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他曾經無話不談,哪怕他這麼一個嚴守規矩紀律的人,有時也會說些不該說的話,透露些絕密的內情給我。
這是因為信任。
看來,這份信任已經不復存在了。
三五度的天氣,海風冰冷,把我一身的濕氣往骨髓裡吹,剛才在動還不覺得,這一停下來,彷彿要被凍住了。我盡量讓自己不要發起抖來,盯著陳果,試圖用氣勢壓迫她說出實話。對峙並沒有持續多久。「回車裡吹暖氣吧,這樣你非感冒不可。」陳果說。
「我以為你沒那麼容易承認。」我說。實際上,我是想用這句話進一步釘死她。
不過她顯得並不在意。「那有什麼意義呢,原本就有太多漏洞。只要你有了懷疑,就終會識破。」
她說。我卻從她的語氣中聽到了一絲不甘。「被我識破算失職嗎?」我問。她沒有回答。我們回到車裡,她把暖氣開到最大,我脫了上衣,她在車裡有件外套,當然我穿不下,只能披著。下身也濕了,但這就不方便脫了。「回你的住處?」
「好。」
我以為她會在回程保持沉默,然後在精神病院的病房裡和我正式談話。但揭破了身份後,陳果像是不必再負擔原本的厚厚外殼,較之從前活躍了一些。剛發動了車子,她就開口說話了。
「沒有資源支持,一天的準備時間,原本也覺得可能會瞞不住。」我沒接話,等她解釋。她沒解釋,彷彿先前那句是忍不住的抱怨一樣,卻問我:「儘管破綻很多,但還是想問,你是怎麼看出來的。昨天我哪裡做得有問題?」我笑了笑,這時的她,才比較像這個年紀的女孩子。「破綻到處都是。」我說出這句話,果然見到她嘴角牽了牽。
「哈,開個玩笑。直到昨天傍晚我和你分手時,都沒發覺有什麼不對。」陳果瞪大了眼睛看我。「確切地說,昨天你最後對我說的話,讓我稍感覺有些彆扭。」「是關於中日交流協會支付我報酬的事?」「不,是說仙台的大學都在停課。但雖說有些彆扭,我也沒往深處想。一直到晚上,我整理全天的採訪資料,又看了一遍我在宮教大的採訪,這才覺得不對。一個正常的外國留學生,就該像我在宮教大採訪到的那樣,在遭遇大災之後,心情惶恐不願獨處,希望和大家在一起。我想東北大學的學生也該一樣,這是人的正常反應。所以,怎麼會有一個女留學生,會在地震之後沒幾天,就有心思打工,接了中日交流協會的翻譯工作,跑到校外來接待我呢。」
陳果聳聳肩。
「就像你說的,有了懷疑,許多事情就很難藏住了。我是X機構請來的,如果我處在X機構的位置上,就算因為什麼原因,不想見我,也必然會找人盯著我的。否則我遲遲見不到梁應物,指不定會給X機構惹點什麼麻煩出來,畢竟在這方土地上,X機構和我都是客。所以在我的周圍,必然有X機構的眼線。這麼一想,你的存在就太可疑了。而且你不願意我去東北大學,也有了另一種更合理的解釋。」
「意料之中的事情。」陳果說,「我知道你以往的很多事情,我本以為你會更早識破的呢。」
她看著我,臉上一副「不過如此」的表情。卻沒有意識到,這話已經和她先前說的矛盾了。
我笑笑不說話。典型的小女子的應激反應。這麼情緒化,遠不如梁應物的老謀深算,別看她前兩天一副死人臉,現在一被識破,心裡可不忿著呢,也許剛進X機構沒多久吧。我只是心裡想想,沒把這話說出去,達到目的就行,她怎麼舒服就怎麼說吧。
「就在我接機前二十四小時,我的任務還是你一來就接你和梁主任見面。」梁主任?就是梁應物吧,他現在算是什麼部門的主任?陳果接著說:「那麼短的時間裡,要偽造一個能瞞過你的身份,還沒有任何機構的支援,還是在日本,這也有點兒太看得起我了。即便你不去東北大學調查,只要順著中日交流協會這條線查下去,沒幾步也就會發現問題。估計梁主任心裡也有數的。」
說到最後一句時,她臉上的表情卻有點兒不自信。看起來梁應物在她心裡威信很高啊,多半平時在機構裡都是冷著一張臉,根本不笑的。不會陳果的死人臉,其實是和梁應物學的吧。「硬傷是沒辦法的事情,但老實說你表現得倒是挺好,身上沒什麼破綻,否則我也不會這麼晚才發覺不對呀。」「真的?」陳果一揚眉。
我點頭。真個屁,只是給個甜頭讓這女孩子舒服點兒。她這個少言寡語沒表情的人,說得上什麼表現不表現的。而且說起來,一個會外接翻譯工作的人,表現得如此冷淡內向,反倒是不太正常的。我看她心情明顯好起來,就問:「這麼說,就在我來的前一天,發生了些事情?」陳果點頭。我等著她繼續,她卻一直沒再吭聲。「發生了什麼?」我只好問。
「我承認發生了些事情,是因為從邏輯上這是再顯然不過的事,我從來不做沒意義的事。但這不等於我會告訴你內情。現在你已經發現我的身份,我需要先向上面匯報。」
「那你能帶我去見梁應物嗎?」「我需要先匯報。」「我看過一組照片,你知道我說的是什麼,那是什麼時候拍的?」「我需要先匯報。」
「是變異生物嗎?」陳果看了我一眼,沒說話。我歎了口氣:「你是個合格的X機構成員。」這次陳果明顯地笑了笑:「我還不算是正式成員。」
「哦,所以你其實不知道我說的變異生物照片是什麼。」「我怎麼會不知道!冷庫那張還是我拍的呢!我……」她忽然醒覺,住口不再往下說。「對你還真是不能有一刻不小心呀,看來傳聞還是有幾分真實。但你別想從我這裡套到什麼消息。」「起碼我現在能確認,那照片裡的的確是變異生物。」我悠然說道。「連我們都還不能確認的事情,你能確認什麼。」她見我衝她笑,意識到終於還是被套了一句出去,癟著嘴巴,任我再說什麼,都不再開口了。她把我扔在友和門口,就揚長而去,不似前幾次會把我送到樓前。我的上衣還沒有干,但也只能將濕的穿上,整個人看上去狼狽極了。一路小跑著進去,還撞見了山下,他關切地問長問短,說了一大堆,我也沒心思讓他慢慢說好叫我聽懂,連聲說沒關係的沒關係的,就閃回了自己房間裡。穿過大廳的時候,那些病人都對我行注目禮,彷彿我才是病人一樣。
洗了個燙燙的熱水澡,換了身乾淨衣服,吃過午飯,我捧著肚子往床上一倒,很快便沉沉睡去。
我是被敲門聲吵醒的,看看手機上的時間。已是下午三點十五分。「稍等。」我說著爬起來穿衣服,心裡想,我和陳果分開還不到四小時,如果敲門的是她,算上午飯時間和反應時間,X機構在日本的駐地應該距離這裡不足一小時車程。前提是陳果不是用電話匯報的,我直覺不是,尤其現在災區還處於電話不暢的狀態。
我站在門前,捋了把頭髮,把門打開。站在門口的是個穿著藏青色棉夾克的瘦削男人。「哈。」我說。他抿了抿嘴,用眼神示意我讓開,放他進來。
「我以為會在下飛機的時候看見你。」我回到床沿坐下,這房間裡就寫字檯前有一張椅子。
「後來我又以為大概不會看見你了。」我說。梁應物反手把門關上,拉開椅子坐在我對面。「咳。」他清了清喉嚨,「我……」「我知道你有苦衷,梁主任。」我搶白他,毫不掩飾自己的不滿,「我知道你們是有紀律的,就連你的頭銜也是密級的,或許是絕密級?所以你一封郵件把我叫來,想不見我就不見我,想派個人監視著我就監視著我。還是你想玩一次偵探遊戲,看我能不能看穿那個小姑娘的身份?」「的確。」他說。我頓時一口氣悶住。我說了一堆指責他的話,按常理他該低聲下氣解釋一大通,然後我不接受,他再解釋,如是者數次,直到我勉強原諒他。現在他給我來了兩個字「的確」?的確頭銜是絕密級的,的確想不見我就不見我,還是的確想和我玩一次偵探遊戲?
有種人一句話就可以把你氣得半死。可梁應物只需要兩個字。我坐在床沿上呼呼直喘氣,梁應物這才聳聳肩,說:「抱歉,老朋友。」他要是進門這樣說,等著他的將是被罵到狗血淋頭。但是他先用「的確」把我的話憋回去,再道歉,使得我錯過了發作的時間,一拳打到空處,再想重振旗鼓地開罵,就沒那麼順當了。這也是說話的藝術啊,但太暴力了吧。
「好吧,我聽你的解釋。」我說。出乎我的意料,梁應物竟在這個時候,又沉吟起來。許久,他才開口說:「或許,你把這次日本之行,當成一次純粹的採訪也不錯。有這樣的機會,對你們報社來說也是件不錯的事。不用出機票,有人安排住宿和翻譯。」他笑了笑。
「你不方便說話嗎?」我忍不住問。梁應物的態度太反常,我和他那麼多年的朋友,他卻和我來講官腔,讓我忍不住要懷疑他身上是否戴了監聽設備,使他不能隨意說話。
他搖了搖頭,再次說抱歉:「抱歉,但目前,真的也只能這樣了。情況,和我發郵件給你時,有了很大不同。」
原本,就單說來日本採訪地震海嘯,作為一名記者,當然是非常難得的機會,能來一遭,還有什麼不滿足的。可要麼不給我看到那組照片,看到之後,現在卻要我當做沒看到,當做一場正常的採訪,還真是……百爪撓心啊。
「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和你發給我看的照片有關嗎?」
梁應物沉默了。「怎麼你這次來,就是打算和我說一句報歉就離開的嗎?如果是這樣的話,那你現在就可以走了。」這次我是真火了。梁應物還是不說話。我站起來走到門口,拉開門,做了個請他出去的手勢。
我和他這麼多年的交情,他現在卻如此態度,這是我根本想都想不到的,想不到,自然無法接受。我當然知道他必然有苦衷,但有苦衷可以明說,可以暗示,作為朋友我會諒解,可現在算怎麼回事。
火歸火,我這番作態,倒也是半真半假,十幾年的交情,幾番出生入死的共同冒險,我就不信他真能順著我開的門走出去。
果然,梁應物並沒有站起來,而是歎了口氣。我把門關上,說:「你要是再不說話,不用你自己走,我會把你扔出去。」「那個照片,已經不重要了。」他說。「哦?你們有了根本性的突破,不需要我這個臭皮匠來出餿主意了?」梁應物苦笑一聲,說:「照片裡的東西,已經沒有了。」
我一愣。「你看見的那些不明生物,現在都失蹤了。不管是冷庫裡的那一批,還是實驗室裡的,都沒有了。本來請你來,是想一起研究這些生物的來歷。現在東西都沒了,當然……」他攤了攤手。
「失蹤,怎麼個失蹤法。是活過來了自己跑掉了?這失蹤有跡可循嗎?」「應該不是活過來,是被……偷走的。更詳細的我也不方便多說,總之如果找回來的話,還會來請你幫忙的。」「怎麼你們的實驗室是連著冷庫的嗎?」我問。如果兩處地方不是在一起,存放的不明生物卻一起失蹤,這可就蹊蹺了。梁應物搖搖頭:「分開的。」我好奇心大盛,再追問,他卻不肯多說什麼了。
梁應物說完這些,就告辭離開。我沒有挽留,就讓他這麼匆匆離去。他沒說X機構這次在日本到底是進行什麼研究的,是否和那些正蜂擁而來的各國科研小組目的相同,甚至沒說自己住在哪裡,沒說聯繫方式,更沒說什麼時候會再見我。
他不說,我不問。不問並非是體諒他不方便,而是聊到後來,最初的驚愕過去,頭腦中的邏輯思維開始發揮作用,一些脈絡疏理清楚,心就慢慢涼了。
他還是沒說實話。他原本真的是要請我來研究照片上生物的來歷?梁應物啊梁應物,你真覺得這話能把我騙過去?我多少還是有些自知之明,明白自己有幾斤幾兩重。我不是生物學家,這些生物我之前也從未見過,我能研究出什麼來歷?我的長處在於發散的思維,敢想,能提供一些系統外的角度,再加上些說不清道不明的運氣(隨著年紀越長,我倒是越發地相信這點,沒有運氣,我絕對活不到今天),以及多年來結交的各種奇怪的朋友。這些長處,都不足以入X機構的法眼。率領X機構專業團隊赴日的梁應物最初會想到請我來,必然有其他理由。因為不明生物突然失蹤,所以不再需要我的幫助了。這看似正當,但一切真如此簡單的話,他為什麼不在我一下飛機的時候就直接告訴我,反要避而不見,直到我識破之後,才跑過來講這一番說辭。他到底在避諱什麼?不管他在避諱什麼,我都極其失望。我知道在這世間什麼都會變,人也會變,但我還是沒想到,梁應物竟也有一天會變得陌生起來。我和他曾經無話不談,哪怕他這麼一個嚴守規矩紀律的人,有時也會說些不該說的話,透露些絕密的內情給我。這是因為信任。看來,這份信任已經不再了。
在此之前,如果有人問我,哪一份友情最有可能保持終生,我首先會想到他。一時間,我有些心灰意冷。什麼不明生物,什麼突然失蹤,嘿,我的好奇心在這一刻都失去了。也罷,這一遭來日本,我就安心做好記者的本職工作,寫幾篇好稿子吧。梁應物走後,我在房間裡待得氣悶,便去找山下,他很熱情地接受了我的採訪。我的日語水平不足以支撐這樣的採訪,但他在醫院裡找了個翻譯,就是那個曾對我說了聲「你好」的絡腮鬍。看來他的確是個康復了的病人,言談舉止,看不出什麼異常,只是內向些。山下介紹了他的名字,我只聽清他姓林。我對山下的採訪,主要是關於大災難後民眾的心理創傷。比如多少比例的人會產生精神問題,這些問題體現在哪些方面,創傷有多嚴重,需要多長的時間才能平復等。山下也是個務實的人,這兩天他竟然數次走訪了難民安置點,充當義務的心理咨詢師。他給我說了幾個災後心理的典型案例,並且告訴我,現在災難才剛剛過去,甚至餘震依然不斷,還可以說是在災難中。通常災民的心理創傷,會在災後幾個月到幾年才逐漸體現出來。而平復這些創傷,則可能需要一代人。同時他也不諱言,不久之後,友和肯定會多出許多病人來。
作完對山下的採訪,我特意謝過了林先生的翻譯。他微笑著點點頭,和山下示意後先我一步離開。我步出山下的辦公室後,卻發現他在走廊上等著我。
他顯然是有事,見我出來又猶豫不決。我便主動問他有什麼事。「請問,您是記者?」他再次向我確認。其實山下早已經當面介紹過我。「是的。」
「能不能麻煩你一件事情?」我當然說好。他卻並不直說是什麼事,問了我的房間號,說晚飯後來打擾我。我的「樓友」基本上不會有太過強制的作息,他們現在大概可看做是有些古怪脾氣的正常人了。
八點的時候,這位林先生敲門而入,卻帶來了一小疊打印件。他說這是他寫的小說開頭,想找個人看看。我猜記者大概是他所能接觸到的最接近文學的人了吧。
小說是用中文寫的,我答應他會看,他顯得很高興,告辭離開。小說的名字叫《新世界》,我順便也看清楚了他的名字:林賢民。我掃了一眼小說的開頭,文字並不好,寫的不是人類也不是這個世界,像是部科幻小說。我並沒什麼興趣,心裡甚至閃過「這是精神病人的妄想世界」之類的念頭,扔下小說稿去寫新聞了。
次日早餐的時候,送餐的護士轉告我,陳果的車已經到了,就停在院門處。
我吃了飯,出門走到她的車邊,她搖下窗和我打招呼。「今天去哪裡?」她笑笑問。
我便開門上了車。「去仙台。」有免費的車和翻譯,我犯不著賭氣不要。「仙台?」她問。
「怎麼?」陳果笑笑,沒有解釋,發動了汽車。一路上陳果的話多了許多,卻絕口不提梁應物和X機構在日本的事,盡在問一些我從前的冒險經歷。比如年,比如兩個不同的曹操墓。我隨口回答,在一些關鍵的地方,卻故意說得不清不楚,看著她一副心癢的模樣,心裡略舒服些,算是小小的惡作劇吧。到了仙台,本該直奔中華街採訪,陳果卻繞到了一處廣場災民點。我前次採訪的災民點,都還算安寧,其中的災民看起來比較平靜,沒人哭天搶地。但眼前這個廣場上卻正人聲鼎沸。
「要不要去看看?」陳果問。
她顯然知道這兒正在發生什麼,才特意帶我過來。我跳下車,和她一起走進去,順嘴問:「這兒是怎麼了?」「紅十字會的慰問團,和你同一架飛機來的。」她衝我一笑。不知是否是錯覺,我覺得她的笑容裡別有含義。紅十字會當然是帶著捐款來的,但除此之外,這更是個演出團。而且並不是整台演出的形式,反倒像學園祭。在廣場上臨時房子間的一塊塊空地上,同時有不同的表演,有人唱歌,有人跳舞,有人耍雜技,有人演魔術。
我看見那個演魔術的人時,明白了陳果笑容的含義。那個魔術師,就是昨天在沉沒之地遇到的男人。「沒想到,出了國門,你們還照樣神通廣大啊。」我不禁感慨了一句。「這倒真是看得起我了。就昨天瞧了那麼一眼,又沒有交集,無緣無故也不可能專去查呀。是湊巧看到了慰問團的成員資料。」陳果說。
我釋然,否則X機構的力量也太過可怖。但國內來一個慈善慰問團,團員資料都會讓陳果看見,X機構的手已經夠長的了。
既然陳果都看過資料了,我就問道:「那這個人是什麼來歷?」「你這不看見了嗎?魔術師呀。」這魔術師名叫全奉誠,據說在國內魔術界,是相當有名的一個人物,有一些獨門的魔術。所謂獨門,就是說這魔術是他自己發明出來,從未被其他魔術師破解奧妙,所以只有他一個人能表演出來。
我聽了陳果的簡單介紹,還是沒有想起自己曾在什麼場合碰到過他,反倒更加疑惑了。因為全這個姓很少見,如果見過,不該會忘記。
全奉誠此時正在表演的,正是他獨有的一個魔術。這個魔術的道具是個不到一尺長的空心金屬筒。這金屬筒呈亮銀色,筒壁很薄,看不出有機關的痕跡。他先把這個筒穿在手臂上,又取下,如此兩次,並再次展示給觀眾,以示筒沒有作假。然後魔術正式開始,他把筒又套到左臂上,這一次動作很慢,一點一點把拳頭伸進筒裡,然後是手腕,小臂。這個時候,觀眾的驚呼聲起來了。因為這次,直到他把金屬筒穿到了手肘,拳頭都沒從金屬筒的另一頭伸出來。這金屬筒彷彿成了個吞食手臂的黑洞。如果說這時還有人懷疑,魔術師是用了某種柔術,把手彎折在金屬筒裡的話,等全奉誠把筒繼續上移,一直移到肩膀的時候,所有人都吃驚地張大了嘴巴,包括陳果和我。
這時的全奉誠看起來,就像個截肢的殘廢!他甚至平舉著這隻手,三百六十度轉了一圈,讓每個人都能從筒口看見裡面的樣子。那裡面有紅有白,竟像是血肉骨骼的橫截面。然後全奉誠又慢慢把金屬筒褪下,所有人看著他的手神奇地從筒裡「拔」出來,五指靈活屈伸了幾次,歎為觀止之下,都報以熱烈的掌聲。「你知道嗎?」陳果一邊鼓掌一邊對我說,「資料上說,他這一系列斷肢的魔術裡,最厲害的一種,是斷頭術。有一次他表演斷頭術,肩膀上空空如也,從舞台這頭走到那一頭,沒人看出他是怎麼做到的。他還裝作沒有頭看不清楚,假摔了一下,全場轟動啊。」
「連你們X機構都搞不清他是怎麼做到的嗎?」陳果失笑:「他這是魔術,又不是特異能力,不在X機構的研究範圍之內。」說到這裡,她又自言自語地說,「不過說起來,這魔術這麼神奇,該不會真是……」
我本來也只是隨口一問,陳果這麼一說,卻讓我突然想起來,自己是在什麼時候什麼場合見過全奉誠了。
在非人聚會上!非人,他們往往也喜歡自稱為飛翔者。並不是他們真的會飛——也許他們中的某些人可以,這是一種比喻,因為他們已經超越於正常人之上,因為各種各樣的原因,在生物進化的道路上先行了一步。歷史上,這樣的人曾經被稱為異端燒死在火刑柱上,曾經作為部落的巫師呼風喚雨,曾經組成秘密的教派或家族流傳自己的血脈,他們是這世界的另一面。
飛翔者們大多特立獨行,與普通人的巨大不同,使他們很難有太多普通人的朋友。飛翔者只與飛翔者為伍,這句話稍嫌誇張,但大致如此。我有一些非人朋友,多少是因為,這麼些年在地下圈子裡累積下的薄名,讓他們把我看做是半個非人。
非人聚會,就是這些或開發出了自身潛能,或產生了基因變異的飛翔者們的聚會。在亞洲,有一個三年一度的大型非人聚會,我有幸見識過一次。
時間要追溯到七年之前,二○○四年的六月,地點是尼泊爾境內原始森林中的一座無名山上。
那是最讓我記憶深刻的冒險之一,我差點兒在森林裡殺了自己。巧的是,來的路上,陳果就問過我那次冒險的事情。她始終搞不明白,為什麼曹操墓會出現在上海,要知道上海這片土地在三國時期還沒有被衝擊出來,在一片幾百年後才出現的土地上預先建立了墓地,這在邏輯上全然不通。更何況後來在安陽又發現了一座曹操墓。我只能回答她這是歷史的A面和B面,她再追問時,我卻不願深入下去了,只告訴她,可以去看看霍金新寫的《大設計》。
關於那次涉及曹操墓的種種經歷,我都已經記錄在另一卷名為《幽靈旗》的手記中,其中細節不再贅述。
當時我之所以能活下來,全賴我跋山涉水,衝到了三年一度的亞洲非人聚會上,找到了一位能破解心理暗示的流著古夏侯家族血脈的神秘女子夏侯嬰。
當日我到達舉辦非人聚會的那片世外桃源之時,已經是聚會的最後一天。嚴格來說,我真正打過交道的,只有三個人,一是迎我的管家模樣的男子,一是我的朋友路雲,一是夏侯嬰。但在前往路雲居住的湖邊別墅的路上,還是看見了一些人。我沒有機會停下來和他們打招呼,只是出於好奇,打量了幾眼。這個全奉誠,我一定在那時看見過。
他是飛翔者!我不知道他擁有怎樣「非人」的能力,但想必和他那無人能破解的魔術有關。如此說來,我勉強算是和他有過一面之緣,根本談不上認識,何況那一面已經過了七年。飛翔者多有古怪性格,在飛機上他雖然認出了我,但並未上前攀談,說明他並不想和我有什麼交集。所以此時我也不特意去和他打招呼,就當這是一段小插曲吧。斷肢魔術雖然神奇,但我並不準備打聽其中奧秘,免得犯了這等奇人異士的忌諱。
我在其他幾處歌舞表演的場子拍了照片,作了演出者和日本災民的採訪,就離開前往中華街。走的時候我心裡忽然生出幾許感歎,換在十年之前,如果看到這麼一個可能有特殊能力的奇人,肯定是削尖了腦袋都要和他認識,如今知曉了世界之大,卻生出明哲保身,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心了。
只是這世上,人的命運確有其軌跡可循,不是我想躲就能躲掉的,所以佛家才有一飲一啄之說。我和全奉誠在飛機上遇見,就已經產生了交集,彼此赴日的目的相互纏繞,就算沒有在海邊和廣場上的相遇,也還是會碰面的。這既可歸於命運之說,其實在社會學範疇中,也能找到解釋的脈絡。
這都是事後的反思,當時我自然沒有想那麼多。我午飯是在中華街吃的。整個仙台的食物供應都很緊張,沒幾家飯館有充足的食材。這還是飯館的四川老闆知道我是特意來採訪的國內記者,才給我做了個香腸蛋炒飯。非常好吃。
接下來的兩天,我都泡在中華街,也免了陳果的陪同翻譯,她只需當接送的司機就行。街上每家店我都進去過,每個店主都打過招呼聊過天,需要深入採訪的對象,更是全家老小各個角度各個層面,都做足了功課。即便是讓我現在就回上海,積累的素材,也夠寫出十幾個版面的報道了。採訪進展順利,對這場災難的體會,也越來越深。老實說,現在災區的狀態,要比我剛來的時候,更糟糕一些。每過一天,我都能感受到日本民眾累積起的不安,這種不安正在逐漸顯現。剛發生地震和海嘯的時候,這個屢經災難的民族顯得訓練有素,採訪到的普通日本人都比較鎮定,堅信一切都將很快好轉,商店裡各種必需品也沒出現搶購風潮。可是隨後的核事故改變了一切,迄今為止,核洩漏的局勢都沒得到有效控制,核警戒區每過幾天就擴大一次,當局反覆強調讓民眾減少外出,商店裡的貨品日漸減少並得不到補充。
我在中華街採訪的第三天,街上幾乎看不到不戴口罩的人了,恐慌在無聲無息地蔓延。一些人告訴我,他們準備回國了。
「你說,我現在回去,會不會被隔離?」四川老闆問我。「只要身上的核放射指數不超標,應該不會吧。你這裡離福島這麼遠,不會超標的。」我說。「可說不準。」四川老闆歎了口氣,指了指坐在角落的兩個生面孔說,「我這兩個侄兒下午剛從田村市逃過來,也想和我一起回去,他們是一准要被隔離的。」
田村市離核電站很近,大約二十公里。核輻射區正是我下一步要採訪的地方,我還想著,能不能讓陳果想想辦法,給弄套防輻射服來呢。我正想著,得和這兩個從輻射區來的人聊幾句,四川老闆已經大聲對他們說:「這是上海過來的記者,你們兩個,要不要把你們的事情和記者說說?」我走過去衝他們笑笑。隨便聊聊,我說。這兩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然後,其中一個人慢慢彎下腰。我不明白他要幹什麼,卻見他慢慢把左腿的褲管捲起來,露出綁了紗布的受傷小腿。
他彎著腰側過腦袋向我望了一眼,表情似哭似笑,然後,他把那方紗布掀起一角,露出下面的傷口……
一個非常可怕的傷,不是刀傷抓傷或槍傷,傷口有少許的潰爛,紗布掀起時有幾縷黏液,下面是紅黃色模糊的血肉。整個創面比銅錢還大了幾圈,一大塊肉不見了,像是用刀子剜掉的。這樣的傷,以後長好了,也會在腿上留下明顯的凹陷。
我打了個寒戰,問:「這是怎麼了?」「河童。」說出這兩個字後,他彷彿又回到了被咬的那一刻,我不知道他當時經歷了怎樣可怕的場景,只觀察到他的瞳孔瞬間放大,又很快收縮,兩腮的肉開始不正常地抖動,厚厚嘴唇上的血色淡了下去。
他用近乎喃喃自語的聲音說:「我被河童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