別人的愛情 正文 第八章
    鍾秋始終想不太明白,為什麼自己的母親冷悠湄對王魁負敫桂英的故事情有獨鍾。

    記得小時候,鍾秋最喜歡看的故事是《梁山伯與祝英台》,她喜歡女扮男裝的祝英台,但是母親卻總是沒完沒了地帶她去看《王魁負敫桂英》。無論什麼劇種,不管是業余還是專業,從稱之為國劇的京劇,到各種帶有民間色彩的地方戲,只要是和這故事沾得上邊就一定不放過。冷悠湄不僅要看不同的劇種,而且要看不同演員演出,看得最多和聽得最多的,是蘇州評彈全本《王魁負敫桂英》,在評彈的劇本中,敫桂英變成了焦桂英。

    受母親的影響,鍾秋自小就熟悉了有關王魁和敫桂英不同版本的折子戲,諸如“海神廟“,“義責王魁“,“陽告“,“情探“,“活捉“等等。一個非常簡單的故事,在小小的戲曲舞台上,可以綻開出無數鮮艷的花朵,鍾秋清楚地記得冷悠湄對這故事如癡如醉,她變得非常挑剔,常常抱怨這兒演得不對,那裡演得不好。由於她找不到人表述自己的看法,結果只好把這些觀點說給當時還是小孩子的鍾秋聽。

    多少年以後,鍾秋在拍攝新版本《王魁負敫桂英》的時候,耳旁經常會響起母親的抱怨聲。她知道挑剔的母親永遠不會滿意她對《王魁負敫桂英》故事的重新解釋。在這種古老的故事中,尋找更新意義的解釋,最終將證明是一種沒有必要的徒勞。鍾秋並不認為自己母親在戲劇方面有多高的品味,冷悠湄對《王魁負敫桂英》故事的癡迷,多少有些變態。就好像她對楊如盛的愛情不可思議一樣,這只是特定年代裡,一個女人對愛情的特殊的表達方式。被壓抑著的愛作為一種能量,借助於戲曲的形式,得到了最充分最安全的釋放。民間那些被人們反復傳唱的故事中,大都具備著這種移情的作用。

    冷悠湄在女兒已經成人以後,對王魁負敫桂英的結局,發表了自己的看法。她認為敫桂英最後將負心郎王魁活捉而去,並不符合女主角的性格。活捉王魁,不過是滿足了觀眾的願望,卻有違敫桂英的情感。真正的愛是沒有條件的,愛並不在乎背叛,愛所以永恆,是由於有著足夠的寬容,如果敫桂英臨了因為王魁不愛自己,就把他帶進地獄,這種境界也就和王魁差不多。站在敫桂英的角度看,她不會怎麼做,冷悠湄堅持認為,敫桂英在情探之後,應該悄然而去,她掌握著對王魁的生殺大權,結果又出於愛情的緣故,饒恕了他。愛情本質是愛或者不愛,愛不是以牙還牙,以血還血,愛不應該包含血腥氣。

    鍾秋有充分的理由相信,母親是為了楊如盛,才主動提出來要去郊縣當副縣長,很顯然,冷悠湄的一生,都在有意無意地等待楊如盛對自己的背叛,她苦苦地等待著,最後終於等到了。冷悠湄對楊如盛無微不至地關懷著,絲毫不考慮關懷本身會帶來什麼樣的嚴重後果。冷悠湄生前,她與楊如盛之間的曖昧關系,一度被渲染得沸沸揚揚,風言風語像冬季裡漫天飛舞的雪花。在母親臨終的時候,鍾秋曾經很認真地問過母親,問她是不是真的很愛楊如盛。作為女兒,鍾秋相信自己的觀察不會有錯,她覺得到了這最後的關頭,母親已經沒有必要再保守秘密。鍾秋甚至直截了當地問母親,她和楊如盛之間究竟有沒有發生過性的關系。對於愛不愛這個問題,冷悠湄顯得有些難為情,她像那種讓別人說中心思的女孩子一樣,蒼白病態的臉上,突然湧動出了紅暈。在這時候,母女的角色好像突然發生了變化,冷悠湄在女兒的審問下,變得十分狼狽,她仿佛那種試圖向大人掩飾過錯的女孩子一樣,含糊其辭地說:“有什麼愛不愛的,你說得也對,我是有些喜歡你楊叔叔,可是喜歡,又怎麼能叫做愛呢?”

    鍾秋說:“那麼你確實承認自己是喜歡他!”

    母親的臉上洋溢著比回光返照更燦爛的光輝。醫生已經宣判了冷悠湄的死刑,最後的日子就要來臨。鍾秋發現母親很樂意在此時提到楊如盛。楊如盛的名字,猶如新鮮的空氣或者灼熱的陽光一樣,突然進入了死氣沉沉的病房,給冷悠湄帶來了最後的歡樂。

    鍾秋是母親臨死前,唯一經常陪伴在她身邊的人,冷悠湄在對子女的愛方面,遠不如孩子的父親,在母愛上她顯得有些吝嗇。她不得不承認自己並不是一個十分合格的母親,同時,還不得不承認她不是一個合格的妻子。現在,對於冷悠湄來說,她承認喜歡楊如盛,就等於承認了愛。這種愛其實一直是種客觀的存在,然而冷悠湄已經習慣了否認。

    在過去,冷悠湄不僅不對別人說她喜歡楊如盛,就是在自己的內心深處,她同樣不承認自己是喜歡。喜歡是關於愛的通俗說法。對於愛情來說,僅僅是喜歡兩個字,就足以說明一切。雖然她對女兒仍然懷疑自己是否有婚外性行為感到不滿,這種不滿表現為一種本能的惱怒,因為女兒的懷疑,意味著在這最後的時候,做女兒的還不信任自己的母親,但是冷悠湄並不反對現在重提這個曾讓她感到十分尷尬的話題。

    冷悠湄很冷靜地說:“除了你父親,我這一生,從沒和別的男人睡過覺。”

    鍾秋仍然不太相信母親的話,和大多數人一樣,她相信母親和楊如盛之間的確存在著曖昧關系。她知道自己接下來要說的話,很可能引起冷悠湄的進一步不滿,可她還是忍不住要說了出來:“媽媽,我不覺得在自己的丈夫之外,和別的男人睡覺,是什麼了不得的大錯誤。人們的有些想法,其實應該改一改了。“現代人對性的看法正在發生變化,傳統的觀念已經老掉牙,鍾秋差一點就要提到父親對母親的不忠,這話已經到嘴邊了,卻沒有說,她知道老一輩的人,在這些問題上,有著和年輕一代完全不同的看法。

    鍾秋知道母親對這事情會耿耿於懷,女人在內心深處常常比男人更容易嫉妒,她只是覺得母親沒必要到了最後關頭,還要硬撐著,為了維護自己的形象,對她和楊如盛之間的關系有所隱瞞。在過去,鍾家的兒女們,提到父母的婚外關系,就感到這是家庭的奇恥大辱,其實有些事情一旦過去,就真的過去了。

    冷悠湄的臉上果然出現了不快,出乎鍾秋意外,短暫的本能的惱怒之後,她十分坦然地對女兒說出自己的遺憾。這是她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對女兒敞開通往心靈的大門。這類話題在過去絕對是個敏感的禁區,大家都小心翼翼地避開,惟恐造成家庭成員之間不必要的尷尬。鍾秋做夢也不會想到,母親對她說出的竟然是那麼一種遺憾。讓冷悠湄耿耿於懷的,不是她和楊如盛之間,發生過什麼性關系,而是恰恰相反,是事實上從來沒有。冷悠湄遺憾的是自己在擔了通奸的虛名,早知今日,何必當初,在即將離開這個世界之際,冷悠湄感到真正不高興的,是她和楊如盛之間竟然是真的沒事,不僅沒有性的接觸,甚至任何具有曖昧關系的親暱行為,也令人難以置信地沒發生過。

    現在,感到震驚和多少有些不快的,是作為女兒的鍾秋。鍾秋開始懷疑自己的原始動機,她吃不准自己是希望母親和楊如盛之間,是有什麼好,還是沒有什麼好。也許是僅僅出於好奇,也許只是想弄個明白,她發現自己突然失去了和母親繼續談話的方向。

    一開始,她只是想證實母親和楊如盛之間,確實存在著的一種愛,這種愛是她一直想探尋的,成為她後來想拍攝一部和母親有關的電視劇的重要契機。精神戀愛並不是她所希望看到的結局,對於電視觀眾來說,歌頌那種脫離了性關系的愛情,早就是一個應該過時的話題。

    一名護士進來給冷悠湄掛水,連續不斷地輸液,冷悠湄的靜脈管壁已經變得十分脆弱,以至於每次重新掛水,都是一次非常艱難的工作。護士有一雙明亮的眼睛,身材像模特一樣好看,她知道鍾秋是個導演,表現得很友好,總是很主動地和鍾秋說話,與許多年輕漂亮女孩的如意算盤一樣,她也幻想著自己有一天,突然會被某個慧眼識英雄的大導演看上,極幸運地走上熒屏,一舉成名,成為一顆耀眼的明星。護士笑著對鍾秋說,希望今天的這一針,能一針見血,然而對於冷悠湄這樣的病人,能不能一針解決問題,那就要看運氣了。她拿起冷悠湄的手臂,仔細地研究著,研究了半天,換了一只手,繼續研究,臨了,她終於選中一個地方,一針下去,一道紅線出現在透明的塑料管裡,護士小心翼翼地拉開勒緊的膠帶,還未將針頭固定好,血管已經又破了。

    這樣的情形經常發生,鍾秋幫不上忙,只好在一旁干著急,希望接下來的一針,能夠運氣好一些。冷悠湄變得已經有幾分麻木,護士在她身上扎過來扎過去,她至多是皺一皺眉頭,任憑護士忙亂。今天的情形特別糟糕,連續多少針都失敗了,護士似乎已經沒有了信心,最後,她不得不承認自己黔驢技窮,紅著臉對鍾秋說:“我去把護士長找來,反正我是不行了。“護士長很快被喊來了,她高超過人的扎針技術,仍然不能解決問題,只好再向主治醫生請示。護士長獲得的方案是立刻實施靜脈切開手術。負責冷悠湄這張病床的醫生,是一名年輕的主任醫師,雖然醫術在醫院裡首屈一指,但是他已經不止一次向鍾秋暗示,對於冷悠湄這樣的危重病人,所有的治療都將證明是白花力氣。

    在醫護人員為冷悠湄實施手術的時候,他又一次把鍾秋叫到了醫生辦公室。

    年輕的主任醫生神情嚴肅地說:“我想,你們作為家屬,應該做好充分的心理准備。

    這個世界上,經常會發生一些奇跡,可是在你母親身上,大概不會再有什麼奇跡發生。”

    鍾秋看著他,一直看到他感到有些不好意思,十分尷尬地把頭低下。她找不到什麼更合適的辦法,來表示自己的不滿。不管怎麼說,治不好病人的病,就是醫生的無能。

    她覺得作為醫生,沒權力為自己的無能理直氣壯,但是她也不敢得罪醫生。居人屋簷下,不能不低頭,冷悠湄雖然住的是高干病房,然而這年頭,能住高干病房的人並不少,病房的醫生見多不怪,並不把高干的頭銜放在眼裡。

    年輕的主任醫生說:“老實說我們已經盡了力。”

    鍾秋仍然看著他的眼睛,不動聲色地說:“你們是盡了力,但是,盡力也沒有治好我母親的病。”

    “有許多病是治不好的。”

    “當然,病要是都能治好,國家干嗎還要養那麼多的醫生,“鍾秋意識到自己的話過於尖刻,“對不起,養這個詞,對你們醫生來說,不太合適,我只是說順了嘴,並沒有什麼惡意。人們常說國家養知識分子,我們都屬於知識分子,所以不得不習慣這個詞,不是嗎?”

    年輕的主任醫生不以為忤,他坦然地說:“不對,對於知識分子,恐怕可以有很多種解釋。我看過一篇很有趣的文章,對那上面的觀點深表贊同,知識分子的概念應該縮小,應該是指那些專門從事精神生活的人,譬如教師,譬如神父,譬如做思想工作的黨支部書記,像我們這種干醫生的,還有工程師,演員,都只能算是專門技術人員,不應該混在知識分子中間。

    鍾秋覺得這說法很有意思,便問像自己這樣干導演的,能不能混跡於知識分子之列。

    年輕的主任醫生說,得看怎麼算,按照他剛剛所說過的理論,導演拍攝出來的東西,如果是想教育人民,是進行思想工作,那就得算是個知識分子,如果是為了賺錢,僅僅為了娛樂,就不能算。正說著,護士長過來報告,說靜脈切開手術已經完成,總的來說還算順利。年輕的主任醫生聞訊,立刻准備去看望冷悠湄。鍾秋一把拉住了他,希望他能就母親的最後日子,做一個比較准確的預測。“我知道這很難說准,但是我還是希望你能給我一個日子,“鍾秋說完,感到一陣絕望,眼眶不禁完全濕了。年輕的主任醫生說:“你看,事實上,正如你所說的那樣,我是沒辦法告訴你准確的日子,總之時間不會太長了。”

    三天以後,鍾秋一手策劃了楊如盛和冷悠湄的見面。這是一次戲劇性的見面,在後來拍攝的電視劇中,鍾秋不僅如實地再現了這一場景,而且把它當作非常重要的一段戲來處理。就在冷悠湄實施靜脈切開手術的當天晚上,鍾秋冒冒失失地跑去見楊如盛,將母親病情的嚴重性告訴了他。楊如盛感到很猶豫,心事重重,吃不准自己是否應該去探望冷悠湄。他鼓不起這樣的勇氣,最後,還是鍾秋邀請了他,他才一口答應下來。“按說,我是應該去看一看她,你母親對我恩重如山,一想到她,我就心裡有愧。我知道自己沒臉去見她,既然你讓我去,那好,我一定去。”

    那天的會面充滿了詩意,而且十分圓滿。鍾秋的擔心很快煙消雲散,楊如盛的突然出現,冷悠湄未表現出任何惱怒,這一點,恰恰是鍾秋事先最擔心的。人心是個很古怪的東西,鍾秋清楚地知道母親希望有這麼一次會面,同時也知道人們常常不能正確地對待自己的願望。盡管母親內心十分願意有這麼一場會面,可是當這會面真成為事實以後,冷悠湄很可能翻臉不認人,拒楊如盛於門外。大家都會做一些違背自己心願的事情。結果遠遠超出了鍾秋的預想,這是一次成功而有意義的會面,會面結束以後,母親臉上流露出的那種巨大的幸福感,像黃昏時湖面上折射的陽光,熠熠閃亮,久久不肯逝去。

    鍾秋不知道他們究竟談了些什麼,只是遠遠地觀察著,不敢有任何打擾。陽光從窗戶裡照了進來,正好射在冷悠湄失血的臉上,襯著雪白的被單,她似乎一下子年輕了許多。在鍾秋的印象中,母親從來也沒有像現在這麼美麗過。整個會面的過程顯得有些漫長,而在這漫長的時間裡,鍾秋一直很識相地躲在陽台上,她知道這樣的機會來之不易,自己多耽誤一分鍾都是罪過。冷悠湄盡可能地保持著平靜,兩鬢斑白的楊如盛像一個認錯的小學生一樣,畢恭畢敬地坐在床前的一張椅子上,他們時不時地說著什麼。顯然,現在說什麼並不太重要,時間和空間在概念上已經發生了質的變化,過去和將來也變得沒有意義。重要的只是現在這個場景。鍾秋忽然領悟到,人生的滑稽之處有時候就在於,以往所經歷的一切痛苦,一切磨難,一切幸運,這所有的一切都是鋪墊,不過是為了在未來的某個時間裡,為了某個特定的場景做准備。

    陶紅應該早想到楊衛字不可能和那個姓侯的女人徹底分手。對於楊衛字的所作所為,陶紅總是盡量往壞的方面設想,對於他這樣的男人,不能寄予任何美好的希望,然而即使是這樣,楊衛字仍然還會做出許多讓陶紅預想不到的事情。從住回家的第一天起,陶紅就警告過楊衛字,她告訴他至多在這一兩天,他必須盡快找了個地方搬出去住。既然在法律上,他們現在還是夫妻,那麼緊接著該做的一件事,就是認認真真地考慮離婚。

    “為什麼非要離婚呢,我們結婚也許是個錯誤,如果結了婚再離婚,恐怕又是一個新的錯誤。我們不能總犯錯誤是不是?“楊衛字對陶紅的警告根本無動於衷,他像什麼事也沒發生過一樣,涎著臉討丈母娘的歡心。陶紅的繼母對楊衛字向來沒什麼好感,她總覺得陶紅大學沒念完,落到今天這一步,他有著推卸不了的責任,但是楊衛字的過人之處,就是他總有辦法改變女人對自己的看法,在和女人打交道的過程中,他是個化險為夷的天才。楊衛字意識到陶紅不願意把發生的事情告訴自己的繼母,這麼一來,正好給了他一個機會,他拼命地在丈母娘面前做戲,努力扮演一個好丈夫的形象。

    剛開始,好像是害怕陶紅攆他走,楊衛字賴在家裡死活不肯出去。他才不在乎陶紅會不會因此鄙視自己。漸漸地,他開始不安分起來,開始早出晚歸。陶紅不知道他去了什麼地方,當著繼母的面不便問,兩個人待在一起的時候,又不想問,因為這樣等於給了他一個搭訕的機會。她對他的氣還沒有消,他們之間的事情還沒完。陶紅現在對楊衛字已經徹底絕望,看到他就心煩,她知道楊衛字在繼母面前說的全是假話,他告訴她自己去見了什麼朋友,說自己正准備和某人籌劃什麼公司,做什麼生意,這些顯而易見的鬼話,只能哄哄天真的丈母娘。楊衛字把自己塑造成即將發大財的樣子,有一天,他竟然帶了一個很小巧的手機回來,毫不心痛地讓丈母娘給外地的親戚掛長途電話。由於他說這電話費用不著自己付,陶紅的繼母想不打白不打,差不多把所有在外地的親朋好友,都挨個問候了一遍。

    楊衛字的手頭也變得闊綽起來,從外面回來,不是帶些熟的鹵菜,就是給丈母娘買一些削價的便宜貨,從十幾塊一條的褲子,到幾塊錢一雙的襪子,甚至幾角錢一斤的草莓,統統成為孝敬丈母娘的禮物。中學教師出身的陶紅繼母非常容易哄,她對楊衛字原有的厭惡感不僅消失殆盡,而且發自於內心深處地喜歡這個乖巧的女婿。楊衛字很輕易地就消除了丈母娘對他的戒心,由於自己的兒子還在外地上大學,退休在家的她一個人過日子過得很無聊,現在繼女和女婿在身邊,倒也打發走了幾分寂寞。可惜好景不長,楊衛字乖巧了沒幾天,身上的壞毛病便開始露頭了。

    陶紅的繼母是一個過日子非常勤儉的女人,很快有些吃不消女婿沒完沒了地打電話。

    她不明白為什麼他總是動不動就打電話,一打時間就很長。最初這些電話是別人打進來的,漸漸就是他打出去,而且還偷偷地打長途電話。盡管他許諾最後的電話費,將由他來付賬,然而丈母娘對他脫口而出的大話開始有些不放心。自從陶紅和女婿住回來以後,陶紅的繼母已經貼了不少伙食費,有一天,楊衛字卻背著陶紅悄悄地向她借錢。陶紅的繼母從來不借錢給別人,她破例去銀行取了錢,不是很情願地交給了他,但是要他寫個字據。楊衛字畢恭畢敬地寫了一張條子,一邊寫,一邊為組詞造句動腦筋,他的字據文理不通,字也寫得像小學生一樣難看,以至於陶紅的繼母頓時產生一種不祥之感。按照她的想法,一個文化水平這麼差的男人,不可能有什麼大出息,於是她就把字據給陶紅看,陶紅看了,急得直跺腳,說:“你怎麼能把錢交給他?”

    陶紅為了楊衛字借錢的事,不得不拉下臉跟他吵一架。楊衛字趁機躲在外面不回來,他沒別的地方去,於是又和那個姓侯的住到一起去了。姓侯的女人已經墮了胎,楊衛字厚著臉皮去找她,她攆他走,攆不走,就又一次地接受了他。楊衛字下流之處在於,他總是能找到堂而皇之的借口,在姓侯的女人那裡落腳之後,反正找到了退路,就一本正經打電話給陶紅,告訴他自己這麼做,完全是因為她的過錯,是她把他推到了另一個女人的懷裡。在掛上電話之前,楊衛字悻悻地說:“現在,你可以名正言順地去找鍾夏那小子,別裝什麼假正經,你不就等著我給你這麼個好機會嗎?”

    從電話裡,陶紅甚至可以聽見姓侯的女人在一邊喋喋不休的說話聲,她忍住了悲痛,氣憤地說:“楊衛字,你干嗎要這麼下流,干嗎非要這麼壞!”

    楊衛字怔了一會,仿佛被人戳到了痛處,拿腔拿調對她喊道:“我是壞,我是流氓無賴,是天底下最不要臉的男人,你只管看不起我好了。喂,我要掛電話了,你還有什麼話?”

    陶紅狠狠地把電話掛上,站在那,麻木了好半天。楊衛字真把事情做過了頭,陶紅反倒有些不記恨,他反正就是這麼一套,怎麼不對,怎麼惹人恨讓人痛,就怎麼做。她突然想到這時候的楊衛字心裡一定也不好受,他跑到姓侯的女人那裡去,顯然也是沒辦法。楊衛字常常故意把自己裝扮成壞人,總是力圖讓別人覺得他很壞,很惡,他不愛惜自己的名聲,就像有的人過分看重自己名聲。楊衛字從來就不是個好人,但是他如果真像他想象的那麼壞,陶紅也不可能愛上他。陶紅想,他們的錯誤是不應該結婚,現在他們既然已經決定分手,好合好散,誰也不用苛求對方。為楊衛字想想,他也的確無路可走,很多事都是注定的,像楊衛字這樣的男人,生來就是吃女人飯的角色,離開了女人豢養就活不了。陶紅也許是他最喜歡的女人,然而陶紅不

    陶紅知道現在唯一的辦法,就是自己盡快地振作起來。她知道只要自己有了錢,有了房子,有了地位,楊衛字就會像狗一樣又回來找她。現在,陶紅必須趕快找個地方搬出去住,否則僅僅是來自於繼母不友好的眼神,就足以讓她發瘋。當她告訴繼母自己已經決定和楊衛字離婚的時候,繼母首先著急的,是她借給楊衛字的那筆錢怎麼辦,雖然陶紅答應這筆錢少不了,如果楊衛字真賴賬,就由她來償還,並且保證利息一分不少,可是繼母仍然不放心,陶紅現在連工作也沒有,自己吃飯都成問題,指望她還錢不知道要等到哪一天。在不長的時間裡,楊衛字已經騙了兩次錢,一次是鍾夏的五萬元,一次是丈母娘的存款,陶紅一想到這些,心裡就不痛快,就惡心地想吐。陶紅真不願意楊衛字讓她在繼母面前丟那麼大的臉。

    這期間,鍾夏曾多次找過陶紅,他還是不死心,時不時給陶紅的繼母掛電話,打聽她的消息。陶紅不願意再和鍾夏發生聯系,不管誰來電話,都懶得去接,怕一不小心就接到鍾夏的電話。在楊衛字再次成為姓侯女人手中玩物的第三天,鍾夏又一次打電話過來,他本意只是隨便打個電話碰碰運氣,沒想到正巧是陶紅接的電話,她聽出來是鍾夏,怔了怔,說陶紅不在。鍾夏也聽出是她的聲音,大喜過望,說陶紅你躲哪去了,我找你找得好苦。聽那口氣,就知道他說的絕不是假話,說話的聲音都有些哽咽,陶紅不免有些感動,因為一個女人總希望男人會對她癡心,尤其是目前這種情況下。鍾夏既然找到了陶紅,絕不會輕易放過這次機會,他迫不及待地要約她見面,陶紅苦笑著說:“我躲著你,就是不想和你見面,事情已經到現在這一步,有什麼必要再見面呢?“鍾夏敏感地聽出陶紅的話中,隱藏著一些不快樂,十分關心地問她是否有什麼不妥。這時候,陶紅心理防線非常脆弱,實在承受不起鍾夏的關心,委屈立刻像潮水一般在心頭翻滾。

    鍾夏見她半天不肯回答,很果斷地說:“你等著,我開車來接你。”

    不過是一段時間沒見面,鍾夏在事業上又有了很大的發展,不僅買了車,而且花錢買了一個實習駕照。自從和陶紅分手,他對她一直念念不忘,無論生意做得怎麼好,一想到陶紅不和他在一起,就高興不起來。鍾夏知道陶紅和楊衛字結了婚以後,一直有意躲著他,他也嘗試著想把陶紅忘掉,但是越是故意這麼做,越發現自己根本就不能擺脫對她的思念。他想不明白自己在愛情的沼澤中,為什麼會越陷越深,愛一個人不容易,不愛一個人更不容易。由於生意上實在太忙,他報名去駕駛學校學習,學了沒多少天,就不得不私自逃學,因此他實際上並沒有從駕駛學校獲得真正的畢業證書,當他開車來接陶紅,第一句話就是以開玩笑的口吻說:“陶紅,我這駕照可是買來的,你坐我的車,怕不怕?”

    陶紅表情不是很自然,笑著說:“你都不怕,我還怕什麼。”

    陶紅不知道自己應不應該和鍾夏一起走,她十分猶豫,等到決定拒絕他的時候,一切已經來不及。鍾夏的小車很快就出現在她家門口小巷裡,他笑容可掬地走下車來,按著門鈴,非常熱情地邀請她出去。現在,避免尷尬的最好辦法,就是趕快上車,趕快從繼母的視線中消失。陶紅已經來不及去想繼母會怎麼等待他們,她忐忑不安地上了車,對鍾夏熱切的關心完全無動於衷。車子開始啟動,緩緩地駛向巷口,在窄窄的巷口正好遇上會車,迎面過來了一輛出租車,性急的司機拼命地按喇叭。鍾夏笑著說,這不是有意和他為難嗎,明知道他水平不好,還要考驗他的技術,硬要讓他出洋相。他想往後面倒車,後面也有車過來,退路也被切斷。擋在前面的出租司機看出他的心怯,從車裡探出頭來,大聲喊著:“沒事,往前走,能過去,你怕什麼?“鍾夏被他這麼一說,便硬著頭皮往前闖,終於順利通過,不過額頭上的汗都急出來了。

    陶紅說:“看來你的技術是不怎麼樣。”

    鍾夏喘了一口氣,笑著說:“這次你知道我沒說謊吧,不過你放心,越是新手,開車越小心,因此,也就越安全。”

    在拍攝電視劇的過程中,為了讓演員更好地進入角色,鍾秋總是想方設法啟發他們。

    雖然在挑演員的時候,她已經很慎重,而且在正式開拍前,做了充分的准備工作;但是在實際拍攝中,主要演員常常找不到感覺。首先是不會演感情戲,讓鍾秋百思不解的是,越是簡單的愛情表達,越演不好。無論是一個眼神,還是一個手勢,以及身體某部位的接觸,反正怎麼不對就怎麼表演。

    譬如有一段戲,男一號突然從後面摟住女一號,很長一段時間裡,就這麼抱著,女一號試圖擺脫他,但是她的內心深處,又似乎渴望這種擁抱。男一號開始試探性的撫摸女一號的乳房,這是全劇中最具有性意味的一個鏡頭。這種撫摸必須帶有一種藝術的美,只要有一點點猥褻,便失去意義。在給演員說戲時,鍾秋一再提醒男一號,要有一種撫摸聖器的感覺,而女演員的臉部表情,也不能過火,不能弄得像只叫春的母貓似的,仿佛是三級片。要發乎情,止乎禮,這時候,撫摸便是禮的最後一道堤壩。這是一段可以有機會展示演員才華的戲,鍾秋反反復復他說了一大堆話,可是演員就是進入不了戲。

    最後,鍾秋差不多失去了耐心,她氣呼呼地撂了一句話出來,仿佛剛跟人吵過架一樣,揚長而去。“也難怪你們演不好這場戲,現在的人上床做愛,實在太容易,就像請人上館子吃飯一樣隨便,人們在直截了當的做愛之外,已經沒有任何想象力。“鍾秋的生氣自有她的道理。戲拍攝到這時候,主要演員的心思似乎都不在演戲上,劇組裡有個男演員張,正在公開追求扮演女一號的演員,動不動就請女一號吃飯。女一號是個思想比較開放的現代青年,人活得很浪漫,很瀟灑,誰對她有情,她就對誰有意。據說男演員張對女一號現在非常癡迷,對男一號有著很深的醋意,因為女一號很有心計,為了刺激這位常請自己吃飯的男演員張,她總是說男一號怎麼好,怎麼有男人的魅力。醋意大發的男演員張於是私下找男一號談話,警告他在演戲之外,若敢對女一號有什麼非分之想,便對他不客氣。

    男一號是個有些女人氣的男人,有傳聞說他有著非常明顯的同性戀傾向,也許是男演員張的警告起了作用,他拍戲時無論如何就是興奮不起來。拍摟抱撫摸那場戲的時候,醋意大發的男演員張始終在一旁虎視眈眈地監視著,結果便是女一號的戲總是過頭,而男一號的戲卻老到不了位。鍾秋說戲已經到了忘情的地步,為了啟發男一號,她不惜自己親自變換角色,一會扮演男一號,向他示范應該如何動作,如何既投入又不下流,一會又扮演女一號,抓住男一號的手,眾目睽睽之下,將那手結結實實地按在自己的乳房上,告訴他怎麼做才對,提示女一號這時候腦子裡不應該想到做愛,和男一號做愛是一件絕對不可能的事情,她的腦子裡可能是一片麻木,但是她的身上必須有那種電流通過的感覺。女一號被鍾秋說得格格直笑,蝦一樣彎下腰去,久久不肯直起身。戲已經沒辦法繼續往下拍,鍾秋感到很憤怒,掉頭就走。

    鍾秋不得不單獨找女一號談一次話,她覺得必須讓她徹底明白自己為什麼會愛男一號,如果不明白這個道理,就不可能演好這一角色。談話從王魁和敫桂英的關系說開去,鍾瞅再次向她解釋自己所力圖表達的愛情觀:“這話我已經說過許多遍,愛情是什麼,愛情就是愛上一個你不應該愛的人。愛往往沒辦法通過愛來表達,於是就反過來,以不愛的形式來表現愛。要記住我講的那個簡單的公式,愛就是不愛,愛就是背叛。王魁背叛了敫桂英,這種背叛是一種具體的行為,這種具體的行為突出了什麼,突出了敫桂英對王魁的愛,你明白不明白我的意思?”

    女一號迷惑不解的表情,足以證明根本就不明白或不想明白鍾秋的意思。時間是吃過晚飯以後,女一號剛洗過澡。不時地梳著濕漉漉的頭發,她一邊聽鍾秋講,一邊似是而非地點著頭。既然類似的話,鍾秋已經反復說過許多遍,那麼指望這一次談話能起作用,只能是自欺欺人,甘蔗嚼多了什麼味也沒有。鍾秋決定換一個辦法開導女一號,便問她在生活中,有沒有遇到男人背叛的事情發生。女一號想了想,笑著說:“這當然有,男人嗎,都不是什麼好東西。”

    鍾秋很認真地說:“那麼,你是怎麼對待這些背叛?”

    “我,“女一號十分神秘地笑著,“你問我會怎麼辦,先下手為強,他們想背叛我,我就先甩了他們。”

    “這倒是個好辦法。”

    “怎麼樣,是個好辦法吧。”

    “如果這個男人恰恰是你深深愛著的,你也先甩了他?”

    女一號停頓了片刻,坦白地說:“起碼到目前為止,我還沒遇上,我沒碰到過什麼真正值得深愛的男人。那種純潔不朽的愛情,其實只有在藝術作品中才會有,像那種愛得死去活來的,非你不嫁,非我莫娶,其實,其實生活中沒這些事,不是嗎?鍾導你不是也說過,正因為現實生活中沒有,所以我們要在藝術中去創造。”

    鍾秋對女一號失望到了極點,讓這種不學無術,又自以為是的女演員,來扮演鍾秋心目中的女主角,的確是有些為難她。她不可能達到鍾秋所希望的那種境界。鍾秋非常失望地說:“既然你認為現實生活中,並不存在那種純潔不朽的愛情,那麼演到需要表現女主人公愛情的時候,你怎麼調節自己的情緒?你怎麼讓自己進入角色?既然你根本就不相信,你怎麼演?人們在評價你的時候,可是說你擅長於演愛情戲。”

    面對鍾秋一連串的提問,女一號緘默不語,她怕說出真實情況以後,會讓鍾秋笑話。

    鍾秋現在必須讓她做出回答,否則接下來的戲,沒辦法往下拍。女一號讓鍾秋放心,說自己在如何流露感情方面,的確有一手絕活,要不然,那麼多愛情戲肯定演不下來,她也不可能因此得到好評。如果鍾秋執意想知道秘密的話,她當然可以告訴她,不過,這秘密一旦說出來,就有些煞風景。原來女一號心目中最崇拜的男明星,是美國好萊塢的當紅男演員湯姆·克魯斯,在需要出感情的時候,她就迫使自己的腦海裡出現湯姆·克魯斯的形象,通過一種移情的作用,把和自己演對手戲的男演員,變成湯姆·克魯斯,感情刷地一下就出來了。

    結束和女一號的談話以後,鍾秋的心情久久不能平靜。她把自己關進了浴室,調好了水溫,任憑嘩嘩的流水沖刷著自己。電視連續劇正按計劃很順利地進行著,有時候,鍾秋的感覺非常好,覺得這是她拍得最好的一部電視劇,她投入了大量個人的感情,而這一點恰恰是以往拍攝電視劇所不具備的。可是有時候,鍾秋又顯得信心不足,她覺得自己一些意思並沒有闡述清楚,溝通從來就是一件很困難的事情,自己覺得有意思的東西,很可能別人覺得一點都沒意思。再說,連演員都難以理解導演的要求,又怎麼可能苛求觀眾在將來明白劇中的思想。在同行中,盡管鍾秋以善於運用邏輯思維聞名,但是在電視連續劇即將拍攝完成的時候,鍾秋突然開始有一種不祥的預感,她擔心自己的這部電視劇由於理念太強,會讓人覺得人物性格不合理,因此影響收視率。

    鍾秋在床上翻來覆去睡不著。剛開始,她還在設想明天的戲,應該怎麼拍攝,應該如何啟發演員。漸漸地,腦子開始不聽使喚,天馬行空,一個勁地胡思亂想下去。她想起自己在煤礦當工人時的情景,那時候有很多人偷偷地喜歡她,她是宣傳隊中的台柱子,宣傳隊演出結束,一些青工磨蹭著不肯走,就是為了看看她卸了妝之後的模樣。她能夠感覺到他們熾烈的目光,能感覺到在她背後議論著什麼。鍾秋常常收到一些沒頭沒腦的紙條,用不同的字跡寫著,有時候是一首小詩,有時候是一段關於愛情的格言,有時候是一段毛主席語錄。毛主席的語錄被到處引用,譬如有一次,她收到一張紙條,上面恭恭敬敬地寫著:“革命不是請客吃飯,不是做文章,不是繪畫繡花,不能那樣雅致,那樣從容不迫,文質彬彬,那樣溫良恭儉讓。“讓她最哭笑不得的,是在這段語錄下面,又補了一行小字,內容十分猥褻:“秋,我想你,想和你睡——覺!“鍾秋至今也想不明白,寫紙條的人,為什麼要在睡覺兩個字中間劃上一個破折號,她只記得自己當時很憤怒,不動聲色地注意著那些圍著她打轉的男人,很多人都被列為嫌疑犯,然而一直到最後,鍾秋也確定不了究竟是哪個下流的男人,寫了這麼一張沒出息的紙條。

    鍾秋從自己的青春歲月,想到了母親冷悠湄的青春歲月。她猜想母親年輕的時候,一定也有很多男人喜歡她。冷悠湄從不對兒女說年輕時的事情,由於她嚴守著自己情感的秘密,別人只能用猜測來完成這些想象。在臨死前,冷悠湄雖然對鍾秋承認了她喜歡楊如盛,但是她為什麼喜歡和怎麼喜歡,對鍾秋來說,仍然是一個說到一半的謎。這個謎多少年來,一直縈繞在鍾秋心頭,她百思不解,始終找不到一個令人滿意的答案。作為女兒,鍾秋可以替母親找到許多不應該喜歡楊如盛的理由,他顯然愧對冷悠湄的一片深情,而且在關鍵的時刻,令人難以置信地背叛了她,給冷悠湄以及她的家庭帶來了巨大的羞辱。有一段時期,楊如盛曾是鍾家兒女們最仇恨的對象,他們對他的仇恨,遠遠地超過了對包巧玲的敵視。

    楊如盛死於八十年代中後期,鍾秋聞訊以後,毅然決定去參加他的葬禮。當年的許多文工團員,接到訃告以後,紛紛趕赴楊如盛所在的那個縣城。在遺體告別儀式之後,人們聚集在一個小會議室裡,緬懷楊如盛的一生。鍾秋忘不了那天異常的氣氛,因為活著的人在談論死者的時候,其實只是變著法子,乘機訴說自己的私事。包巧玲的發言最長,她陷入了深深的悔恨中,大談自己怎麼幼稚,怎麼禁不起誘惑,怎麼在男女問題上屢屢犯錯,結果一次又一次地給楊如盛造成傷害,包巧玲把自己的過錯,統統歸結為是資產階級思想在作怪,這種盛行於文化大革命中的認錯方式,不僅讓鍾秋感到很別扭,而且覺得十分荒唐。在場的老文工團員們,不止一個人臉上流露出了忍無可忍的表情。

    由於楊如盛是當年的老文工團員中,不多的被打成右派的人,又由於他的經歷最坎坷,因此緬懷的主題,漸漸轉移到了對死者的惋惜和頌揚上面。大家難以忘懷的還是楊如盛年輕時的風流倜儻,他當時紅極一時,是戲劇學校英俊的高材生,是文工團中的第一號男主角,是女孩子心目中的白馬王於。話題離不開他當時演戲如何出色,如何能得到市民的歡迎,大家一致認為,他如果不參加文工團,繼續留在戲劇學校裡深造,在表演上的天分得到充分發揮,前途也許完全就是另外一回事。參加聚會的文工團員,有許多都是楊如盛戲劇學校的同學,他們都知道他的綽號叫“秋海棠“,知道這個綽號對當時的女孩子意味著什麼。後來大家雖然各走各的路,大多數人改行了,然而誰都不相信當年那麼年輕有為的楊如盛,最後竟然會潦倒到這一步

    那位叫作盧文君的老文工團員,向大家追述了文革後期曾經見到楊如盛時的情景。

    因為一個偶然的機會,盧文君路過楊如盛落難的那個小縣城,很冒昧地和他見了一次面。

    她所以稱自己和楊如盛的見面有些冒昧,是在座的很多人,都知道她和楊如盛有一段舊情。大家知道楊如盛後來的生活有些潦倒,但是到底如何的不幸,缺乏一種直觀的認識。

    現在,盧文君說的事,讓大家見到了他不幸的一個側面。當時她曾和楊如盛所在縣劇團的領導談過一次話,大談楊如盛過去怎麼了不起,那領導很有耐心地聽她說完,笑著對試圖為楊如盛打抱不平的盧文君說:“楊如盛這人有什麼用,在我們團這麼多年,除了上台翻兩個跟頭,什麼角色也演不了,我們是地方戲,是小劇種,他可連方言都不會,上了台又不能開口,不開口還演什麼戲。你說他當年總是演主角,可他在我們這,連跑龍套都多余,是我們白白地養著他。”

    在緬懷聚會上,盧文君含著淚復述上述那段話的時候,在場的人差不多都被打動了。

    不止一個人為楊如盛的命運變化,流下了感歎的眼淚。楊如盛身上的那點武功底子,還是小時候跟唱京戲的姐姐學的,幸虧有了這點童子功,要不然連飯也吃不上。隨著他的年紀越來越大,在台上連跟頭也翻不動了,他的處境更加潦倒,更加淒楚。開始很輝煌的人,結果卻是那麼黯淡,那麼淒涼,人生的蒼涼由此可見一斑。在緬懷聚會快要結束的時候,已經成為老太太的盧文君,把鍾秋拉到一邊,很動情地對她說:“當年冷大姐一直關照楊如盛,主要是愛惜人才,人才不容易哇,你母親是一個很好的大姐,楊如盛當年被打成右派,下放農村,是你母親千方百計把他又弄到了文藝界。可楊如盛運氣實在不好,也怪不了別人,秦瓊賣馬,蛟龍困在淺池裡,實在是沒辦法的事。對了,一眨眼,冷大姐也已經死了好幾年,你看,我們這一代人牙都掉了,都老了,都差不多了!”

    陶紅決定搬到了鍾夏的公司裡去住,鍾夏的公司發展迅速,房子又擴展了好幾間,相鄰的一家公司倒閉了,鍾夏毫不猶豫地將那房子吃了下來。現在,陶紅又成了公司的一員。陶紅走了以後,公司裡又來了兩個女孩子,都是大學畢業生,一個還沒結婚,另一個結了婚剛離婚,這兩個人都借住在公司裡,下班以後,打開折疊的鋼絲床,公司就成了女生宿捨。陶紅寧願自己住宿捨,也不想再在繼母那裡待下去,那兩個女孩子剛開始總有些先入為主的意思,不大把陶紅放在眼裡,很快就發現她和鍾總的關系非同一般,再也不敢小看她。這年頭,在公司裡做事的女孩子都很乖巧,知道有一種人是絕對不能得罪的。於是兩人串通一氣,背後說陶紅的壞話,當了她的面,都客氣得不得了。

    鍾夏的生意做大了,人倒並不比過去更忙。有不少人步鍾夏的後塵,也想在公墓上做文章,由於鍾夏先走一步,搶先了一著,誰也對他形成不了威脅,經過新一輪激烈的競爭以後,他已成為這個城市中,當仁不讓地做墓地生意的龍頭老大。哪家死了人,要買墓地,首先想到的就是找鍾夏的公司。陶紅回公司不久,便和鍾夏一起,陪一個大闊佬去看墓地。那大闊佬年紀還不大,活得好好的,突然想到要預先為自己買一塊墓地。

    他反正有錢,預先買一塊墓地,弄得豪華氣派一些,既能保值,又能顯示自己的身份。

    人一旦有了錢,干什麼擺譜的事都可以,大闊佬說話帶一點廣東那邊的口音,陶紅先以為他是香港人,要不就是台灣人,後來才明白,他竟然是土生土長的本地人,和港台方面的人做生意做多了,結果連自己說話的聲音都改變了。大闊佬語言無味,面目可憎,帶著兩位年輕漂亮的小秘書,開著一輛巨大的凱迪拉克去看自己的墓地。陶紅曾在街上見過這種豪華氣派的轎車,有機會坐,還是第一次。

    去的時候,她坐在司機旁邊為他指路,一路走,一路和司機聊天。那司機並不覺得這轎車好,不時地抱怨,說這車遭人恨,有的警察知道車裡面坐的是私人大老板,動不動就故意找它的麻煩。在停車場,有時候不得不付雙倍的費用,因為它占的地方大大了,弄不好就會被那些不相干的汽車擦傷。小孩子也喜歡在車子外面劃來劃去,稍不留神,就會被惡意地劃出一道傷痕。從司機的話裡,陶紅也隱隱聽出他對大闊佬的不滿,他提到了上司的兩個小秘書,全是惡毒的口氣。

    這轎車實在巨大,坐後面的大闊佬想和司機說話,便打車載電話過來,到墓地以後,司機急忙下車,打開車門,讓大闊佬出來。兩個小秘書也出來了,嘰嘰喳喳他說著什麼,像兩只春天裡的小鳥一樣。鍾夏領著他們去看墓地,走到半山腰,他對大闊佬大談風水。

    大闊佬頻頻點頭,很認真地說:“風水這玩藝很重要,我呢,就相信這個。“到了替大闊佬選中的墓址,鍾夏像個木樁似的站在那裡,十分動情地說:“這一大片公墓中,就屬這最好了,你到我這位置上來看,前面有水,兩邊有山,這兩邊的山,像沙發的扶手一樣,而這後面呢,你往遠處看,是不是有座高山,這很重要,這叫-背有靠-,選墓地非常講究這背有靠,山環水繞,這是一塊寶地。”

    陶紅沒想到鍾夏會說這些,她看著他認真的樣子,想笑,但是忍住了,沒有笑出來。

    那兩個小秘書仍然不太平,嘰嘰喳喳不停口,一個生著兩粒虎牙的小秘書笑著問,為什麼是在這半山腰,為什麼不往上去,修在山頂上。鍾夏看著她,笑了,不直接回答,回過頭來,看著大闊佬,愣了一會,解釋說:“墓地的最佳位置,是半山腰,這山勢就仿佛一個女人坐在椅子上,最好的位置,是女人的那個部位。“大闊佬立刻心領神會,笑著說:“有道理,有道理,這裡是生命之源嘛。“兩個小秘書,一個明白,一個不明白,不明白的那位,盯著明白的問,終於問明白了,立刻做出羞答答的樣子。大闊佬說:“怎麼樣,我也替你們倆一人買一塊墓地,你們自己挑。”生著兩粒虎牙的小秘書笑著說:“用不著另買了,你的墓地反正大,以後就把小林和你葬一起。“被叫作小林的那位立刻還擊說:“你真是耍無賴,干嗎不把你自己陪葬。“兩人打情罵俏地斗了一會嘴,鍾夏看不過去,便拉著陶紅往高處走,居高臨下,向她闡述這公墓今後的發展。當年綠油油的青山,如今已經被各種式樣的墳墓布滿,和別的公墓整齊統一不一樣,鍾夏公司開發的這塊公墓,在造型上頗具藝術構思,這也是借鑒了國外公墓的一些做法。前些時候,鍾夏有機會去了一趟俄羅斯,參觀了莫斯科和彼得堡兩處的名人公墓,這兩個名人公墓的設計對他很有啟發,他更加肯定了自己在一開始,就從藝術學院聘人做整體設計千真萬確。他告訴陶紅,以後他也要搞一個中國特色的名人公墓,選一個好地方,把各種名人集中在一起,時間長了,這個名人公墓將變成一個著名的風景點,很多人會來參觀。

    回去的路上,陶紅坐到了後面。大闊佬和鍾夏開始就墓地的基價,討價還價談生意。

    後面的車廂很大,坐在裡面,仿佛是坐在一個小型會議室中。陶紅發現大闊佬真到了花錢的時候,非常吝嗇,他提出的折扣要求,讓陶紅覺得十分可笑,因為對於那零點幾的折扣,他也是寸土必爭,分厘不讓。鍾夏終於有些厭惡和他打交道,而結束這種交道的最好辦法,就是自己盡快讓步。談判結束了,雙方就在車上簽了合同,大闊佬從容地付了訂金,然後像電影上一樣,讓小秘書打開一瓶香檳酒,斟在酒杯裡,碰杯以示合作成功。這場交易中,勝利者更像大闊佬,在剩下的時間裡,他向鍾夏祝賀,不是太失身份地向陶紅調情。在大闊佬的處事哲學中,向女人討好,最恰當的方式,就是和她調情。

    大闊佬坦然承認自己為人沒什麼缺點,就只有兩個小毛病,一是喜歡做生意,喜歡和別人討價還價,喜歡在生意場上與人搏殺,另一個是喜歡女人,喜歡漂亮而且聰明的女人,以獲得這些女人的歡心為人生最大樂趣。“如果鍾總願意,我真願意用我這兩個秘書,換陶小姐,“大闊佬色迷迷地看著陶紅,話裡有話地說,“不過,我當然知道鍾總會捨不得,君子不奪人所愛,我不是君子,也不能當小人是不是?“他的本意是想表示自己羨慕鍾夏,同時又一箭雙雕地討陶紅的好,沒想到鍾夏和陶紅都不領他的情,一個個臉上都不太好看,大闊佬因此感到很無趣。他覺得自己剛和鍾夏做成一筆不小的生意,明明自己成全了對方,而鍾夏竟然能拉下臉來,也太不給他面子,一個大男人,連這種玩笑都開不起,怎麼在生意場上混。

    好在不久就到了分手的時候,大家像什麼事也沒發生過一樣,大大方方地握手告別。

    回到公司,鍾夏讓陶紅別把大闊佬的話放心上,陶紅笑著說:“你其實完全可以說,換就換,一個換兩個,你當然是合算的。為什麼不換?“陶紅自然只是說笑,那兩個小秘書年輕漂亮,會討男人歡心,生來就是男人手中的玩物,鍾夏如果會喜歡上其中的一個,並沒有什麼奇怪。然而鍾夏沒有心情和她開這樣的玩笑,他很嚴肅地說:“你一個人,抵得上全世界的女人,誰我也不換。”

    陶紅說:“明擺著的大便宜不占,你真是傻子。”

    鍾夏臉上依然很嚴肅,說:“我寧願當傻子。”

    陶紅有些受不了鍾夏這種不是開玩笑的玩笑。一般人,准以為這是鍾夏在向陶紅調情,只有陶紅知道他說的是真話,起碼有一大半是真話。讓陶紅感到吃驚的,是自己聽了這樣的真話,一點也不感動,這是一種很奇怪的感覺,一個女人在應該感動的地方,並不感動,顯然是什麼地方出了些問題。自從回鍾夏的公司上班,陶紅一直找不到自己的合適位置,鍾夏仍然像過去那樣,鍥而不捨地表達著對她的癡情。但是他從不做出什麼過分的舉動,和以往相比,鍾夏在追求她時,顯得更有耐心。他似乎是在耐心等待她和楊衛字離婚,等待著她的自投羅網,成功往往可以增添人的自信,在鍾夏身上,開始越來越多地體現出那種成功男人的氣質,陶紅注意到鍾夏正在變得更成熟,更穩重,可惜這種成熟和穩重並不能增添他的魅力。

    陶紅從一開始,就有些後悔重新回到鍾夏的公司,事實上,鍾夏的所作所為,遠比那種好色的上司更讓陶紅感到心裡不安。好色上司的目的通常十分簡單,只是覬覦手下女人的身體,而鍾夏想得到的卻是女人的心。攻心為上,他想得到比貞操更重要的東西。

    陶紅想不明白自己為什麼不願把心交給鍾夏,她想不明白這個道理,只是一味倔強地不願意,而這個問題換了別人換個角度,甚至連想都不用想。陶紅知道整個公司都知道她和鍾夏之間的關系不正常,對於這種微妙的男女之間的關系,任何想證明自己清白的行為,都將是徒勞的,都會被看作掩耳盜鈴。這也許恰恰是鍾夏高明的地方,他使得陶紅沒有退路,像高明的棋手下棋一樣,一步一步,都是往絕路上逼。

    鍾秋是在奶奶對包巧玲的咒罵聲中,對性逐漸有了朦朧的認識。惡毒咒罵包巧玲是奶奶喋喋不休的一個重要話題,這位耿直的老太太,說什麼也不能原諒給兒子前程帶來致命影響的壞女人,兒子本來可以做很大很大的官,然而因為這個不要臉的壞女人,害得他犯了男女生活錯誤,結果多少年一直得不到升遷,奶奶給鍾秋造成的一個印象,包巧玲和壞女人之間完全可以劃上等號,包巧玲等於壞女人,壞女人等於包巧玲。當鍾秋的姐姐鍾春犯了什麼錯時,奶奶的罵聲就是她若不學好,不改正自己的缺點和毛病,長大會變成徹頭徹尾的包巧玲。隨著漸漸懂事,鍾秋對性有了最初的理解,性是壞女人的有效武器,而一個女人所能做的最無恥的事情,就是和別人的丈夫睡覺。

    鍾秋忘不了自己過十歲生日的那個夏天,在這個炎熱的夏天,她和姐姐鍾春哥哥鍾夏一起去母親那裡。那是文化大革命中如火如荼的年代,他們的父親已經被造反派捉了起來,為了躲避父親被捉引起的恐慌,他們選擇了母親所在的縣城為自己的避風港。當時的冷悠湄住在縣委招待所,縣委的招待所很大,有一塊巨大的空地,鍾家的三個小孩很快和當地的小孩玩到了一起。有一天,一群雄赳赳氣昂昂的紅衛兵小將走了過來,亂哄哄地跟著一大群人,小將們到了縣委大院門口,用掃帚沾著漿糊,往大院的圍牆上貼大字報,鋪天蓋地,把長長的一面圍牆全貼滿了。

    一個叫劉鋒的小孩子率先向那邊沖過去。這個叫劉鋒的小孩,曾給鍾秋留下良好的印象,他是縣委組織部長的兒子,男孩子卻生了一張女孩子的漂亮臉蛋,嘴角邊有兩個淺淺的小酒窩。當其他小朋友都不理睬鍾秋的時候,只有他放下手中的活計,跑過來陪鍾秋玩,笑瞇瞇地討她好。漫長的暑假裡,閒極無聊的孩子們無事可干,沒完沒了地玩著枯燥單調的游戲。空地上堆著一大堆建築用的黃沙,大家用黃沙堆砌城堡、城牆、壕溝,用圈地的辦法劃分著自己的勢力范圍。鍾秋對這樣的游戲從一開始就感到厭倦,她總是呆呆地坐在一旁,看別的孩子瞎忙,當劉鋒奮不顧身地向貼大字報的紅衛兵小將沖過去的時候,鍾秋毫不猶豫地跟著他往那邊跑。

    最先進入眼簾的是母親的名字,冷悠湄三個字用特大號美術字組合而成,然後用紅筆打了叉。由於沒有任何思想准備,鍾秋一下子看傻了,目瞪口呆。這時候,鍾春和鍾夏也匆匆趕到,他們毫無表情地看著大字報,像局外人一樣琢磨著大字報的內容。事後鍾秋才知道,他們這麼做,只不過是想掩飾自己的身份。雖然在場的小孩,都知道他們是誰,但是畢竟年長了幾歲的鍾春,要顯得有心計得多,她若無其事地看著大字報,然後趁別人不注意,悄悄地帶著鍾夏和鍾秋逃之夭夭。差不多是在同一天,小小的縣城裡,到處都貼著和冷悠湄有關的大字報,一時間,打倒冷悠湄的標語口號,成了小縣城中最重要的景觀。

    那天晚上,鍾家的三個孩子和冷悠湄一起吃晚飯,他們希望母親為鋪天蓋地的大字報做出解釋,但是心事重重的她一言不發。到晚飯結束的時候,保持沉默的冷悠湄終於開口,十分懊喪地關照鍾春,讓她明天不要帶弟弟妹妹出去玩,老老實實地待在家裡。

    第二天,鍾春就是否留在家裡,向鍾夏和鍾秋征詢意見,結果好奇心大大地占了上風,經過短暫的討論,大家一致決定偷偷地溜出去,混在人群中,神不知鬼不覺地瀏覽大字報,看看別人究竟說了些什麼。母親巨大的罪名既讓孩子們感到很沉重,同時又引發了一連串的問號,他們幼稚的腦袋裡,想象不出自己的母親究竟是怎麼了。最好的辦法就是自己去看大字報,這是一個窺視母親隱私的好機會,他們似乎已經聽到了一些信息,某些並不是太合適孩子們知道的事,正在誘惑著他們,遠遠地向他們招著手。

    整個縣城的人都出來看大字報了,從縣委大院到縣中學,人流像趕集時一樣繁忙。

    他們魚一般地在人群中游來游去,終於見到了楊如盛的那張炮打冷悠湄的大字報,這顯然是一顆重磅炸彈,有很多人圍著看,一邊看,一邊議論。在大字報上,楊如盛不僅一遍又一遍地指責冷悠湄,而且還點到了孩子們的父親鍾天的名字,點到了那個壞女人包巧玲。有一大段內容是描述鍾天如何勾引包巧玲,寫得很細膩,仿佛是小說中的某個章節。孩子們在人群中終於有些待不住,鍾秋看得要比鍾春慢,她的理解能力當時還不大好,看到一半的時候,鍾春和鍾夏一人扯著她的一只手,將她從人群中硬拉走了。

    人們像湧動著的潮水似的,一陣一陣趕赴縣中學。縣中學的校門大開,門口有幾名紅衛兵小將向來往的人群散發傳單。鍾夏擠過去搶傳單,然而他根本就不是那些成人的對手,人們跳起來,奮不顧身地爭奪空中飄著的傳單,然後又趴在地上,像小孩似的拿了一張又去搶另一張。鍾夏好不容易到手的兩張傳單,轉眼間就被一個比他大不了許多的女孩子搶走了。人們像發了瘋一樣在那旋轉著,然後一起湧向學校的大禮堂。宣傳隊正在大禮堂裡表演節目,鍾家三個孩子仗著人小,很快鑽到了前排,在大禮堂前右側,有一塊凸出的地方,似乎專門是為小孩子准備的,一大群孩子擠在那,或蹲或坐,興致勃勃地看著表演。鑼鼓聲,口號聲,跺腳聲,驚天動地,一名女紅衛兵小將上台表演了一段新疆舞,她的腦袋像木偶似的在肩膀上擺動著,每擺動一次,人群中便引起一陣不小的喝彩。

    從宣傳隊的表演轉換到對冷悠湄的批判會,這中間幾乎沒有任何過渡。鍾秋還沒有明白過來是怎麼回事,就看見自己母親胸前掛著大牌子,突然被兩位身材並不高大的女紅衛兵小將押到了台上。鍾秋回過頭來,求援地看了看姐姐鍾春,只見她臉色蒼白,滿臉驚慌,一副不知所措的樣子。有一點似乎不容懷疑,鍾家的三個孩子在一開始,都同時想到了要保持鎮靜,他們站的地方實在是太顯眼了,如果這時候扭頭往回走,別人會一眼認出來他們是誰。那個叫劉鋒的小男孩這時也混在那一大群孩子中,他回過頭來,看了鍾家的孩子們一眼。現在,鍾家的孩子們最好的辦法就是若無其事,他們做出不在乎的樣子,起碼可以表明他們是和革命群眾站在一邊。

    類似的批判會他們已經經歷過,這樣的集會在省城差不多天天都會發生。在一陣驚天動地口號聲之後,人們開始上台對冷悠湄進行批判,爭先恐後,一個接一個拿著稿紙,走到話筒前,聲淚俱下地對冷悠湄進行控訴。那話筒不時地發出電流干擾的喧囂聲,每次出現這樣的電流聲的時候,人們不得不緊皺眉頭。由於冷悠湄的工作是分管文教工作,因此上台對她進行控訴的,差不多都是文教系統的人,有縣中學的老師,文化館的工作人員,縣劇團的演員。批判會的高潮是楊如盛走上台,當主持人提到楊如盛的名字的時候,整個禮堂一片寂靜,然後像炸了鍋似的,嘰嘰喳喳的聲音不絕於耳。

    楊如盛在紅衛兵小將的口號聲中登台亮相。他穿著一件已經濕了半截的白汗衫,汗珠子正從他的額頭源源不斷地往下落,搖搖晃晃地站在話筒前,在小將們的提問下,他開始了對冷悠湄罪行的揭發。一個女紅衛兵帶頭呼喊口號,口號的內容是“歡迎楊如盛反戈一擊,走到革命隊伍中來“,“造反有理,革命無罪“,“打倒女閻王冷悠湄“,人們振臂高呼,批判會群情激憤,不止一個人插嘴,讓楊如盛不要害怕,大聲說話,勇敢地說出事實真相。鍾秋看見自己母親憤怒地抬起頭來,她狠狠地瞪了楊如盛一眼,楊如盛像被電擊中一樣,十分畏懼地低下頭。

    由於這舉動是在眾目睽睽之下進行的,女主持人沖向前,朝冷悠湄就是一記響亮的耳光。口號聲又一次響起來,待口號的波濤聲過去,女主持人惡聲惡氣地問楊如盛:“楊如盛,群眾的眼睛是雪亮的,你必須老實交待,你和冷悠湄,是不是有過不正當的男女關系?“禮堂裡頓時靜得連一根針落在地上都能聽見,這時候,大家都在等楊如盛的回答。楊如盛終於如大家所希望的那樣,輕聲地說:“是的,我們是有不正當的男女關系。“禮堂裡一片騷動,女主持人又進一步地追問:“那好,是她勾引你,還是你勾引她?“楊如盛唯唯諾諾地說:“是……是她勾引我。“女主持人等聽眾嘰嘰喳喳的聲音小下來,十分動情地說:“當然是冷悠湄勾引你,你一個右派,怎麼會有膽子去勾引女縣長呢。同志們,大家想一想,是不是這個道理。這說明什麼,說明什麼?說明我們這位人民的冷縣長,從來就是一個不要臉的壞女人。楊如盛,你還可以說一說,冷悠湄的丈夫,是不是也勾引了你的老婆,你說,大膽一些,把一切都說出來。“這一次,楊如盛的聲音大了許多,他先咳了一聲,然後說:“是的,他勾引了我的老婆。“會場上剛靜下來,又轟地一聲喧鬧起來。

    接下來,說些什麼,鍾秋已經記不清了,她只記得母親抬起頭來,絕望地看了楊如盛一眼,就再也沒有抬起過頭來。羞愧和痛苦像大山一樣壓在母親的肩膀上。楊如盛似乎又說了好一陣,開始時,鍾春和鍾夏還在鍾秋身邊,漸漸地,他們留下了妹妹鍾秋,偷偷地自顧自地溜走了。鍾秋不知道他們是什麼時候消失的,反正當她意識到自己是獨自一個人的時候,她感到了一種從未有過的恐懼。在以後的日子裡,無論是面對成功還是失敗,鍾秋都再一次重溫過這種恐懼。這種恐懼其實就是一種處於熱鬧人群中的極度孤單,孤立無援的鍾秋已經記不清漫長的批斗會,究竟是如何結束,她能記得的,只是女主持人不斷地問,楊如盛不停地說,人們不斷地發出哄笑聲。

    批斗會結束以後,劉鋒跑到她身邊,主動地向她伸出了自己的手。他牽著鍾秋冰涼的小手,隨著意猶未盡的人流來到大街上,神秘莫測地東張西望。到處都是亂紛紛的,人頭攢動,劉鋒把她帶到一個有些偏僻的小巷口,默默地往巷子深處走,一邊走,一邊不懷好意地回頭看她。接下來的事情,是鍾秋做夢也不會想到的,一向表現很友好的劉鋒突然停住了腳,板下臉來,十分歹毒地對她說:“你媽不要臉,你爸也不要臉,以後你長大了,也一樣的不要臉!”

    鍾秋當時沒有哭,她完全呆住了,不知道劉鋒為什麼會突然這樣。劉鋒繼續歹毒地對她說:“你媽勾引男人,你爸勾引女人,你長大了,肯定也會勾引人。“遠遠地有人走過來了,是個留著短發的中年婦女,劉鋒在那個女人還沒到面前之際,努起小嘴,憋了一口唾沫,用力吐在了鍾秋的臉上,然後像一個十足的壞孩子一樣,揚長而去。中年婦女走過來了,她清楚地看到了所發生的一切,沖劉鋒的背影罵了幾句,回過頭來,伸手幫鍾秋抹去臉上的唾沫,嘴裡仍然對劉鋒喋喋不休。中年婦女不知道鍾秋是誰,但是她顯然認識他,鍾秋聽見她咕嘟了一句,說劉鋒這小子長大了,比他老子還要壞。

    鍾春姐弟在大街上找到了淚流滿面的鍾秋,他們已經很著急,在今天這麼個不幸的日子裡,如果再把妹妹丟掉了,便真是禍不單行。鍾春怪鍾秋不該亂跑,心情很不好地在她的小腦袋上拍了一下,讓她別在大街上哭了。今天已經夠丟人的,他們沒必要再讓別人看笑話,說閒話。鍾春覺得鍾秋所以要哭,是因為迷了路,不知道還有劉鋒背叛這件事,那天傍晚,鍾家的三個小孩連晚飯也沒吃,他們不辭而別,去了公路邊,冒冒失失地攔了一輛開往省城的貨車。天漸漸黑了下來,一路上,坐在空空的敞篷車廂裡,他們仿佛吃了啞藥,一個個都不吭聲。汽車在碎石子鋪成的路面上顛簸,拐彎,上坡,下坡,剎車,加速,揚起的灰塵有些嗆人,路邊的樹枝不止一次差點刮到他們臉上,所有這一切,對孩子們而言,已引不起什麼反應。這時候,鍾家的孩子們都在想同一件事,他們還沒有完全發育成熟的腦子裡,只能是反反復復想這麼一件事,這件事像噩夢一樣折磨著他們,像一群瘋狗一樣盯在後面撕咬。他們的胸口仿佛被人塞了幾塊石頭進去,堵在那裡喘不過氣來。他們小小的心靈裡,現在充滿了仇恨,他們恨壞女人包巧玲,恨壞男人楊如盛,也恨他們的爸爸鍾天,恨他們的媽媽冷悠湄。

    鍾夏是在去參加鍾秋的電視劇首映式途中出的車禍。首映式定於下午一點半鍾開始,然而一點二十分的時候,鍾夏的車剛剛駛出環城公路,七拐八繞,准備上高速公路。鍾夏是突然決定去參加首映式的,本來他已經拒絕了,他的兒子鍾小雷從水邊山莊打電話過來,說爺爺奶奶大姑小姑都在那邊等他,讓他無論如何抽空過去一趟。他父親鍾天的聲音突然出現在電話裡,鍾天很嚴肅地對兒子說:“我見不見到你這麼個兒子,無所謂,難道你也不想見見你自己的兒子。你好好想想看,已經多長時間沒有見到小雷了,這父親是怎麼當的。“鍾天的話,勾起了鍾夏對兒子的思念,自從和徐芳離婚以後,他和兒子小雷真沒見過幾次面。

    正在試運行的高速公路,通車還沒有多少時間,已經有幾段路面出現了問題。鍾夏罵罵咧咧地上了高速公路,前面正在修路,公路上放著限速標志的招牌,他忿忿不平地對坐一邊的陶紅說:“搞什麼名堂,這路不是剛修好嗎!“陶紅望著前面,笑著說:“我們的路,從來就不肯一次修好,鋪好了路面,再挖,挖了再鋪,然後再挖,這是增加就業機會。“在收費站,陶紅被警告必須系上安全帶,那安全帶上面的一根帶子,正好勒在她的右乳房上,讓她感到有些異樣的不舒服。由於女性生理周期的緣故,這幾天她的乳房總覺得有些發脹。

    鍾夏堅持讓陶紅和他一起去水邊山莊。他大約覺得她遲早會嫁給他,因此應該借這個機會,給小雷以及鍾家的人留下一個好印象。陶紅拗不過他,想他畢竟是自己的上司,有些事是拒絕不了的,既然他一定要自己去,那麼就去。她對參加鍾秋的電視劇首發式毫無興趣,盡管鍾夏反復為她打氣,陶紅知道鍾家的人對她,絕不會有什麼好印象。無論是鍾夏的父親鍾天,還是楊衛字的母親包巧玲,包括鍾天的姐姐和妹妹,肯定都會在後面說她的壞話。奇怪的是鍾夏為什麼想不明白這麼簡單的道理。

    鍾夏的車子開得很快,不僅僅是為了趕路,也不是為了向陶紅炫耀車技,和陶紅單獨在一起,他感到心情十分舒暢。顯然是愛情的酒精在起作用,鍾夏開著車,突然小聲地唱了起來,是一首流行歌,他是個五音不全的男人,平時為人很拘謹,任憑別人怎麼勸,絕對不肯開口唱卡拉OK。陶紅不敢笑,怕鍾夏意識到了,再也不忘情地往下唱。鍾夏的快樂對陶紅多少有些影響,一個人的存在,真能讓別人感到愉快,這本身也是一件令人快樂的事情。鍾夏似乎意識到自己唱錯了,他笑著問陶紅自己是不是唱得很難聽。

    陶紅說:“有什麼難聽不難聽,關鍵是自己要唱得高興。”

    鍾夏說:“你說我高興嗎?”

    陶紅笑了起來,說:“你高興不高興,我怎麼知道。”

    鍾夏說:“我高興不高興,你當然知道。要是你答應嫁給我,那才叫是真正的高興呢,要不然,有什麼可以真高興的?不過你說對了,今天的確是很高興,因為我們在一起。我們能單獨在一起,這就是節日。”

    事故發生得很突然,他們前面是一輛東風牌大卡車,鍾夏已經注意到它的剎車燈是壞的,還對陶紅提起,說這樣的車按理就不應該上高速公路。鍾夏想超過它,但是那車一直是加大馬力飛奔,也許是鍾夏的腦子裡有些分神,也許是別的什麼原因,鍾夏幾次加速都沒有超過去,結果只能是高速追在那卡車後面。追尾事故發生的一剎那間,陶紅意識到鍾夏猛打方向盤,已經來不及了,她只記得安全帶緊緊地勒在肚子那裡,仿佛要一直卡到肉裡去,他們的車子失去了控制,前面那輛大卡車像座小山似的向他們撞過來,就聽見轟的一聲,以後便什麼也不知道了。

    鍾秋是在電視劇播到第四集的時候,知道車禍消息的,交警費了很大的功夫,才和她聯系上。當時得到的消息,是鍾夏已經身亡,另一位和他在一起的女子處於昏迷之中,目前正在搶救。據醫生說,這位女子的生命暫時不會有什麼危險,只是斷了兩根肋骨,經過搶救,很快就會蘇醒過來。突如其來的噩耗讓鍾秋不知所措,她沒有中斷正在播放的電視劇,而是把看電視的姐姐鍾春父親鍾天喊到了外面,含著眼淚向他們說明情況。

    鍾春吃了一驚,連聲說:“怎麼會這樣,怎麼會這樣?會不會弄錯?“鍾天半天說不出話來,只見他老淚縱橫,一屁股跌坐在了地上。姐妹倆連忙去攙扶父親,鍾秋哭著說:“爸爸,你怎麼了,你得挺住,你這樣,我們怎麼辦?”

    這時候,放映廳裡正在播放電視劇的主題曲,是原汁原味的蘇州評彈,不僅保留了原唱帶一些磁性的嘶啞聲,而且連舊唱片的沙沙聲也故意沒有抹去:梨花落,杏花開,桃花謝,春已歸,花謝春歸郎不歸。奴是夢繞長安千百遍,一回歡笑一回悲,終宵哭醒在羅幃。到曉來,進書齋,不見郎君兩淚垂。我依然當你郎君在,手托香腮兩淚在對面陪,兩盞清茶飲一杯。推窗只把郎君望,不見郎君白馬來。

    早在電視劇還未拍攝,鍾秋就決定要用這首自小聽熟的蘇州評彈,作為電視劇的主題曲。母親冷悠湄在世時,曾在家中那台老式的唱機上,無數遍地播放過這張唱片,她從郊縣回來過周末,常常一個人搬一張竹椅子,靜靜地坐在唱機旁邊聽這張唱片。聽這張唱片是冷悠湄當年最好的享受之一。那是著名蘇州評彈演員徐麗仙的代表作,是王魁負敫桂英故事中最著名的一段唱,正是這段委婉動聽的唱腔,拉開了“情探“這場戲的序幕。“情探“是全戲的高潮,也是全戲的精華所在,敫桂英被王魁拋棄後,在海神廟懸梁自盡,一縷冤魂,飄蕩蕩到了京都,在深夜潛入王魁書房,再三試探,希望王魁能夠回心轉意。徐麗仙的這段唱,不僅成為她個人的代表作,也是蘇州評彈史上的經典。

    事實證明,這首主題曲的運用收到了預想不到的好效果,參加首映式的觀眾普遍認為很有特色,熟悉這段唱腔的過來人,從一開始就陷入到了懷舊的情結中,而年輕人因為根本就不熟悉,因此感到有一種奇妙的新鮮感。

    車禍的消息很快傳遍了水邊山莊。差不多所有來參加首映式的人,都知道了這一不幸的事件。電視劇還在播放著,人們接二連三地從放映廳裡出來了,紛紛上前向鍾天表示慰問。鍾天已經被鍾氏姐妹扶了起來,站在那直打顫,有人端了張椅子過來,讓他坐下來。鍾天的屁股剛落實在椅子上,立刻像一個傷心的小孩子一樣抽泣開了,一邊喃喃自語:“好端端的,怎麼會這樣?“由於參加首映式的人中間,有有關的領導,有劇組成員,有該電視劇的編劇過路,還有方方面面的關系戶,譬如負責文化娛樂版的大報小報記者,譬如各個地方電視台的實權人物,都是鍾秋請來的客人。因此每個人都從自己的角度,對鍾秋說著什麼。廣播電視廳的一位姓胡的廳長,自認今天到場的人中間,就算他的官最大,於是走到鍾天面前,表情嚴肅地說:“鍾老,您千萬要節哀,有些事嗎,讓年輕人去處理就行了。“胡廳長的官腔讓鍾天變得有些憤怒,他質問他為什麼不能讓自己去醫院看兒子。胡廳長不想和處於悲痛之中的鍾天糾纏,他對亂哄哄的人群喊著:“大家不要亂,不要亂,喂,鍾導,我們怎麼辦,是不是還繼續看下去?”

    鍾秋知道現在最好的辦法,就是讓大家重新回到放映廳裡去。她讓老王維持一下秩序,請大家接著往下看電視。一部十集的電視劇,讓人一氣呵成地看完,也不是件容易的事,人們的臉上已經呈現出疲態。胡廳長突然很大聲地宣布,干脆休息一下,他的這一決定,立刻使得原計劃有些打亂,老王的臉色頓時就很難看,由於首映式只安排了一天,現在休息,意味著今天事實上已不可能把電視劇看完。這麼多的人聚會水邊山莊,吃住都將成為嚴重問題,老王求援地向鍾秋看了一眼,鍾秋現在也顧不上許多,事已如此,只能聽天由命。她和鍾春一邊等車,一邊緊急商量對策,她們對於鍾夏的近況一無所知,只知道他公司的生意做得不錯,至於那個一起和他出車禍的女人會是誰,她們想象不出來。鍾春很擔心那個活著的女人會不會有什麼麻煩,如果癱瘓了怎麼辦,如果是一個很難纏的女人又怎麼辦。

    不一會,車來了,是水邊山莊老總馬德麗的車,馬德麗已端坐在車裡,她公安局裡有熟人,決定親自陪鍾氏姐妹去處理後事。突如其來的事故,使得大家一時都不知道說什麼好,小車正在拐彎,馬德麗半真半假地對司機說:“你好好開,別出事,安全第一.“司機沒接她的茬,他大約是知道現在要去哪,調侃的話剛到嘴邊,又縮了回去。

    這司機平時是油腔滑調慣的,而且知道馬德麗就喜歡讓司機開快車,因為她覺得只有這樣才刺激,才能出風頭。小車很快接近高速公路,上了高速公路,用不了多少時間便可以到達要去的醫院。一路上,大家無話可說,都感到一種說不出的沉重,越是接近目的地,心裡就越不是滋味。誰也想不到會出現這件事故,雖然不幸的事故天天都在發生,但是禍從天降,真落到自己親人或者熟人身上的機會並不多。鍾春和鍾秋姐妹倆的手捏在一起,眼淚不住地往下淌著。

    昨天晚上和馬德麗一起吃晚飯的時候,鍾秋姐妹還和鍾夏通過電話。她們早在昨天中午就下榻於水邊山莊,提前到的還有制片主任老王,編劇過路,以及鍾春新結識的相好老齊。晚上馬德麗為他們接風,話題談到了鍾夏,馬德麗突然十分熱心地要為他介紹一個姑娘,於是便讓鍾秋立刻給鍾夏掛電話。兄妹倆很快在電話裡聊起來,鍾秋讓他過來看自己剛完成的電視劇,他借口工作太忙,說什麼也不肯答應,後來鍾春把手機搶了過去,大大咧咧地說:“鍾夏,你趕快過來,我們正商量著給你介紹一個漂亮的姑娘,比你原來的那個老婆強多了,人絕對好,包你滿意,你趕快過來。“鍾夏仍然不肯答應。

    掛了電話以後,大家都笑,都說鍾夏是個保守型的男人,像他這樣的性格,找一個稱心的女人還真不容易。

    馬德麗笑著說:“鍾春,自從有了老齊,你可又學壞多了。士別三日,刮目相看,看來我們是犯了一個方向性錯誤,要是讓你弟弟來看看你新找的男朋友,他說不定也就肯來了。”

    鍾春說:“你別尋我們老齊的開心。”

    那叫老齊的人顯然也是個情場老手,他做出很乖巧的樣子,一臉無辜地看著鍾春。

    鍾春很得意,自從她離婚以後,和她來往的男人也不止一個兩個,然而真像老齊這樣能讓她開心的並不多。老齊是那種冷面滑稽,無論說出多麼有趣的話題,別人笑著捂肚子,他的表情依然可以很嚴肅。吃晚飯時,鍾春和馬德麗被他引得哈哈直笑,一起陪著吃飯的老王和過路,也跟著笑,這種陪著別人笑有時候會很傻,鍾秋似乎意識到了這一點,因此她對老齊的笑話顯得無動於衷。吃完晚飯,鍾秋把過路喊到自己房裡,和他談起是否可以考慮合作下一部電視劇,不管怎麼說,這次電視劇的成功,過路起了不小的作用,鍾秋狠狠地表揚了他幾句。由於這以後,房間裡一直就只有兩個人,而鍾秋的衣著又隨便了一些,她很大方地當著過路的面,將手伸到衣服的背後,松開繃得過緊的胸罩搭扣,結果豐滿的乳房仿佛兩只小兔子似的,老是不太安分地在過路眼前動來動去。過路情不自禁心猿意馬,完全誤會了鍾秋喊他去的目的。他顯然是把鍾秋當作傳說中的影視界人物,把她錯誤地當作第二個黃文,把她看成那種和男人睡覺是家常便飯的女人,把她看成是一頓唾手可得的美餐。他言不由衷地和鍾秋敷衍著,不放過任何一個調情的機會。

    到後來,鍾秋終於急了,她不想讓他太難堪,笑著說:“過教授,我可不是你想象中的那種女人,坦白說吧,在我身上,你根本沒戲。”

    鍾秋在睡覺前,又一次接到鍾夏的電話。這是他們之間最後的對話,鍾夏突然心血來潮,想為自己經營的公墓做電視廣告,一本正經地向她詢問這方面的行情。鍾秋一下子被問住了,因為她對這事也不是太清楚。凡是和錢有關系的話題,都得問老王才行,鍾秋答應第二天幫他問一下。鍾夏說:“要是行的話,我就把這活交給你干,怎麼樣?”

    鍾秋說:“你什麼意思,讓我拍這種廣告?“鍾夏說:“你是我妹妹,幫哥哥這個忙還不行?“兄妹倆聊了好一會,鍾夏表現出了少有的激動情緒,又說又笑,鍾秋忍不住調侃說:“這麼晚了,哪來的好興致,我的首映式不肯來,說是忙,現在卻花這麼多時間說廢話。“鍾秋知道鍾夏平時是個比較一本正經的男人,像他這種富有理智缺乏熱情的男人,只有陷入到了愛情之中,才可能這麼青春煥發,才可能如此喋喋不休。愛情是最好的興奮劑,鍾夏不准備對妹妹隱瞞,他承認自己正在戀愛,他帶著矯情地告訴她,自己愛上了一個讓他愛得死去活來的女人,因為有了這個女人,他感到非常幸福,每天都跟小孩過節一樣。鍾秋沒想到鍾夏連這種肉麻的話,都講了出來,更沒想到這會是他對自己說的最後的話。她只是覺得好笑,而且忍不住笑出了聲,鍾夏在她的爽朗的笑聲中,意猶未盡地掛了電話,他並沒說他深愛的女人是誰,鍾秋也沒問。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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