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下電話,黑暗中我呆呆坐了會兒,翻身下床。
我已經毫無睡意,燈亮了起來,我走進浴室,打開冷水龍頭從頭淋到腳。
電話是何夕打來的。
這幾天,她不分日夜地做著各種化驗,直到今天白天,哦,以現在的時間,應該說是昨天白天,才想起來曾答應過我一個請托。就在十分鐘前,我請求的那個化驗結果出來了,她震驚之下,不顧深更半夜,立刻給我打了電話。
電話接通時她的第一句話甚至有些顛三倒四。
「竟然是一樣的,你能相信嗎,竟然是一樣的!」我從來沒聽過她用這樣的語速說話,興奮,驚愕讓她甚至有些結巴。
「什麼一樣?」剛被吵醒的我當然反應不過來。
「黃織的DNA化驗結果和韓國死嬰是一樣的。」
我當時就呆住了。
「庫爾若從自家冰箱裡取出的兩個嬰兒裡,有一個是黃織生的,那個血型是U-色姆別伊型的嬰兒!」
我想何夕提出,請她檢測一下黃織的DNA,來和韓國死嬰對比時,自己心裡還對我的過度敏感感到好笑。我怎麼都不會想到,居然真的會是黃織的孩子。
「你怎麼會猜到的?你怎麼會猜到那個死嬰居然和黃織有關係?」何夕在電話裡大聲問我。
「我也不知道,別問我,我現在腦子裡比你還亂。」我對何夕說。
沖個冷水澡之後,混亂的思緒開始慢慢沉澱下來。不管這結果多麼不可思議,但事實就是事實。
此前我曾經設想過,如果黃織和韓國死嬰真的有血緣關係,那要把這兩者串起來,之間的那根線肯定離奇而曲折。但現在,就算其中有天大的隱情,我也決定要把它一步步揪出來。
而現在,有一些最基本的事情要搞清楚。這並不難。
我再也睡不著,把想到的思路在筆記本上寫出來,橫七豎八塗了好幾頁。終於熬到了早上五點鐘,天才微微亮,我撥通了何夕的手機。她能在半夜三點打給我,我這個時候打給她也沒啥負疚感,對她這樣的女人,捧在手心裡細細呵護是絕不會被領情的。
「想到什麼了嗎?」她劈頭就問,看來她根本沒在睡覺。
「你有警服嗎?」我問,因為我從沒見她穿過。
「有。」
「有警官證嗎?」
「有張臨時的,過期了。」
「這就夠了。我們一起去昆山遠足吧,現在。」清晨六點十分,天剛放亮,我在長途車站與一身警服的何夕會合,登上了開往昆山的長途汽車。
何夕的精神並不是很好,畢竟不知熬了多少夜,面色憔悴,套在警服裡的身子顯得格外淡薄。她還不知為什麼要去昆山,見了面我不說,她居然也不問。
坐上了車子,我遞了個熱騰騰的蔥油餅給她,說:「吃完路上先睡一會兒,到了昆山我再和你說。」
車坐得不滿,我們後面那排就沒人,可以自在地把座椅靠背放下來。何夕不太熟悉,一時間找不到放鬆靠背的扳手,我把手伸過去幫了她一下,姿勢有一瞬間很曖昧,幾乎是把她的大腿都攬進了肩膀裡。那個觸感,嗯,挺有彈性,不錯。
何夕沒有躲也沒有說話,順著下沉的座椅靠背躺下來,閉上了眼睛。
我盯著她的臉龐看了一會兒,然後也閉起了眼,心裡琢磨,自己是不是應該膽子大一點,步子快一點……
這時上班高峰還沒開始,客車飛快地開上高架,加足了油門向前衝。高架直接連著高速公路,要不了多久就能到昆山。
何夕很快就睡著了,頭一歪靠在了我的肩膀上。我能覺察得到她細細的鼻息,貌似男人都很喜歡這種感覺。
我肩膀上肉不多,會不會硌到她?這樣想著,同樣缺覺的我也很快進入夢鄉。
車到昆山我才醒過來,發現自己的腦袋正歪在何夕的肩膀上。一般情況下,我睡覺頭不是歪向這邊啊,看來我的潛意識知道這不是一般情況。
下車的時候我忍不住調侃了一句:「為什麼你身上的味道還蠻好聞的,真是奇怪。」
「下次我搞點血腥氣再加上屍臭,讓你好好聞一聞。」何夕橫了我一眼,說不出的俏。
最終目的當然是大唐村,所有還要轉車。這一次的車子要比剛才坐的大客車差不少,也沒有空調,雖然又座位,但沒法再睡覺了。好在我們兩人睡了一陣,精神都好了很多。
「到了大唐村,要借你的警察身份,幫我問個問題。」
「問黃織的鄰居,她總共壞過幾次孕?」
「原來你已經猜到了。」我笑道。
「只是懷了孕,別人也未必都看得出來啊。」
「嗯?」我覺得何夕這話另有所指。
「我是在說另一個案子,你對韓國死嬰案的新進展又興趣嗎?」
「當然,現在怎麼樣了?」
「這個案子現在已經差不多到結案階段了。法國警方接手後,有了突破性進展。」這個案子絕對可說是一波三折。回到法國,庫爾若夫婦立刻舉行了新聞發佈會,會上庫爾若一再否認說:「我太太沒有生過這兩個孩子。」韋羅尼克更是表現得極為委屈,一個勁兒地重複說:「這簡直是場噩夢。」韋羅尼克的同事則出場證明說:「我每天八小時都和她一起在韓國中學裡工作,下班後一起做瑜伽,如果她懷了孕,我一定能知道。」而何夕的話,就是衝著這位證人說的,因為隨後事情的發展,讓所有聲稱從沒見過韋羅尼克大肚子的人大吃一驚。
關鍵的轉折點發生在對韋羅尼克子宮切除後無法生育這一證據的破解。
經過法國警方用先進儀器進行的檢驗,兩具死嬰死亡的時間在三年以上,也就是說,是2003年甚至2002年。而韋羅尼克摘除子宮的時間在2003年12月份,從時間上絕對可以生下這兩具死嬰。
在輪番的調查和警方的攻心戰之後,韋羅尼克終於鬆口,承認是她在2003年悄悄生下雙胞胎兒子後,又將他們掐死,然後封存在冰箱裡。同事,更聳人聽聞的是,韋羅尼克爆出自己殺嬰已不是首次,早在1999年,她就焚燒了一名自己產下的女嬰。並且她一再強調,這些都是自己一人所為,悄悄生產,然後將孩子殘忍地殺死,丈夫完全不知情。
「不對啊,這兩個嬰兒不是雙胞胎啊,只有一個是韋羅尼克生的,另一個是黃織生的呀。」我聽完立刻說。
「這些都是法國警方公開發佈的消息,韋羅尼克已經認罪,或許因為公眾過於關注的原因,想快點結案。」
被公眾和輿論盯著的確壓力很大,如果韋羅尼克承認自己殺子,那麼先對公眾有個交代,再慢慢追查未解之處也是個好辦法。當然,另一種可能是就此結案歸檔,遠離這個麻煩。
「還是不對呀,蹊蹺的地方不止這一處。」我皺著眉說。
「嗯。」何夕拉開窗,現在太陽還不毒,吹進來的風是涼快的,她撥了撥被風吹亂的頭髮,說:「這案子,有意思。」
「明明只生了一個,卻承認自己生了對雙胞胎。而且每天下班和同事一起去做瑜伽,你說,這能看不出嗎?」
「韋羅尼克的身體比較高大,但如果說知道快臨盆還能去做瑜伽並且不被看出來……」何夕說到這裡停了停,思索著可能性,還是搖頭說,「那會是個奇跡。」
奇跡?這通常代表有隱情。
「其實,法國警方公佈的信息裡有更多解釋不通的地方,韋羅尼克說丈夫庫爾若並不知情,這很容易被相信,畢竟這是庫爾若主動報的案。當然,這需要韋羅尼克真能把自己的懷孕跡象藏的天衣無縫,連自己的丈夫都發現不了。但還有另一個問題,韋羅尼克在庫爾若外出遊玩期間一直身在法國,沒有回過首爾,更無法把嬰兒放進自家的冰箱,並且她承認自己在2003年殺了這兩個嬰兒後,始終把嬰兒放在冰箱裡。「
我打了個寒戰,想像一下如果自家的冰箱裡冰著兩具死屍,而日常的食物就和死屍放在一起……「如果韋羅尼克說的是實話,那為什麼庫爾若直到現在才發現冰箱裡多了包著兩具死嬰的包裹?」
我點頭說:「沒錯,而且我記得,庫爾若看到包裹的第一反應是自家的菲傭寄放的。這說明他家的用人是可以打開冰箱的,三年的時間,連他家的菲傭都早就該發現屍體了。」
「還有一點,韋羅尼克說自己是把嬰兒掐死的,但不論哪具嬰兒的死屍,我都沒有發現掐死的痕跡。」
「那就幾乎可以肯定了,這並不是真相。可是就憑這樣破綻百出的證據,法國警方居然也敢結案?」
「因為韋羅尼克真的認罪了,又一個甘願服罪認下一切的嫌犯,當然就可以結案了。不過還是有一些人不依不撓,他們覺得韋羅尼克是在警方的壓力下才屈服的,要麼就是她沒說出所有的事,而且精神有問題。」
「如果真是她殺了自己的孩子,然後放進冰箱,肯定精神不正常。」我說。
「喂,你們兩個,是到大唐嗎?」售票員大聲提醒著。
我回過神來,原來已經到了。連忙端起對韓國冰箱死嬰案的迷惑,和何夕一起下了車。
車外下著小雨。雨點很細,隨著微風飄散著,鑽進脖子裡。
居然有霧,這這個季節裡,算是非常罕見的了。
淡淡的白霧,一團一團的,有得地方薄得幾乎感覺不到,有的地方卻像蒙了兩層的紗。現在只是早上七點多,一會兒雨停了太陽出了,這霧氣也就散了。但現在,這座更像小鎮的村莊,在霧氣裡有著難以言說的詭秘。
我自嘲地笑了笑,這幾天的所見所聞,讓我有點草木皆兵了,不就是個普通的村子嘛。
上次來過一回,我稍一打量,就找到了通往二村的路。
走過一幢幢小樓,黃織家就在前面不遠處。可是越往深處走,白霧竟然越發濃重起來。
風把一團霧氣吹在我臉上,我深深地吸了口氣,聞到了淡淡的河水氣味。我心裡這才恍然,往前不遠就是一條河,河岸兩邊的霧氣當然重了。
黃織家的破落小樓到了。我忽然想起了上一次來,那個老嫗對我說的話。
她說這裡很邪,邪得她連門都不敢進。
想一想,幾年來這幢小樓住著的人一個個減少,不是失蹤就是死亡,一直到現在,竟然空空蕩蕩,連一個人都沒有。
我不禁打了個寒戰。
繞到黃織家的後門口,那扇壞了鎖的門,現在虛掩著,開了條縫,可以看見裡面空落落的儲物室的一角牆壁。黃織死後的這幾天裡,該有不少人來過這兒。我想基本上都是警察吧,村裡人是不大會來的。
我並不打算進去,這不是今天我們來的目的,只是由於某種情緒,才牽引著我走到這裡來看一看。何夕先前一直一言不發,看我繞著這幢樓轉了一圈,問:「這就是黃織的家?」
我點頭:「我們到別處找人聊一聊吧。嗯,我倒是有個人選。」
從黃織家往外走,轉了個彎,離得老遠,我就隱隱約約地看見那兒有個人影。
走得近了,那個佝僂的身子一點點清晰,從迷霧種顯現出來。
沒錯,我又看見了那位老嫗。她坐在自家的門前,和上次一樣,在擇菜。
我走到她跟前,和她打了聲招呼。
老嫗停下手裡的活,抬起頭來,朝我看了一眼。這動作,這眼神,就和上次一般無二。
「什麼,你說什麼?」她慢慢地問。
是的,我忘了她是聽不懂普通話的,就和上次見面一樣,她這樣反問我。
一瞬間,我恍惚有了時光逆流的錯覺,在這小村此刻迷幻的空間裡,連時間也變得不確定起來。
這奇異的錯覺讓我一時之間沒有回過神來,忘了回應老嫗的話。
老人把眼睛略略瞇起來,魚尾紋從眼角放射出去,割出許多條刻痕。
「哦,是你,那個記者。」她把我認了出來。
然後她把視線移到我的旁邊,站得稍後面的何夕身上。那一身警服,讓她的魚尾紋立刻又深了幾分。
「警察。」她喃喃地說了一句,把菜盆往旁邊一推,站了起來。
「有啥子事?」她看著我,又把目光轉向了何夕。
「是黃織的事,您上次說,是看著她長大的,有些問題要問您。」我說。
「好,好,咳,裡面坐吧,裡面來。」她說著把我們迎了進去。至於警官證不警官證的,老太太根本沒想起來要看一看,對普通的老百姓來說,這一身的「皮」就足夠代表一切了。
農家造的樓,格局都是差不多的,但是放在大客廳裡的家什,雖然不豪華,但比起黃織家裡,要好得多了。
八仙桌,桃木椅,沙發,茶几,大電視,該有的東西都有,牆上還掛了大幅的裝飾畫。
「我給你們倒茶。」
「不用麻煩的。」
「要的要的。」
老人轉身走進廚房,卻拿了兩聽可樂來:「大熱天,還是喝這個好。」
「是這樣的,她是市公安局的,調查黃織這個案子的警察。」我把何夕介紹了一下。這話基本上也不能算是說謊。
「前幾天來過好些警察呢,也有一些是上海那邊來的。不過您是第一次來吧?」老嫗對何夕說
何夕點頭。「關於黃織生前的事,她有些要問問您。」
「問吧問吧。」老太太連連點頭,非常配合。
「你問吧,知道問什麼吧?」我對何夕說。
何夕點頭,一開口卻把我嚇了一大跳。
「關於那具死屍,我想知道的是……」何夕還沒問完就被我大聲咳嗽打斷了。還好,何夕說的是普通話,上海方言她只會聽,不會說。
「是這樣的,她只會說普通話,還是我來代她問吧,我是跟著她來採訪的,她要問什麼我都知道。關於死者,也就是黃織,她想多瞭解一些事,警方懷疑她的死可能和她失蹤的孩子有關係。」
「她女兒,周纖纖?」
我點頭。
「這個小姑娘,一聲不響的,最喜歡縮在角落的陰影裡,走路一點聲音也沒有,就像個死人一樣。我看,沒準比她娘更邪乎。」老嫗一臉嫌惡地說著一些毫無根據的話,儘管周纖纖失蹤已經有幾個月,卻一點也沒能激起老嫗的同情心。上次來我就覺得她對周纖纖也很不待見,沒想到成見竟然是這麼深。
「黃織還生過其他小孩嗎?」何夕問。
我一邊把何夕的話用上海話轉述給老嫗聽,一邊在心裡搖頭,何夕真是太直接了點,本來還想從周纖纖身上慢慢繞過來的呢。
「沒有了,三年前懷過一次,不過流產了。」
所為的流產,肯定是指生下紙嬰的那一次。
「除了這之外呢,還有沒有懷過孕,你好好想想,這對破案很重要。」
老嫗不假思索就立刻搖頭:「肯定是沒有了,都一個村裡的,住得又這麼近,錯不了。黃織是結婚之後第三年生的周纖纖,生完之後村計生委給她做工作,就去上了個環,過了三年,因為不好,又去醫院把環拿掉了。一拿掉就又懷上,就是流產的那一胎,流產後她腦子就出了問題,而且命這麼邪,還有那個男人敢接近她。」
我看了看何夕,何夕點了點頭,說:「這就對了,她上過宮頸環,切開來看的時候能對得上。生育後大多數人都會有些宮頸糜爛,再上環,時間長易發炎症,她說不好就是這個意思。」
「肯定的,她就懷過這兩次。她那把身子骨,懷孕的時候太明顯了,藏都藏不住,不會錯的。」老嫗又說。
黃織體型瘦弱,如果說韋羅尼克體型高大,隱藏自己的懷孕跡象還有一絲可能的話,黃織卻是不管怎麼樣都藏不住的。
根據法國警方的檢測結果,兩具死嬰的死亡時間距今三年左右,再怎樣誤差,黃織這個被冰在韓國冰箱裡的孩子,都不可能早於周纖纖出生。兒周纖纖出生後黃織就上了宮頸環,過了三年左右拿掉環就懷上了紙嬰,之後就發了神經病,再沒有男人接近過她。
這樣就只剩下一個可能:庫爾若從自家冰箱裡發現的兩具死嬰,其中一個就是紙嬰的同胞兄弟,把嬰兒吸得只剩下一張紙的同胞兄弟!
三年前,黃織在醫院裡說的那些話,竟然是真的!她肚子裡真的還有另一個孩子!
這說明了什麼?
我簡直無法相信根據邏輯得出的推論:頂級的大醫院,蓄意偷了產婦的嬰兒。
不管是為了拐賣還是什麼別的原因,這都是一宗駭人聽聞的大醜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