒鐘的機智問答,她還會最後判定所有的學生都具備參加特奧會的資格。
裘澤把在手心裡攥了半天的橘子皮扔進廢物箱,那裡面已經扔進了好幾本拍品介紹。這印刷精美紙張昂貴的冊子現在已經毫無用處了,最上面那本翻開著,就是印著假畫的那頁,現在被橘子皮覆蓋了一小半。
裘澤直勾勾地往廢物箱裡看了好幾秒鐘,然後拿出自己的那本,翻到那一頁。
上面依然清晰地印著「宋金淺設色作品,作者不詳。疑為北宋張擇端所作《清明上河圖》被截去的後半部分。」現在看來這句評語只是個譁眾取寵的笑話,它已經被俞絳定性為當代仿作,而且這也是裘澤自己看到實物時的第一感覺。
可現在讓裘澤突然納悶的是,他居然想不起來,是什麼讓自己在第一時間就判定這是件偽作了。
能讓自己在第一眼就作出判斷,肯定這幅畫存在著一個顯而易見的大破綻,但那個大破綻具體是什麼呢?裘澤發現自己對當時看到畫的記憶居然有些模糊,他想不起破綻在什麼地方了。
至少現在從印刷圖片看,這幅畫作假的水平還是不錯的呀。紙張的顏色、墨的顏色、筆法,裘澤現在一項項仔細看下來,卻沒看出任何明顯的作假之處。
為什麼看照片看不出來,而一看實物卻有那種感覺呢?記得俞絳當時也是一口就斷定此畫為假,卻沒有說任何理由。如果俞絳現在還沒走,裘澤一定會詳細問一問。
既然一時想不通,那就不去想了吧。獨自生活了這麼久,要是還學不會這一點,裘澤早就被背負的東西壓垮了。
「你要負責任,你不能不負責任啊!」
走出「墓道」,裘澤就看到兩個人在電梯口拉拉扯扯。
其中的一個裘澤剛才見過,是拍賣會前上台說過話的拍賣行經理。此時他的臉色有些無奈和嫌惡,手臂被牢牢抓著,來回搖晃。
「我說你能不能放手,這樣很不好看的。」
「我才不管好看不好看的,只要你肯負責,我就放手。」
說話的是個老頭,花白的頭髮一簇一簇雜亂無章,朝天鼻上架了一副老式眼鏡,左邊鏡片厚得像放大鏡,右邊鏡片……沒有右邊鏡片。
他只穿了件單薄的老頭汗衫,手臂黝黑卻並不瘦弱。胸口掛了個個頭很大的老式相機,看上去是機械的,現在很少見了。他似乎不太注重個人衛生,過長的眉毛和長到外面的鼻毛都沒有修剪,拍賣行經理白襯衫的袖子上也多了些淺淺的黑印子。
「你自己把東西送來的,也簽了協議書,現在拍賣會都結束了,東西根本就不屬於我們了,有什麼辦法。你不要不講道理。」
「那個時候我腦筋不清楚,我這人有時候腦筋不太清楚的。這幅畫對我很重要,你幫我想想辦法。」老頭語氣有點軟下來,但還是抓著經理不放。
「沒辦法。」經理也有點惱了,頭一揚說,「這件事我們不需要負責,也沒法負責。你還不明白嗎?畫已經被買走了,該你的錢我們這就給你。再說……」他鼻子裡哼了一聲,「什麼對你很重要,這是幅假畫,根本就不值錢的。」
這時裘澤已經走下了樓梯,聽到這句話時心裡一動,難道最後的那幅假圖就是這個老人委託拍賣的嗎?
但這終究和自己沒什麼關係,裘澤這麼想著,腳步不停。
有了電梯就很少有人走樓梯,他只在一樓層半樓梯的轉角處碰見一個。矮胖子湊著拐角站著,手裡捧著裹腳布貼在鼻前,瞇著眼睛深深吸著氣,無比享受的樣子。這讓裘澤三兩下就奔到了一樓。煤球和來時一樣吊在他後頸,不管他怎麼動都不會掉下來,還不時發出輕微的咕咕聲,裘澤猜它大概睡著了。
青黑眼的保安大叔比先前更沒有精神,眉毛、眼睛和嘴角一起往下耷拉,已經沒有精神用視線尾隨什麼人了。
不管他遇到了什麼倒霉事情,保安做成這樣總是不合格的。裘澤忍不住最後瞧了一眼保安大叔別緻的眼眶,走出了小樓。
這是普普通通的一幢小樓,下午三點的陽光鋪在樓前的南街上,一片明亮。南街就是蓮河以南的一條街,西頭連著個鎮子。小鎮這些年越來越繁華,地價已經比城區便宜不了多少了。
可是南街卻比小鎮熱鬧許多。
裘澤沿著南街往東一路逛去,要再走一段才能瞧見臨著街流淌的蓮河,到時候隔著河對面的那條街,就叫做北街。蓮河在前方不遠處拐了個急彎,轉折了九十度向北而去,所以北街一頭被蓮河攔阻,比南街短了一半。
「收老舊破爛廢銅爛鐵來。」一個中年漢子甩著鈴鐺騎著小三輪車慢慢超過裘澤。收來的舊貨紮成一捆放在後面的車板上,裘澤總覺得他是特意紮成人的形狀,每次見到都有這種錯覺。三輪車消失在南街的人叢裡,只剩了有著奇特韻律的吆喝聲還在耳邊和心頭迴響。
南街沒有尋常江南水鄉的風光,南街兩面的建築也大多是新造的。
其實南北兩街本身就是全新的。在好些年前,一個大房地產商投資建了這兩條街,他請了最好的設計師,仿照中國古代的建築風貌,想要硬生生打造出一個傳統江南水鄉來。街道建成之後,招商也很順利,只等盛大的揭幕式過後就會進駐,所有人都相信這將成為上海近郊集旅遊和商業為一體的新熱土。
可隨後就是一場大火。那是一個颳大風的夜晚,這場極具傳奇性的大火據說從連接南北二街的虹橋上燒起,蔓延到南北兩條街道上。地產商的仿古做得非常徹底,所有的房子都是全木結構,燒得飛快。而為了保持神秘性,這裡又一直保持著封鎖未開放狀態,所以等消防車趕來,火勢已經難以遏制,只來得及救下不到三成的房子。同樣的原因,所以也沒什麼人員傷亡。
南街足有四五里長,所以這真是場傳奇的火。或許有人放火,誰知道呢,裘澤聽說過許多小道傳說。總之那個房產商倒了大霉,為了還貸款把所有地皮全都賤賣出去。兩街重建的時候,地皮分散在許多人手裡,當然就再沒有什麼統一的規劃,江南水鄉的設計也成了泡影。
現在的南北街上,頭尾兩端有火災殘存下來的仿古建築,中間多是現代風格的平房或小樓房,也間雜了些後來新造的中式建築。無論哪個建築師到這兒來,都會覺得亂糟糟的。
就這樣亂糟糟的兩條街,卻熱鬧成今天這個樣子,大家都說是那把大火把風水燒旺了。
最初是一些在附近鄉鎮裡收古舊的販子在街上租了房子臨時落腳,然後漸漸有人來從這些販子手裡淘舊貨,時不時傳出撿到漏的消息。於是來撿漏的人和賣古董的商人越來越多,滾雪球一樣,規模越來越大,南北兩街也在這個過程中,慢慢重新建造起來。
現在,南街和北街成了這座城市裡最大的古玩市場,每天成千上萬的人揣著錢來這裡,盼望收到一件被埋沒的珍瓷或無人識的名家字畫。而畫廊、私博、拍賣行、典當行、書店等相關的文化行當也隨之而起,更養活了許多餐廳、茶館和旅社。
裘澤當然不是第一次逛南街,許多古玩鋪子的老闆都已經認得這個少年了。這裡每天每時每刻都是新鮮的,隨時都可能有新發現、新故事。
「小澤,這次沒挑得中的嗎?看看這些,我藏著的。」面前的老闆從櫃檯後面拿出個小布包,展開露出裡面的幾件東西。
那是幾塊天青色的碎瓷片。
裘澤的眼睛亮了一下:「這是……汝窯的碎瓷?」1
老闆不說話,只是得意地嘿嘿笑著。
裘澤用手撿起其中的一片,在他手指一碰到冰涼瓷片的時候,眉毛就皺了皺,抬起頭看老闆。
老闆見他這副模樣也愣了,試探著問:「怎麼?」
裘澤看出老闆不是裝的,低下頭重新研究起碎瓷。
這瓷片開片密佈如魚鱗狀,釉色瑩厚,像碧玉一樣,看上去柔和溫潤。側過來看斷口處的瓷化程度,淺灰中帶些許微黃,夾雜著些細空洞,正是汝窯為了有好釉色而特意低溫燒製的特徵。
一時之間,裘澤竟然看不出手上碎瓷的破綻在哪裡,但拿著它的感覺又分明不對。裘澤放下這一片,用手分別摸了摸其他幾片,細細體會著那股傳入心田的滋味。不對,這是新東西啊,可這假造的要不是自己有這種難以言說的能力,根本看不出來。
老闆有點急了,他知道面前這少年年紀雖小,卻是極有本事的,一看一個准。
「東西不對?」老闆瞄了瞄四周,低聲問。
裘澤點頭。
「打眼了,打眼了。」老闆恨恨地說,仔細拿著碎瓷瞅,卻又狐疑起來,「這假造的……你給我說道說道。」
「你……再找其他人看看。」裘澤沒回答老闆的問題,告辭離開了這家小店。
要是能跟著俞絳學幾年,大概就不至於像現在這樣無言離去了吧,裘澤心想。這就是他渴望有名師指點的原因,雖然能知道答案,但那種近乎作弊的方式,讓他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常常心裡堵得難受。
不寬的街道上熙熙攘攘,有人臉上有忍耐不住的興奮,那是自以為淘到什麼寶貝了的;有人面色陰沉,那或許是發現自己吃了虧上了當的;更多的人興沖沖地還在尋找他們的目標,或是用新鮮好奇的目光打量這條收藏了無數歷史碎片的街道。
裘澤在一家涼茶鋪子裡歇腳,喝了碗涼茶。說是攤主祖上傳下的方子,能堂吃也能封好帶走。裘澤要老闆加了勺蜂蜜,苦中帶甜。
「好吃嗎?」瘦得像竹竿的中年女老闆問。
「嗯。」裘澤嚇了一跳,連忙點頭。女老闆每次都會這樣問客人,通常大家都很給面子。有一次裘澤看到有客人回答說太苦,女老闆直愣愣瞪著他,兩個眼珠鼓出一半到眼眶外,很嚇人。然後她突然就開始流淚,嘴裡只是不停地說:「苦點好」。所有的客人都被嚇跑了。
所以裘澤知道,最好的回答是「很好吃,一點也不苦」。但他每次還是只能擠出一聲「嗯」,勉強過關。
這一帶已經是南街的中心區域,也就是當年被大火燒得最乾淨的地方,除了先前經過的磚土殘骸,什麼都沒留下來。據說那原本是一座城樓,大火把能燒的都燒去了,只剩下土坯。兩邊地皮的主人都造起了各自的房屋,沒人願意答理中間這攤麻煩,直留到今天,看上去就像是個經歷了戰火的破城門,反而和南街的文化蘊涵呼應起來了。
又向前走了一段,就到了虹橋,由此可去北街。這橋下沒有任何支撐,彩虹一樣飛架兩岸,因此得名。當然也不是原本的那座木橋了,地方政府出錢照原樣修的,磚石結構要比原先的木頭便宜許多,但還是不能通車,只供行人往來。
這虹橋是現在南北街最出彩的景色,新建起來的中式民居也多集中在虹橋兩側,所以總是有人以橋為背景,拍照留念。裘澤走上虹橋的時候,就看見前方不遠處有人舉著碩大的相機遮住了大半張臉,拍個不停。
看見這拍照人,裘澤不由得停下腳步。雖然他的臉被擋住了,但才見了不久,裘澤還是一眼就認了出來。
圓領老頭汗衫加上老式相機,這分明就是扯著拍賣行經理的胳膊非要他負責任的那位。
相機從臉上移開,露出只有一個鏡片的眼鏡。果然是他。
裘澤從拍賣行出來一路走走停停,老頭趕到了他前面也不奇怪。可是老頭之前不是心情很差地和經理糾纏不清,怎麼現在倒有閒情倚著欄杆拍照了,難道他從「三道橫線」那兒把畫要回來了?這顯然不可能。
裘澤心裡對假畫存著些疑惑,而老頭如此著緊那幅畫也令他有些好奇。可他不是有點疑問就非要弄清楚的好奇寶寶,打量老頭幾眼後,就準備過橋逛北街去了。
放下相機的老頭臉上沒有半點懊惱或焦躁,看起來他已經把一個多小時前的壞心情拋到腦後。此時他吧唧著嘴,眼珠轉動。由於殘存的鏡片實在太厚,讓他的兩隻眼睛看起來不一般大,旁邊的幾個路人忍不住面露微笑。
老頭對自己是否可笑毫不在意,眼睛往四周溜了一遍,就和裘澤的目光對上了。
裘澤有點尷尬,他覺得自己這樣看別人並不禮貌,準備快步從老頭身邊走開,卻意外地瞧見老頭朝他笑了。
是咧開嘴笑,露出黃黃的不太整齊的牙齒。他的臉一瞬間因為這個笑容而產生了許多的褶皺,這樣的笑容並不令人愉快。
再可怖的臉笑起來,也能夠傳達善意。做不到這一點的,往往因為笑容本身並沒有笑意。老頭的笑容就讓裘澤覺得他只是做了一個咧開嘴的動作而已。他不知道自己該怎麼回應這個動作,不管他直接離開嗎?
裘澤的猶豫讓老頭像發現獵物似的又一次咧開了嘴。他彷彿覺得眼前的少年很有意思,走了過來。
老頭的身材並不高,步子卻很大,幾步就邁到了裘澤面前。
應該怎麼打招呼呢,這可難倒了裘澤。說「你好,先前在拍賣行裡見過你」嗎,怎麼可能,對陌生人說這麼多話裘澤可做不到,那會讓他在一句話裡加入許多「嗯」和「啊」,就像個羞澀的小姑娘。哦,是的,他的確很羞澀,所以就像往常一樣,裘澤保持沉默。
「你知道嗎,這是條鬼街。」老頭說。他的嗓音很怪異,和拍賣行裡聽到的不太一樣,好像喉嚨裡有根筋抽緊了,每個字都帶著公鴨般的「嘎嘎」音。
「嗯?」對這句莫名其妙的話裘澤只能這樣回應。
「鬼街,這條街是鬼街。」老頭嘎嘎地說,然後又咧開嘴,這次他的笑容變得詭異。裘澤想這是自己的心理作用。
「我看見了,我都看見了。」老頭閉起右眼,睜著的左眼在鏡片後微微扭曲。
「卡嚓,卡嚓。」他說。
「卡嚓,卡嚓。」
就像是折斷頭頸的聲音,也像骷髏行走的聲音。
裘澤打了個寒戰,他記起了老頭在拍賣行裡說過的話。
「我這人有時候腦子不太清楚的。」
「你站好,我幫你拍張照。」老頭卡嚓了幾聲後,又說了句和之前毫無邏輯關係的話。
裘澤想,看來他真是精神失常。
老頭舉起相機,把那只睜著的眼睛遮住。
「卡嚓,卡嚓。」老頭給相機配音。
原來……是這個聲音。
裘澤決心走了,繼續站在這裡讓他覺得自己像個傻瓜。煤球開始在後面扭來扭去,吊了這麼久,爪子也該酸了。
「不用。」他抖了抖肩膀讓煤球安分點,對一邊按著快門一邊連聲卡嚓的老頭說。然後走開。
已經走了兩步出去,裘澤的手臂突然被老頭從後面一把抓住。抓得很用力,就像先前老頭抓著經理一樣。裘澤心裡咯登一下,他想自己的袖子一定和經理的白襯衫一樣,希望那黑印比較容易洗。
「給你照片。」老頭把照片塞到裘澤的手上。
照片?那個……是拍立得相機嗎?裘澤皺著眉看了一眼老頭的大塊頭相機,他對老相機並沒有多少研究,雖然年代久遠的相機也很值錢,但那和真正的古董相比,還談不上有多少歷史。
他看看手上的照片,正是他自己的一張特寫,黑白的,很清晰,比常見的拍立得照片好得多。可是,黑白的拍立得照片?有些奇怪。
照片上作為背景的虹橋和後面的蓮河及兩側街道有些虛化,他自己的嘴微微張開,是在說「不用」的「用」字時拍下來的吧。
只是,在自己身側的那團是什麼?
裘澤眨了眨眼睛,這團模糊的影像在看照片第一眼的時候並沒看到,或許是自己沒注意。
但是……等等。
裘澤瞪大了眼睛,他看到照片上自己身邊的那團影像分明正在變化。那是一個人,她的臉正變得慢慢清楚起來,變得讓裘澤可以辨認了。
從模糊到相對清楚的過程約有幾秒鐘。最終,影像並沒有變得像照片上的裘澤那樣清晰,這是一個籠罩在灰色的霧氣中的大半身像,整個人像是氣體,又或是一團暗淡的光影,並非血肉之軀。但是,已經可以看出大概的衣著以及五官了。
裘澤當然知道,剛才在自己的身邊是沒有這樣一個人的。
這個人,裘澤是認識的。只有很熟悉的人才能分辨這樣輪廓不清的人像。
而裘澤,在看到最初的一團模糊時,難以置信的熟悉感就伴隨著一陣又一陣的戰慄在心底滋生了。
這是他的奶奶。
裘澤已經七年沒有見過自己的奶奶。那個早晨的情形雖然他拒絕回憶,但還是不時跳到腦海中。當十歲的他睜開眼睛,穿好衣服爬起來,卻發現整個家裡只剩下了他一個人。沒有任何先兆,在他熟睡的那個黑夜裡,奶奶失蹤了。
自那之後,裘澤只能一個人生活,每個夜裡他都要亮起一盞小燈來抗拒黑暗。奶奶再未歸來,也沒有任何消息。從法律上,她已經死了。
但現在,她卻像個鬼影一樣,出現在這張照片上。
或許這就是一個鬼影。在奶奶還在身邊時,裘澤從來沒有見過她有這樣的表情。
在他的記憶裡,彷彿沒有任何事情可以讓奶奶動容,對鄰居而言,這個冷冰冰的老嫗難免陰沉而不可親近,但裘澤還是能從那因為洞悉世事而變得冷漠的目光中找到親切。
而此時的照片上,這個老婦人面容猙獰,張大著嘴,彷彿在大喊、在怒吼。她的眼睛看著前方,是的,實際上她的眼睛並不能很清楚地在照片上看見,但任誰都能感覺到她凌厲的目光。
恐懼和震驚如冰冷海潮,一遍遍沖刷裘澤的神經,每一次都讓身上細微的汗毛過電一樣地顫動。
「收老舊破爛廢銅爛鐵來。」收舊貨的小三輪在北街轉了一圈,從虹橋上騎回南街。
「老張,這裡的老舊破爛都很值錢的,誰會賣給你喲,到這裡來收破爛白費力氣。」
這些聲音從遙遠的地方傳來,彷彿和裘澤之間隔了一個世界。
噹啷一聲銅鈴響,裘澤回過神來。搖著鈴鐺的老張從他面前緩緩騎過,蹬在腳踏板上的小腿肌肉鼓起,油亮油亮的。
拍照的老頭已經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