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你的論文進行得怎樣?我還蠻好奇的,你考察了哪些神秘現象呢?聽到什麼很棒的鬼故事嗎?"
向韓裳隨口發問的女人,正小心地用纖細的金屬叉叉起一個冰激淋球,放進鍋裡的巧克力液體中靈巧地一滾,染上一層深咖啡色的外衣。她把叉子湊到嘴邊,輕輕吹著氣。泛著絲般光澤的巧克力流質很快凝固,成為包在冰激淋外的脆殼。她咬了一小口,舌尖迎上去,細滑的抹茶冰激淋和濃郁的巧克力融在一起,所有的味蕾都酣暢地綻放開來。
兩個女人正在拿哈根達斯新推出的冰激淋火鍋當上午茶,坐在韓裳對面的黃惠芸看上去要年長幾歲,更有成熟風韻。可任誰都很難看出,她們之間的關係,實際上是一名心理系的研究生和她的導師。
「還沒動筆,正處在積累階段,鬼故事倒是聽過很多,你想聽哪種?」韓裳叉起一瓣彌猴桃,稍微蘸了點巧克力漿送進嘴裡,這時她的手機響了起來。
「可以啊,午飯以後吧。嗯,那就一點鐘,在我家吧,回頭我把地址發到你手機上。」
掛了電話,韓裳朝黃惠芸笑了笑,說:「這個電話是我正在接觸的一個案例,很特別。它讓我開始有了點新的想法,論文的結構和原本設想的肯定會有調整。」
「說說看。"黃惠芸的目光在一排各種口味的冰激淋球上打轉,選了個朗姆酒口味的挑在叉子上。
「說起來有點話長,還得要從茨威格開始講起。"
黃惠芸停下叉子,有些意外地問:「茨威格?是寫《國際象棋的故事》和《一個陌生女人的來信》的茨威格嗎?"
韓裳點頭。然後她一邊享受著冰激淋火鍋,一邊講這個從茨威格開始的詛咒故事,彷彿把這件事,當成一味可以佐著冰激淋球吃的調料。
黃惠芸有點吃驚,她問韓裳:「他居然來向你求助,你給了他怎樣的建議?"
「我當然不會相信這是什麼詛咒的力量。於是是所謂神秘力量,那麼可能是什麼造成了這樣的後果。情緒的波動有時甚至是致命的,而高明的藝術又很容易控制人的情緒,我想在這方面找一個突破口。"
韓裳詳細解釋了她的想法,黃惠芸能看出,這位學生在說到她的設想時,罕見的有點興奮起來。.
「我開始在整個藝術領域,尋找類似的案例。應該說我找到了一些相對應的例子,我正在試圖從這些例子裡提煉出共性的東西,某些能明顯影響個體,進而在整個社會群體心理中產生廣泛影響的東西。下午費城要來找我,聽他的口氣,好像又碰到了什麼麻煩。我想和他多聊聊,一定還會有新想法冒出來,原先的設想會有修正。這個實例,肯定要成為我論文的核心,如果我的設想是對的……」
「如果你的設想是錯的呢?"黃惠芸突然打斷她。
「如果我的設想錯了?」韓裳有些疑惑地看著她的導師。
「實際上……」黃惠芸想了想,「實際上,我並不贊同你現在的態度。"
「我的態度?」.
「或者說,你的立場。你是站在研究者的立場,這件事情對你來說,僅僅只是個案例。是這樣嗎?"
「差不多吧。"
「你對這件事作出一個判斷,這個判斷完全基於你的世界觀,基於你個人的認知,或許……還有一些更個人的因素。」
韓裳避開黃惠芸的眼神,挑了一個可可味的冰激淋球放進巧克力汁裡。
「如果你真的是一個旁觀者,在某一本書上看到這個案例,你當然可以下一個判斷,一邊吃著冰激淋,一邊翻到下一頁,看看自己的判斷是否正確。」這位女教授的詞鋒有時會變得很犀利,韓裳在這方面多少受了她的一些影響。
「可你不是旁觀者,你提出你的看法,而這樣的看法會直接介入到這宗還沒有結束,不知道結果的事件裡,產生影響。費城不是自己送上門的小白鼠,他把你視作是研究神秘現象的專家,而你也答應了提供幫助。我建議你調整自己的姿態,試著和費城站在同一條戰壕裡想問題。這是我對你的建議,生活並不是紙上的學術。」
韓裳默默地吃著冰激淋。
黃惠芸聳了聳肩,把一段香蕉蘸上巧克力送進嘴裡。
「或許是我在管閒事。」她說,「但我想那個費城現在的處境可能很糟糕,你應該把他視作一個向你求助的朋友,而不僅是個向心理醫生咨詢的病人。你的建議會對他產生重大影響,所以,不要太過輕率地下結論。」
「你覺得我的想法有問題?」韓裳開口說。
「我不知道,我不敢就這麼下任何判斷。實際上,關於這件事,你知道的還太少,而判斷又下得過快了。」
冰激淋球和各色水果慢慢減少,兩個人陷入了一段時間的沉默中。
「哎,我說,你不會真的以為,心理學能解釋一切吧。」黃惠芸忽然開口問。
「它能解釋很多。"韓裳猶豫了一下,回答道。
「但絕不是一切。其實,我並不是很看好你做這篇論文,當你積累了足夠多的案例,恐怕你過於極端的看法,會導致你陷入進退維谷的境地——如果你不故意忽略很多東西的話。」
韓裳不明白黃惠芸說的到底是什麼。
「並非所有的事情都能有個令你滿意的解釋。」黃惠芸說。
韓裳忍不住驚訝起來,她明白了,但她想不到,她的導師會有這樣的想法。
「你很喜歡弗洛伊德,那麼,你知道弗洛伊德晚年時,他想法的變化嗎?」
韓裳慢慢地點了點頭,「我知道的。」
「但是你並不相信?」
「我不信。"
黃惠芸笑了,她笑得和先前都不同,就像一個母親看著自己倔強的女兒。
「我信。」她說,「也許,當這件事情結束後,你也會相信的。」
27
從貓眼裡看見門外的費城時,韓裳就發覺他不對勁。
並不是臉色不好或雙眼無神這種明顯的表情,而是他整個人都籠罩在一片陰霾中。恐懼、彷徨、沮喪這些負面情緒在他的身體裡糾結纏繞著。
門開了,費城向韓裳笑了笑,很勉強。
「很少有女人的家裡這麼乾淨的,而且佈置得很優雅。」他說。
「不用這樣恭維,看你的樣子,又發生了什麼可怕的事情嗎?」
費城摸了摸自己的面頰,苦笑,「這麼明顯嗎?看來我不太擅於隱藏情緒。"
說到這裡,費城不由自主地歎了口氣,才歎到一半,他就發覺了自己這個下意識的動作,藉著笑把剩下的半口氣掩飾過去。
「其實也沒發生什麼事情,只是我收到了一位德國朋友的回信。之前我曾經托他幫我查馬特考夫斯基、凱恩茨這幾個人的情況,結果證明,茨威格自傳裡記載的事情,是真實的。」
「這該是意料之中的事吧,茨威格沒必要在自傳中說很容易被戳穿的謊言。」
「老實說,我先前還有些僥倖心理。」費城聳了聳肩,他想讓自己在韓裳的面前盡量顯得輕鬆些。
「可即便這些都是真的,你也不必這麼擔憂……你的劇本改編已經開始了吧,你在梳理人物心理和琢磨對話時,感覺自己有什麼異常嗎?"
「我感覺非常好,改編得很投人,速度飛快,出來的東西也很滿意,這算異常嗎?」
韓裳的眉角稍稍一蹙,費城以開玩笑的語氣這麼說著,可她卻覺得,他還有所保留。
「實際上,我一直在想你提出的設想,好像裡面漏洞很多。」費城沒讓韓裳疑惑多久,
「漏洞?"韓裳的表情看上去饒有興致。其實她也漸漸意識到了,只不過這些漏洞由別人提出來,讓她在心理上產生了連自己也難以察覺的少許排斥。
「你所說的,藝術對人的心理乃至生理產生強烈的負面效應,這肯定是存在的。有種叫大衛綜合症的病,就和你說的非常像。」費城試圖盡量委婉地把自己的意思表達出來。
「是的,大衛綜合症,我知道這種病。典型的對藝術的欣賞導致生理系統的失控。而且我還找到了其他很多能和我的設想楣印證的例子,像『黑色星期天』,很多人因為這首樂曲自殺。」
「這首曲子我也聽說過,藝術的確有這種作用。可是,這種作用是在每個人的身上都會體現的,只不過有的人受影響大,有的人受影響小。比方你聽了『黑色星期天』,肯定就沒覺得怎樣。"
韓裳笑了笑,沒接話。
「但是我這些天查了些資料,雖然沒有直接的證據,也足以判斷出,《忒耳西忒斯》、《粉墨登場的喜劇演員》、《大海旁的房子》這些發生了主演死亡事件的劇目,並非在死亡事件發生後,就此停演。相反,在《昨日的世界》中茨威格自己都間接提及,這些劇後來反覆演出多次,並且還在不同國家的許多劇院上演。為什麼除了首演之外的演出,沒有演員死亡呢?如果真是茨威格的劇本會影響情緒和健康,它的作用怎麼可能僅止於首演呢?」
「這並非不能解釋。"韓裳把鬢角處垂下的頭髮攏到耳後,無名指尖在頸子一側劃過,留下道迅速變淡的白痕。當她的辯解連自己都不太確信時,就會做些毫無意義的動作。
「偉大的演員總是極少數,大多數人內心麻木,不容易被真正打動。」說到這裡韓裳微微停頓了一下,她想到,如果這麼說的話,自己聽了「黑色星期天"沒有立刻去自殺,豈不是也成了內心麻木?她把這個念頭壓下去,繼續自己的反駁。
「後來的演出沒有發生問題,就說明那些演員的內心不夠敏感。至少,他們不屬於容易被茨威格打動的那一型,或者說頻率不對。再說,你怎麼知道沒有演員死亡呢?」韓裳反問道。
費城被她問得一愣。
「如果不是茨威格在自傳裡寫出來,沒有人會把那幾位名演員的死和茨威格的劇本聯繫起來。如果死的不是這麼有名的演員,而是個不知名的小角色,甚至只是跑龍套的,即使是在首演裡出事,也未必會引起茨威格這麼大的關注。所以,你怎麼知道,在之後那麼多場不著名的演出裡,沒有某些內心敏感的演員,因為茨威格的劇本而死亡呢?"
費城覺得韓裳這話多少有點強辭奪理,但他沒調查過那數百上千場非首演的演出,也不可能做這樣的調查,他又不是CIA。
費城開始懷疑自己向面前的這個女人尋求幫助是否正確。也許約她去看電影幽會是更棒的主意,可作為一個對神秘主義有所研究的心理學碩士,她難道會不明白,這樣的回答固然可能讓他啞口無言,卻完全無助於解決問題嗎?
當然,費城並不會啞口無言,他還有其他更充分的反證可以例舉。
「可是我發現,我叔叔死之前,並沒有看過茨威格的劇本。他只是在進行籌備,把德文原稿複印下來,交給一個懂德語的學生去翻譯。他連翻譯稿都沒來得及看見就哮喘發作去世了。茨威格的劇本有再大的威力,也沒辦法影響他。所以我說,雖然你的理論可能正確,但依然無法解釋這件事。」
韓裳皺了皺眉,似乎想要接話,可費城卻接著說了下去。
「還有我險些煤氣中毒,之前僅僅粗略看過初譯稿,再說煤氣中毒是事故。和生病完全是兩碼事。而連初譯稿都沒有過的夏綺文,連著兩個晚上遭遇了神秘事件。」
「神秘事件?」
「是的」費城把夏綺文的遭遇告訴了韓裳。
「這些事情,已經完全超出了你最初提出的理論所能解釋的範圍了。此外,在我德國同學查實的資料中,有一個人的死因沒有查到,就是城堡劇院的經理阿爾弗雷德·貝格爾。在一般情況下,如果貝格爾是病死,那麼一定能查到死因,就像其他三位演員那樣。所以一個合理的推測是,貝格爾可能並非病死,而是意外身亡甚至死於謀殺。這樣一來,茨威格所記載的四宗死亡中,也有一宗是你無法解釋的。」
「那麼或許貝格爾的死只是一個巧合,與這一連串的死亡無關。」
「巧合?」費城瞪大了眼睛,他現在確信自己來找韓裳是一個錯誤。這是一個死硬頑固的狹義科學主義者,不願意相信任何在她思想體系之外的東西。
「你有沒有想過,茨威格並不僅僅只寫了這四部劇,在他所寫的其他劇首演時,什麼事情都沒有發生。你既然不願意相信,這只是藝術的負面作用,那為什麼不把一切看成是巧合呢?這只是茨威格本身的神經質所致,他的心思太細膩,這樣的人容易把許多無關的事情硬生生聯繫在一起。他故意忽略了其他的幾部劇,而把這四部劇單獨提了出來,對讀者來說,連續的羅列產生了誤讀。或許這正是茨威格想要的效果。」
費城連連搖頭。
「煤氣管道老化而導致煤氣洩漏,這不是稀罕的事情,大多數人都碰到過,只是恰好發生在這個時間點,讓你和所謂詛咒聯繫在了一起。至於夏綺文晚上聽見的那些動靜……」
「全都是她的幻聽幻覺,一個人住晚上難免會大驚小怪,是嗎?肖像上的變化也是她自己的記憶出了問題?」費城的語氣間已經難以掩飾失望的情緒。
韓裳攤了攤手,沒說話。
「那麼,難道我叔叔的死也是巧合嗎,只是恰好在這個時間點上哮喘發作並且沒有得到搶救?」
「如果你真能這麼想,大概就沒事了。」
其實韓裳已經發覺,這場談話已經滑向失控邊緣,可是不知為什麼,從嘴裡又進出了這樣的回答。
費城「騰」地站了起來,韓裳吃了一驚,上身微微向後撤去。
費城深深吸了口氣,說:「我想,我該走了。」
28
很多人站在教堂裡,看上去烏沉沉的一片。他們默默祈禱著,不斷有人走上來向她告解。
那些告解的低沉聲音進入一側的耳朵,立刻變成了嗡嗡的呢喃聲,從另一側的耳朵出來,讓她難以明白具體的內容。
就這樣過了很久,突然之間面前的告解者驚恐地尖叫起來,然後她發現,教堂裡所有的人都在尖叫。淒厲的聲音穿透了教堂的穹頂,變成了空襲警報的嘯叫。
韓裳醒了過來。
剛才費城走了之後,她覺得有些疲乏,好像之前那並不激烈的爭論卻耗去了自己很多精神一樣,倚在沙發上就睡著了。沒想到又做這樣的夢。
手機在響著。鈴聲是她新換的老上海街頭叫賣聲,「阿有舊咯壞咯棕棚修哇……赤豆棒冰綠豆棒冰……」,原本覺得挺有趣,可現在卻分外嘈雜刺耳。
接電話前她看了來電顯示,是費城打來的。旁邊顯示著當下的北京時間:13:57,她只睡了不到半小時。
「喂。"
「啊……是我,費城。真不好意思,這兩天我的壓力比較大,剛才在你這兒失態了,真是很抱歉。」
「哦,沒關係的。」韓裳有些意外,費城會主動打電話來道歉。
費城簡單說了幾句,盡到了道歉的意思就結束了通話。
放下電話,韓裳坐在沙發上發呆。
十分鐘後,她重新拿起電話,撥給費城。
「如果你願意的話,我們再聊一次吧。」她在電話裡說。
「當然願意。在哪裡,還是你家嗎?」
「我無所謂,都可以。"
「一起喝下午茶吧,找個有陽光的地方。」
這家星巴克在徐家匯一幢購物中心的三樓擁有一塊伸展出去的露台。在不太冷不太熱也不下雨的時候,坐在露台上喝會兒咖啡是挺愜意的。現在正是這樣的時候,而且還有暖暖的陽光。
費城端來了兩杯咖啡,一杯濃濃的藍山,一杯澆著厚厚奶油的拿鐵。後者是韓裳要的。
韓裳接過拿鐵放在桌上,捏著杯柄轉了半圈。
「怎麼?」費城喝了一小口,覺得味道還行。
「本該我向你道歉的,沒想到是你先打電話來。"韓裳說。
「這是美女的特權。」費城笑了,「哦,開個玩笑。」
「想把自己偽裝成紳士嗎,總覺得哪裡還差口氣呢。」韓裳也笑起來,開始用吸管攪動杯中的咖啡和奶油。
「需要糖嗎?」費城把糖包推給她。
「不用,星巴克的拿鐵本來就挺甜。」韓裳吸了一口,放下杯子,目光越過了費城的肩膀。下方可以看見商業區的車水馬龍,太陽曬著露台上的桌椅,幾對兩兩相坐的人,不論光還是影,都懶洋洋的。
「其實,在我自己的身上,也發生過一些奇怪的事。"
韓裳淡淡地述說,費城安靜地傾聽。
「在我三歲的一個晚上,我做了個夢。我夢見自己在一間很漂亮的大房子裡,有人和我說話。在夢裡我不是我,是個留著鬍子的外國人。過了一些日子,我又做了這樣的夢,同樣的房子,不同的人和我說話,說不同的事情。我漸漸能聽明白他們的話,但總是不懂其中的意思,畢竟那時年紀太小。這樣的夢開始反覆在夜晚出現,後來白天午睡時也會做,還慢慢多了一些可怕的場景,常常讓我一身冷汗地驚醒。
「後來年紀大一些,開始明白,那間大房子是一個教堂,而和我說話的人,是在做告解。夢裡的我是個神父。那些穿著制服在夢裡出現,而且拿著槍讓我害怕的,是日本軍人和德國軍人.還有集中營和毒氣室。再大一些,我知道了那個教堂並不是天主教堂,也不是基督教堂,而是個猶太教堂。夢中的我也不是基督教的神父,而是猶太教的拉比。"
說到這裡,韓裳笑了笑,對費城說:「其實反覆做同一個夢的情況,很多人都有,特別是小時候。」
費城點頭,「我也有過,兩三次做到類似的夢,不過醒來也會覺得有些怪異。"
「我把我的夢告訴父母,他們和我說,這沒什麼稀奇的。他們總是這麼說,所以在很長一段時間裡,我以為每個孩子都和我一樣,一年會做十_幾個差不多的夢,而且年年都做。」
「啊。」費城吃驚地發出了一聲感歎。
「到十一歲的時候,我知道了更多關於自己的事情,比如我其實有八分之一的猶太血統。"
「八分之一?這麼說你祖父祖母裡有一個是猶太人?」
「是外曾祖父。"
費城不好意思地笑笑,「我的數學不太好。不過第一眼看見你,就覺得你的長相挺混血的。"
「家裡並沒有外曾祖父的照片,隔了那麼久,家人一般也不會談起他。所以我直到十一歲才知道這件事。而且我還知道了,外曾祖父在上海的摩西會堂,當了很長一段時間的拉比。一直到日本人把那裡劃為猶太隔離區,他都是。」
費城呆住了。
「你也想到了吧。太容易產生這樣的聯想了,我在夢中變成了自己的外曾祖父。而偏偏在我得知自己的血緣身世之前,就已經開始做這樣的夢了。這算不算神秘事件?」韓裳笑笑問。
「當然,非常神秘。"費城用力地點頭。
「這些夢裡其實有些明顯失真的東西,比如說我外曾祖父從未進過德國集中營,而日本人對待隔離區裡的猶太人,也沒有我夢裡那麼窮凶極惡。這都是現實裡看到的讀到的,在夢裡的顯現。可是為什麼化身為外曾祖父.的確有些難以解釋。做這樣的夢很不愉快,糟糕的是,這些年來,做這個夢的頻率開始上升了。以至於我表演系畢業後,不敢進演藝圈,怕演戲太投入出問題。」
費城點頭,對此他完全理解,「所以你又去讀心理。」
「是啊,我一方面很害怕,一方面又拒絕相信,這真是由什麼不可思議的力量造成的。我告訴自己,這一切是有原因,並且可以解決的。我相信心理學可以解決一切問題。」
最後一句韓裳加重了語氣。費城有點拿不準,她是曾經相信心理學可以解決一切問題,還是現在依然相信?她是真的相信,還是強迫自己一定要相信?
「那麼……現在解決了嗎?」費城問,,
「的確可以用心理學來解釋。比如我雖然在十一歲才真正意識到自己有一個猶太人外曾祖父,但是在幼年,可能在無意中聽到了父母相關的談論。這些談論沒有進入記憶.卻被潛意識記錄下來,反映在夢裡。而連續做這樣的夢,或許是因為童年某次印象深刻的記憶,比如嚴重的心靈傷害。但問題並沒有解決,夢依然在做,而且越來越頻繁了。」
說到這裡,韓裳停了一會兒,彷彿在消化對自己心理分析治療沒有見效麗引起的挫折感。
她吸一大口咖啡。才徐徐說:「我一直不相信神秘主義,和這是有關係的。要是我的夢和某些靈異的東西有關,意味著我可能永遠無法擺脫這個夢魘。這是我對自己進行分析得出的結論。現在我對神秘主義有著天然的排斥,我得對你承認這一點。剛才在家裡我對你的態度,就是發現事情難以解釋,越來越向神秘靠近時,不由自主的過激反應。」
韓裳都這麼說了,費城只有苦笑。
「記得我們第一次見面,存那個沙龍上.我用弗洛伊德的理論來駁斥他們那些靈異經歷嗎?」
「當然記得,你當時的樣子很迷人。」費城注視著韓裳說。
「其實,弗洛伊德如果活著,他不一定會認同我那天說的話。"韓裳說。
「為什麼?難道你故意曲解了他的意思?"
「當然沒有,弗洛伊德的確是這麼認為的。更確切地說,他曾這麼認為。而在他的晚年,關於一些事情,他的看法變了。比如神秘主義。」
「竟然是這樣,聽起來,和牛頓晚年信教一樣。」相比於弗洛伊德對神秘主義看法的改變,費城更驚訝於韓裳會把這件事說出來。難道她對神秘主義的看法也開始鬆動了嗎?
「在步入晚年之前,弗洛伊德努力想通過非神秘的方式來對神秘現象做出圓滿的解答。其中最多的是借助於他的潛意識理論。他曾經期望有朝一日所有的預兆、心靈感應、靈異、奇跡等等現象都能歸納到潛意識心智歷程裡,而不至於太動搖他學說的根基。那天沙龍上,我在辯論時所引用的,都是這個階段他的觀點。可是在晚年,他幾乎全盤放棄了這種努力。"
「弗洛伊德承認神秘主義和神秘現象的存在了?」費城急切地問。
「至少他放棄了用精神分析去解釋它們。在《精神分析新篇》裡,他是這麼說的,『精神分析對最令人感興趣的問題,即這類事情的客觀真實性,卻不能給予直接的回答』。此外他還承認,自己對心靈感應一無所知。再後來,演變到在弗洛伊德的一些精神分析案例中,反而通過精神分析,讓本來並沒有神秘性的東西顯出了神秘來。他得出一個結論:『夢的解釋和精神分析對神秘論是起援助作用的。正是通過這種方法,不為人知的神秘事情才為人們所知曉。』』
韓裳看了一眼對面似乎顯得有些高興的費城,說:「我當然不認同弗洛伊德晚年的這些看法,人年紀大了,就會變得脆弱,頭腦也會不清楚起來。這是生理現象,再偉大的人也不例外。」
費城被噎了一下,好一會兒才說:「那你告訴我這些幹什麼?"
韓裳也稍稍一愣,是呀,自己為什麼要說這些?是因為導師的提醒嗎?
她想了想,對費城說:「直到現在,我依然不覺得造成所謂茨威格詛咒及你和夏綺文碰到的那些事,是難以解釋的神秘現象。但我承認,我的這些看法是主觀的,有我個人經歷的因素。目前我對這件事的研究,都是建立在非神秘現象的基礎上,萬一.我是說萬一,你的擔心有道理的話,從我這裡是沒法得到幫助的。"
「是……這樣子啊。」費城難掩失望之情。
「不知道有一件事情你有沒有調查過。"
「什麼?」
「這本手稿,是怎麼到你叔叔手裡的。"
費城眼前忽然一亮。
「如果能搞清楚,你叔叔是怎麼拿到這份手稿,再追查到從茨威格寫出這本手稿到現在的那麼多年裡,圍繞這份手稿發生過些什麼,為什麼手稿會在中國,應該對你有所幫助。說不定你會發現,在幾十年前有哪個不知名的小劇團排演過這齣戲呢。」
「謝謝你,我居然沒想到去查這個。」
「當局者迷嘛。」韓裳一笑。
一起離開坐自動扶梯下樓的時候,費城問韓裳:「你夢見變成了外曾祖父,在一個猶太教堂裡聽人做告解。那麼這個教堂,和你外曾祖父當拉比的摩西會堂像嗎?"
「我沒去過摩西會堂。」
「沒去過?」費城吃驚地問,「我記得那裡是對外開放的吧。」
韓裳默然不語。
「我說,你不會是在逃避吧?」
「是有一點。」韓裳低聲說。
「你是不是從來都沒有去核實過夢境裡見到的東西?可逃避不能解決任何問題呀,你應該去看一看,這是證實神秘現象是否存在的最好辦法。不管你得到肯定或否定的答案,一定比你現在什麼都不做來得強。」
韓裳一句話都沒有說,直到出門。
分手的時候,她也只是對費城點了點頭。
費城知道,自己的話恐怕產生了一點效果。
29
費城在手機的通信記錄裡找了半天,才翻出周淼淼的電話號碼。他本來以為再也不會和這個貪財的小姑娘打交道的。
「你好,我是費城。」
「費城?」
「我是費克群的……"
「哦哦,知道了。你好,呵呵,你好。又有什麼東西要我翻譯嗎,我上次翻得還不錯吧,專職搞翻譯的也不一定能比我強呢。而且我速度很快的。這次是多少東西,量大嗎?」
周淼淼自說自話地講起來,聽得費城直皺眉。
「其實是為了另一件事。」
「哦……」周淼淼高昂的語調立刻耷拉下來。
「關於上次你翻的劇本《泰爾》,恩,的確翻得不錯。"費城還是姑且恭維了她一句,畢竟現在是要向她打聽消息。
「我就說嘛,那裡面有好多難翻的段落和詞語,要不是我……」
費城立刻就後悔了,電話那頭的傢伙完全不懂得什麼叫謙虛。上次見面還畏畏縮縮的,現在本性大暴露了,比原來更不討人喜歡。
「有件事想問下你,"費城好不容易找到個空檔插進去問,「我叔叔當時請你翻譯的時候,說過些什麼嗎,比如他是怎麼拿到這個劇本的?」
「啊?沒有呀,他怎麼會和我說這些呢?"
「關於劇本的來歷,一點都沒提起過嗎?你好好想想,或許他順口對你說過一兩句相關的話呢。」
「嗯……恩……」周淼淼恩啊了半天,好像在費勁地進行回憶,可是終究還是回答「沒有」。
費城失望地放下電話。還有誰可能知道些什麼呢?
費克群一直不事聲張地進行《泰爾》的籌備工作,費城連這件事情都不知道,手稿是怎麼到他叔叔手裡的,當然更沒有頭緒。唯一可以確定的是,這份手稿並不是他叔叔擁有很長時間的藏品。
費克群並沒有收藏手稿的習慣,再說,以費克群的性子,要是早拿到這個劇本手稿,不會拖到現在才來籌備改編演出的事。
和韓裳喝完咖啡後,費城的心情好了很多。有些想法他本想和韓裳好好討論的,但後來的話題有所變化,就沒能說出來。韓裳先前提到,茨威格並不是所有的劇本都在首演前死人。在費城看來,茨威格把沒出事的《一個人的傳奇》、《耶利米》、《沃爾波納》、《窮人的羔羊》四部劇略過不說,有可能是這四部劇的演員中,並沒有特別著名的,所以不在詛咒範圍內。但是,在《海邊的大房子》事件中死去的阿爾弗雷德·貝格爾男爵,也不算是很有名的導演呀。他猜想或許有些事情茨威格沒有在自傳裡寫出來,一些足以讓茨威格確定,這的確是詛咒,而不是巧合的事情。否則,在自己有一半劇本沒有出事的情況下,茨威格不應該有如此強烈的,以致在自傳中都難以克制而流露出來的恐懼情緒。或許,是某種預感?
費城意識到自己走神了,情不自禁地想到了韓裳,然後思緒就偏出了原先的軌道。
有時候開下小差再回來,會有和原來不同的思路。現在費城就想到了一個人,費克群最有可能和他談起手稿的來歷——擁有資金的楊錦綸。
費城立刻撥通了楊錦綸的電話。
「這方面啊,克群倒沒有和我談起太多。」楊錦綸的回答讓費城在失望中又有些期望。
「您能記起的,不管多少,請都告訴我。」
「『最近拿到了個很棒的東西,』恩,記得最開始他就是這麼和我說起手稿的。」
「我叔叔說的是『最近』?」
「嗯,沒錯。」
這說明費城的判斷是正確的,這手稿不是什麼壓箱底的寶貝,而是剛得到的。
「他說起是怎麼拿到的嗎?"
「讓我想想,記得有一次聊起過的。對了,原話記不得了,他說是朋友送的。但沒提是誰送的。"楊錦綸說。
「太謝謝了。」
「怎麼,你要在這手稿的來歷上做文章嗎?嗯,這倒是個不錯的宣傳點。」
「呵呵,先把來歷搞清楚,再看看有沒有搞頭。」費城將錯就錯,也不去澄清。
似乎開始明朗了,是一位朋友在近期送給費克群的。以費城對叔叔的瞭解,費克群不會隨意收不熟悉的人的禮物。
費克群的朋友圈,隨著他的死已經消散了,可是費城卻想到了一個很有效的法子。費城身體微微發熱,甚至有就要揭開真相的預感。一刻都等不了,費城趕到費克群的住所,找出了他的手機。這位送出詛咒手稿的人的名字,應該就存在手機通信錄裡。他打算用笨辦法,照通信錄一個個打過去。
手機早沒電了,費城等不及,一邊充電一邊打。儘管他不久前在網上看到一個帖子,裡面嚴厲禁止這種行為,因為這有觸電的可能,並且已經有人被電到滿臉焦黑。
費城沒有用自己的手機撥打,因為對名單裡很多人來說,如果看到一個陌生來電,可能會選擇不接。當然,也許還有一點點惡作劇心理。
這的確是個有些詭異的情景。在死者的屋子裡,用死者的手機撥出電話。而對鈴聲響起接電話的那些人來說,他們從來電顯示上將看見一個死人的名字。
真的有很多人被費城嚇到,向他們略微解釋一番後,費城能分辨出那些突然輕鬆的呼吸聲。
費城的心裡也漸漸鬆弛,通過這種奇怪的方式,他的壓力好像轉嫁出了一部分。
費克群存在手機裡的名字並不多,對只打過幾個照面的人,他只會保留名片。當然,縱使名字不多也超過了一百人,費城不停歇地打著,天色慢慢變暗,而後全黑了。
到晚上十一點,他已經把手機通訊錄裡存著的人全都聯繫了一遍。有七個人沒聯繫上,其他所有人,都說自己沒有向費克群贈送過茨威格的手稿。
費城現在不那麼確定了,自己要找的人,在剩下的七個裡嗎?
30
塔羅牌的背面是一樣的,翻開之前,你不知道自己選到哪一張。翻開之後,以為可以看到未來,實際上,依然有著無數的分岔。等到一切發生的時刻,轉回頭去看,其實全都在選定的那張牌裡。
命運就是這樣的。
阿古又在玩塔羅牌。
他曾經不信命,現在很信。可能不能把命算出來,他不知道,而玩塔羅牌,主要也不是為了算命。
翻開的這張大阿卡娜,是「塔"。一張倒置的「塔"。
這張牌看上去就很亂,烏雲、雷電、墜落的人,崩塌的殘片。倒置的「塔"和正位的「塔」有多少區別呢,阿古拿不準。看上去,除了那兩個頭朝下摔落的人,變成了頭上腳下之外,似乎沒多少改變。
這不是個好兆頭,會有控制外的情況發生。想到這裡,阿古皺了皺眉,扭頭往夏綺文的方向看了一眼。當然,只是往那個方向看一眼而已,中間隔著窗簾和數十米的距離,除了架在窗前的望遠鏡,阿古什麼都看不見。
阿古把塔羅牌裝回盒子,為自己的小小擔憂吹了聲悠長的口哨表示嘲弄。
口哨聲在房間裡盤旋了幾圈,低落下去之後,阿古聽見了聲音。
這是一聲婉轉的哀歎,深深吸入的空氣在五臟六腑繞了幾個來回,從合成了縫的嗓子眼裡游絲一樣擠出來,又慢慢低沉,帶著十分的不情願。
而後是一聲極輕的「吱啞」。
「現在才起床。」阿古咕噥了一聲,在本子上記下夏綺文起床的時間:2006。11。3,09:43。他的眼前描繪起夏綺文臥室裡的情形:夏綺文才坐起來,正靠著床背,也許一時間還不想下床。她穿著某件絲質睡衣,多半是吊帶的,因為剛坐起來,衣服散亂著,可能一邊的吊帶滑落下來,露出半抹胸。
竊聽器傳輸回來的聲音開始多了起來。夏綺文下床蹬上拖鞋,一拖一拖發出「沙沙」的聲響;而後是幾分鐘的靜默,她在上廁所,因為沒有關上門,所以阿古裝在客廳裡的那個靈敏的竊聽器,收到了兩聲低沉的喘息,讓他又一次興奮起來;而後是衛生間裡一些叮叮哨哨的碰撞聲,細微的電動馬達聲,水聲,夏綺文開始洗漱了。
所有的這一項項,阿古全都記下來,詳細,精確,清楚。他會有很多聯想、腎上腺素分泌激增、週身燥熱、口津增多,但這些全都不會影響到他「幹活」。他努力讓自己越來越有克制力,只有先克制自己,才能把握別人。
阿古側著耳朵,分辨著各種各樣的聲音,以此判斷夏綺文此刻正在幹什麼。這是一項非常耗神的工作,並且有很多時候,光從聲音並不能知曉一切。比如現在,阿古猜想夏綺文正在吃早餐,但畢竟不能確定,更不知道她吃的是什麼。好在,這並不重要。
夏綺文的腳步聲又在臥室裡響起,她似乎向著床走過去。腳步聲停下之後,響起輕微的聲響,這是一些小顆粒在狹小空間裡相互碰撞,才會發出的聲音。
阿古立刻猜到了,夏綺文是在床頭櫃拿起了那個藥瓶。於是,他又在記錄上增加了一條:10:33,早餐後,服用……
一會兒,阿古又聽見另一種聲響。這是脫衣服的聲音,夏綺文把睡衣換下來了。他嘴裡發出「嘖嘖"聲,用手狠狠搓著嘴角的疤。
他站起來,在房間裡轉了幾圈,蒼白的臉色泛起病態的紅暈,呼吸也急促起來。
他又想到了那張塔羅牌。要把一切都掌握在手裡,這個想法讓他最終下了決定。
他拿出手機,撥了一個號碼。
「我是阿古啊。」他說。
「哈,阿古,這次打算要哪種貨?」一個細細的聲音興奮地問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