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能打個電話嗎?」這是我第三次提出同樣的要求。
「不行,和你說過多少遍了,聽不懂中國話嗎?」看守所的員警對我惡狠狠地說。
「就算我是殺人嫌犯,也不會沒有和外界通訊的自由吧。何況我是冤枉的。」我抗聲說。
「等北京警方來人把你押走,你和他們去提要求。在這之前,我們這裡可不能出什麼岔子。」
「我不會亂打電話的,就是讓朋友幫著照顧一下父母,讓家裡安心。」我急著說,被困在這裡,要是連電話都沒得打,可真是求助無門了。看看眼前這年紀不大的小警察毫不在意的樣子,我又試探著補了句:「您抽什麼煙,我讓家裡給您帶條來?」
這警察「嗤」了一聲,道:「這算什麼,我還圖你的煙?」說著他打量了我一番,微微點頭,說:「這樣吧,你填張申請表,要打給誰,準備說些什麼內容。我看看再說。」
這是在廣州的一個看守所裡。
我從海防艇上下來的時候又是一個深夜,直接被押上了警車,如果不是特意問了句,還不知道身處何地呢。
我對廣州的印象並不是很好,相比上海,這裡的治安要差一截,火車站更是出名的混亂,幾次來廣州出差,都提著一顆心。沒想到這次來,卻沒了提防別人的資格。
「喏。」紙和筆從門上開的窗裡遞進來。
「好好想想該怎麼寫。」他用不知什麼東西鐺鐺敲著鐵門,好像要敲打敲打我的腦袋。
看樣子最多只能打一個電話,我曾想過打給父母,很快自我否定掉了。這事情和他們說不明白,徒增他們的擔憂,對於解決我目前的困境,他們是幫不上忙的。
思來想去,靠得住並且有能量的朋友,就只有梁應物一個人。
我在紙上寫了我和梁應物的多年同學關係,他的大學講師身份,以及托他照應父母的大致通話內容。
梁應物的另一重身份我自然不會寫出來。普通的警察,是不可能清楚他所服務的X機構是個怎樣的系統的。
由於我最終要被押解去北京,所以他們還未給我換上囚服,穿的還是原先的衣物。我把褲袋裡的一張百元票取出來,塞進一折二的申請表裡。我想這就是那小警察的言外之意吧,就是不知這點能不能讓他點頭。
我的錢包連同行李都被警方封存,這點錢忘了是哪一次打牌從李建手上贏來的,因為不多就順手塞進了褲袋裡。
我把紙筆遞還出去,然後聽見他把折起的紙打開。
沒有一點動靜,他彷彿沒看見那張人民幣,一聲不響的慢慢走開了。
「是我,是我,那多!」電話接通的那刻,兩日來的驚心動魄齊湧上頭,身處這步田地,一時百感交集,不禁語塞。
百元遞出不到半小時,我就被領到了給嫌犯打電話的專機旁。我想,這電話應該是有監聽的吧。
「別超過五分鐘。」那警察說了一句,往旁邊讓了讓,卻並不準備迴避。
一根電話線連起的是兩個世界。
我鎮定了一下情緒,然後把此刻自己的處境告訴了電話那邊的梁應物。
饒是梁應物鋼絲一般的神經,聽到我此刻居然是個殺人嫌犯,被關在廣州,也不由得大大吃了一驚。
我只有短短五分鐘,所以沒法和他講詳細的情況,直接告訴了他死者是誰,以及突然出現在我手裡的匕首。
在我用急促的語速說到應是有人把匕首輕巧地塞給我,但實際上周圍又看不到人時,梁應物只是安靜地聽,並沒有過激的反應。
倒是旁邊的警察輕聲冷笑,在他看來,我用這好不容易爭取來的五分鐘,和朋友說什麼憑空出現的匕首,顯然可笑之極。我說的和先前申請的顯然有所不同,此時他倒也不來管我。
梁應物所在的X機構專事研究各類異常現象,我經歷的事一般人會覺得荒謬,可他卻不會認為我在胡言亂語,反而會認真對待。
我讓梁應物去安撫一下我父母,先別趕著來廣州或北京,該怎麼說他看著辦。
估算著快到時間,我又想起一個人,對梁應物說:「上海市公安局特事處的郭棟和我有些交情,你和他說一下我的情形,看看他有沒辦法。」
在警察的示意下,我匆匆結束通話,梁應物最後說了三個字:你放心。
其實肯定沒有什麼規章條例說我打電話不能超過五分鐘,但俄羅斯首富霍多爾科夫斯基進了監獄也得乖乖勞動縫手套,管你外面什麼身份,這一畝三分地警察說了算。
打了這個電話,我多少放鬆一些,梁應物是我所能想到的最強援,X機構雖是不公開的官方組織,但他們在研究各類怪異事件的同時,也不可避免的會和各種各樣的勢力體系打交道,梁應物作為頗受器重的研究員,在這個社會裡他的能量絕對要比普通政府官員強得多。
而郭棟,去年底我和他合作化解了一場巨大的危機,他本身是公安系統的人,處理我的事情要更便利些。
有這兩個人幫忙,想必最起碼我能得到公正的對待,所遭遇的蹊蹺怪事,不會被當成我的憑空臆想而忽略過去。
「想什麼呢,這邊!」我後背的衣服被那看守警一把抓住。
「怎麼,不是回去嗎?」我記得拘留室的方向,沒走錯啊。
「誰和你說現在回去?審你了。」他推了我一把,讓我往另一個方向去。
「是北京的公安來了嗎?」我一邊走一邊問。
「沒來我們就不能審你了?」他不耐煩地回答。
著實搞不明白,我只是嫌犯,還沒定罪呢,問一句話用得著這樣嗎,再說還收了我點小賄賂,雖然金額不大。
在審訊室裡等我的是個中年警察,虎著臉,面目陰沉。
去年在上海我也被「冤審」過一回,不過半天之後誤會就解開了,什麼苦頭也沒吃。那次是郭棟幫了忙,這次會怎麼樣?看著面前警服中年人嚴肅的臉,我心裡一點底也沒有。
「人不是我殺的。」我搶先對他說。
「姓名?」
「警官,雖然我所說的你可能難以相信,但……」
「姓名?」中年警察用相同的口氣重複了前一個問題。
(2)
「那多。」我歎了口氣回答。
「真名嗎?」
「是的,這你們很容易就能查到的。」
「性別?」
「男性。」
這樣回答的時候我心裡想,如果他接著問「真實嗎」,我就回答「從出生以來就沒變過,而且這更容易查證」。
這種情形下還有心情自娛,和梁應物的電話真是讓我大大減壓了。
對面的人顯然沒有這樣的娛樂精神,他又問道:「職業?」
「記者。上海晨星報社記者。」
我以為接下來他該進入正題,問我案情了。沒想到中年警察神情緩和下來,甚至微微露出了些許笑容,問道:「你是跑什麼的?」
「我沒有固定條線,是機動部記者,跑突發新聞,或者讀者打電話提供線索。」
「就是要隨時待命嘍,那可挺累的啊。」
「是挺累的,不過跑了幾年也習慣了。」我小心翼翼地回答,不知道他為什麼把審訊變得好似嘮家常。
「看你模樣挺年輕的,干記者這行幾年了?」
「我零一年當的記者,到今年第六年。」
「哦,還不算很長嘛。」
「我那個報社歷史不長,而且流動性大,我這樣呆足五年的記者,算是資格很老的了。」說到這裡,我彷彿有種錯覺,這不是警官在審嫌犯,卻像我在和一個採訪對像聊天。
「是嘛,看樣子你還挺受器重的呢。」中年警官微微一笑,溫溫和和地隨意問了句:「那小刀子哪兒買的,品質不錯啊。」
我張了張嘴,一時語塞,過了一兩秒鐘,心臟才後知後覺的兇猛收縮。
這傢伙在套我的話!
他這樣淡淡一路問下來,前幾個問題都是我隨口可答的,心理上的慣性,讓我下意識地準備回答他的關鍵問題時,才發現我根本不知道這個問題的答案。如果那匕首真是我的,很可能順口就說了出來。
這個老刑偵可厲害得緊啊。
中年警察看我張口卻沒說話,大概是以為我臨時把話收了回去,卻也不著急,笑了笑,又說:「看見那麼多血,會不會很慌?」
「看見那種場面,是有點慌,不過誰都會這樣的。」
警察點了點頭:「一般來說,第一次殺人是會這樣,你還是好的,很多人會嘔吐。」
「我是說任何一個人看見這樣的兇殺現場都會很不適應,我是第一個現場目擊者,而不是殺人犯。」我連忙分辨。
「你以前認識死者楊宏民嗎?」
「不認識。」
「這麼說一切都是一場偶然嘍,你發現了一個兇殺案,可不管是兇手還是被害人都和你沒有一點關係?」
「的確,是這樣的。」
中年警察又笑了,這次他的眼睛瞇起來,像已經瞄準了獵物的獵手。
「你那麼肯定你和死者沒關係,也不認識他,那麼有許多人看見的,在太平洋翡翠號游泳池裡發生的那場衝突,和楊宏民差點打起來的,是另一個那多嗎?」
我憤怒地站起來,向他大聲說道:「你在玩文字遊戲,警官先生。我指的是在這場旅行前,從來沒見過楊宏民這個人,我甚至沒有聽說過他。而後一個問題,你利用我急於證明自己清白的心情設了個語言陷阱。難道你打算以這樣的把戲來給我定罪嗎?」
警察的眉毛挑了挑,好像對我的反應略有些意外。
「當然不是。」他回答:「請你坐下。」
我瞪著他,重新坐下來。
「那多先生,在我看來,你這種徒勞的辨解是毫無意義的。我相信你之前從來沒幹過類似的事情,以至於殺人之後愣在現場,甚至你都不懂戴副手套,做點最基本的掩飾工夫。」他不緊不漫地說著,好像已經吃定了我。
「什麼?什麼手套?」我不明白他話裡的意思。
「匕首上的指紋鑒定上午已經完成了,你的指紋很清楚地印在上面。」
「那是當然的,不知怎麼回事匕首到了我的手裡,我不否認我接觸過匕首,有我的指紋沒什麼好奇怪的。」
「你沒明白我的意思,那上面只有你的指紋,殺人的凶器上只有一個叫那多的記者的指紋,而沒有什麼你聲稱的另一個兇手的指紋。兇手只有一個,那就是你,那多!」說到後來,中年警察已經聲色俱厲,他狠狠地錘了一記桌子,把桌上的茶杯震得跳了跳。
「只有……我的指紋?那肯定是真正的兇手戴了手套。正如你所說,打算殺人的兇手會做最起碼的掩飾。」我定了定神,說道。這個結果其實我已經想到了。
「哦?」中年警察冷笑著說道:「這麼說來,所有人都在宴會廳裡的時候,你獨自一人跑到甲板上去也是偶然嗎?你是去幹什麼的,突然想吹吹海風,還是專程前去發現一個謀殺現場?」
「有人給了我一張紙條,讓我到甲板上去,說會有改變我命運的東西。看來是有人想好要栽贓給我。」
「誰給你的紙條?」
(3)
「不知道,它突然出現在我的空酒杯裡。」
「就像突然出現在你手裡的匕首那樣?」警察以嘲諷的口氣問我。
「是……的。」我覺得自己回答得無比艱難。
「那麼紙條呢?」
我無言以對,許久才黯然回答:「掉了。」
的確是掉了,我記不清楚看了紙條之後,是捏在掌心裡,還是順手放進褲袋裡。不管是哪一種,現在它已經不在我的身上,肯定是在保安撲上來的時候,掉在甲板上了。現在早已經被清掃進海裡。
可這個真實的答案,現在說出來,顯得這樣軟弱無力,如果我是對面的警察,都絕不會相信的。
「如果我真的是兇手,又怎麼會大聲叫人來呢,那不是自投羅網嗎?」
中年警察以一種憐憫的眼神看著我,說道:「因為你慌了。你剛才也承認的,那時你慌了。這並沒有什麼奇怪的,許多人在殺人之後,都會選擇投案自首,親手殺死一個人,那種衝擊力,絕對是事先想像不到的,你驚訝失措之下,大聲喊來了船員。當時你選擇了這樣做,現在為什麼反倒要拚命抵賴,編出這些荒謬的借口?」
「你真的很有說服力。」我苦笑著說:「如果真是我殺了人,也許這時就說了,可惜不是我幹的,兇手另有其人。」
「上午我已經給兩個船員做完了筆錄,他們親眼看見你從死者的胸口拔下匕首,我再次告訴你,你的抵賴完全沒有意義,因為證據確鑿!」
「這是視覺上的誤導,他們其實只看見楊宏民的血噴在我衣服上,然後匕首從我的手上掉下來,他們以為應該看見了我拔匕首,其實沒有,他們的大腦誤導了自己。我希望你請一些好的催眠師為他們做一次潛意思誘導,重現當時的場景。如果你們不認識,我可以推薦上海的……」
「行了!」中年警察瞪起眼睛喝止我。
「你覺得有區別嗎,即便他們看見的是你手裡拿著匕首,也足以定你的罪。什麼匕首憑空出現在你手裡,還有什麼紙條,如果你要編的話,請你編得像一些,好歹你也是有文化的人,不要這麼小兒科!」
他盯著我看,搖了搖頭,又說:「今天你的態度很不合作。還好這個案子不歸我們這裡,現在只是要做個初步的案情說明,否則的話……等到了北京正式審你的時候,你要還是這種態度,有的你苦頭吃。我勸你好好想一想,要知道你這些說辭根本沒有用,殺人動機你有了,就是和楊宏民在游泳池的衝突;目擊證人有兩個;證物也有,凶器上有你的指紋。這些,已經足夠判你了!老老實實地認罪,讓你那些個朋友找個好律師,爭取個無期。」
說到這裡,他又搖了搖頭:「老實告訴你,楊宏民是非常有名的科學家,判你無期都難,要是你現在這個態度,哼!」
他整理了一下筆錄材料,起身出了審訊室,過了一會兒,看守警進來,把我押了出去。
中年警察抱著材料站在走廊裡,彷彿就在等我走出來。我經過他身前的時候,他忽然向我笑了笑。
那是沒有任何善意的笑容。
我很快就知道了這笑背後的含義,關我的拘留室變了。
原先我是單獨的一個小間,大概因為我是涉嫌謀殺的重犯,而且很快要轉押至北京。可現在,我被領進去的,是個比我先前呆的地方大不了許多,卻關了四個人的屋子,連我是五個人。門一打開,撲面一股難聞的氣味,那是汗酸、腳臭和其它不知什麼味道混和在一塊的東西。我一頭紮了進去,鐵門在身後轟然關閉。
三坐一站,四條漢子八隻眼睛一齊向我看過來。
坐在牢門對角角落裡的那個身材瘦弱,鼻尖狠狠彎下去,形成凶狠的鷹鉤,兩隻眼睛瞇成一線,裡面的目光透著陰鷙。
在他旁邊坐著的人一張國字臉,天庭寬廣濃眉大眼,見我看過來,衝我點點頭,笑了笑,很友善的樣子。
我卻沒有理會他,轉而望向另一個坐著的人。那中年警察把我扔到這裡來,顯然是想給我些教訓,這裡關著的幾人都不會是什麼善類,先觀察一下,再想想該怎麼應對。
至於這向我示好的國字臉,要是換了幾年前初出茅廬的我,可能會憑他一張正面角色的臉就給他打高分。不過如今……
要是他真的表裡如一,又怎麼會和那目光陰冷的瘦子坐在一起。他這一笑,只有讓我心裡更多一分警惕,已經習慣偽裝自己的人,多半是因詐騙之類才進來的。
另一個人其實是蹲著的,背倚著牆,離鷹鉤鼻和國字臉一米多點的樣子。他身材矮小,頭頂原本該是刨光的,也不知在看守所裡待了幾天,多出了極薄的一層,估計再關些日子就能長成板寸頭。本來這樣的打扮在混子裡算是頗精幹的,可他目光閃爍,和我一碰就轉開去,弱了三分氣勢多了兩分狡詐。
站著的那個是四人中最彪悍的,比我高一些,將近一米九的個子,渾身筋肉虯結。他並沒有靠著牆,兩隻垂著的手骨節粗大,不斷地張開握緊,握成拳的時候,拳面四個骨節凸出來,如同帶了骨質拳套,張開時則露出手掌中厚厚的老繭。他手上每一次動作,小臂的肌肉都高高鼓起來,上面黑粗汗毛會隨之張開立起,一次又一次,好像有著發洩不完的精力。
這大漢有些兔唇,他向我微微一咧嘴,森森白牙從豁口後露出來。
把牢房裡的情形迅速收入眼底,我心裡略放心了些。
國字臉和鷹鉤鼻多半此前就認識,看起來關係不錯。光頭和他們應該沒太大交情,所以坐得略遠一些,但又不是太遠,這三個人隱然抱成一團,以對抗那兔唇大漢的凶悍壓力。
彼此之間不是鐵板一塊,就有我游刃的餘地,好好處理,爭取別吃太大的苦頭。
好在這裡是看守所,而不是真正的牢房,這幾個人彼此相處的時間還不長,也知道要麼被放出去,要麼轉到牢裡,反正呆不了太久,沒什麼衝突的必要,還算克制。要真是監獄裡的集體牢房,越是凶悍的人關在一起,越是會決出一個說一不二的大哥,新進的人斷沒有好果子吃。
「兄弟,犯什麼啦?」國字臉笑著開口問我。
我知道此時不能示弱,但也不能說我是宰了個人進來的,誰知道這兒有沒有攝像頭,我這麼一說被警察聽見,就成不打自招了。
我冷著臉看他,立右掌成刀,橫在自己的脖子上,從左到右,慢慢割過,到一半時,速度猛然加快,刷的一聲,頸上顯出一道白痕,又慢慢泛紅。
(4)
我朝這幾人笑了笑,他們的眼珠都是一縮。就連兔唇大漢,手上的動作也慢了幾分。
這一割一笑間我刻意營造的凶殘氣氛,果然給我鎮了下場子。看來我的演技是不錯的,只是剛才太入戲,指尖刮得脖子火辣辣的疼。
忍著不去管脖子,我走到另一個無人的角落,慢慢坐下,靠著牆閉目養神。我沒心情和這幾個搭訕,希望能就這麼相安無事,直到北京來人把我押走。
願望終究只是願望,大約只過了一個多小時,拘留室裡相對平穩的狀態,因為一個新成員而打破了。
當這間囚室的第六名成員被看守警推進來的時候,包括我在內的所有人都愣了一下。
因為這是個女的。
凌亂的頭髮讓尖下巴外的大半張臉若隱若現,薄薄的耳朵從碎發裡翹出來,看起來就像個落難的精靈。
她很年輕。
不知是巨大的聲響還是難聞的氣息,鐵門關上的時候她往後縮了縮。不過她很快發現這是徒勞的,狹小凝固的空間讓她逃無可逃。
女孩微微低著頭,陰暗房間裡的五個男人顯然給她很大的壓迫。烏黑的眼睛透過飄散的髮絲觀察著我們,警惕又彷徨。
兔唇又無聲地笑了,嘴咧得比我進來時大得多,從側面我能看見他蛀了的槽牙。
女孩慢慢地退到牆邊,一個離我們最遠的地方。
實際上,在這麼小的房間裡,躲到哪裡,離其它人也都只是一步之遙。
和我進來後不同,這一次,男人們的目光都追了過去,落在她的臉上,身上,交錯著移動著,若是一般的女孩子,此時恐怕覺得這視線就好像切割刀,所到之處都皮開肉綻。
女孩沒動,可是她手臂上的皮膚,每個毛孔都因為顫慄而突起。
兔唇的嘴到現在都沒有合上,我懷疑因為兔唇的緣故,他的嘴再怎樣都無法天衣無縫地合起來。豁口後的一抹腥紅,是舌頭。
國字臉再一次忠厚地笑了。
「妹子,怎麼上這兒來了?」他問。
鷹鉤鼻用手一撐,蹲了起來,半仰著頭,盯著女孩,嘴角斜斜翹起。
光頭早已經坐下,脊背貼著牆聳動了幾下,發出「沙沙」的摩擦聲,他的背上好似一下子癢起來,歪歪扭扭地蹭動著停不下來。
這幾人都沒什麼大動作,但我卻覺得,屋子頓時變得更小更擠了。
女孩擋著臉的頭髮多數已經自然地滑向兩邊,五官生得靈巧而倔強,她抿著薄薄的嘴唇,沒有回答。
鷹鉤鼻站了起來,他斜眼瞥了瞥兔唇,又透過鐵門上的窗口看了眼外面,然後轉回到女孩身上。
「長得挺漂亮啊,好妹子。」他的聲音尖細,又故意說得陰陽怪氣,讓我心裡一陣噁心。
「嘿嘿。」兔唇低笑了兩聲,渾濁得像喉嚨裡含著濃痰。
鷹鉤鼻慢慢向前走了兩步,只是兩步,就已經離女孩很近了。
女孩露出嫌惡的神色,往旁邊挪了挪。
「喲,你這什麼表情啊。」鷹鉤鼻轉頭對國字臉說:「這妞看不起我們呢,哈哈。」
冷笑兩聲,他突地朝女孩啐了口唾沫,道:「到這兒還裝什麼純情,我看你是賣的時候被抓現行的吧,有句話叫什麼來著,出來賣遲早是要還的。」他對自己改編的創意很滿意,又嘿嘿笑了起來。
女孩頭一偏,鷹鉤鼻的唾液濺在她面頰上,她有些驚慌,一邊用手擦臉,一邊貼著牆躲著鷹鉤鼻。
「我,我不是的,你想幹什麼?」
大概因為我是房間裡唯一沒有任何動作的人,女孩為了躲閃鷹鉤鼻,往我這裡挪過來。
「都是落了難的,還能幹什麼?」英雄救美是我的天性,雖然自己的處境很不妙,卻也不能置身事外。我用了一個自己覺得比較拽的姿態慢慢站起身,開口說了進這間牢房的第一句話。
鷹鉤鼻聽了我的話動作緩了下來。他也的確只是想嚇嚇這女孩,找些樂子,不過要是過了火,這女孩叫起來引了看守警過來,可沒他的好果子吃。
女孩側著臉看了我幾眼,又走近了兩步,和我站到一起。
鷹鉤鼻看看我們兩個,嘴裡輕輕「切」了一聲,走回國字臉身邊。
拘留室又恢復了安靜。
女孩站在我身邊,卻並不和我說話,心裡顯然還提防著。
我站了一會兒,又重新坐下。兔唇的眼睛時不時衝我看,現在這裡的格局,我和女孩顯然是最弱的一方,剛才掃了這幾人的興頭,暴燥的兔唇心裡一定很不爽。
我被他盯的心煩,索性閉起眼睛睡覺。
閉目養神了一會兒,耳中聽見「悉悉索索」的輕微聲響,睜開眼往發聲處一看,卻是女孩的腿。
女孩就站在我一側,她穿的是牛仔褲,兩條長腿筆直地並立一起。她的腿型很好,這麼並緊的時候,兩腿曲線密合,連張紙都插不進去。
只是剛才的聲音是怎麼發出來的呢?
我正在暗自疑惑,相同的聲音又傳了過來。這次我看得仔細,女孩的雙腿幅度極小的互相摩挲了一下。
我仰頭一看,女孩咬著下嘴唇,簇著眉,很不自然。
我猜到了原因,這一出啊……她怎麼過呢,怕是過不了吧,我是沒辦法幫她的。
又過了一會兒,女孩雙腿摩擦的頻率升高,我能清楚的感覺,她腿上的肌肉完全繃緊了。
她的兩手手指一直交錯著,這時分了開來,用左手輕輕碰了碰我的肩膀。
我抬頭看她。
這裡的光線很暗,但她的臉依然紅得很明顯。
她的腿略略彎曲,像是要坐下和我說話,卻又停住了。
我知道她這時應該很難蹲下來,只好自己站起。
「這裡,哪裡可以,可以……」女孩的聲音輕的像蚊子叫,好在我早知道她想問什麼。
「應該有個痰盂的吧。」我輕聲回答。
這拘押室不分男女,要上廁所都在痰盂裡,每天倒一次。
我的動作早引了其它人注意,四周原本非常靜,連兔唇的粗重呼吸都能清楚聽見,我回答女孩的話也被他們聽了去。
光頭吹了聲口哨。
(5)
兔唇轉身彎腰,把個一直被他身軀擋住的大金屬痰盂端起來,放到牢房的正當中。
「尿還是屎?反正都得在這裡。憋不住了?那就來啊。」兔唇沙啞著嗓子,悶悶地說。
「這裡?」女孩失聲叫起來:「這裡怎麼行?」
「這裡不行,那可以啊,出門往右直走,再過道鐵門轉左,到底就是,你倒是去呀。」鷹鉤鼻沖女孩說。
「別這麼說,人家小姑娘面子薄,你就讓她拉褲子裡吧。」國字臉忠厚的笑笑說。
女孩求救的看著我,可我能有什麼辦法,還真能讓她到外面去上廁所不成?
女孩的腿又快速摩擦了一下。
鷹鉤鼻眼尖,笑道:「看樣子是憋尿。」說完他居然輕輕吹起口哨來,成心要看女孩出醜。
光頭也跟著吹了起來。
兔唇撅起嘴試了兩下,可惜他的嘴唇漏風,只聽見「嗦嗦」的吹氣聲。
「媽的,總是搞不定這玩意。」他低聲罵了句,停了下來。
女孩的身體微微發著抖,她忍得越來越辛苦,下嘴唇怕都要咬出血來。但再怎樣忍耐,也總歸會有忍不住的時候。我在心裡歎著氣,看樣子,她肯定寧可尿在褲子裡,也不肯當著眾人的面小解。
我當然可以不管這件事,可這女孩畢竟站到了我的身邊,在她心底裡,隱約還是希望我這個看起來最面善的男人能幫她一把的。
我知道自己應該坐視,這是最明哲保身的做法。
只不過我天生就是做英雄的命,是不是小時候漫畫書看太多的結果?
女孩雙手握拳,垂在身體兩側。我輕輕拍了拍她的拳背,走了出去。
我走到痰盂前,兔唇隔著痰孟,緊緊盯著我。
我彎腰去端痰孟。
正要直起腰,肩上一緊,被一隻大手死死按住。
「你幹什麼?」兔唇惡聲問我。
「尿尿,你看著我尿不出。」我大聲說。
兔唇一愣,手上的力道鬆了,被我用手撥開,把痰孟端到牢房的一個角上。
我把痰孟緊靠牆角放下,背對著其它人暢快地瀉了一泡,然後回轉身,向前走了一步,看了眼那女孩。
女孩看著我,微微猶豫,就走到我身後。
水聲傳出來。我想她此時一定是窘迫到了極點,但這樣,已經是能創造的最好條件了。
而擋在她身前的我,卻承受著其它四個人內涵各異,卻都無任何善意的目光。
彷彿過了很久,女孩從我身後轉出來。
「謝謝。」她弱弱地說。
兔唇向我點點頭。
「有種,小子。」他說。
激烈的衝突終究沒有發生,就算是看上去這麼暴躁的兔唇,也沒真的發作。主要的原因肯定不是我「有種」,而是外面有警察。
現在想起來,中年警察把我換到這裡來,只是氣不過我的態度給我換個差點的環境,並見得真要我吃多少皮肉之苦,在這看守所的一畝三分地犯人翻不起天來。是我自己小說電影看多了產生過份的聯想。
接下來的幾天裡,沒有更多的「室友」被塞進這間小屋子,人數固定在了六個。我和女孩始終坐在一起,光頭和鷹鉤鼻國字臉越坐越近,兔唇也彷彿站累了,坐下的時候越來越多。
睡覺的時候是最可怕的。有一些捲著的草蓆,都很髒,但這時候也沒人顧得上髒,攤開來一躺就行。原本坐著就嫌屋子太小,六個人全躺下時,幾乎就沒多少空隙了。說的可怕不是指這些,而是兔唇。
兔唇是打呼的,別人的呼是從喉嚨深處傳出來,厲害的人打呼像悶雷,可兔唇的呼是從唇齒間發出的,空氣在他不自覺的情況下以詭異的方式快速通過他嘴唇間的缺口,發出撕心裂肺的嘯叫,深夜聽起來像鬼嚎,更像炸彈從轟炸機上墜落後撲向地面的淒厲尖吼,徹夜不止。
我是個窗外炸雷都能睡著的人,可兔唇的呼顯然已經超出了我的承受範圍,沒有一晚能睡好,大多數時候處於迷糊狀態。我都這樣,其它人更不用說,早晨第一縷陽光透過粗鐵窗柵欄後的玻璃照進來的時候,除兔唇之外每個人的臉色都很蒼白,並且就這麼一天天萎靡下去。
我不知道還要在這裡呆多久,也不知道兔唇還會關多久。不過我漸漸想明白了一點,如果和兔唇乾一架能換來他不打呼的話,我一定毫不猶豫地衝上去。
一起關的時間長了,彼此起碼也看了個眼熟,氣氛不像剛進來時這麼緊張,有時也會閒聊幾句。不過寇雲卻一直只同我說話。
寇雲,就是那個女孩。自從我替她解圍之後,她對我就產生了某種依賴,而別人對她說話,她從來就不搭理。這是英雄救美的合理報答,唉,不過我這個英雄現在自身難保,真可是可悲。
「哥,你是為什麼進來的?」她輕聲問我。
自從她第一次和我說話,就這樣稱呼我,讓人心裡酥酥的。這是個純樸的孩子啊,碰到韓劇看多的主,肯定會叫「大叔」。
我已經知道她是為什麼被抓進來的了,肚子餓偷拿了幾個麵包,本來還回去店方也不見得會追究,偏偏有個巡察也正好進來買麵包……
不過像這樣金額微小的偷竊行為是不會被起訴的,估計最多拘留個十幾二十天吧,然後遣返。
寇雲是個很精乖的女孩,直到和我相處得比較熟悉了,才開口問這個問題。
所以我也不打算比劃那個割脖子的手勢嚇唬她。
(6)
「因為我被發現在一個死人的身邊。」
這句話有些曲折,不過寇雲的反應很快:「啊,那哥你是被錯當成兇手了呀。」
「呵,兄弟你是冤進來的啊。」國字臉說。
「別是騙小姑娘的吧,我可還記得你剛進來的時候,嘖嘖,還真有那麼點凶悍的意思呢。」光頭說。
「哥你一定很快能出去的,應該就要查清楚了吧?」寇雲看著我,讓我有些意外的,是她的語氣裡能很明顯聽出關切之意。
我沉默了半晌,慢慢搖搖頭。
「不見得,現在的證據對我很不利。」
寇雲張口想再說什麼,卻聽見外面有人喊。
「寇雲!」
鑰匙轉動的聲音,然後鐵門被打開了。
「審你了。」看守警說著把寇雲帶了出去。
鐵門「砰」地把寇雲的身影隔絕在外面,我的心也隨之震盪了一下。
寇雲很快就能出去,我呢,我什麼時候能出去?
距離那天和梁應物打電話,已經有三天了。梁應物的效率,每一次都是出乎我意料的高,可直到現在,他一點消息都沒有。我原本以為,至少在昨天,他那邊就應該有動靜,即使不能把我弄出去,也會帶個信進來,好讓我安心。
到底他遭遇到怎樣的困難阻力?
又或者,是我太心急了嗎?
我靠在牆上,眼睛直愣愣地望著水磨石的地面,不知不覺間,一個小時就這麼過去了。
「走快點,磨蹭什麼呢。」外面傳來看守警的喝斥聲。
「你四處看什麼呀,這麼好奇的話,就把你關的時間多延長几天!」
鐵門打開,寇雲被一把推了進來。
「快要出去了嗎?」等她在我身邊坐下,我問。
「不知道呢,又沒和我說。」她一撇嘴。
「哥,能說說嗎?」寇雲問。
「什麼?」
「是有人在害你嗎,不然警察為什麼認為是你殺的人?」
我也不打算隱瞞,這件莫明的兇殺案悶在心裡也很難受,她想聽,就說給她聽。
在這間小牢房裡說話也瞞不過誰,所以我並不刻意壓低聲音,其它四個人便也聽到了我的故事。
初時倒還好,到後來那四人的臉上就明顯流露出不信的神色。
不過寇雲自始自終,都聽得很認真。我想她心裡一定也不以為然吧,只是不好意思流露出來。管他呢,這麼說一遍我心裡也稍稍舒服些。
「很棒的故事吧。」我笑笑。
「哥,我信你。」寇雲沒理會我的自嘲,看著我的眼睛低聲說。
我又笑笑。
信也好,不信也好,對我有什麼區別嗎?
我只希望梁應物手腳利索些,養兵千日用在一時,我和他相交這麼多年,趕快出把大力啊。
不過好像他幫我出過許多次力了。
兔唇又扔了兩個晚上的炸彈,梁應物還是一點消息也沒有。
這絕不正常。
我心裡的希望一點點減弱下去。到底是哪裡了問題,以梁應物背後的能量,竟然連傳個信進來都辦不到嗎,這怎麼可能?
事實就是這麼讓我沮喪。
這天下午,兔唇又被押出去審。他是半夜攔路搶劫,兩拳把人打的脾臟破裂,險些死掉,現在人還重傷躺在醫院裡。這是重罪,而且他還有一個同夥,兔唇口風緊,一直不可交待那人的情況。
少了兔唇明顯感到牢房裡寬暢一些,這傢伙白天晚上一刻不停地給別人壓力。
我忽然覺得這房裡還有些地方不一樣了,四下一掃視,寇雲居然沒待在我身邊。
不知什麼時候開始,她跑到鐵門口,臉湊著上面的窗戶往外看。
我看她張望了很久,忍不住問:「你看什麼?」
寇雲回頭衝我笑笑:「沒什麼,就想看看外面。」
「不用心急,你該很快能出去了。」
寇雲又笑笑,然後繼續看。
女孩子的心事就是這麼莫名其妙。我決定不去管她。
約摸又過了近一小時,突然外面傳來一些陣巨大的聲響。
「哥,你快來看。」寇雲向我叫道。
我連忙搶上去,她讓出位置讓我看。光頭他們也跟著跑了上來。
我一看就傻眼了。
竟然會出這樣的事情!
看守警倒在地上,滿頭的血。兔唇在旁邊發愣。不過這不是他幹的,原本應該高高吊在走廊天花板上的大銅燈現在躺在看守警旁邊,這東西很笨重,連著金屬燈罩至少十多斤,正砸中看守警的腦袋,那位看來已經暈過去了。
他是仰天倒在地上的,原本捏在手裡打算開牢門的一串鑰匙跌落在手邊。
兔唇愣了兩三秒中,突地蹲下身,把看守警腰間槍套裡的槍取了出來,又撿了鑰匙,就要發足向外奔去。
「咚咚咚!」光頭狠狠敲著鐵門。
(7)
兔唇停了腳步,轉頭看了看,就回身跑回來,不但開了我們這間牢房門,更把這一溜五間牢門都開了。
光頭狠狠地衝了出去,撞得我一個踉蹌,然後國字臉和鷹鉤鼻也跟著竄了出去。
寇雲拉起我的手。
「走啦。」她說著也向外跑去。
這時走廊裡湧出二三十人,我被裹攜著,跟著寇雲往外跑去。
這時兔唇已經把第二道鐵門打開,然後我就聽見「砰」的一聲槍響。
原本默不作聲往外跑的人流騷動了一下,但並沒有停下。
又聽見一聲,好像是兔唇在開槍。
不知怎的,看守所裡的警察少得出奇,我看見一個警察捂著左肋倒在地上,不是致命傷,另然眼角還晃過一兩個穿著警服的身影,沒有更多的了。
那倒地的警察掙扎著從槍套裡取出槍,卻被跑在我前面的那人一腳踢在手腕上,槍斜飛出去。這兵荒馬亂的時候人人都搶著衝出去,也沒人想要去找那槍,就如一股奔騰的濁流,兇猛地直往外去。
眼前一陣光亮,竟已跑出了看守所。
看守所關押的犯人一般都不上手銬,這時都是一聲歡呼,然後朝各個方向散去。
寇雲抓著我的手,跑起來像輕盈的鹿,在路人的驚呼側目中,拐了好幾個彎,折進一條小路,轉眼跑出幾公里。
轉進通向另一條路的小巷子,離看守所已經有相當一段距離了,寇雲才鬆開我的手停下來。
我彎下腰,用手撐著曲起的膝蓋大口的喘,每一次呼氣都像要把肺裡的氣抽乾。
許久,我抬起頭,看著猶未直起腰的寇雲,這才意識到自己幹了什麼。
我越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