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說,每一朵花,都有暗藏在它冷蕊香心中花的精魂。而當我終於在期盼中虔誠地等待了千年萬年,你與我擦肩而過的匆匆身影是否依然會吹散我那縷卑微的芳魂——題記
一
上古時候,眾神創造了天地萬物。我是山腳下花叢中一抹淡淡的紫,盛放在七月的陽光下。有微風輕柔拂過的時候,我會在風中歡笑著搖曳花瓣,花香四溢。
我是一朵很固執的小花,很多時候我會很執著的思考自己究竟為何而生。所謂生命的意義,是否真的只是每天迎風搖曳,笑靨如花。很多個星光閃爍的夜裡,我喜歡獨自靜靜地仰望天空。其它的花兒們都睡著了,無憂無慮的閉著眼睛,很幸福的樣子。忽然覺得自己的心其實很空曠,於是我總是以一種寂寥的姿態兀自沉默。
每當我側過頭望向頭頂黛色的山脈時,總能看見有一塊青白的石頭突兀地矗立在那裡,刀削一樣堅毅的輪廓,冰雪般耀眼的顏色。
看著他堅定的樣子,我忽然覺得生命其實是很充實自由的一件事。萬物生息,總是有各自的道理,種下什麼樣的因,就會得到什麼樣的果。生命似乎充盈明朗起來,當時的我並不知道,這種遙遙相望的依戀,就是我的因。
四季變化,時光流轉。每一年從一冬的沉寂中驀然醒來的時候,我總會焦急地望向那塊站立在半山腰上青白色的石頭,心裡默默地向他低語,整個寒冬的風雪之中,你可曾想念過在沉睡中等待春暖花開時候與你重逢的我。而你對我來說,究竟是最溫暖的救贖還是最溫柔的禁錮?
我知道我是無法去到他身邊的,山腳下的我只能癡癡地望著半山腰上的他,歲歲年年。後
來想想,可以每天默默地仰望著他靜立在風中樣子,於我,真是一段最奢侈的幸福時光。陽光暖暖的灑在身上,空氣中寧靜乾燥的味道,默默而深情的長久凝望,多麼近似於幸福的一種狀態。
這可是我可以擁有的天長地久?
終於有一天,一個悅耳的女聲對我說,那塊你守望了千年的石頭將被召去補天,日後必會有功於天庭。我念你對他癡心一片,來世我會將你和他一同打入輪迴之中,能不能再相逢,就要看你們的造化了。
滴滴朝露在我眼角眉間蜿蜒落下,我喜極而泣。那女聲歎了口氣說,殘缺,何嘗不是一種絕望的美。
二
奈何橋上,夢婆問我,小花兒,你喝了這碗湯之後就不再是花精了,而是真真正正的血肉之軀。多少妖精修了幾千年都修不來的,你真是有造化。
我怯生生地問,婆婆,喝了這碗孟婆湯之後,我是否會忘卻所有前世的回憶?
當然。
那我可否不喝這碗湯?
沉默了許久,婆婆放下手中的碗對我說,所謂回憶,本來就是累人的東西。倘若你執意如此,我也不勉強你。只是,你做不了人了。
小花精,癡生怨,怨成嗔。你要三思啊。
我猶豫了許久,終於放下了手中那碗溫熱的湯。山腳下經年累月的長久凝望,已經成為我永遠無法重新來過的美好回憶。這樣有今生沒來世的過往,我又怎麼捨得忘卻?
這一世,我仍舊是一朵卑微的小花,長在漢水邊的蘆葦叢中。很多時候我會看著天上自由飛翔的蒼鷺出神,以一種寂寞零落的姿態。倘若我也有一雙翅膀,也許我就能找到他了。我相信不管今世的他變成什麼樣子,我一定一眼就能認出他來。千萬年前那青白色的石頭深情專注又卓爾不群的樣子一定不會變,刀削一樣堅毅的輪廓,冰雪般耀眼的顏色。
當時的我以為蒼鷺的自由的。殊不知自由,從來就是一種傳說中的蠱語,只聽過,沒見過。天上群神,人間帝王,又有哪個可以真正擁有自由?
一日,一支竹竿輕輕劃進我身邊的蘆葦從中,我抬頭看,原來是擺渡的船家。
船家身後坐著一位羽扇綸巾的翩翩公子,髮髻上的絲帶迎風飛舞,翩躚有如蝴蝶。他指著我身邊的蘆葦說,這片蘆葦長的如此蔥鬱,漢水真是風水之地。
我看著身邊搖曳的蘆葦叢,啞然失笑。今世我與他只有一面之緣,可是他的目光卻全部落在我周圍,近在咫尺,卻獨獨忽略了我,真是造物弄人。
往後的日子裡,我總是孤單地看著天,想像他在滾滾紅塵之中談笑風生的樣子。他,真的已經忘了我嗎?還是從來未曾記得過?
我想起奈何橋上婆婆說過的話,癡生怨,怨成嗔。也許看開一點,也是對自己的一種寬恕。
三
這一次是我生平第一次騙人。百年如夢,轉眼我又一次站在奈何橋前面對面地望著孟婆。
你來了,小花精,我記得你。婆婆笑意吟吟地對我說。
婆婆,這次我會喝了這湯。因為只有成為人,我才有與他相遇的契機。
說畢揚手將湯一飲而盡,把空空的碗鏗鏘有聲的放在桌上。
婆婆意味深長地看著我說,小花精,你有你的命,很多事是強求不來的。
看著婆婆目光如炬的眼神,我心虛地疾步走過。剛才我將那滿滿一碗湯盡數倒在袖子裡,一滴未進。兩世滿滿的思念是我生命中最刻骨的痕跡,實在是我難以割捨的回憶。
其實癡與怨都是旁人妄加的評價,我想每一段感情都值得尊敬。愛一個人,真是需要莫大的勇氣,我不怕旁人說我膚淺說我頑固,我只怕你在驀然回首的時候對我露出鄙夷的目光。我苦苦等待了千年,追隨了千年,不奢望廝守一世,只盼望你知道我只是愛你,並無他意。
然而愛一個人的心何其脆弱,如果千萬年來默默而長久的注視只能換來與你一次次擦肩而過的形同陌路,我是否可以眼看著你與另一個女子白頭偕老相守一世?煉獄般疼痛的煎熬,凌遲般的心如刀絞。三世的回憶終於變得沉重,請你原諒我只是一縷卑微平庸的花魂。
這一世我有幸為人,且是一位絕代佳人的侍女。她叫小喬,即將嫁給吳國名將周瑜。
聽說這周瑜不但年少英俊,更是才華橫溢有大將之風。小喬臨嫁的那天晚上開心地對我說,凝香,我的未來夫君是當今有名的才子偉將,不知像我這樣的女子是否配與他一生一世。
我笑著說,小姐容貌傾國傾城,與周郎是才子佳人,真正的天造地設呢。
第二天當我見到小姐未來夫婿的時候,我終於知道當初自作聰明假裝喝掉了孟婆湯的報應。這風華絕代文韜武略的周郎,不就是我心心唸唸了幾個輪迴的男子。依舊卓爾不群,依舊堅毅的面容,刀削一樣的輪廓。羽扇綸巾,斯文清秀,曠世英才,盛氣凌人。
他是從小與我情如姐妹的小喬摯愛的夫君,是驕傲狂放的亂代英雄。我跟在他身邊,眼看著他與另一個女子恩恩愛愛,情意綿綿。他始終不曾看我一眼,我心裡沉沉的思念與愛慕對他來說不過是空氣般的透明虛無。我很想對他說,我終於成為可以站在你身邊的人了,可是你是否還記得前世那一縷多情的花魂?
其實我明知道他不可能記得我的。心心唸唸的朝思暮想。從來只是我一個人的事。
周郎精通音律,我常常看到他閉眼傾聽樂師演奏的樣子,像極了當年半山腰上那青白的石頭靜默在陽光下的表情,專注而深情。
曲有誤,周郎顧。
我多希望自己是在周府演奏的樂師,起碼可以讓他多看我一眼。可是造物弄人,就像上一世我偏偏不是被他讚歎的漢水蘆葦。我不懂音律,只是眼看著那一條條細細的弦觸目驚心的劇烈震顫,就像我們孱弱的緣分。
一個陽光明媚的午後,小喬在午睡,我靜立在她閨房門口呆呆的望著恍如夢境的天光,一遍一遍地回憶著那些經年的過往,這是唯一擁有的東西。
猛的聽到溫暖而平和的聲音,輕輕地問,她睡著了?
我手足無措地站在這裡,愣住片刻,然後慌忙地點頭。有汩汩的暖流瀰漫在心尖,我的呼吸不動聲色地急促起來。
可是他一直沒有看我。他只是輕輕地望了望房間禁閉的門,然後把玩著手中的扇子若無其事的走過。
我石像一樣一動不動地站著。聽著他的腳步聲漸行漸遠,終於癱坐在地上,失聲痛苦。
心裡徒勞的告訴自己,也好,也好。起碼他現在是快樂的。
談笑間,檣櫓灰飛煙滅。
我看見他壯志難酬的苦悶,我看見他孤獨驕傲的寂寞。可是他還是不曾看我一眼,只是輕握小喬白皙纖細的手指撫平了額間緊蹙的眉。
我愛的人近在眼前,遠在天邊。我的淚像江水一樣湮沒了我所有的希望與夢想,我只是一縷花魂,本來就不應該奢望什麼的。婆婆說的對,我有我的命,很多事是強求不來的。
癡生怨,怨生嗔。即使念念不忘,也始終無能為力。
第二天,小喬發現自小一起長大的侍女凝香靜靜地死在房中,神態平和,彷彿洞悉了世事紅塵。
也好,也好。起碼我沒有看見周郎赤壁之戰以後的愁容與落寞。自古戰事不成功便成仁,周郎只是未得時運相助。他的雄才大略征服了世人,卻終究敗給了命運。一直所向披靡戰無不勝的他,是否能忍受曲終人散的蒼涼冷清?我想我見到他失意的樣子一定比他自己還要心疼百倍千倍。你可知當你還是一塊青白石頭的時候,我是多麼地希望可以走到你身邊用渺小的淡紫身軀為你抵禦烈日的灼傷和寒風的泠洌,哪怕只有一點點也好。
你是我宿命中唯一的一道光,照亮了我的前世今生。只是這光亮太過華美絢麗,終於刺傷了我的眼。
也許忘記對我來說,也是種無奈的解脫。無奈,總好過對面不相逢的凌遲煉獄。我的愛太過決絕而慘烈,終於化成一團熊熊燃燒的火焰,終究會傷人傷己。
奈何橋上,我與婆婆再次重逢。婆婆似笑非笑地說,小花精,你回來了。
我仰頭喝盡了碗裡的孟婆湯。婆婆,您說的對,回憶不過是個累人的東西。
你若早點看透,便不用受這麼多苦了。
婆婆有些動容的說。小花精,這麼多年苦了你了。
這都是我自願的,又能怪誰呢。雖然心痛,可是深愛一個人那種繾綣的溫存也算是我的收穫吧。婆婆,我求您將我的靈魂封存千年之後再入輪迴,我對他的愛慕太過深刻,倘若我們再相遇,我恐怕仍然逃不出這段糾纏錯結的緣。
好吧,我答應你。婆婆輕拍著我的額頭說。
看見的熄滅了消失的記住了
我站在海角天涯聽見土壤萌芽
等待曇花再開把芬芳留給年華
彼岸沒有燈塔我依然張望他
天黑刷白了頭髮緊握著我火把
他來我對自己說我不害怕我很愛他
淚水模糊了雙眼。抬頭,我彷彿看見彼岸的那朵卑微的花孤單地搖曳在風中,意猶未盡地回望著來時的路,歲歲年年。
花事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