找一個二十三年前死的人,說難不難,說易不易。等我開始著手想要查找的時候,才發現忘了向游芳問一個信息,要是游芳不肯說或者不知道,找起來就真的很麻煩了。
好在我電話打過去,游芳很痛快地告訴我,張金龍死的時候在上海。
他是死在上海的,而上海市民政局,該對歷年死亡者有統計匯總才對。
普通人去找民政局查死者材料,是一定被吃閉門羹的。這種東西算不算機密不清楚,但民政局肯定沒有向市民提供這項服務的義務。記者就不同了。
跑民政的記者陸青書剛參加完民政局組織的記者旅遊團回來,拍著胸脯說沒問題,政府機關和對口的記者是一種互利互惠關係,雖然常有記者不小心惹某位領導生氣,但總的來說,這種無關緊要的小事,還是能辦成的。
可是過了一天陸青書很不好意思地來找我,說民政局1982年的死亡信息沒輸進電腦,查起來太費人工,說要查行,得自己過去。陸青書說可以幫我打個招呼,如果我高興跑過去查的話。
我當然說願意。
回去和六耳一說,他高興之餘,表示要和我一起去查。
「雖然沒你和我媽說得那麼誇張,但瞭解我父親的情況,的確是一直以來我的一大心願。所以,我不能讓你代我完成這個心願。現在我已經可以出門了,兩三小時裡別人不會發現太大的異狀。再說,我一發現毛長得長了,隨便找個廁所躲進去刮乾淨就行。」
上次我問出了他父親的名字,六耳奇怪的很,逼問我是怎麼在他媽嘴裡把話套出來的。我把實情招供後,他大叫大嚷,說我太能扯蛋,和我鬧了好一陣。我一邊和他折騰,心裡卻挺高興,這說明他已經漸漸從陰影裡走出來了。
所以我稍微叮囑了六耳幾句,就答應了他。
週二的上午我起了個大早(當然是針對我而言的大早),和六耳一起,到了上海市民政局。
宣傳處的小呂昨天已經在電話裡和陸青書說好,見了我們說了幾句客套話,就領我們到檔案室。
這個檔案室原本的空間相當大,可現在被一排排的鐵製檔案櫃佔滿了地方,只留下幾條狹窄的小路。
每個鐵櫃的門上都貼著年份標籤,小呂把我們領到貼著「1982」標籤的兩個鐵櫃前,說:「你們自己找吧,太多了。看完放回去,別弄亂了。」
他打開門,只見兩個櫃子裡塞足了鼓鼓的牛皮檔案袋。
「這麼多啊。」我驚歎。
小呂苦笑:「是啊,要是少的話,不用你來我就幫你們找了。那時候上海的年死亡率大概在千分之七左右,算下來每個月的死亡人數都快上萬,嘿,你們慢慢找吧。」
游芳告訴我的死亡時間是夏天,為了保險起見,我把標著五、六、七、八、九月的檔案袋都找了出來,有二十多個。
我和六耳穿的都是牛仔褲,不怕髒,就這樣直接坐在地上,一人一個牛皮袋開始看。
一個牛皮袋裝了一百張紙,每張紙上是二十個人的簡單死亡記錄。也就是說,一個檔案袋裡是兩千人的死亡檔案。
雖說一張紙一眼就掃了過去,可看到後來眼力明顯不行,有時得停一停再看,免得錯過。
眼花不算,頭也慢慢暈起來,然後是腰。還真是件苦活。
第三個檔案袋看到一半,我撐不住停了下來,站起身子鬆鬆肩挺挺腰。往六耳那邊一看,居然見他已經看好了六個口袋。怪怪,怎麼會比我快一倍,我已經看得很努力了啊。
再看六耳換紙的速度,果然迅疾的很,基本拿起來停留一兩秒鐘就換另一張。這種速度只看一張兩張拚一拚還可能行,這麼一大堆看下來還保持這樣的速率,真是太牛了。
「六耳,你怎麼看得這麼快,有練過嗎?」我忍不住問他。
「有嗎?」他停下來看看我。
「怎麼沒有。」我指了指自己看好的兩包:「你比我快一倍多呢。」
六耳瞧瞧我的戰績,又看看他自己的,也有些意外:「真是這樣嘛,可我也沒覺得自己有多快,讀大學唸書的時候也沒覺得自己比別人看書快啊。」
我心裡暗自琢磨,我看東西絕不能算是慢的,如果這是六耳的正常速度,早該在讀書的時候體現出來了,沒道理自己不知道啊。
「或許他體內又有了什麼新變化,但是表面看不出罷了。」忽然之間,我想起梁應物對我說的這句話。
他只是無心之語,難道竟然說中了嗎?會不會這一目十行的能力,就是多出來的那0.3%所造成的?
我瞧瞧繼續以驚人速度看檔案的六耳,輕輕搖了搖頭,給自己做了套眼保健操,坐下接著看。
「張金龍!」六耳叫起來:「找到了!」
在我連忙湊過去的時候,六耳突然垂頭喪氣地歎了一聲:「唉呀,57歲死的。」
「張金龍這個名字很普通,同名同姓的一定很多,這些檔案我們總得都看一遍,然後再把叫這個名字的人列在一起篩選。」
檔案室裡紙張「嘩嘩」地翻動聲一直持續到上午十一點十五分。所有的檔案都看完了。由於六耳一個頂倆,比我預計的要提早不少。
我站起來挺腰的時候,一陣頭暈眼花,這活勞神費力,多干肯定折壽。
加上最先找出的那位57歲的張金龍,一共找出三個。年齡分別是57、69、24,哪個才是我們的目標十分明顯。
我和六耳湊在一起看這短短的死亡檔案。
死亡時間是1982.8.13。
張金龍,死亡年齡24歲,火化地西寶興路火葬場。
這份檔案是我先找到的,那時我在震驚之後,默不作聲地放在了一邊,就是希望六耳能晚些看到,或者找到另一個符合條件的張金龍。
因為,在死亡原因一欄裡,寫的竟然是「槍斃」!
六耳的臉離我不到十厘米,可我不敢轉頭看他此時的表情,我甚至不願意去想像。
他尋找了這麼多年的生父,多少次令他午夜夢迴,多少次想像過父親的身影和面容。我想,在他越來越憎恨母親的時候,也一定把父親的形象塑造得高大而完美。
可是現在,「槍斃」這兩個字把一切瞬間敲得粉碎。
粉碎!
「這,就是爹?」六耳問。
我不知道他在問誰,問我?問他自己?還是問老天?
我沉默著。
這就是游芳始終不願告訴兒子的原因吧。
他的父親是個槍斃犯!這樣的事實,怪不得要對年幼的兒子隱瞞。
可張金龍是犯了什麼重罪才被槍斃的呢?
這份檔案上沒寫,簡單的幾欄,再沒有其它信息。
「我去一次廁所。」出民政局前,六耳對我說,尾音有些顫抖。這是從剛才開始,他說的第二句話。
我在廁所門口徘徊了很久很久,他刮手和臉上的毛原本用不了這麼多時間。
我看著他的臉。在眉角、臉頰和嘴角,有三道傷痕。
我能想像他在刮的時候,手抖得有多厲害。
「走吧。」他說。他的眼神望向下方,整個人散發出濃濃的悲傷。
我和他慢慢地走在路上,並沒有直接叫車回家。
天陰著,空氣的濕度很高,悶熱。
「人不是為別人活著的,你活著因為你自己。」我說。
「我知道。」他說。這讓我意外。
「我媽肯把爸的名字告訴你,說明她覺得,到了我去面對這一切的時候了。」六耳雙眼看著前方:「你別擔心,我能抗下來的。」
我心中寬慰,一連串的打擊,終於讓他成長起來。
「接下來……咦?」
「怎麼了?」我順著他的視線望去,前面人行道上一個小孩正捂著腦袋,蹲在地上大哭。
「呃,沒什麼。找個地方吃午飯吧,我餓扁了。」
找了家小店走進去,叫了兩份蓋澆飯。我覺得六耳剛才不會無故驚訝,他不講就算了,應該不會是很重要的事吧。
「接下來怎麼繼續,到市局去查張金龍詳細的案件嗎?」
「為了什麼槍斃當然要查,可我在想,是不是先從火葬場那邊著手。」
「火葬場?」六耳奇怪地停下筷子:「那有什麼好調查的?」
「調查你父親的事,不就是懷疑你的變異,是他遺傳的嗎?」
「那和火葬場……唔。」六耳停了下來,似乎有些猜到。
居然這麼快就猜到原因?我在心裡稍稍嘀咕了一下,繼續說下去:「人嘛,光溜溜地來光溜溜地去,他身上有什麼異樣,一定瞞不過火葬場的燒屍工,說不定過了那麼些年,燒屍工還會有印象呢。」
六耳點頭:「這是個好法子,什麼時候去?下午?」
「別這麼急,二十幾年前的事,也不急在這一兩天。下午我是要上班的。明天或後天上午吧,我以前採訪過西寶興路火葬場,到單位翻翻名片打個電話,要方便許多。」
「英雄。」
我正坐在電腦前發愣,愁今天的稿子,肩膀就被重重一拍,力量大的讓我在椅子上歪了下。轉頭一看,蘇世勳摩拳擦掌衝我微笑。
「幹嘛!」我揉著肩膀瞪他。
「沒事,沒事。」蘇世勳仰天打了個哈哈:「英雄見面,惺惺相惜一下嘛,近來可好?」
什麼近來,一天見幾回的人。看樣子這活寶今天心情好,又逢人發瘋了。
「好個屁,昨天宗而部務會上說我最近稿子少你又不是沒聽到。」
「啊,哈哈,那你忙,你忙。」蘇世勳抱拳作了個揖,快步溜到他位子去了。
搖了搖頭,我撥了個內線電話給楊華。
「是我,那多。」
「靠,就這麼幾步也懶得走啊。」
「不是這樣方便嘛。」
「哎呀,要聽故事的時候把我座位圍得水洩不通的,沒故事聽了連腳都不願意挪動,真是人情冷暖世太……」
「得了得了,你別貧了。」我打斷他。
「對了,最新的消息,警方暫時不準備對那幫神秘人下通緝令了。」
「哦,為什麼?」
「說是到目前為止沒有嚴重威脅普通市民的正常生活,也沒有給上海這座國際大都市造成嚴重負面影響,所以就作為一般案件偵破。上次的限期破案好像也不了了之了。」
「一般案件?那怎麼破得了?」
「估計上頭就是這個意思。本來也沒有什麼線索,正好下坡。對了,你找我什麼事?」
「可能過幾天要到市局調個二十幾年前的卷宗看看,想你幫我打個招呼。」
「二十幾年前的案子?查那東西幹嘛?」
「……我一個朋友父親的案子,我朋友不太清楚當時的情況,想瞭解一下。」
「這個……」楊華語氣間有點猶豫。
「怎麼,有麻煩嗎?」
「本來是沒什麼問題,不過因為報神秘人那個案子,和局裡有點……正在努力修補關係中呢。你不還要等幾天嘛,到時候你把情況告訴我,總盡量想辦法解決了。」
「失之東榆收之西榆,這結果你在做之前就該知道了吧,捅出這麼大的新聞來,你沒被直接踢出公安條線就算好的了。」
和楊華再隨便聊了幾句,掛了電話開始找西寶興路火葬場張副館長的電話。楊華那裡,過幾天再問他吧,估計他又要請客,在飯桌上用酒來補回感情了。
這幾天颱風過境,和張副館長約了三天後的上午。
西寶興路是條不寬的路,殯儀館兩側都是賣花圈冥紙畫像靠死人過生活的。到那兒的時候十點不到,雖然不像前幾天風大雨急,但天也沒放睛,還是陰著,但挺涼快。
從門口往裡走,哀樂的聲音就越來越響,夾著哭天搶地的悲嚎聲,身邊來來往往的人神情肅穆,讓我這個原本沒什麼的人心裡也開始堵起來。
「上次的稿子真是要謝謝你。」張副館長見了我就客套。
「小事情,不過這次可是麻煩館長了。」我笑著說。
「哦,不過你要查這幹嘛呀。」
我看了眼站在旁邊一身不響的六耳,說:「我這朋友沒見過父親,他爹生前也沒留照片畫像下來,所以想找到當時處理他爹遺體的師傅,問問還記不記得長什麼樣。」
張副館長皺起眉頭:「都這麼多年了,哪個還能記得呀。」
「他就是個願望,也知道多半人家記不得了,可不來一次不死心呀。」
張副館長看著六耳歎了口氣,點點頭,點了個工作人員領我們先去察焚化記錄。
這兒的記錄比民政局的好查許多,很快就查到了。
家屬的簽名是空著的,旁邊註明了「提藍橋監獄」,看來屍體是從那裡送過來的。遺容整理一欄也空著,焚化欄上有個龍飛鳳舞的簽名。
還沒等我看清楚那幾個是什麼字,領著我們的那個工作人員就說:「原來是老盧啊。」
接著他向我們介紹,老盧是殯儀館的老員工,七十年代就進館工作,直到現在還沒退休呢。
「今天他在嗎?」六耳問。
「在,我領你們去。」
他領著我們在哭喪的家屬之間穿梭,走了幾步停下來,回頭對我倆說:「我看……就這樣去也不太好,那種地方,你們也一定不願意待的。這樣,我先領你們在小會客室等著,我再去叫他。」
我們當然說好。
到了會客室他幫我們泡了兩杯茶,他出去打了個電話,回來告訴我們,老盧正在工作中,稍等會兒就過來。
所謂「正在工作」,不用他解釋,我也能猜到,就是在燒屍。
蘇世勳那個該死的傢伙有一次在飯桌上給我們繪聲繪色地講火葬場是怎麼燒屍的。要燒兩爐,第一爐剝光了推進去燒,然後燒到半焦推出來,把骨頭撥弄一下,再接著燒。有個女兒本想守著母親遺體到最後,看見第一爐燒完推出來的骨頭,當場就暈過去,後來做了兩年多惡夢。
所以我現在想到燒屍,也不由自主的聯想到蘇世勳說過的故事,心裡一陣不自在。
一直做這種工作的人,神經肯定非常堅韌,用從前的說法,就是陽氣很重。整天看這種東西,就是真撞見鬼,也不見得會多害怕吧。
等了大約近半小時,一個穿著藍色工作服的中年漢子走了進來。
「老盧,你可來了。我來介紹一下,這位是《晨星報》的那記者,還有他朋友游先生,這位是我們殯儀館的先進工作者老盧。這樣,你們聊著,我就不陪了,等會結束你們還要找張館長吧。」
「不了,聊完我們就走了,你代我們謝謝張館長。」
會議室的門被輕輕帶上,我仔細看坐在對面的老盧,他黑裡透紅的方臉,濃眉,額上的皺紋刀割般清晰深刻。
「有什麼事,說吧。」老盧很直爽地問。他的聲音不是想當然的洪亮,而是沙啞的。
「呃……」真要問的時候,卻又不知道從何說起,二十多年燒過的一具屍體是否記得,這樣的問題真是有些荒唐。
「其實是我的事。」六耳忽然開口。
「因為我父親是被槍斃的,所以我母親不肯告訴我他的情況,連相貌也不說,家裡也沒有父親的照片。我們查到當時父親被槍斃後的遺體是您火化的,所以想問問您是不是記得他的樣子。」
「這樣啊。」老盧的眉頭一皺,額頭上的皺紋隆起來,更深了:「我每天都燒這麼多人,怕是很難記了,他是什麼時候燒的?」
「是1982年8月13日下午。」
「啥?八二年?」老盧瞪大了眼睛:「你開玩笑吧,二十多年前的事哪能還記得。」
「您再想想,哪怕是身上的什麼特徵也好。」我提示他。
「難吶。」老盧歎著氣搖著頭。
「八二年的時候,您有沒有燒過讓您印象深刻的屍體,比方說感覺很古怪的?」
「特殊?」老盧眼睛一亮,問六耳說:「你說你爹是被槍斃的?」
六耳點頭:「是的,所以應該是連遺容都沒人整理,直接就推您這兒燒了。」
「什麼時候來著?」
「1982年8月13日下午。」
我和六耳齊齊看著老盧,希望他能回憶起什麼來。
「八二年八月十三,八十年八月十三……槍斃的……」老盧嘴裡念叨著,努力回想。
他粗大的指節敲著桌子,一下一下,牽著我們的心跳。
他會突然記起來,曾經燒過一個全身長毛的人嗎?
「應該是了,是提籃橋送過來的吧。」老盧停下敲擊說。
「是的。」我和六耳興奮起來。
「叫什麼名字?」
「張金龍。」
「張金龍,張金龍。那是你爹啊。」老盧看著六耳的眼神很奇怪。
「是的。」
「你們剛才查過焚燒記錄吧,記不記得在這個張金龍前後的焚燒記錄,那幾個人是不是也是槍斃犯?」
「呃……」我回答不上來,這倒沒注意。
「是的,我看到連著幾個人都是槍斃的。」六耳說。
「也是沒人給整理遺容吧。」
「是的。」六耳點頭。沒想到他看得這麼仔細。
「沒錯。我想起來了。你知道為什麼沒人給他們整理遺容嗎?」老盧問。
「難道不是因為槍斃犯所以不給整理嗎?」我說。
「槍斃犯一般也是要弄一下的,當然不會像普通死者那樣仔細。人都死了,再大的罪也清了,讓他們乾乾淨淨地上路。可是那天送來的這批,沒有人肯給他們弄。」
「那是為什麼?」我問。怎麼會一批都沒人肯整理,難道有隱情的,還不止張金龍一個人?
「那時候做這項工作的,都是女工,她們之所以不肯做,」說到這裡,老盧又看了一眼六耳:「是因為這些被槍斃的,都是作案纍纍的強姦犯!」
我一時張大了嘴。張金龍竟然是強姦犯!
自從知道張金龍是被槍斃之後,我設想過許多他被槍斃的理由,殺人放火貪污,甚至連政治犯都想到了,就是沒想到是強姦犯。
六耳坐在那裡,也沒有說話。
「看樣子你們還不知道啊,就是因為是強姦犯,不知壞了多少姑娘,所以那些女工才不願意整理他們的屍體,讓他們用最難看的樣子進焚化爐燒掉。」
他看著六耳,歎了口氣:「你爹張金龍就是其中一個,也怪不得你媽不肯告訴你。」
我心裡突然像被錘子敲到,張金龍是強姦犯,那是不是說,游芳是被強姦,才生下游宏這個兒子的?
再想想,游芳不記得張金龍確切的死亡日期,不知道張金龍幾歲,就是因為他是被強姦的,此前根本不認識張金龍這個人!
或許她是知道張金龍被槍斃的時間的,但她強迫自己忘記了,她要忘記這個人,忘記那段經歷。所以對那麼寵愛的兒子,她也絕口不提張金龍。
偷眼瞧六耳的臉,並沒有很激動的表情。我覺得他平靜的可怕,平靜的……很悲哀。
他一定也想到了。
「小伙子,你爹是你爹,你是你,別搞混了,好好過日子吧。」老盧沙啞著嗓子對六耳說。
「那,您還記得那個張金龍長什麼樣子嗎,有什麼特別的地方嗎?」我問。
「長什麼樣子真的記不住了,還能有什麼特別?都有手有腳,腦袋上一個窟窿。都一樣。我是因為那批都是強姦槍斃才記起來的。」
「盧師傅,」六耳開口了,他的語音比平日低了一點,其它就沒什麼異常:「謝謝您告訴我這些,可是強姦犯不是一般不判槍斃的嗎?」
聽六耳一說我也意識到了,讓我更驚訝的是六耳在現在的心情下還能想到這點。
「這就是為什麼我對那批人印象深的原因了。你們年紀小不知道,這在當時可是轟動一時的大案子啊。從八一年到八二年,突然有一大批瘋狂作案的強姦案,搞得天黑都沒有女人敢出門,城裡每天風言風語的傳,說昨天又有多少個姑娘遭殃。不單是上海,好像許多省市都出現了這種情況。這批人搞的影響太惡劣了,抓住以後,情節特別嚴重的就槍斃了,這些死的啊,每個都起碼壞了十幾二十人呢。」
「這麼說是流氓團伙?」
老盧搖頭:「奇怪就在這點上,這些人彼此都沒關係的,卻幾乎在同一時間段裡冒出來四處作案。最後槍斃的時候可轟動了,所有人都拍手稱快,要不二十多年前的事了,我怎麼都想不起來啊。」
離開西寶興路殯儀館的時候,正想安慰六耳,他卻說沒關係。
「雖然他犯的罪出乎我的意料,但並不是什麼接受不了的,我現在什麼都能接受。這就是事實,不管我怎麼想他就在那裡,早已經發生了。」
「那……還要繼續查下去嗎?」我問。今天老盧已經說得很明確了,那些個槍斃犯並沒有哪個特殊,要是真如我們所想,張金龍是個毛人的話,他一定記得的。
「查。我想確認一下,我媽到底是不是被他……」
我一愣,似乎事情已經挺明顯了啊。再一想,又暗罵自己糊塗了。有能力查清楚的事情,還是不要憑主觀推斷的好,主觀推測往往要出錯的,我也不是沒碰到過啊。特別是自己母親的事情,六耳能不小心嗎。
這樣一想,張金龍是否是毛人一點上也就不是沒有疑問了。
我點頭對六耳說:「好的,而且我想,老盧沒說發現全身長毛的人,並不代表你爹真的就不和你一樣。想起來要是真全身長毛,這樣的遺體,警方要麼自行處理,交給殯儀館也會把毛刮去,以免驚擾市民,傳出各種不實的說法。」
回去的途中,我注意到六耳不時的走神。這幾次陪他出來的時候,發現過多次這種情況,問他怎麼回事,卻只是笑笑搖頭。
「我覺得你有什麼事瞞著我。」這次,再他再次搖頭後,我很直接地對他說。
六耳呆了一呆,若有所思地說:「是有些事情,但不是存心瞞你。等我自己搞清楚之後,一定告訴你。」
他自己都沒搞清楚,那是什麼古怪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