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三七年的南京不堪回首。對於南京人來說,這一年最殘酷的歷史,莫過於震今中外的南京大屠殺。歷史材料記載,在這場噩夢一般的浩劫中,遇難同胞超過三十五萬人,發生了二萬左右的強姦事件。這篇小說結束的時候,正是大屠殺開始之際,正是許多婦女遭難之時。
小說最後寫成這樣,始料未及,我本來想寫一部紀實體小說,寫一部故都南京的一九三七年的編年史,結果大大出乎意外。當我在寫這篇小說的時候,耳邊常常迴響著蔡琴女士演唱的那首委婉動聽的《秦淮河畔》:
今夜有酒今夜醉,
今夜醉在秦淮河畔,
月映波底,
燈照堤岸,
如花美眷依欄杆。
歌女歌舞女舞,
聲聲相思為誰訴?
步步愛憐為誰踱?
蜜意柔情為誰流露?
為誰流露?
歌的歌舞的舞,
朵朵櫻唇為誰塗?
層層脂粉為誰敷?
眉語眼波為誰傾吐?
這分明是一首亡國之音。商女不知亡國恨,隔江猶唱後庭花,我不知《玉樹後庭花》是什麼樣的曲調,能把國家都唱亡了,想來也是首難得的好曲子。寫小說的人,難免本末倒置,計劃寫一部關於戰爭的小說,寫到臨了,卻說了一個非驢非馬的愛情故事。說起來真讓人感到慚愧,我的案頭堆放著一大堆史料,我寫作時坐的椅子周圍都是書,除了當研究生寫論文,我從來沒有為寫一篇小說,下過這樣深的資料工夫。我一次次地去圖書館看舊書,翻閱當年的舊報紙舊雜誌,那些陳舊的東西,讓人有一種走進歷史的錯覺。對於寫小說的人來說,這種錯覺是十分必要的。當我把日本人掘場一雄所著的《日本對華戰爭指導史》,與蔣緯國將軍總編的《國民革命戰史》對照著讀的時候,這兩本厚厚的紙上談兵的書,讓我想像自己如果能夠成為一名職業軍人,也許比當小說家更有趣。優秀的職業軍人也是藝術家,只不過戰爭是一門太骯髒的藝術,是一門必須被詛咒的藝術。
戰爭時期的愛情將是十分荒唐可笑的,在戰爭的背景下,愛情往往顯得非常滑稽。但是人人心目中,如果真存在著愛情的話,戰爭也許就不會發生。一九三七年的故都南京,注定還有許多其他的愛情故事,我也許只是寫了其中最糟糕的一個。同樣的道理,在一九三七年,可歌可泣的事情也太多,多得足以讓人眼花繚亂,而我的注意力,卻徘徊在不應該停留的地方。我彷彿只是從資料的海洋中突圍出來。事實讓我感到尷尬,原來應該寫的,我沒寫,原來沒想寫的,卻寫多了。好在有一個念頭可以騙自己,可以遮臉,對於一九三七年的故都南京,我沒寫的東西,別人仍然會寫,而我卻寫了別人暫時還沒寫的東西。
孔尚任三百年前寫的《桃花扇》,在第一折"聽稗"上劈頭就說:"孫楚樓邊,莫愁湖上,又添了幾樹垂楊。"而另一位近代著名詞人吳梅,在朝拜了《桃花扇》中的女主角李香君故居以後,填了一首好詞,末了的兩句是:"武定橋邊,立盡斜陽。"這些足以傳唱的名句,如今讀起來,味道有些走樣。事過境遷,南京現在能添幾樹垂楊的地方,已經不多,武定橋邊,又都是高樓,那條臭烘烘的秦淮河,實在難讓人發思古之幽情。現代化的城市裡,發展誰也阻擋不住,感傷從來就是奢侈品。難忘的一九三七年早就過去,當年在戰火中出生的小孩,現在也是六十歲的老頭和老太婆。這篇小說不計後果寫出來了,有沒有人看,真是天知道。
一九九六年五月二十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