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哈莫斯混跡於中國的官場,他的天方夜譚
哈莫斯在中國斯混,最如魚得水的地方,莫過於這個國家裡的如此臃腫龐大的官場。「中國官場的腐敗,足以使每一位黃頭髮藍眼睛的異國人,在這裡都是有機可趁。」哈莫斯在一封給朋友的信中這麼寫道,「只要你願意,你可以和你看中的任何一位中國官員結交。如果你和一座城市中的首腦人物坐在一起吃過一次飯,那麼僅僅憑這一點,你就可以在這個城市裡暢通無阻為所欲為,我的手裡曾有過中國的一位王公寫給我的扇面,拿著這個扇面,中國的地方官員見了我,就彷彿見到了他們習慣上稱的欽差大臣。」
早年的哈莫斯身上沾滿了帝國主義的習氣,根本不把中國的地方官員放在眼裡。他神氣活現地出現在任何自己想出現的地方,對譯員大喊大叫,好像自己就代表著大英帝國。一直到他熟練掌握了漢語以後,他仍然改變不了這種不友好態度。他和中國的官員在一起有著一種天生的傲氣,即使是在他潦倒的時候,他到處替人寫稿,向每一個熟悉的人借錢,而且根本不打算還,他見了中國的官員,還是氣焰囂張目中無人。和中國官員打交道,最大的秘訣就是越不把他們當人,他們就越把你當人。
被《泰晤士報》解聘以後哈莫斯,發生的最大變化就是他從追求「陳述事實的科學的精確性」,發展到讓人難以置信的謊話連篇。大名鼎鼎的漢學家哈莫斯會成為本世紀中最著名的騙子,讓後世的許多學者感到疑惑不解。如果欺騙只是哈莫斯在潦倒時,偶爾為之的小插曲還有情可原,然而事實是栩栩如生的虛構,已經成為他生活中最大的樂趣,成為他生活的一部分。追求科學的精確性的精神,已被扎扎實實地埋頭做學問,不擇手段地追逐珍貴文物,巧取豪奪別人的私人收藏所代替。就像不能否定哈莫斯對中國文化研究所取得的成就一樣,說哈莫斯是最出色的職業騙子一點也不誇張。
剛離開《泰晤士報》時的哈莫斯,正是他開始發現中國文化中竟然蘊藏著如此巨大的寶藏的時候,他毅然放棄了回國的打算,帶著僱傭的僕人,在中國境內到處周遊。他遊遍了中國的名山大川,而所有的經費,說穿了都是打秋風或者坑蒙拐騙得到的。在十九世紀末二十世紀初,一個外國人只要臉皮厚,只要有足夠的信心,在中國的官場上騙吃騙喝不成任何問題。在遠離京城的地方,哈莫斯不僅可以代表大英帝國,同樣可以代表法國德國俄羅斯美利堅。每到一處,哈莫斯總是先去拜見當地的最高官員,他用還是有些夾生的中國話,向地方官員們吆五喝六大放厥詞。他一次次地引用那些比他們職務高得多的官員在接見自己時說過的話。儘管這些接見根本不存在,但是很輕易就讓那些把他當作大人物的地方官員們深信不疑。
有趣的是,作為最爾虞我詐的官場,即使對哈莫斯產生了懷疑的時候,仍然一如既往地把他當作貴賓來接待。這種寧願被騙,也不願承擔冒犯洋人的風險的普遍作風,大大方便了哈莫斯的肆無忌憚到處行騙。晚清官場社會的極度腐敗,並沒有隨著大清王朝的覆沒一起消失,民國以後,官場腐敗越演越烈,地方官員對洋人的盲目恐懼和信任,不僅沒有改善,而且因為改朝換代造成的混亂,到處都為招搖撞騙的哈莫斯大開綠燈。熟悉中國官場黑暗的哈莫斯充分地利用了這一致命弱點。
對付大小不同的官場,哈莫斯有一整套的應酬辦法。對於縣太爺這一級的地方官員,哈莫斯只要向他們提出保護自己生命安全的重要性這一點,就已經足夠了,因為教案是任何一位地方官員都害怕在自己管轄境內發生的事。尤其是那些僻遠的很少有洋人出沒的地方,只要洋人一到,地方官員便如臨大敵,立刻派兵保護。官場是哈莫斯最安全的棲身之地,他幾乎從一開始就明白這道理。作為一個洋人,在中國的旅行從來不是絕對安全的,哈莫斯就不止一次遭到過土匪的襲擊。除了官場,哈莫斯知道自己在這個落後的國家裡,不會有一個地方能真正平安無事。
哈莫斯在中國的第一次被竊,發生在離開梅城去省城的路上,他乘坐在一條豪華的輪船上,這條由一家外國公司開闢的航線上的輪船,乘客大都是來華的外國人,要不就是中國最早替洋人做事的買辦,或者是相當於巡撫一級的地方大員。哈莫斯做夢也沒想到自己會在這種輪船上被洗劫一空,當他從甲板上欣賞了日出回到自己的艙位時,他吃驚地發現自己的行李不翼而飛。由於當時船上的乘客,唯一的中國人是一名傳教士的僕人,哈莫斯有充分的理由相信,竊賊就算會是傳教士本人,也絕不可能是傳教士的中國僕人,老實巴交手無分文的中國僕人沒有那個膽子敢那麼做,而且就是偷了也無處可藏。毫無疑問,竊賊就在船上那些道貌岸然的來華的外國人中間。
這件偷竊事件的意義就在於,哈莫斯明白了在華的洋人之間,確實存在著卑鄙無恥的小人。雖然帝國主義在中國的行為和公開搶劫沒有什麼不同,但是哈莫斯不得不就這一件小事,寫文章大發哀歎,哀歎在對中國正義的十字軍行動中,倫敦街頭的流氓阿混也一起跟了進來。當哈莫斯親眼目睹了八國聯軍對中國的燒殺掠奪,對於租界中洋人的犯罪已經屢見不鮮,他對來華的外國人中間究竟還有沒有多少好人產生了懷疑。「中國人敵視我們,是因為我們有時候確實讓他們覺得討厭,他們討厭我們。」在一篇描述自己怎麼遇上了土匪,經過一番驚險,又怎麼出乎預料地脫險的文章中,哈莫斯生動地記錄了幾名土匪和他遭遇時的情景。
那是發生在哈莫斯還沒有打算來梅城定居前一件事,一天黃昏,哈莫斯去看望在鄉下傳教的浦魯修教士,在回梅城的途中,眼看著就要到達縣城的時候,從樹林裡跳出來四條大漢,拿著刀槍,滿臉殺氣,吆喝著誰動彈就首先殺了誰。當時和哈莫斯同行的,還有他的僕人和兩位中國的小商人。土匪走上來,不由分說地就把哈莫斯和兩名小商人綁了起來,然後從上到下徹徹底底地搜身。錢自然是要全部拿走的,土匪還拿走了哈莫斯身上的一把水果刀,一把銅的房門鑰匙,一隻自來水筆和一本封面燙金的筆記本,哈莫斯隨身帶的一本孔子的《論語》,當場被土匪獰笑著撕成兩片,土匪跑了以後,由於捆得不結實,哈莫斯幾乎立刻就獲得了自由,接著他又幫其他的幾位鬆開了繩索,他們匆匆趕到最近處的一個村莊,報告了自己被搶的消息。村民立刻組織起來,鬥志昂揚地拿著打獵的槍,讓兩位商人帶隊前去捉拿土匪。
哈莫斯完全是出於好奇心,才跟著一起去捉拿土匪的,在追擊中,他們遇到一小隊士兵,當士兵的小頭領李班長聽說洋人被搶,立刻率領自己的人馬,加入了追擊的隊伍。天黑之前,在一座大山前,前去捉拿土匪的隊伍和大股土匪不期而遇,原來搶劫哈莫斯他們的只是小股土匪,得手以後,正好趕回去和自己人會合,結果兩方面都感到有些害怕,吃不準對方究竟有多少人馬。大家你罵我一句,我罵你一句,叫了半天陣,天終於全部黑了下來,李班長覺得這麼罵下去不是事,便決定派人上山和土匪談判,軍隊和土匪之間的談判顯然是經常性的,而且彼此之間有一種默契,因此當李班長在火把的照耀下,把槍往地上一扔,喊著話向土匪走去的時候,土匪也派了代表出來迎接他。
談判很快達成協議,哈莫斯的所有物品,土匪表示可以退還,至於那兩個中國小商人的做生意的錢,可以退一部分,但是必須留下一筆買路錢下來,雁過拔毛,這是土匪的規矩,不能憑幾句話就隨隨便便地破壞了規矩。愁眉苦臉的小商人只好接受這一條件,於是土匪派人送東西下山,哈莫斯拿到了自己的筆和筆記本,還有裝錢的錢包。其他的東西土匪一概不認賬,水果刀沒有了無所謂,房門鑰匙似乎不能不要回來,這鑰匙是一個在梅城有棟別墅的外國人借給他的,哈莫斯只是暫時借用別人空關著的房子。土匪磨磨蹭蹭不肯把銅鑰匙拿出來,顯然那個拿了鑰匙的土匪以為黃燦燦的銅鑰匙是金的,哈莫斯越是堅持要,土匪越是不肯給,最後只能不了了之。哈莫斯一行在村民和士兵的簇擁下,開始回頭,和村民分手以後,他們又在士兵的保護下,回到縣城。由於沒有了鑰匙,哈莫斯那天晚上不得不住在兵營裡。
第二天一早,哈莫斯便氣沖沖地去找張知縣。作為梅城的最後一任知縣,張知縣把哈莫斯的投訴當作了大事,他把哈莫斯從兵營接到縣衙門裡,替他安排好了最舒適的下榻之處。剛當《泰晤士報》駐中國特派記者時的哈莫斯,為了採訪梅城教案,曾在縣衙門裡住過。時過境遷,這時候的哈莫斯已經從年輕氣盛的小伙子,變成一名道貌岸然的中年學者。遊遍了中國以後,哈莫斯正在考慮選一個什麼樣的地方,當作自己潛心研究學問的定居點。許多年過去了,哈莫斯仍然還是個一名不文的窮鬼。他到處招搖撞騙,騙吃騙喝行無定居。在梅城的縣衙門裡,哈莫斯突然明白了梅城這座城市,無疑將是自己未來最好的棲身之處,他應該在這座城市裡和其他有錢的外國人一樣,擁有一棟屬於自己的別墅。他應該成為這座正在日益繁榮起來的城市中的一位重要人物。
發財的念頭又一次這樣強烈地折磨著哈莫斯,一個西方人在中國,僅僅滿足於到處能白吃白喝,實在有些太幼稚了。對中國文化越來越癡迷的哈莫斯,在張知縣的盛情款待下,突然對錢產生了極大的熱情。在過去的歷史中,哈莫斯曾經倒賣過中國古代名人的字畫,他曾經不遺餘力地替那些不懂中國歷史的文物古董商,收集散落在民間的文物古董。他不止一次上當受騙,同時也不止一次使他的主顧大筆地花冤枉錢。發財的機會,總是從他身邊一閃而過,然後就再也沒有影子。哈莫斯發現自己就像中國相書上所說的那樣,他有一雙不聚財的手,無論賺多少錢都會很快花得一乾二淨。無數一名不文的外國人都在中國暴富起來,只有哈莫斯窮得到處打秋風。
縣衙門外不遠,狹窄的街道兩旁,商店和貨攤擠得滿滿的。哈莫斯跟在張知縣後面,從大街上走過。這一年,是辛亥革命爆發的年頭,滿清王朝已經到了崩潰的臨界點。走在大街上,人們在日對知縣大人的畏懼彷彿也減弱了,大家若無其事地幹著自己的事,以現貨易貨洽談生意,理髮師當街剃頭,新剃的光頭在陽光下閃閃發亮。地攤上坐著一位牙科醫生,他背後是一面旗幟一般的大紅布,紅布上吊著一串串招攬生意的牙齒。到處都是家禽和豬,還有狗,一眼看過去就知道是野狗,它們什麼地方都敢鑽,猛不防被什麼人踢了一腳,亂竄著大聲尖叫。乞丐多得讓人不敢相信,隨處可見乞討者突如其來伸過來的髒手。一個沒有腳的窮人,用雙手撐著地走路,他艱難地移動著,頭頂上還有一個窟窿,已經發炎了,還流著血和膿,在窟窿旁邊胡亂抹著香灰。當哈莫斯停下步來,注意著他頭上的血肉模糊的窟窿時,那窮人一把拉住了他,怪聲怪氣地喊著:「行行好,給幾個錢吧!」
跟在知縣身邊的隨從用不著招呼,立刻如狼似虎地撲向那可憐的沒有了腳的窮人。要不是哈莫斯出於同情的喊了一聲,天知道囂張慣了的隨從們會幹出什麼事來。哈莫斯從錢袋裡掏出一把銅錢,放在那只因為用來走路而變得骯髒不堪的手上。可憐的窮人千恩萬謝,只差趴地上給哈莫斯磕頭。哈莫斯的行動頓時招來成群的乞丐,不由分說地便把哈莫斯和張知縣死死地圍了起來。被隔在乞丐外面的隨從們不知所措,當他們聽見張知縣咿裡哇啦大叫時,連忙不顧一切地撥開人群,衝進來為哈莫斯和張知縣解圍,混亂中,哈莫斯的錢袋差一點被一個小孩搶走。這場從天而降的混亂,給哈莫斯帶去的一個重要啟迪就是,中國正在醞釀著一場史無前例的革命,這場革命就是將要發生的結束清王朝統治的辛亥革命。
辛亥革命似乎給哈莫斯帶來了一連串的機會。哈莫斯曾經受雇於美國紐約一家鈔票公司,這家公司以印製鈔票而聞名,它不僅印製美元,而且為各國政府承辦印刷紙幣的業務。由於哈莫斯把自己在中國的能耐吹得天花亂墜,鈔票公司相信通過哈莫斯做中間人,能和即將倒閉的清政府簽定一筆印製大宗鈔票的合同。這筆定貨被哈莫斯描述為是「一億」,也就是印刷一億張中國鈔票。鈔票公司為此在哈莫斯身上大下賭注,他們不僅先為哈莫斯預付了豐厚的定金,而且還許諾日後將支付給他百分之二的佣金,哈莫斯毫不含糊地將鈔票公司預付給他的定金,用於購買一個掮客向他推薦的文物和古董,他原先希望靠到手的文物古董撈上一票,可結果他買到全是假貨。
這一次,哈莫斯沒有將到手的假貨賣給西方的古董商,他別出心裁,毅然將這批所謂價值連城的假文物古董,以及自己寫的一系列關於中國文化有獨到見解的研究文章,捐獻給了倫敦的一家專門收藏東方文化精萃的博物館。哈莫斯的義舉使他名聲大震,因為博物館對於能騙過像哈莫斯這樣精通中國文化的學者的贗品,根本不可能識別出來。與哈莫斯同時期的許多東方學者,連中國話都不會說,他們事實上都處於幼稚的兒童時代,就其學識來說,他們要比哈莫斯差上一大截。在倫敦大學裡的一些漢學家,大部分甚至連中國都沒去過,這些自以為已經瞭解了中國的漢學家們,在博物館裡看了哈莫斯捐贈文物古董,紛紛著書立說,迫不及待地發表文章,對這批稀世珍寶大加讚賞。一時間,哈莫斯成了無冕之王,成了倫敦漢學家們公認的當代最傑出的漢學家。
革命即將來臨的啟迪,給了哈莫斯一個最好的擺脫困境的借口。他回到了衙門,開始給他所受雇的那家美國鈔票公司寫了封長信,哈莫斯謊稱自己作為代理人,在正式和中國的財務大臣簽字前的一瞬間,預感到了清王朝的毀滅,他及時果斷地撕毀了已經進行到一半的合同。這麼做,對於即將入土的清王朝似乎有些太不恭敬了,但是他畢竟使鈔票公司避免了一場巨大的損失。「這是一個由三歲小孩子把持的朝廷,我突然意識到自己不能為了百分之二的佣金,而忘記了我所代表著的公司的利益。我們不能在這個幾乎已是一具屍體的政府身上貿然下賭注,」哈莫斯在信中振振有辭地寫著,「和一億張作廢的鈔票相比,我們過去所下的那些投資,實在算不了什麼。」
兩個月以後,也就是在美國鈔票公司收到哈莫斯去信的第三天,辛亥革命打響了第一槍。將信將疑的鈔票公司既心疼在哈莫斯身上的投資,又慶幸總算沒有簽下那筆可能造成公司巨大損失的合同。公司已經察覺到哈莫斯可能是個大騙子,在下一步是否繼續委託哈莫斯和新成立的中國政府簽定合同,採取非常謹慎的態度。他們決定不採取秘密代理人的辦法,而是派人公開和中國的新政府交易。新政府在某種程度上,比已推翻的舊政府更加混亂和沒有秩序,先是南北政府對立,緊接著又是二次革命,然後就是袁世凱想當皇帝。美國鈔票公司臨了弄明白的唯一的一件事,就是哈莫斯敘述的所有故事純屬子虛烏有,什麼財政大臣,什麼印製一億張鈔票的訂單,根本就不存在。
當美國鈔票公司在真相大白以後,決定對哈莫斯提出起訴的時候,哈莫斯卻早已經又以軍火商的身份,在中國的東南省份行起騙來。他在準備起事的革命黨人中活動,以贊成倒袁的姿態準備賣軍火給急需武器的革命黨人。發財的夢想折磨著哈莫斯,他暫時地放棄了自己正在從事的中國文化研究。對於一位十分迷戀這一領域裡的研究的漢學家來說,這種放棄給哈莫斯帶來了巨大的煩惱。為了能更快地繼續埋頭從事自己心愛的研究,哈莫斯越來越不擇手段,但是就像是命中注定不能發財一樣,他總是在大筆錢款就要到手之際功虧一貫,煮熟的鴨子說飛了就飛了。
美國鈔票公司經過慎重地研究,決定將哈莫斯騙到美國以後,再向他提出起訴。因為只要哈莫斯人還在中國,美國人的法律便對他無可奈何。由於哈莫斯正在做軍火生意的消息已傳了出去,美國鈔票公司乾脆以一家軍火製造廠家的口吻給哈莫斯寫了一封信,在信中,用一種誇張的熱情邀請他去美國共商大事。哈莫斯一口允諾,來來往往不停地寫信,然而就是遲遲不動身。也許哈莫斯憑直覺感覺到了他不能去美國,也許他壓根就對真正地做軍火生意沒興趣。反正那些信件只是為他行騙時用來裝裝門面。二次革命失敗以後,哈莫斯繼續向那些盤踞在各地擁兵自重的軍閥兜售並不存在的武器。
事實證明,哈莫斯只是一個不高明的騙子,而且根本不是做生意的料子。就像他自己一再抱怨的那樣,他一直是個命裡注定沒有錢的倒霉蛋。另外,他對中國文化的迷戀也使他費去太多的精力,他總是不能真正地放棄自己正在進行的研究。他寫了《中國的磁器》、《中外邦交史》和《中國古代人的夢想》等一系列著作。一方面他作為騙子在商界聲名狼藉,另一方面,他的每一本著作都被西方漢學界推崇備至。行騙並沒有給哈莫斯帶來什麼實際的好處,騙人最後達到什麼樣的結局,對他來說已無關緊要,重要的是騙人本身能給他帶來巨大的樂趣。他在騙別人的同時,也在毫不留情地騙自己。他把自己塑造成他所想像的樣子,陶醉於這種美好的不切實際的想像中。
哈莫斯從來不曾擁有過一把屬於自己的槍,即使是在年輕時,他周遊中國四處冒險,在敵視洋教的中國人之間出沒,他也不相信僅僅靠一支槍,就能救得了一個人的性命。他的想像力總是無限制地擴大,大得讓人不敢相信和哭笑不得。袁世凱擊敗了革命黨人,正做著當皇帝的美夢時,第一次世界大戰正在各戰場打得如火如荼。法軍在馬恩河挫敗了德軍對巴黎的進犯,歐洲各主要強國都專心致志地準備進行長期戰爭。今後的戰鬥缺乏足夠的槍炮彈藥已經成為一個嚴重問題。一篇哈莫斯所撰寫的舊文章,引起了英國陸軍部諜報人員的重視,這篇文章煞有介事地報道了一條讓人振奮的消息,這就是發生在中國東北的日俄戰爭留了大量武器下來,戰爭結束以後,被繳獲的大批俄國步槍曾在當地出售過。英國陸軍部通過外交部作中介,決定委託哈莫斯以私人的身份,搜集這些武器,以便供協約國的英國和俄國使用。
由於中國嚴格禁止軍火出口,而且向協約國出售軍火,將直接破壞了中國在這次世界大戰中所保持的中立立場。但是誇誇其談的哈莫斯最終使陸軍部和外交部相信,他將運用他獨特的方式,報效自己的祖國。只要英國政府能夠提供足夠的費用,提供足夠的運輸工具,並且做到絕對的保密,哈莫斯保證可以私下以每支槍三英鎊十先令的價格,購買1911年或1912年造的毛瑟槍和曼利夏步槍,附帶說明的是,這批槍支不附有彈藥。哈莫斯的大膽謊言讓陸軍部深信不疑,在正式任命後不久,哈莫斯又寫信詢問陸軍部是否想要一百一十五門1911年製造的斯科達速射野戰炮,這些野戰炮配有全副的炮架和彈藥車,每門的價格為六百英鎊。此外,還有一百門1911年製造的克虜伯野戰炮,口徑為七十五毫米,同樣配件齊全,每門的價格為九百五十英鎊,並帶有二萬五千發炮彈,每發炮彈價格為八英鎊。
英國的陸軍部每隔一段時間,就能收到一封讓他們歡欣鼓舞的情報。在一封封後來看起來完全是天方夜譚的信中,哈莫斯描述了自己怎麼和總統本人一起吃早飯,怎麼送禮給中國的官員,怎麼向總統和官員的親信行賄。在一次陪同中國的一位督軍的打獵中,他如何為了騙得督軍的同意,不惜冒險向督軍心愛的一位小妾調情。「中國有句俗話,就是英雄難過美人關,」哈莫斯在信中強調說,由於他恰到好處地獻了慇勤,才使得這位以難說話聞名的督軍大人,在枕頭邊屈從了小妾的勸告,「督軍大人似乎忘記了他的行為,將丟掉一向被中國人最看中的烏紗帽。」當然,在這封信的結尾,哈莫斯,以不是很輕鬆的筆調宣佈,一旦督軍大人發現了他和他心愛的小妾之間的私情,不難想像嫉妒發狂的武夫會做出什麼什麼舉動來。「對於中國的軍人來說,戴綠帽子是他們絕對不可能容忍的事情。」
在這筆大宗軍火生意的最後階段,哈莫斯用事先準備好的借口為自己下台階。他先是很認真地寫了一封信給陸軍部,聲稱日本人正用更高的價格,收買他好不容易才收集到的武器。這些武器已經被秘密運往武漢集中,由於日本人從中做梗,剛裝上船的武器已經封存。在下一封信中,哈莫斯告訴陸軍部被封存的武器衝破層層阻撓,終於啟航,正沿著長江而下,很快就可以到達上海,經吳淞口入海,然後繞道去福建,再經廣州,如果沒有意外的話,滿載著武器的輪船不久就能到達目的地香港。香港是英國的殖民地,軍人運到那裡,一切便大功告成。但是當這封信到達陸軍部的時候,一個更讓陸軍部頭疼的消息卻提前到達,這就是德國和奧地利已經風聞了這樁軍火交易,兩國公使拜訪了袁世凱總統,向大總統提出了最強烈的抗議。
儘管大總統一口否定有這樣的交易,但是除了大總統本人和哈莫斯自己,無論是英國的陸軍部,還是德奧兩國的政府,都對這事實上根本不存在的軍火交易半信半疑。由於一切都是在絕密的狀態下進行的,這一傳言有損於中國在大戰中保持中立的形象,英國公使不得不硬著頭皮出來闢謠,而闢謠本身卻又使得軍火交易好像是真有這麼一回事一樣。袁世凱及其他的手下聲明他們根本不認識一個代號叫R,而他的真實名字叫哈莫斯的英國人。陸軍部和外交部就究竟是誰把這件事搞糟了,吵得一塌糊塗,既然這是一件不能公開的交易,英國政府只好在最小的範圍裡宣佈哈莫斯是一個大騙子。有關哈莫斯是騙子的說法已經很多,哈莫斯本人並不在乎這種來自背後的攻擊。他公開的身份是著名的漢學家,他正隱居在中國的某個地方做著他那深奧的學問,沒人會相信哈莫斯竟然捲入到了一件大宗軍火走私的醜聞中去。西方人總是用一種遊戲的心理來看待發生在中國的事情,他們相信一定是中國人在裡面搗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