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實上,真正要有耐心的應該是土匪。大家的心裡和何牧師一樣明白,政府絕不可能拿出一百萬贖金來,因為一旦政府真付了這些贖金,所有在華的外國人,都將成為土匪用來向政府進行勒索的襲擊目標。向土匪妥協,意味著後患無窮,任何有一點點頭腦的政府,都不會採取這種割肉補瘡的辦法來解決人質危機。教會團體正在採取募捐的辦法籌款,然而一百萬這樣的數目,僅僅是靠募捐,顯然又差得太遠太遠。
他們在一起待了幾乎一整天,到分手的時候,浦魯修教士喊住了何牧師,神色莊嚴地有話要對他說。浦魯修教士一本正經地指了指離票房不遠的大樹,示意他到大樹下面去說話。中外兩位神職人員向大樹走去,哈莫斯和小鮑恩夫婦相互看了幾眼,不太明白究竟有什麼特別的話,一定要這麼神秘兮兮地瞞著他們。夕陽下,浦魯修教士高大並且已開始彎曲的身影,隨著山間的風一起搖擺,他不間斷地說著什麼,緩慢卻又非常堅決,說到臨了,忍不住大聲地咳嗽起來。
老態龍鍾的浦魯修教士向何牧師表達了他對解決人質危機的看法,他不認為向土匪繳贖金是一個善策,「慾望的大海永遠也是填不滿的,贖金只能進一步鼓勵土匪的行為。」他建議應該向土匪提出先釋放婦女和兒童的要求。如果中國政府方面真準備拿出什麼贖金的話,也應該是首先考慮解救關在土匪窩裡的中國人質,「只要有很少的錢,這些人就可以恢復自由。你要知道,這些人天天被拷打,女人們被強暴,過著地獄一般的生活,要解救,當然應該先解救他們才是。」
「這是不可能的事,如果有贖金的話,當然是為了你,為了你們外國人,真的。」何牧師從浦魯修教士的眼睛裡,看到了那種只有獻身宗教事業的人才有的執著,「政府方面正在和他們談判,也許很快就會有結果,不過,我想除了你,恐怕並沒有人在考慮被綁架的中國人的命運會怎麼樣,這種事實在太多了,還是讓我們為他們祈禱吧。」
「上帝,可是他們天天生活在地獄裡——」
「這種事,真的是太多了。」
浦魯修教士劇烈地搖晃起來,又是一連串的咳嗽,看得出他正為別人的不幸,感到深深的痛苦。「難道我們除了祈禱,就不能再做些別的什麼?」
雷旅長和胡天進行的談判,出乎預料的順利,令人難以置信的是,他們不僅很快對對方產生好感,而且稱兄道弟幾乎立刻成了好朋友。作為督軍大人手下的心腹愛將,雷旅長拍著胸脯向胡天保證,只要他肯下山接受改編,混個一官半職絕對沒有問題。現如今烽煙四起群雄割據,各路軍閥擁兵自重,像胡天這樣能征善戰的將領,正是督軍大人求之不得的人才。
接受改編對已經厭倦了東躲西藏土匪生活的胡天,有一種特殊的吸引力。試圖成為梅城的主人,這一直是胡天少年時代的夢想。他在母親矮腳虎的嘮叨中長大,一連串的關於父親胡大少的英雄傳說,使他從小就相信自己在梅城這小城裡,具有一種非凡的使命。「你是你爹的兒子,你得比你爹更有出息。」矮腳虎含辛茹苦地把他養大,沒完沒了地向他灌輸這種想法。青出於藍而勝於藍,胡天也相信自己注定要比他的被砍了頭的爹,更有作為更能出人頭地。儘管對洋人有一股天生的刻骨仇恨,然而隨著年齡的增長,胡天越來越嚮往那種至高無上的權力。他相信自己應該擁有支配梅城的權力。
「老他娘的讓人指著脊樑罵土匪的日子,也該結束了。」胡天召集手下就是否接受改編進行爭論,爭論了沒幾句,他旗幟鮮明不容懷疑地表達了自己的觀點,「我們也下山過一過當官的鳥癮。」
幾乎所有的土匪都願意下山接受改編,雖然在和軍隊的較量中,土匪還佔著明顯的上風,但是土匪的子彈已經不多,繼續對抗下去,前景絕對不容大樂觀。如果軍隊對獅峰山進行進一步的封鎖,僵持了一段時間以後,土匪除了撕票,和人質一起同歸於盡,別無更好的選擇。因此,就算是有洋票在手上,雷旅長親自上山媾和,土匪也知道已到了該找台階下的時候。一百萬大洋的贖金完全是一種不現實的漫天要價,自從軍隊大舉壓境,土匪們就明白如此高昂的贖金不會再有希望。
「要是我們下了山,官軍又圍住了我們,怎麼辦?」一個土匪提出了他的疑問。
土匪和軍隊作戰,主要是利用險要的地形,一旦離開獅峰山土匪老巢,情況就大不一樣。關於這一點,胡天也做了反覆的考慮,首先人質不能完全放,一旦人質沒有了,胡天的人馬不僅失去了討價還價的砝碼,而且在作戰時,失去了讓官軍投鼠忌器的人質盾牌。洋票是迫使政府向土匪讓步的重要條件,輕易地釋放了外國人質,將是一次巨大的冒險。然而如果一再堅持不放人質,又意味著土匪不是真心的願意接受改編。土匪們就如何釋放手上的外國人質七嘴八舌地吵了起來,吵到臨了,還是由胡天做出最後的決定。為了表明誠意,胡天決定先釋放洋票中的婦女和兒童,也就是說,首先獲釋的,將是小鮑恩的妻子和她的一兒一女,至於浦魯修教士和小鮑恩,則必須等胡天真正成了梅城的主人以後,才能恢復自由。
雷旅長並不強求胡天一定要全部釋放被綁架的外國人質,當他提出自己留下來當人質,以替代浦魯修教士和小鮑恩的要求被拒絕以後,他便領著來時的原班人馬,帶上小鮑恩的妻子凱瑟琳和兒女,依依不捨地離開了獅峰山。下山後,在給錢督軍的電報中,雷旅長別有用心地誇大了胡天的實力,認為不管是真心收編,還是最終仍然要通過武力解決,把胡天哄下山都是上上策。雷旅長的電報正合錢督軍的心意,因為此時正值直奉兩系軍閥即將開戰之際,而地處兩省交界之處的梅城又是前線,正準備招兵買馬的錢督軍立刻電告雷旅長,封胡天為新編十三團團長,就地聚集整編,然後開往梅城待命。
十天以後,雷旅長帶著一千套軍裝和五萬大洋,又一次來到了獅峰山。這位行伍出身的職業軍官,向來不把土匪放在眼裡,然而偏偏這次不打不成交,對胡天刮目相看。雷旅長浩浩蕩蕩帶了一大幫隨從,上山後,稍歇片刻,大張旗鼓辦的第一件大事,就是讓胡天召集人馬,由他親自點名發餉。雨季剛剛過去,天氣正在轉暖,雷旅長煞有介事地點名,使得土匪窩裡又有了一種過節的熱鬧氣氛。發完了餉,雷旅長和胡天又就究竟收編多少土匪,開始了各不相讓的討價還價。胡天認為應該按照自己提出的人頭髮餉發軍裝,但是一臉嘻嘻哈哈的雷旅長卻堅持只能按土匪手裡的槍支,配備軍裝,也就是說,那些沒有槍支的土匪必須遣散。談到臨了,胡天發了急,雷旅長則沉下臉來,說想不到胡天這麼不夠交情不給面子,嚷著要帶隨從下山。大家連忙兩頭打招呼說好話,胡夭有些尷尬,雷旅長做出不駁大家面子的模樣,又一次轉怒為喜,說可以瞞著錢督軍多發一百套軍裝,又許諾下次有機會再為胡天的人馬補充一些槍支彈藥。
雷旅長的所作所為,給土匪留下了他很夠朋友的印象。跟隨雷旅長一起上山的記者,攝下了雷旅長和已換上了軍裝的土匪的合影。照片上的雷旅長笑容可掬,手搭在胡天的肩膀上,十分親熱像是兄長。難得照相的胡天顯得有些緊張,因為他生得矮小,像個大孩子似地看著照相機。其他的土匪也一個比一個拘謹,彷彿犯了什麼錯讓人逮著了一樣,全都是目瞪口呆。照完相,雷旅長對胡天一改稱兄道弟的呼法,一口一個胡團長,並讓胡天手下的弟兄們都這麼稱呼他。
「這以後,諸位都是國家有用之人,」雷旅長一邊笑,一邊一本正經地說著,「既然當了軍人,就得有個軍人的樣子,不是嗎?」
當時的上流社會,都時髦戴眼鏡。這風氣對土匪也有影響,打架劫舍時,眼鏡也是土匪常常會看中的東西。雷旅長看著換了一身新軍裝的胡天,十分嚴肅地說:「胡團長戴了眼鏡,一定更加神氣,你幹嗎不弄副眼鏡戴戴呢?」胡天讓他說中了心思,紅著臉說自己有過一副眼鏡,可也不知為什麼,戴上了看東西反倒更加不清楚,而且不一會頭就昏。雷旅長知道胡天弄到的只是一副老光眼鏡,也不點破他,笑著摘下自己的金絲眼鏡,讓胡天試試看,若是合適,就送給他。胡天接過金絲眼鏡,剛戴上,眾人就一片聲地喊好,眼前的感覺也和原來的那一副完全不同。戴上了以後再看東西,果然就跟沒戴一樣。一個土匪從上衣口袋裡摸出隨身帶著的一面小鏡子,屁顛顛地遞給胡天,胡天對著鏡子橫看豎看,滿臉驚喜。
「胡團長既是喜歡,就留下好了,」雷旅長看著胡天依依不捨的樣子,笑著說,「挺好,真的挺好。」
胡天連連謙讓:「這怎麼好意思?」
雷旅長說:「我們倆是誰跟誰,收下,收下,我如今是你的上司,我的面子,胡團長難道還不肯給?」
胡大的人馬在山上進行整編,準備浩浩蕩盪開下山去。既然已是正經八百的軍隊,胡天知道對手下這幫無法無大的傢伙,不好好整頓收拾一番,到什麼地方都不成體統。土匪出身的人,通常最怕別人仍然把自己看成土匪,胡天決定先從自己做起,帶頭戒大煙。
胡天從小對大煙就沒好感,他的煙癮,完全因為有一次負了傷,疼得忍不住才染上的。他在死亡線上掙扎著,等到發現自己又一次活了過來的時候,已經離不開他平時最討厭的大煙。從此,在胡天領導之下的土匪中,有了一個最嚴格的新規定,這就是沒有受過傷的土匪,不管有多大的功勞,都堅決不允許抽大煙。要想抽大煙,一定得像他那樣出生入死掛過彩。這條嚴格的規定長期以來一直被貫徹執行著,漸漸地,允許抽大煙便變成了對土匪不怕死的一種獎勵。有的土匪早已偷偷地染上了煙癮,為了名正言順地抽大煙,故意在戰鬥中,往自己不致命的地方扎一刀或開上一槍。
胡天的人馬在正式接受改編的日子裡,最痛苦難忍的,莫過於將抽大煙的人集中起來,關在山洞裡集體戒大煙。由於浦魯修教士在梅城曾辦過非常有名的戒煙所,他被押了去具體負責指導戒煙。在這場痛苦的戒煙運動中,浦魯修教士屢試不爽的戒煙偏方忌酸丸派上了大用場。忌酸丸是用來專治戒煙的,所以不叫忌煙丸,是因為在吞吸這種丸藥的時候,若同時吃了味酸的食物,就會讓人疼痛難忍腸斷而死。在忌酸丸中,除了生洋參之外,還有當歸白朮柴胡陳皮等中藥材,用淘米水浸透以後,放在石臼裡搗成泥狀,再加入大煙灰,攪拌成煙膏,然後裝在煙槍上吸。大煙癮上來,那些抽大煙的人,連性命都可以不要,因此戒煙的人,一定要方法對頭,不能一下子猛地戒掉。忌酸丸的最大好處就是,可以在戒煙的過程中,作為一種大煙的替代品。
在戒煙剛開始準備的時候,胡天看著正在製造忌酸丸的浦魯修教士,半信半疑地用簽子攪了一塊剛拌好的煙膏,放在鼻子下面聞著。「要是你這破玩意真的能管用,洋和尚,你他娘可就真的值一百萬了。」胡天為這次聲勢浩大的戒煙運動定下了新的法律,在戒煙的過程中,誰要是敢逃離山洞,不管是誰,哪怕就是胡天本人,也一概格殺不論。為了表示決心,在正式開始戒煙之前,胡天讓手下拿出了收藏著的全部鴉片,當著眾土匪的面,義無反顧地一把火統統燒光。整箱的鴉片扔進了熊熊大火,發出了僻僻啪啪的爆炸聲。
所有參加戒煙的土匪,最後一次美美地過完了煙癮,忐忑不安步入山洞,開始心驚肉跳的戒煙。經驗豐富的浦魯修教士,趁大家的醜態尚未暴露出來之前,向土匪們反覆強調戒煙時的注意事項。「上帝會保佑你們的,因為讓你們一起來戒煙,這本來就是上帝的意思,」他不失時機地向土匪傳起教來,「要是你們感到受不了的時候,就禱告,禱告會使你們忘了自己的痛苦。」
「洋和尚。你個老不死的,神氣什麼。」一名土匪對他喊著,「你說的那個鳥上帝到底在什麼地方,叫出來讓我們瞧瞧?」
「上帝無處不在。」浦魯修教士誠懇地說著。
胡天早就有戒煙的決心,抽大煙不僅削弱了土匪的作戰能力,而且為了爭奪大煙,每每引起內訌和火並。隨著大煙的來源越來越少,軍隊在剿匪中,甚至只要是對鴉片進行封鎖,就能達到和武器禁運一樣的效果。連續幾次戒煙的失敗,胡天相信那只是沒有找到一種行之有效的戒煙辦法。在綁架浦魯修教士之前,胡天對他在梅城所進行的卓有成效的戒煙,一無所聞。他僅僅知道洋人都不是東西,不過是在饑荒的年頭裡,打著賑災的旗號出來收買人心而已。用他母親矮腳虎的話來說,洋人都不是人日出來的。事實上,當浦魯修教士全神貫注配製他的藥方的時候,胡天終於想明白一個道理,那就是有的洋人,並不像自己想像的那麼壞。老態龍鍾的浦魯修教士,一邊咳嗽,一邊手腳哆嗦地忙亂著,胡天第一次對這位穿著黑道袍的洋和尚產生了興趣。
在戒煙的第三天,山洞裡的土匪開始有失體統地大哭大鬧,眼淚鼻涕一大把,弄得到處都是,彷彿真到了世界末日。他們用各式各樣的髒話,罵大街一樣咒罵著浦魯修教士,發誓一有機會就一槍崩了他。幸好事先做了安排,凡是鬧得不像話的,一概由守在門口的土匪,將其五花大綁捆起來。等到了第五天,戒煙的土匪鬼哭狼嚎醜態百出,一位叫作李桿兒的土匪,掙脫了繩子,大叫著脫去身上的衣服,赤條條地衝了出去,一路發瘋地跑著,一路大叫:
「讓我死吧,我日你洋和尚的洋奶奶,讓我死!」
整編後的土匪開始正式下山,因為都穿著統一的新軍裝,精神面貌煥然一新。天氣正在變熱起來,走著走著,自由散漫慣的土匪肆無忌憚地脫起衣服。到了中午時分,怕熱的土匪竟然打起了赤膊。
在行進的隊伍中,浦魯修教士和來時沒區別,仍然是坐在轎子裡,所不同的是這一次沒有被五花大綁,沒有在嘴裡塞一團又髒又臭的破布。坐轎子的還有小鮑恩和胡天,隊伍沿著崎嶇的山路,慢騰騰往下走。從一開始,年老體弱的浦魯修教士就感到頭暈,他昏沉沉地斜靠在躺椅上,忍住了一陣陣強烈的噁心,那滋味就好像當年初次坐海船來中國時暈船一模一樣。他感到沉悶的空氣已經凝固起來,手腳不再聽自己的使喚。在最後的一點知覺中,他彷彿又一次回到過去。多少年以前的一個星期天,他在布賴頓郊外接受了一位叫戴德生·泰勒的祈禱。泰德先生的《靈魂的成長》一書曾經深深地打動了浦魯修教士,正是這部不朽的著作,使得年輕的浦魯修立志為傳播上帝的旨意,獻出自己的一切。浦魯修教士決心不遠萬里地向千百萬中國人傳播福音,他參加了「中國內地會」,成為無數到中國旅行的福音傳道者中間的一員。
嚴重的暈船,差一點送了浦魯修教士的命,在漫長的去中國的旅途中,他們遇到了巨大的風浪。海船已經完全失去控制,不由自主地隨著風浪顛簸起伏,一會兒竄到風浪的頂端,一會兒又突然失重,狠狠地跌進波浪的谷底。除了不停地向上帝禱告,浦魯修教士幾乎不能做任何事,更糟糕的是,不僅僅是暈船,他還得了一場罕見的大病。等到風平浪靜,人們開始重新打起精神的時候,發現處於高燒之中的浦魯修教士,正痛苦不堪地在死亡線上掙扎。一連五天,高燒不退的浦魯修教士,甚至不用別人的手觸摸到他,就能感到他的身上熱得燙人,一起去中國傳教的傑克·魯賓遜每天幫他擦洗,抹甘油,甚至擦上點香水,但是他的身上還是散發出一種讓人不敢靠近的惡臭。幾乎所有的人都相信浦魯修教士正在等死,就連他本人也絲毫不懷疑自己的大限迫在眼前。唯一沒有失去信心的是魯賓遜教士,「你所以不會去見上帝,是因為如果你現在就去,你會愧對上帝。」魯賓遜教士安慰著浦魯修教士,他告訴他上帝將拒絕接見一位什麼都還沒做的傳教士。海船到達上海港以後,骨瘦如柴的浦魯修教士被抬到了教會所在地,在那裡,他又持續地折騰了五十多天,頭髮都掉光了,終於奇跡般地甦醒過來。
耶穌復活的那天,魯賓遜教士陪著正在康復的浦魯修教士,第一次去街上散步。走出寧靜安溢的教會大廳,浦魯修教士被出現在眼前的喧鬧和污濁,驚慌得不知所措,他目瞪口呆地看著展現在他面前的一個全新的世界,不由自主想到了但丁《地獄曲》中的詩句:「踏進此地的人們啊,請你們且莫把一切希望拋卻。」
靠著手上拿著的一本印刷簡陋的漢英字典初級讀本,加上一本漢字的《新聖約書》,浦魯修教士在中國的租界上跨開了最初的步伐。驚慌很快就過去,浦魯修教士開始用十分興奮的目光,打量著從身邊走過去的黃種人。一切都是新奇的,大病初癒的浦魯修教士想像著自己穿上中國衣服的模樣,忍不住地笑了起來。還是在布賴頓郊外的時候,泰勒先生就告誡過他們,為了實現向古老但是落後的中國人傳播上帝的福音,所有去中國的傳教士必須立志過最儉僕的生活,而且要習慣於穿中國衣服,走中國路,吃中國飯。「既然到了中國,除了不用像中國男人那樣,在腦袋後面拖一條被我們西方人所譏笑的辮子之外,應該讓自己變成一個徹頭徹尾的中國人。」
浦魯修和魯賓遜兩位教士在街上散了一會步,饒有興致地走進一家中國的館子,坐了下來,結結巴巴地表示隨便來一些什麼東西。「中國菜,中國的米飯。」他們笑容可掬地看著餐館的主人,激動得不知說什麼好。店小二吆喝著一聲什麼,用搭在肩上的破毛巾,擦了擦手中的筷子,啪啪兩聲,扔在他們各自的面前。這時候,浦魯修教士才發現油光珵亮的餐桌上骯髒不堪,幾隻被嚇飛起來的蒼蠅,又很快落在桌子上,其中一隻又黑又亮的蒼蠅,正毫不含糊地釘在他面前的那雙筷子的尖端上。
戒了大煙的胡天的臉色,透露出了一些健康的紅潤。隊伍在山腰的一個小湖邊休息,胡天從轎子裡走了下來,大大咧咧地走到湖邊,掏出傢伙撒尿。在他的帶領下,幾乎所有的土匪都亮出了小便的玩意,就看見斜坡上站了一大排的人,嘩嘩地響成一片。
「叫那洋和尚也下來動一動手腳。」胡天撒完尿,指著浦魯修教士的轎子說,「我們他娘的就在這歇一陣好了。」
浦魯修教士轎子前的布簾子,早就撩了起來,一直沉浸在對過去回憶之中的他被突如其來的招呼嚇了一大跳。眼前的情景,使他置身於一種不真實的感覺裡,他看見離自己不遠處,是幾位同樣作為人質被綁架上山的小媳婦,穿著紅紅綠綠的衣服,站著或坐在山路邊休息。土匪們像散了群的鴨子,一個個怪聲怪氣地叫著,有的躺在斜坡上,有的在追逐著什麼,更有幾位熱得熬不住的,脫得赤條條的,跳到湖裡洗澡去了。那幾位小媳婦在土匪窩裡已待了不少時間,早沒什麼貞節可談,毫不害羞地看著湖裡的男人,小聲議論著什麼。其中一位長著一雙大眼睛的小媳婦,無意中回過頭來,看著浦魯修教士,黑黑的眼珠子瞪得更大了。
「洋和尚,你怎麼了,」那位小媳婦向浦魯修教士走過來,既好奇又關心地問著,「怎麼臉色這麼難看?」浦魯修教士一時還說不出話來,他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斜躺在轎子裡不能動彈。那小媳婦又說:「別嚇人好不好,喂,你聽見沒有,下來活動活動手腳。」浦魯修教士仍然沒有反應,他的眼睛發直,似看非看地看著她。那小媳婦盯著他看了一會,伸出手在他面前晃了晃,突然冒冒失失地喊了起來:
「不好了,這洋和尚要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