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局長夫人接到第一個匿名電話以後,簡直不知所措。電話裡一個男人的聲音非常誠懇地說,他所以不肯提供真實姓名,是因為害怕打擊報復。打電話的男人聲稱自己的用心,完全是出於對局長本人,以及對他親愛的妻子的愛戴。「雖然你不知道我是誰,其實這根本無關緊要,關鍵的問題是,你必須把你的丈夫從陷阱的邊上拉出來。」局長夫人深深地愛著自己的丈夫,丈夫剛剛才升的副局長,局長夫人不願意他因為男女關係再被撤職。
局長夫人很快又接到第二個匿名電話,這一次說得非常具體,請她盡快趕到劇團去。為了不至於出太大的差錯,打匿名電話的人要局長夫人冷靜一些,最好用筆記一些該記住的東西。對方告訴她了田春霞家的門牌號碼,並且口述了詳細的線路圖。讓人哭笑不得的是,電話裡還為局長夫人提供了一個具體的行動方案,這就是建議局長夫人沒必要貿然直截闖進田春霞家,她可以先走進田春霞家對面的劇場,沿著後台的樓梯爬上去,一直走到頭,在那可以遇到一個小鐵門,鐵門的鎖已經打開,穿過鐵門便是大的平台,站在平台上,往西北方向看,三樓的第二家就是田春霞家。毫無疑問,如果局長夫人放下電話立即開始行動,她一定不會失望。或者說,她一定會大失所望。
局長夫人明知道自己的行動不一定得體。然而出於對丈夫真心的愛,她決定不顧鬧笑話,那怕是鋌而走險也在所不辭。她知道自己丈夫在這方面的弱點,正是因為知道,她不想重蹈丈夫前妻的覆轍。以她丈夫的才能,只干副局長實在可惜,她不願意他再捲在風流案子裡影響前程。放下電話,局長夫人顯得沒有任何猶豫,咚咚咚下了樓,匆匆忙忙跨上自行車,直奔劇團方向。果然如電話裡所說,她堂而皇之地往劇團裡騎,傳達室的看門人根本就不過問。果然有個劇場,在後台,果然有個樓梯,樓梯盡頭果然有個鐵門,鎖已經被打開的鐵門外果然是個平台,走上平台,往西北方向看,對面那幢樓房三樓第二家的窗戶裡,果然有她丈夫的身影。
局長夫人感到一陣悲哀。今天早晨局長上班前,還在心思重重的夫人臉上小雞啄米似的吻了一下。他前妻留下的女兒已經上大學,無意中正好看到,忿忿不平地說:「爸爸這麼大年紀了,真臆怪!」局長夫人堅信丈夫非常愛她,她比局長年輕許多歲,平時一向是他乖乖地哄著她。局裡的人都知道局長怕老婆。對面三樓第二家窗戶裡丈夫的身影,在局長夫人的心靈深處激起妒嫉的火花,她恨不能長上翅膀飛過去,不顧三七二十一地和丈夫大鬧一場。
局長夫人很輕意地就按耐住了自己的衝動。他丈夫主管全市的文藝單位,和女演員打交道是免不了的事,她萬萬不可因為妒嫉沖昏了頭腦。田春霞是有名的蕩婦,關於這一點,匿名電話裡已向她再三重複強調,男人的意志總是薄弱的,女人要是樂意主動送上門,事情便變得有些可怕。隔窗相望,局長夫人似乎隱隱約約聽見了丈夫說什麼,在說那種具有挑逗意味的話,她知道這是錯覺,偷雞摸狗的人絕不會大聲說話。事實上,她注意到了田春霞和自己丈夫面對面站著,一句活也沒說,既然一句也不說,為什麼要面對面地站著呢,真正是太荒唐的場面。她丈夫終於笑著開口了,田春霞突然走向窗口,舉起手來拉窗簾。窗簾非常平靜地從一頭滑向另一頭,一隻手出現在窗簾上,把掀起的一窗簾角抖抖齊整。
局長夫人下意識地罵了一句粗話。剛剛有點平靜的心情,頓時上升到了憤怒的極點,大白天拉窗簾還會有什麼好事。她轉身便向樓梯口跑去,咚咚咚下了樓,穿過後台,走出劇場,直奔田春霞家。她的反常舉動引起了別人的特別注意,一個老太太攔住了她,多事地問她找誰。「我不找誰,」她很反感地瞪了老太太一眼,沿著樓梯氣洶洶往樓上走。「這人是不是神經有些不正常,好好地問她話,發什麼火?」
局長夫人想說:「你才是神經病呢!」然而她沒有說,這時候她已經到了田春霞家的門口,老太太的聲音引得周圍的幾家都開了門出來,探出腦袋盯著她看。在極短的一瞬間,她想到可能會出差錯,而且想到自己可能是落入了一個圈套,但是她的手指不由自主地已伸向了門鈴按鈕。一切都已無可挽回,不難想像,馬上就要出來開門的丈夫,看見她一定會大為惱火。她的行為很可能是太過分,眾目睽睽之下,無論她做什麼樣的解釋,丈夫肯定下不了台。音樂門鈴叮叮咚咚地演奏著,局長夫人既怕見到丈夫生氣的面孔,同時又期望他快點出來開門。延長開門時間對丈夫的聲譽顯然不利,既然有人覺得田春霞是大名鼎鼎的蕩婦,她丈夫就必須很好地考慮自己的形象。
局長夫人做夢也不會想到會遇上不開門。音樂門鈴反覆演奏著,然而門裡面一點動靜也沒有。周圍不相干的鄰居看著她,一個個臉上都顯出疑感來。一個男人甕聲甕氣地說:「沒人,要有人的話,早就來開門了。」局長夫人繼續不停地掀門鈴,丈夫遲遲不出來開門惹惱了她,她覺得自己正在眾人眼裡莫名其妙地出洋相。「真是神經病,沒人就是沒人,你撳死了也沒用。」甕聲甕氣的男人極不友好地瞪著局長夫人,「喂,人家家裡沒人!」
局長夫人賭著氣手揪在按鈕上不拿下來,音樂門鈴聲在整個樓道裡迴盪。
局長夫人的臉越來越紅,她憤怒得已經失去控制。
局長夫人終於大叫起來:「開門,開門!」
局長夫人反駁鄰居對她的指責:「我管他田春霞在不在,我不找她。」
局長夫人用最憤怒的聲音告訴眾人,她到底是在找誰。霎時間,她變得歇斯底理,對自己的丈夫恨之入骨。她突然大聲地叫起局長的名字,一聲比一聲高,一聲比一聲更憤怒。
2
劇團裡到處流傳著關於局長和田春霞的醜聞。醜聞彷彿長了翅膀的小蟲子,隨著人的唾沫一起飛,田春霞毫不在乎,害得局長跟著她受累,當時局長的確是在和她談工作,事實上,門鈴剛響的時候,他已經起身準備去開門,是田春霞攔住了他不讓開。「不會有什麼事,不理他,我們繼續談我們的。」田春霞正談在興頭上,局長好不容易來一趟,她不願意讓別人打斷剛談到一半的話題。來人見沒人開門,自然就會識趣走開。誰也想不到門外的竟然會是局長夫人。門裡面的裝著沒人,堅決不開門,門外的吃準了裡面有人,越是不開門,疑心越重,越不肯罷休。
形勢對於局長來說非常不利,一來是局長夫人的腦袋已經發熱,他就是有一千張嘴也解釋不清,二來局長自己的情緒也十分激動,他覺得別人製造了一個圈套在整他,他的親愛的夫人恰恰做了幫兇。
「問題的關鍵,是怎麼知道我在這?」局長一下子就看出這是預謀已久的騙局,顯然正有人在幕後操縱。
局長夫人方寸大亂,她死死咬住丈夫為什麼不開門這一錯誤不丟,看著不是慌亂而是憤怒的丈夫,她決定既然要吵,就徹徹底底吵個痛快。「你要是心不虛,為什麼躲在裡面,躲在裡面不吭聲,為什麼,你說,你說呀?」
局長說:「我又不是這家的主人,開不開門,管我什麼事。」
局長的答辯引起看笑話的旁觀者一陣竊笑。
田春霞勃然大怒,管他什麼局長夫人不局長夫人,跳起來也不知道是怒斥誰:「想看我笑話是不是,看呀,多好看呀,怎麼了,這家是我的家,我愛開門就開門,我不開,誰又能把我怎麼樣?」
局長夫人質問說:「你和我丈夫在房間裡幹什麼?」
「你說幹什麼?」田春霞冷笑說,「這話你不要問我,問你丈夫好了,青天白日的,你不要受小人的擺弄。真是笑話,你說我們能幹什麼?」
局長夫人頓時啞口無言,心裡暗暗在罵:「騷貨,蕩婦。」
田春霞好像明白局長夫人心裡想什麼,繼續冷笑說:「你放心,唱戲人名聲不好,不過,我絕不會勾引你男人。而且你男人也不是那種人,你犯不著上人家的當。我他媽臉皮厚,出出醜也就算了,你又是何苦!」
局長費了九牛二虎之力,連哄帶騙加上詐唬,依然未能使夫人相信自己的清白。夫人不僅不原諒他的不開門,而且對把她扔在大庭廣眾面前,他自顧自先溜走的行為耿耿於懷。「你跑什麼,既然未做虧心事,你幹嗎要跑?」當那場風波已經完全結束,大家心平氣和的時候,局長和夫人共訴委屈,夫人傷感地說,「我是喜歡你,才來捉姦的,要不然,隨你和什麼野女人勾搭,我要是吃醋,我就不是人。」局長說:「你捉什麼好,真是滑稽,嫌我的洋相出得還是不夠,是不是?也不知是那個狗雜種打的電話?」夫人總算也有自知理虧的地方,說:「你也會罵人,你是局長,你這種身份的人想不到也會說粗活。」局長說:「我莫名其妙吃了大虧,不要說罵人,我查出是誰打的電話,我還揍他呢。你知道,田春霞這人在劇團裡豎敵太多,唱戲的鬥起來,實在是沒有數的。你這麼一鬧,整個局系統都知道了,你說我以後怎麼工作?」
夫人終於示弱,說:「你怎麼工作管我什麼事。」臉上露出了甜滋滋的笑來,「田春霞那人名聲壞得很,我就是不放心嗎。」
3
當那醜聞拐了好多道彎,轉到阿林的耳朵時,故事已經變得豐富多彩,充滿了高度的戲劇性,劇團裡一時無戲可演,天又太熱,都覺著無事可幹,總算有了件可以談論的好話題。舉一反三,醜聞引起了有關田春霞一身風流韻事的回顧。那一天,阿林父子正在門口吃晚飯,劇團裡的幾個麻將迷跑來,要在道具間門口的過道裡打麻將。老阿林肚子裡餓,吃了沒幾口,胃那個部位便感到悶得難受。
「哪兒不能打麻將,你們非要挑這麼個地方,」老阿林對幾位站在旁邊等桌子的麻將迷說,「要打,你們回家去打,別在這吵我。」
「好了好了。老阿林,我們看中你這地方,那是給你面子。」
「給我面子?」老阿林板著臉說,「打到深更半夜,輸了幾個鳥錢吧,再吵死吵活,這也算是給我面子。你們一個個怕老婆,跑我這折騰,我他媽好說話是不是。對了,待會誰的老婆又來,不是吵就是鬧,我還睡不睡覺?」
「你看,老阿林話一說起來,就沒完,你那像是有病的樣子。小阿林,快吃快吃,我們等你的桌子呢,八圈牌,快得很,快吃。」
阿林知道這牌局只要一擺開,八圈肯定是下不來的。他對打麻將不反感,在一旁看看也挺有意思。到劇團已兩個多月,一直無事可做,阿林總有一種自己仍然不是劇團裡人的感覺。看別人打麻將也是他介人劇團生活的一種方式。老阿林蝶蝶不休地還在說,阿林知道他未必是真心不讓人家打麻將,他不過是喜歡嘮叨而已。
「老阿林,罵人不揭短,」麻將終於攤開了,稀里嘩啦的麻將聲中,坐東首的李平笑著說,「要說怕老婆,本來在這劇團裡是有傳統的。怕老婆好,怕老婆是有文化的標誌,只有沒文化的才打老婆呢。怕老婆不稀奇,一點都不稀奇。我們都應該向馮忠同志學習,老婆有了什麼,不但不生氣,而且乖乖地殺雞孝敬。」
李平的話頓時引起一陣哄笑。牌局雖然剛剛開始,已經有好幾個人在旁邊觀戰。馮忠是田春霞的丈夫,李平無意中一句玩笑,正好說在了劇團裡這幾天的熱點話題上。馬上有人接口說:「今天我看見馮忠抱了兩個大西瓜,真是大西瓜,這麼大的個,吭哧吭哧往樓上搬,累得一頭一卵子汗。」
「田春霞這幾天正是火大,是得多吃些西瓜,殺殺火氣。」
「局長和她到底有沒有一手?」
「那還用說,活生生叫局長太太從床上按住了。還會有假?」
「別瞎說,沒有在床上捉到。」
「反正是這意思吧,你釘什麼真。兩個人關在房裡不出來,這是真的吧,局長太太來捉姦,大吵大鬧,又是真的吧?」
麻將聲稀里嘩啦響著,熱點話題繼續變奏。
「這田春霞也真是好胃口,那褲帶大約裡裡外外全是鬆緊帶,隨時隨地好往下拉的。有些日子不鬧些風流韻事,她就難過。」
「馮忠那玩意真是有病,你信不信,起碼是不行——」
有人嘖嘴,因為觀戰的人中間有女士,話不宜說得太過分。
「算了吧,她結婚前就不是東西,」觀戰的女士主動插話,「什麼叫褲帶松,她才會認人呢,你們有本事,把她的褲帶往下拉試試看。」
又是一陣哄笑,大家都唆使李平什麼時候試試看。李平手上正在做一個清一色,臉上繃緊了,連聲說:「我不敢,我不敢。」
大家笑著問他為什麼不敢,他小心翼翼地摸了牌,雙手握著,瞪大眼睛用力一翻,差一點點自摸,心頭一陣亂跳,馬上做出無所謂的樣子把牌扔出去,故作嚴肅地說:「我——怕老婆。」
又是一圈牌下來,李平果然如願自摸,大笑起來。話題的方向因此有所改變,觀戰的人越來越多。過道裡的穿堂風一陣陣吹過,納涼的人紛紛地聚到牌桌這邊來,有說有笑,過了不一會,話題兜了一個圈子,又回到田春霞和局長的醜聞上。有人神秘兮兮地說,他曾經親眼看到過這兩人一起逛馬路。說過之後,似乎有些害怕,連忙聲明看到的只是背影,不作數的,叫大家千萬不要瞎傳。有人就說:「唉呀,你怕什麼,看到逛馬路就逛馬路,在床上都叫人逮到了,還在乎馬路上被人看到。」
聲音漸漸增高,老阿林縮在道具間裡,既鬧又熱,便到外面來坐。「你們輕一些好不好,」他孤伶伶地坐在一邊,看著這幫人生氣。
「老阿林,我們這就數你在劇團的日子待得長了,你說說看,」一個女人做出向老阿林指教的樣子,「田春霞這前前後後,鬧過多少男男女女的事了,你說,你說她和劇團的哪個團長沒有一手?」
「我不知道……她和哪個團長有一手?」
「哪個沒有?」
「這種話,最好不要瞎說好不好?」老阿林沉著臉說。
「唉喲,你老阿林不要一本正經好不好,她田春霞什麼時候,又把你當回事過啦,你要緊護著她幹什麼。田春霞是什麼角色,大家又不是不曉得,除非像你兒子這樣的,新來乍到,不瞭解情況。要不然,只要是在這團裡待過些日子的,誰不知道她那脾氣。她田春霞憑什麼,還就不是憑長得漂亮些,搞些男男女女的歪門斜道。要不然,這劇團哪會搞得烏煙瘴氣,要不伙——」
「要不然怎麼了?」瘦骨嶙峋的老阿林不以為然地反問道。
「什麼怎麼了?」說話的人感覺到了老阿林語氣中的不友好。
老阿林乾咳了一聲,說:「你的意思,是劇團都讓田春霞一張×搞壞了,你不是也有一張×嗎,你幹嗎不能把它搞好?」他的話立刻引起一聲尖叫,一陣歡樂的哄笑,一連串帶詛咒的惡罵。
4
一向無事可幹的劇團,終於下決心召開全團大會,這是阿林第一次有機會參加這樣的活動,會議的地址在劇場,時間已過了,開會的人稀稀拉拉剛開始來。副團長老王主持會議,人一時齊不了,老王只好派人去一個個請。
團長老鍾有事,說好了請一會假,他要到局裡去匯報工作,害怕太遲了,誤了家裡的會,匆匆趕回來,沒想到會還沒開始。「怎麼搞的!」團長老鍾氣得臉煞白,大叫太不像話。副團長老王急得一頭汗。人陸陸續續在來,先來的覺得白等了許多時間,又開始偷偷地溜走。不小的一個劇場,七零八落地都坐在電風扇下,一共也沒有幾十號人。阿林規規矩矩地坐在那,劇團裡的大多數人他都不認識。離他不遠是幾個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女孩子,其中那個曾向他要過鐵絲的女孩子回過臉來,向他點點頭,算是招呼。阿林很尷尬地笑了笑,低著頭等開會。
「大家都往前坐,」副團長老王抹了抹頭上的汗,雙手抱拳向大家作揖,「都到前面來,難得開個會,給點面子好不好?」
稀稀拉拉的人群開始往前坐,副團長老王站在最前排的過道上,揮手讓不打算動的人往前挪。有人笑著讓副團長老王上主席台,他歎著氣說:「好了,別出醜了,就這麼幾個人,上什麼主席台呀,來來來,要開會了。」
「不來的,今天沒來的,統統都算曠工。」坐在那的團長老鍾突然站起來說,「這劇團整個一個要散伙的樣子,這樣下去,還得了?老王,開,就這麼開會,不來的,都是曠工,扣工資扣獎金。」
阿林是第一次見到團領導,他想不到劇團開一次全團大會會這麼困難,周圍依然亂糟糟,誰也不把團長的威脅當回事。無所事事的阿林忍不住東張西望,趁機認識一下劇團裡的諸位。坐在那幹什麼的都有,李平正捧著一個丫頭的手,一本正經地看手相,被看的丫頭笑得前仰後翻。幾位老婦女埋頭議論著什麼,臉上的表情一會嚴肅一會竊笑。一個胖老頭坐那打起呼嚕來,他身邊的幾個小伙子正商議著將一張白紙條如何掛在他背後。坐在胖老頭前面的,是這幾日臭名昭著的田春霞,她很有些生氣地坐那一動不動,微微昂著頭,橫眉冷對,十分傲慢。
田春霞終於移動腦袋對周圍看,她今天穿了一身紅裙子,像一團火似的動起來,看了一圈以後,她對還在那一個勁淌汗的副團長老王說:「喂,說開會就趕快開,不來的就拉倒,開呀!」
站在那發傻的副團長老王如得了什麼聖旨,大叫:「好,開——會。」他是個既老實又厚道的人,在舞台上是花臉,專演包公一類的角色。一聲拖腔,宣佈大會正式開始。
輪到團長老鍾說話,他就組織紀律說了一大通。轉業軍人出身的團長老鍾對管理劇團毫無經驗,唱戲的都是老油條,辦什麼事全吊兒浪當。這年頭有了電視,看戲的少到了幾乎沒有。演什麼樣的戲人都不愛看,好不容易排了一場戲出來,拿到鄉下去公演,門票收入還不夠繳租場費。不演戲劇團不過是窮一些,一演戲劇團就得欠債。團長老鍾發現自己陷在一個怪圈裡出不來,他要是想做些事,結果無一例外都是吃力不討好。這次開會的目的是宣佈劇團可以承包,而承包人恰恰就是這些天來成了劇團熱門話題的田春霞。承包方案是局領導制定的,團長老鍾對方案持保留態度,他承認自己管不好一個劇團,然而把一個劇團完全交給演員管理,顯然同樣也管不好,承包方案早就在劇團裡悄悄流傳,田春霞在劇團裡的人緣很不好,她出來領頭承包,很多人都怕她趁機打擊報復整人。承包的方案尚未正式出寵,已經有很多人找團長老鍾打小報告。
「我起先也不清楚,承包以後,到底,到底還要不要領導,」團長老鍾苦笑著,非常誠懇地說,「今天在局裡,我還和局長說,既然承包了,我也無事可幹,乾脆給我調個工作算了。可局長說了,承包嗎,只是經濟承包,具體的一些領導工作,還是要我管的。那怎麼辦呢,這劇團的爛攤子我真不想管,既然上級領導還要我管,我也只好再管了。天這麼熱,我也不多說了,反正既然還要我管,我還是那幾句老話。我不能用部隊上的那一套要求你們,不過這組織紀律嗎,還是要講,還是要講,像今天這麼個會,這麼個會開成什麼樣子?不管你們要不要聽,這組織紀律一定要抓。田春霞,你說吧,該你說了。今天你是主角。我是不是說得太多了,你說,你說吧。」
所有的目光都轉到了田春霞身上,會場上常有的那種嗡嗡聲嘎然而止,田春霞緩緩站起來,走到了前排,臉色很難看地說:「我反正這幾天是叫人背後說死了,想想也沒有意思,我田春霞這是何苦,不就是想演戲嗎?今天當著大家的面,也好,都把話說清楚,要不然,我承包個屁,大家一起混日子就是了,我何苦,我何苦。」
田春霞突然眼睛一紅,流起眼淚來,她掏出手絹,在眼圈周圍來回抹。大家都有些莫名其妙,像看戲似的瞪著她。阿林注意到他身邊一位和田春霞年齡相彷彿的女人,脖子一扭,滿臉鄙視輕輕地罵了一聲:「少來這套,騷貨,又來做戲了。」
副團長老王不知所措地站在田春霞旁邊,看著她很有些為難,打定不了主意該說什麼。「田春霞,你不要這樣,不要這樣。」
「不要怎麼樣?」田春霞好一陣傷心,「我不想哭,我幹嗎要哭……我只是想,這劇團裡要做些事,為什麼就一定是這麼難?」
「田春霞,不要這樣,不要這樣。」
「我幹嗎要哭,我幹嗎要給別人看笑話!」田春霞牙一咬說,「今天兩位團長都在這,你們給我說清楚,我和楊局長到底怎麼了,你說呀,老王,你不要搖手,今天不說清楚,我是不承包的,我何苦,被人背後瞎說,瞎糟踏,老王,你說呀!」
「當當然沒——什麼,」副團長老王有些結結巴巴,「田春霞,不要怕別人背後說嗎,哪個背後沒人說,哪個背後不說人,讓他們說去。」
「讓他們說去?我田春霞真是神經病了,不行,不說清楚,我田春霞絕不承包,要散伙就讓這該死的劇團散伙好了。」
「田春霞,不要這樣,不要這樣,你和楊局長當然沒什麼,這一點,我,我可以證明嗎。」團長老鍾像哄小孩子一樣,擺了擺手,「我知道,你那天是在和老楊談工作,這我知道,劇團到了這一步,我知道你的用心是好的,怎麼辦,為了挽救劇團嗎,有些人有些不好的想法,讓他們去想好了,你相信領導嗎,有領導撐腰,你怕什麼?好好幹,好好幹就行了。不要哭,不要哭,我們知道你是個好同志。」
5
田春霞是劇團的頭牌演員,她搭架子不唱戲,領導只好乖乖地哄她。承包方案正式宣佈了,由田春霞挑頭組織一班人馬,新排演一場多幕古裝戲。
過去是吃大鍋飯,劇團裡的人個個都是大爺,幹事吧,叫誰都不肯幹,有那麼點好處,少了誰一點點,便有人親爹親娘地出來海罵。如今當真承包了,大家突然發現劇團的事,都由田春霞做主,她想要誰就要誰,要別人幹什麼,就得老老實實幹什麼,要不然,田春霞叫誰滾蛋,誰就得滾蛋。劇團裡這幾年虧損嚴重,田春霞盡撿有用的人挑,剩下的不是不能演戲的老弱病殘,就是田春霞的冤家死對頭,凡是不跟她一起幹的人,也用不著上班了,一律只拿死工資。這一招太厲害,田春霞轉眼之間,變成了劇團裡的一霸。
劇團裡的事,向來沒有原則可講。分配方案剛剛問世,田春霞的家立刻門庭若市。唱戲人最喜歡拍馬屁和最喜歡被拍馬屁,田春霞這人給人的印象就是不太喜歡記仇,無論你背後怎麼糟踏她,只要肯當面痛心疾首認個錯,她一概給予原諒,還有一個最討田春霞歡心的事,就是在她面前惡毒攻擊她的仇人,把劇團裡所有的謠言,不分青紅皂白,統統往她仇人身上一推了事。田春霞明知道自己的弱點,就是愛聽別人當她的面說她好話,愛聽別人當她的面說她仇人的壞話。明知道這些話中全是水份,明知道別人是在哄她,明知道這些人屁股一挪地方,很可能反過來大說特說她的壞話,然而都無所謂,田春霞的脾氣向來是只顧眼前。
田春霞成了無冕之王,在劇團裡招搖過市神氣十足,她好像第一次嘗到了權力的甜頭,興奮得忘乎所以。組織戲班子,首先是演員,其次是樂隊,再下來便輪到後勤。老阿林支撐起病歪歪的身體,讓兒子主動去找田春霞,向她表示願意和她一起幹。
「我怎麼說呢?」阿林很有些猶豫地說。
「你就說是我叫你去的,你來劇團已經不少時候,總不能老是閒著。好好地跟田春霞說,她會要你的。」
阿林於是當真去了田春霞家,來開門的是她女兒翠翠,看著阿林,一個白眼,說:「你來幹什麼,煩死了,這幾天哪來的這麼多人!」
「你媽在不在?」阿林其實已經聽見了田春霞的聲音,而且一看陣勢就知道有客,他不得不用沒話找話說來掩飾自己的尷尬。
「媽,又有人找你。」
「誰呀,」田春霞聞聲出來,滿面春風,「是你——」一個你字拖了很長時間,拖得阿林信心全無,「你來幹什麼?」
「我爹讓我來找你,他,他讓我來的。」
田春霞的臉色說變就變,情緒頓時低落下來:「怎麼了,老阿林又要玩什麼花樣,我這正忙著呢。」
從房間裡探出一個腦袋來,阿林見過此人,他叫何志清,談起田春霞的風流韻事,津津有味彷彿自己親眼目睹一樣。阿林沒想到會在田春霞家碰到他。
「怎麼,老阿林不是要死了嗎,難道他也想和田春霞一起幹?」何志清笑著說,「春霞,真是什麼樣的人都想跟你幹。」
「到底什麼事?」田春霞的臉部表情從非常嫌煩,過渡到喜形於色,「有什麼事,你就說吧,快點,我們還有別的事呢。」
阿林因為有何志清在場,很不願意說,但是田春霞根本不打算讓他到屋裡去坐,瞪著兩個眼睛在等他的下文,他結結巴巴地說:「我爹讓我找你,說,說讓我跟你,跟你一起幹,他讓我跟你說—聲……
「他讓你說一聲,他是什麼人?不得了,他是不是覺得自己快死了,面子大一點是不是?」何志清在一旁插著嘴,「春霞,你不能心軟,不能什麼人都要。既然是承包,要要人,就得找能幹的。」
一股熱血只往阿林臉上湧,他眼睛瞪著何志清,冷冷地說:「你要是再把我爹死不死的掛在嘴上,我讓你死在他前頭。」他的話顯然不僅僅是威脅,事實上他已經氣得接近失去理智。在劇團的這幾個月裡,什麼人對老阿林都缺少起碼的尊重,做為兒子,阿林覺得自己已經忍無可忍。
何志清竟然嚇得一聲都不敢吭。
田春霞也一怔,笑著說:「想不到你也會這麼厲害,去去,你先回去,我還要找人商量一下,到底要不要你,不能光我一個人說了算,你說是不是?」
阿林掉頭就走,他知道田春霞說的是推托之辭。跑去找田春霞本來就是一個極大的錯誤。他做夢也想不到朝思夢想的劇團生活會是如此骯髒,如此讓他感到噁心。狗眼看人低,劇團的人似乎分成了好幾等,阿林不明白自己父親為什麼能長期忍受這種不平等的待遇。他悶悶不樂地回了家,任憑老阿林怎麼問他,他死活不開口。老阿林說:「田春霞不要你?」被逼急了的阿林搖搖頭,牙齒咬得格格響。老阿林又說:「那田春霞是要你了?」
阿林假裝要取東西,爬到了擱板上生悶氣。擱板上落滿了灰塵,他故意乒乒乓乓翻來翻去。老阿林在下面生氣說:「小狗日的,你到底是怎麼了?」
糊屋頂的劇照說明書又一次吸引了阿林的注意力。阿林看著劇照上的田春霞,看著那張還帶著些孩子氣的臉,不由得冷笑起來。「你他媽算什麼東西,臭狗屎!」他當時產生的一個最強烈的願望,就是將印有田春霞劇照的演出說明書揭下來,扔在地上,對著它痛痛快快撒泡尿。他想不明白,為什麼過了沒幾天,田春霞不僅從醜聞中若尤其事地走出來,而且一下子如此吃香。唱戲的真他媽是娃兒臉,說變就變,要怎麼變就怎麼變。阿林想到田春霞用到他時和不用到他時的兩副嘴臉,覺得自己實在是沒必要生氣。他想到那大他去幫田春霞裝窗簾軌時,她表現出來的過分熱情,如今回想起來都要噁心。泡了一杯又一杯橘子水,又是說又是笑,最後還要留他吃飯。做為一個女人,田春霞也表現得太實用主義,這樣的女人和局長勾勾搭搭沒什麼不可能的,阿林的腦海裡突然閃過一個念頭,他覺得那天她站在桌子上,叉著腳把窗簾拉來拉去,說不定就是故意的。有關田春霞的不正派他已經聽得太多。她如果是個正派女人,也不該和何志清那樣的人來往,這劇團的人都是他媽的一路貨色。
一直到傍晚田春霞來,阿林的一肚子怨氣都沒消。他怔了怔,把眼睛移向別處。田春霞大約是剛洗過澡,大大咧咧穿了一條睡裙,一身肥皂味地出現在道具間裡。「老阿林,你也真是沒有數,你說你兒子跟我,他能幹什麼?」田春霞對房間的四處看了看,盛氣凌人地說,「你兒子狂得很呢,你說他能幹什麼?又沒什麼道具要做,對了,真是要做道具,他行不行?」
「當然行,再說,趁我還沒嚥了這口氣,我好歹也能幫幫他,是不是?」
「我們這場戲,沒什麼道具?」
「唉,春霞,你看方便,隨便給他個什麼事幹干就是了,他剛從鄉下來,人是機靈人,就是——」
「那好,就讓你兒子當炊事員,先跟著我們干一陣,幹了一陣,以後幹什麼,再說,怎麼樣?」
6
阿林便於起臨時炊事員,專門負責廚房的雜活,天天大清早起來,和事務長一起去買菜。他幹的都是力氣活,買什麼菜用不到他操神,事務長挑好菜付完錢,他踩三輪車送回去。然後是吃早飯,吃完早飯揀菜,揀好了,放在大池子裡洗洗,再由別人去燒。
劇團裡正經八百地開始排戲,田春霞自然是演主角,排演了不久,在自家劇場試演了一場,浩浩蕩蕩將人馬開到農村去。城市裡已經很少有戲劇觀眾,要想演戲賺點錢,唯一的絕招就是去農村讓農民掏腰包。這次去的第一個點就是綠河鎮。綠河鎮曾是離阿林老家最近的有劇場的地方,十年前,阿林正是在這裡,第一次看田春霞演出。
老阿林已經到了奄奄一息的地步,劇團就要出發,阿林難免有點不忍心讓父親一個人留下。老阿林說:「你他媽不要傻了,唱戲人老在家裡待著,總是不大對頭,想當年,三百六十大,我們幾乎是一直在外面轉,那像現在。」阿林於是提出一定要老家派人來,或者是他娘,或者是己結了婚的兄弟。老阿林歎氣說:「那就叫你娘來吧,你怕我要死沒人照應,你娘來了,你小狗日的在外面總可以放心了吧。」阿林知道自己爹和娘一向犯沖,他能同意讓娘來,肯定是迫不得已。
「你要有什麼不好,我就回來。」阿林仍然有些不放心,他似乎有一種預感,那就是他爹會在他出門的日子裡一命嗚呼。老阿林從來就不是個好父親,無論是童年還是少年時期,父親對阿林來說,都有一種陌生人的神秘。多少年來,他對父親的神話充滿了嚮往,如今父親的神話已經徹底破滅,他突然覺得他的父親這輩子過得好可憐。
劇團終於出發了,租了幾輛車子,直奔綠河鎮。一路顛簸,好不容易到了目的地。到處都貼著演出的海報,田春霞三個字用美術體寫得多大的,比演的戲的戲名還要大還要醒目。這裡離阿林家很近,阿林總以為會有老鄉來找他看戲,沒想到演了一個星期的戲,竟然沒有一個熟人來找他。來看戲的遠沒有想像中的多,而且場場都不能客滿。出門在外,人手少事情多,阿林真正成了打雜的,炊事員那一攤子事不算,白天在售票處賣票,晚上演出前在劇場門口檢票,樣樣都干。計劃是演十天,一個星期下來,不挪地方已經不行,挪了地方也演不長,票總是只能賣七成的樣子,戲開演了,從台上往台下看,前排稀稀落落坐不了幾個人,前排的票貴,想看戲的圖便宜,都買後排票。坐前排的不是看白戲的當地幹部,就是當地的小痞子。每到一地,照例要給鎮幹部送幾張票,當地的小痞子總是和劇場的工作人員串通一氣,要麼用假票往裡面混,要麼就是借找人進了劇場不出來。既是進了劇場,自然在前排就坐,惹惱了他們便是尋事生非地要打架。阿林初生牛犢不怕虎,不懂在江湖上跑碼頭的規矩,動不動就和人打架。打起來,佔便宜的時候少,吃虧的時候多,常常左邊臉上的青腫還沒消失,右邊就又鼓起來一個大瘤。他也不在乎,吃虧就吃虧,反正是認打不認輸,就是不服軟信邪理。
劇團在外面一晃已過了一個月。雖然不是太賣座,個人的經濟效益卻很不錯。有錢就好辦,出門在外很辛苦,看在鈔票的面子上,大家任勞任怨幹得都很賣命。阿林突然收到電報,說是老阿林病危住了醫院,讓他趕快趕回去。他心裡好一陣難過緊張,拿著電報去找田春霞請假。田春霞早在他之前就知道了電報內容,見了他,一頭一臉的不痛快:「這老阿林也是的,早不出事晚不出事,非在這節骨眼上。這在外面演出,你又不是不知道,一個人恨不得頂幾個人用,你請假,拍拍屁股走了,你那一攤子事怎麼辦?」
阿林沒想到田春霞會說出這番話,兩眼木木地看著她不作聲。田春霞說:「你不要急,走,當然只好讓你走。這樣吧,老阿林一死,你就趕快回來,怎麼樣?幸虧是你呢,走幾天還不要緊,換了要是有戲的人,你說怎麼辦?」
「我這樣的,少個把反正沒關係,不就是打打雜嗎?」
「你說得倒輕巧,現在我到哪去找打雜的,你給我找呀?」
阿林掉頭就走,氣呼呼地想罵娘。
田春霞追在後面大叫:「你回來,回來,不得了,你脾氣倒不小。回來,你給我回來,你不回來是不是?要不是你那爹求著我,我會要你?你這會凶起來了。行哎,你走好了,我說不要你,就不要你……你真走了是不是?」
阿林沒有停下來是因為他不想和田春霞吵架。他想不到田春霞會這樣,一路匆匆出去,嘴裡恨得罵罵咧咧。他不知道自己罵了什麼,罵什麼也無所謂。對田春霞的怨恨一時間甚至超過了對父親病危的憂慮,她田春霞有什麼了不起的,不就是頭牌演員嗎,頭牌又有什麼稀奇,他想到有一天,戲演到一半,兩位觀眾罵著娘往外走,一口一個「演的是什麼鳥戲」,幾乎所有的人看了戲以後都覺得上當,散場時一片罵聲,甚至劇團的人也覺得戲演得不好,也覺得是在騙人錢,有什麼了不起的,他阿林是鄉下人,鄉下人阿林是個打雜的,就算是打雜的,又怎麼樣。阿林馬不停蹄往外走,走到住的地方,抬腳踢翻了一張椅子,稍梢收拾,拎了一個包直奔長途汽車站。
阿林趕到醫院時,老阿林已經又一次奇跡般地暫時脫離危險。「我他媽只當作這次真翹辮子了,」老阿林見了兒子,擠出了兩滴眼淚,說:「其實死也就死了,還要活過來幹什麼?」他身上掛著鹽水,嘴裡和鼻子裡都塞著塑料管子,說起話來非常吃力。「你在外面,好?」他瞪著又黑又大的兩隻眼睛,問兒子。阿林看著父親半死不活的樣子,沒好氣地說:「好,好。」老阿林又結結巴巴地問:「戲,有——人看?」阿林說:「有——」他自言自語地說了聲:「有個屁。」聲音很低,沒讓老阿林聽見。
老阿林在醫院裡這一拖,又是一個月。他臨終前,正好趕上田春霞帶出去的演出隊回來休息。
「老阿林,說句不好聽的話,」劇團裡的人紛紛到醫院來看他,一位平時最愛開玩笑的人說,「你就放心去了拉到,活著也是受罪,這身上東插一根管子,西插一根管子,簡直就像是在日本憲兵隊裡受刑罰。」
老阿林兩眼望著天花板,一眨也不眨,他的呼吸已很困難。他的嘴忽然蠕動起來,哆哆嗦嗦說著什麼。來看他的人都湊上前聽,但是誰也聽不明白。只有阿林明白父親的意思,在一旁做著翻譯。
「他說『你們都回來了?』真是廢話,不是告訴他都回來了嗎。」連續許多天的陪夜,阿林已經疲倦不堪。
「都回來了,歇幾天再去,老阿林,我們都回來了。」
老阿林的嘴又蠕動起來,他的嘴唇發黑髮灰,乾巴巴地彷彿兩片枯萎的樹葉子,又黑又大的眼睛帶些恐怖地瞪著。
阿林只得硬著頭皮繼續翻譯:「他問你們是不是還要去?」
來的人異口同聲地答道:「去,當然去,歇幾天就去。」
「我爹問,他問……」阿林實在不想把他父親的話全部翻譯出來,「他問田春霞回來了沒有,為什麼她不來看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