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讀中學的那些年頭裡,延續著小學高年級就開始的習慣,男女生之間是八輩子的冤家,大家在學校裡見面,形同路人絕對不打招呼。那時候的男生女生如果說了話,偷偷地有過什麼交往,將被所有的同學恥笑。那是男孩子們最色情的季節,在女同學面前,我們一個個板著臉,每個人都成了正人君子,可是在陰暗潮濕的背後,什麼樣的下流舉動都可能做出來。既然接受不到健康的性教育,那麼只能靠一些不健康的東西來滿足我們的好奇心。那時候,戲校大院中,最大的小流氓頭目是馬小雙,他不僅打架神勇稱王稱霸,而且還帶領著全院的小男孩一起墮落。他常常帶著我們像幽靈一樣東游西蕩,不是准備去挑釁揍某個男學員,就是去排練場欣賞他新看上的一個女學員練功。馬小雙和漂亮的“小洋人”玩了沒幾天,興趣又轉到一個叫秦艷的女學員身上。
馬小雙剛看上的那個女孩叫秦艷,是京劇班學員。也不是真正地愛上她,用馬小雙的話來說,他只是想再嘗個新鮮。那段時候,馬小雙沒完沒了地交著桃花運。讓所有的男孩子羨慕不已的,不只是他敢打架,而是他小小年紀,竟然已經歷過那麼多女人。他是男孩們心目中的英雄,是邪惡的化身,而邪惡總是有著特殊的魅力。馬小雙永遠是在對大家賣弄,很顯然,因為有張小燕的調教,在性方面他已有了非常豐富的經驗。有一天,等汗流浹背的女學員走了以後,我們溜進已被鎖了大門的排練場,圍坐在練功的大地毯上,聽馬小雙吹噓他的性冒險。他眉飛色舞地說著,最後命令所有在場的男孩,一人也講一個與女人有關的故事,一定要講,講不出來也必須胡編亂造一個,否則就是打算做告密的奸細。
我們沒有與異性接觸的實際經驗,下流的想象力並不缺乏。在馬小雙的鼓勵下,我們排著隊說故事。自然是應該在漂亮的女學員中挑選一個女孩子,由於秦艷已經被馬小雙看上,結果不約而同,所有男孩子編造的故事都與“小洋人”有關。“小洋人”成了大眾情人,成了大家性幻想的惟一對象,她不僅在想象中被強奸,而且是被一幫完全不開竅的毛孩子輪奸了。我們編出來的故事大同小異,既刻板又俗套,沒有任何想象力,就仿佛從同一個蹩腳的模子裡澆鑄出來的,充其量不過是簡單地表明了一個態度,說明我們的內心世界也和馬小雙一樣壞,或者說渴望像他一樣壞。
“與你們這些沒嘗過女人滋味的小孩在一起,真沒什麼意思。”
馬小雙覺得我們的故事太平庸了,決定與大家玩一回更冒險刺激的游戲。他讓小老保在窗口負責放哨把風,然後讓我們站成一排,將褲子褪下去一截。他的這一瘋狂想法出乎所有人的意外,大家立刻明白是怎麼一回事,都感到緊張和恐懼,可是沒人敢說一個不字。和馬小雙在一起只能是服從,他的權威從來沒有人敢質疑,而且現在似乎沒有退路了,因為馬小雙一邊宣布比賽規則,一邊已毫不猶豫地帶頭動作起來。他已經帶了頭,誰要是不聽他的話,那就是存心與他作對,是與他過不去。馬小雙嚴肅地說,現在比賽已經正式開始,誰射得遠,射得多,誰就是冠軍。誰要是假正經,不跟大家同心同德,他就立刻把誰的大腿給卸下來。
這是我剛上高中時,最驚心動魄的一幕。顯然是太緊張了,木木雖然拼命想忘記羞恥,忘記身邊努力而機械地做著同樣動作的人,但就是力不從心,怎麼樣都徒勞無功。這種行為實在有些怪異,木木發現自己好像行走在一片茫茫無際的大沙漠上,遠遠地有一朵淡淡的雲彩,我非常吃力地跋涉著,金黃色的沙漠上拖著木木長長的陰影。馬小雙率先完成任務,他索性跑到我們對面,用樣板戲《智取威虎山》中的唱腔為大家伴奏起來。很長一大段唱腔,等他有聲有色地唱完以後,大部分人仍然還沒有解決問題,一個個臉漲得通紅,直喘粗氣,又想哭,又想笑。最後馬小雙也有些失望了,他想出了最後一招,說“小洋人”就在我們前面,她的衣服已經扒光了,讓我們對准她開炮:
“對准目標,開炮!”
如果馬小雙沒有被送去勞教,戲校大院裡還不知道會發生什麼樣的荒唐事來。甚至連派出所的公安人員也出來過問,雖然結果不了了之,可是它在整個家屬區的轟動,不亞於林副主席從天上掉下來。這件事在學校中傳得風風雨雨,大家在背後議論紛紛,女同學見了戲校大院的男孩,仿佛遇到了瘟神一樣趕快躲避。老師們的臉上流露出不屑的神情,好像是在自言自語地說,看這幫沒出息的孩子都干了些什麼。馬小雙被送去勞教以後,樹倒猢猻散,我們立刻失去了靠山,學校裡新的山大王很快出現,他的權威一旦建立,首先是教訓那些平日借馬小雙名頭狐假虎威的孩子,我們開始像賊一樣地被痛打,被追逐,被指著後脊梁骨臭罵:
“不要臉的小兔崽子,回家玩你們的雞巴去吧!”
我中學畢業的那一年,成了個沉默寡語的男孩。大多數的時間,我都沉浸在無聊的性幻想中。木木生活在無邊無際的夢幻世界,永遠處在走神的狀態。那時候除了正常的上課,每年還要拿出相當的時間去學農,學工,學軍。不管是上課,還是去農村,還是去工廠,去兵營,只要有可能,我就常年戴著一個耳塞機,那是木木自己安裝的一個小半導體收音機,沒完沒了地收聽裡面的節目。在大家的心目中,木木仿佛一個怪物,顯得古怪孤僻和不合群。當時的收音機裡實在沒有什麼好的娛樂節目,除了一聽就厭煩的樣板戲,除了全是標語口號的新聞,惟一能吸引我的是長篇小說連播,記得那小說的名字叫《海島女民兵》。
多少年以後,我遇上一個當年的女同學,她說木木當時聽耳塞機的樣子其實非常酷。我們像老朋友一樣站在大街上,旁若無人地大聲談著往事,回憶起當初男女生不說話的可笑情景,都覺得那時候的所作所為都太愚蠢。女同學這時候已經是一家大超市的副老總,說話風風火火,像沖鋒槍掃射一樣,嘴一張開就是一連串的話。她說我給人留下最深刻的印象,是在學農的時候,坐在村口的一棵大樹下面,左手的手腕上戴著一塊手表,用手指托著耳塞,表情十分嚴肅地在收聽廣播。那時候在學生中間,手表和半導體還都是稀罕之物,木木的表現現在看來雖然有些做作,然而在當時卻很能吸引異性的注意,據說當時有很多女生背後都在議論木木。
“那時候你好像特別關心國家大事,當時是怎麼說的,‘中央人民廣播電台,現在是報紙和各地新聞摘要節目時間’,對不對,好像就是這樣開頭的。”
女同學一邊說,一邊哈哈哈狂笑,她說當時的女生忍不住要偷看木木,說他的眼神直直的,就像偷聽敵台一樣。吸引異性的目光,顯然是木木的用心,那時候,我不僅渴望異性的目光,而且還渴望著和異性交談,渴望著和異性來往,渴望著最大限度地了解異性。我坐在村口的大樹下聽收音機,心裡卻在想著班上的女同學如何上廁所。我老是想入非非,自尋煩惱,各種各樣的怪念頭時不時就冒出來。木木好像突然一下子就成熟了,一下子就變壞了,我已經不屑與同學一起私下議論,孩子氣地說女生怎麼樣怎麼樣。木木開始渴望一種貨真價實的性體驗,滿腦子都是下流思想。
我中學畢業的那一年,一本手抄的黃書從社會上悄悄地流入戲校。這本書的名字叫《曼娜的回憶》,有一天,一本收繳上來的小冊子被京劇班的班主任火燒火燎地送到李道始手中。李道始接過小冊子,很隨意地翻了幾頁,為其中的描寫大感震驚。他匆匆地看了幾段文字,立刻將收藏這個手抄本的窩主找來訓話。《曼娜的回憶》又名《少女的心》,對於今天見多識廣的讀者來說,這個手抄本也許只是小菜一碟,然而在七十年代中期,絕對是駭人聽聞的淫穢讀物。那時候的出版物上,不僅看不到乳房和奶子,看不到接吻和親嘴,就連愛情這兩個字眼也找不到。大家都過著清教徒一樣的精神生活,物質生活極度貧乏,沒有電視,沒有足球賽,《曼娜的回憶》中有大段赤裸裸的性描寫,以一個女孩子的口吻栩栩如生地寫成,讀起來有一種身臨其境的感覺,它給了木木一種前所未有的強烈沖擊,就好像有人迎面突然扇了你一個大耳光。
李道始將窩主臭罵了一頓。這窩主就是秦艷,她完全嚇呆了,只會一陣又一陣地抽泣,泣不成聲。“真不像話,虧你還是個班干部,竟然看這樣黃色下流的東西。你老實說,從哪弄來的?”秦艷當時連去死的心情都有,幸好李道始雷聲大,雨點小,只是嚇唬嚇唬她,然後將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他當著班主任和秦艷的面,將那本手抄的小冊子放進保險箱中,保險箱剛買回來不久,只有李道始一個人知道密碼。“既然這件事只有我們三個人知道,那就絕對不要再擴散了,秦艷你回去寫個檢查,好好反省自己的資產階級思想。”李道始又對那個班主任做了一番工作,讓她不要把這件對於學校來說並不光彩的事情傳出去。
第二天下午,李道始的兩個眼睛嚴重充血,他打著哈欠,將京劇班的班主任和秦艷找來,一本正經地問那個班主任,她有沒有看過其中的內容。班主任連忙不停地搖頭,矢口否認她閱讀過這個手抄本,她說她只不過是看了一個開頭,這是一本很流氓的書,她是個有覺悟的人,怎麼能看這種下作的東西。於是李道始又一本正經地問秦艷,秦艷不敢說自己沒看過,紅著臉不好意思回答。
李道始說:“這麼說,你從頭到尾都看過了?”
秦艷點了點頭。
李道始又問:“這書是不是很下流?”
秦艷還是點了點頭。
於是李道始很莊嚴地宣布自己的決定,既然他和那位班主任都沒看過,既然秦艷說手抄本的內容確實很下流,那麼最好的處理辦法,就是在影響還沒有擴散之前,立刻將這個手抄本焚燒掉。李道始又一次當著她們的面,從保險箱裡取出那本小冊子,然後與這兩個人一起來到食堂,在她們的眼皮底下,將《曼娜的回憶》扔進正在熊熊燃燒的爐膛。李道始這個奇特的處理辦法,顯然不能讓班主任滿意,她好不容易抓到的犯罪證據,卻非常輕易地就被銷毀了。受到保護的秦艷對李道始終身感激,這樣的事情可大可小,很輕易地就能讓一個人身敗名裂,在當時,木木學校有個女孩子被送去勞教,其中很重要的一個罪名,就是私下裡偷看和傳閱黃書。秦艷後來去了加拿大,成為當地華人圈子裡一名很不錯的京劇坤角,常在聖誕節給李道始寄賀年卡。
無論是老謀深算的班主任,還是情竇初開的秦艷,做夢都沒有想到,李道始已在前一天偷偷地將《曼娜的回憶》帶回家,連夜趕抄復制。他顯然是辛苦工作了一整夜,難怪在第二天會眼睛熬得通紅,說話不住地打哈欠。李道始用非常端正的字體,畢恭畢敬地全抄在一本黑色的硬皮本子上,那或許是《曼娜的回憶》最早的版本,與文化大革命後期直到八十年代還在流傳的本子相比,有著明顯的不同。李道始對淫穢的文字和藝術裸體畫有著難以理喻的興趣,總是在悄悄地收藏這些玩意,他同樣做夢也不會想到,自己抄寫的這本小冊子,包括收集的那些裸體畫,會成為兒子的性啟蒙課本。
朱利巴最後並沒有如願以償地去成文工團,與木木的理想破滅一樣,當兵不成將成為他的終身遺憾。他沒有成為偉大的人民解放軍隊伍中的一員,而是乖乖地成了軍代表老顧的女婿。朱利巴老老實實又很不情願地成為顧老三的未婚夫,既然他沒有勇氣做出自己的選擇,顧家便召開緊急會議,越俎代庖地替他做出最終裁定。聰明反被聰明誤,朱利巴搬起石頭砸了自己腳,一旦關系正式確定下來,他永遠地失去了人身自由。朱利巴不得不對顧老三言聽計從,與生得小巧的朱利巴形成尖銳對比,大一歲的顧老三像頭健壯的母牛,在顧家眾多的姐妹中,由於她是惟一下鄉插過隊的,頗有些苦大仇深,總覺得爹娘有愧於她。顧老三真正在農村待的時間其實非常短,先是長年在城裡泡病假,後來就像影子一樣始終追隨朱利巴。朱利巴從戲校畢業,被分到她插隊的那個縣的縣劇團,從他去報到的第一天起,顧老三就再也沒有離開過他。
朱利巴臨了被顧老三徹底改造成另外一個人。原來的那點機靈勁全沒了,在剛成為顧老三的未婚夫時,他還想到過要抗爭,打算與她結束那種可笑的戀愛關系,然而很快他對顧老三的恐懼,就超過了脾氣暴躁的顧代表。軍人出身的顧代表只知道教訓人,動不動就粗魯地罵娘,全然沒有顧老三的溫柔一刀來得厲害。顧老三長得並不漂亮,凶的時候可以舉起菜刀拼命,溫柔的時候卻是天下最賢惠的女人。朱利巴是她的生命和一切,為了他,顧老三什麼出格的事都能做出來。上刀山下火海,拋頭顱灑熱血,只要是需要,都在所不辭。朱利巴曾經有過一段非常糟糕的日子,他在縣劇團拉二胡,與分管負責業務的領導搞不好關系,結果被剝奪了演奏的機會。他被打入冷宮的理由,不是二胡拉得不好,而是水平太高,縣劇團的演員適應不了。在縣劇團,拉二胡只是個伴奏的小角色,如果演員在演唱時跑調,樂隊必須救場,必須跟著演員的感覺走。
朱利巴把離開縣劇團當作自己的生活目標。從報到的第一天起,朱利巴就對顧老三說,他一定要離開這個該死的地方。由於選擇來這裡是顧家家庭會議的結果,顧老三一直為此感到內疚。看著朱利巴在劇團的處境越來越不愉快,為了讓他脫離苦海,她不得不再次來找李道始。在過去,她曾經來找過李道始,然而前後的目的完全不一樣。我忘不了顧老三初次登門時的情景,當時朱利巴面臨畢業分配,顧老三冒冒失失地就跑來了,態度十分蠻橫。她要求李道始按照她的願望,將朱利巴分配去自己插隊的那個縣城。李道始便問她父親是什麼意見,因為當時戲校的第一把手還是軍代表。
顧老三說:“別管我爸怎麼想。”
李道始顯得有些猶豫,笑著說:“那我究竟是聽你的,還是聽你爸的。”
“他才不把我的事放在心上。”
李道始那時候的風流本性已暴露無遺,即使對自己所敬重的軍代表的千金,即使當著自己兒子的面,也同樣表現得十分輕浮。我記不清他說了一句什麼,顧老三的臉頓時就紅起來。李道始哈哈大笑,然後迅速把話題扯開了。他明白聽顧老三的話,實際上就是聽顧代表的話。在文化大革命後期,李道始在戲校能夠為所欲為,與顧代表的撐腰有著直接的關系,因此他絕不會輕易放過這次討好顧老三的機會。他很誠懇地對顧老三說,希望她把問題想透想明白,把朱利巴分配到縣劇團去,這畢竟是一件非常容易的事情。李道始不明白她為什麼不希望朱利巴能夠去一個更好的地方,譬如留在省城,譬如說留在戲校。
顧老三以不屑的神情說:“在戲校當老師有什麼好的,我們不稀罕!”
兩年以後,顧老三帶著一種懺悔的心情,又一次來找李道始。這時候,李道始在戲校的地位越來越顯赫,隨著文化大革命接近尾聲,軍代表已經走了,工宣隊也不復存在,他成了戲校實實在在的第一把手,成為大權在握說一不二的人物。顧老三已經完全沒有了往日的威風,她拎著一只碩大的白鵝,挺著大肚子,手足無措地出現在我們家門口。李道始正和李無依在說話,正為什麼事在鬧不愉快,顧老三站在門口十分猶豫,半天也沒敢進來,那只被拎著脖子的大白鵝顯然很難受,兩條腿在空中亂舞。李無依瞥了顧老三一眼,眼睛瞪著那只大白鵝,悠悠地對李道始說:
“喂,又有人來找你開後門了。”
李道始第一眼並沒有認出顧老三,或許根本就不想認出她是誰。李無依當時正和他鬧著別扭,他知道此時任何一位女性出現,都可能會讓事情變得更麻煩,因此,在對方尚未開口之前,他先鐵面無私地板起臉來。一年一度的招生和畢業分配,源源不斷的求情者早就讓李道始應接不暇,他既陶醉在權力裡面,又深深地為這種沒完沒了循環苦惱。李道始不是那種作風正派的正人君子,也絕不是個貪得無厭的無恥小人,他最大的弱點只是抵擋不住女色的誘惑。雖然他板著臉,但是只要女人願意求他,他內心的那道防線很快就會崩潰。
顧老三終於在李無依充滿敵意的目光下,很靦腆地說出了自己的來意。她提到了顧代表的名字,希望李道始能看在她父親的面上,將她和朱利巴一起調到戲校來。她說現在自己已經非常後悔,後悔當初沒有聽李叔叔的話。顧老三的話並不多,一邊斷斷續續地說著,一邊臉色一陣陣發紅。這時候的顧老三好像更茁壯了,或許因為她正懷著孕,與過去相比,增添了不少女性成熟的特殊韻味。有些女人平時看上去並沒有什麼出色之處,在特定時刻特定階段,卻會突然煥發出一種出其不意的魅力。顧老三那天表現出急需別人關懷的樣子,特別能打動心理防線本來就很脆弱的李道始。他嚴肅的面孔很快眉開眼笑,笑著讓木木收下那只還在半空中掙扎的大白鵝。他很嚴肅地說,就憑我和你爸爸的交情,你的事情我肯定會幫忙的,不過,連你竟然還想到要給李叔叔送禮,這就不對了。李道始討好的樣子讓正在生氣的李無依忍無可忍,她拂袖而去,臨走前,憤怒地留下了一句話:
“真是好胃口,吃了碗裡的,又看著鍋裡的,你小心別撐著噎著。”
李道始假裝不明白李無依說什麼。他甚至連一句敷衍的客氣話都沒對李無依講。我從顧老三手上接過活蹦亂跳的大白鵝,一不留神,大白鵝掉在了地上。這畜生一邊狼狽逃竄,一邊大聲叫著,接二連三地拉了一大堆屎。很顯然,這是一只雄性的大白鵝,不僅大,而且有很強烈的進攻性,我和李道始去捉它的時候,它竟然伸長了脖子,氣勢洶洶地准備啄人。李道始有些恐懼,為如何處置它感到煩惱。結果還是挺著大肚子的顧老三身手矯健,她嘴裡發出一種怪怪的聲音,那只大白鵝便乖乖地低下了頭束手就擒。李道始對顧老三捉鵝的技藝贊不絕口,她被他誇得有些不好意思,於是一不做二不休,決定為我們屠宰那只白鵝。顧老三的決定對於李道始來說是求之不得,他繼續說著好話,非常肉麻地吹捧和表揚顧老三,然後便躲進自己的房間不出來。那段時候,李道始正在改編一個有關赤腳醫生的電影劇本,他感覺非常良好,動不動就把“我又想到兩句台詞”掛在嘴上。
在李道始躲起來寫劇本的時候,木木成了顧老三殺鵝的助手。根據她的吩咐,我先去爐子上燒了一大鍋水,然後找來一個大碗,碗裡放一點冷水,加上一點食鹽。等水燒得差不多了,我被安排抓住鵝的兩只腳,顧老三熟練地扯去鵝頸子上的毛,一邊扯毛,一邊讓我不要緊張。木木的動作顯然非常滑稽,一手抓著一只腳,仿佛是在與那只垂死的大白鵝握手告別。最後顧老三笑起來,說木木你用的力氣太大了,差一點把我拉個跟頭。在剛開始動刀的時候,她的動作還有些野蠻粗暴,在以後褪毛和開膛剖肚的過程,一舉一動完全可以用優雅來形容。雖然挺著個大肚子,顧老三沒有表現出任何笨拙。她脫去了外衣,高高地卷起袖子,身體微微地側著,一邊干活,一邊與木木說笑。
由於顧家老五與我同屆,顧老三也不管木木愛不愛聽,不斷跟我說著她妹妹的事情。她問我高中畢業以後,有些什麼樣的打算,又說因為李道始的關系,木木找個好工作根本不成問題。顧老三屬於那種極其能干的女人,嘴上喋喋不休地說著,一點也不影響手上的活。顧老三對插隊當知青有一種說不出的恐懼,她非常羨慕木木的獨子身份,因為根據當時的政策,獨子可以不下鄉。我坐在一旁發呆,心猿意馬,眼睛直直地看著她性感的手臂。顧老三手臂上的肉又白又嫩,白裡透著紅,好像充足了氣一樣繃緊著,讓木木忍不住想去觸摸一下。她的手不停地忙亂,十個手指也是胖乎乎的,因為熱水的緣故,燙得通紅,因為皮膚白的緣故,那種紅幾乎接近鮮艷,接近透明。顧老三仿佛是在為那只已經死去的大白鵝洗澡,每個動作都很認真到位。
這樣的情景不產生聯想是不可能的,幾年前,為了監視鞠師傅,我和“小眼睛”曾趴在屋頂上無意中偷看到顧老三的裸體。這是一個我們從未對人說過的秘密,雖然發生得很突然,卻是一幕很漫長的慢鏡頭,在日後的歲月裡,無數遍地在木木的腦海裡播放。那天晚上,顧老三為她年老的外婆洗澡,或許是天熱的緣故,或許身上的衣服全濕了,她脫得一絲不掛,突然出現在我們的眼前。由於偷窺角度的原因,我和“小眼睛”始終沒有看清楚她的外婆,我們看到的只是一個老太太蒼老彎曲的背影,然而顧老三卻毫無防備地走了過來,她的一切秘密都落在了我們眼裡。結果我們是那樣的緊張和恐懼,像打擺子一樣趴在那顫抖著,像垂死者一樣用力地呼吸著,差一點從高高的房頂上滾下來。
李道始再次露面,是被鵝肉的香味吸引出來的,他口水直流地在顧老三身邊打轉。顧老三那天與我們一起吃了晚飯,李道始大獻殷勤。我已經記不得那鵝肉的滋味,只記得李道始放肆的傻笑,只記得風風火火的顧老三變得矜持起來。她那帶有光澤的白手臂在我腦海裡反復出現,就好像黑夜暴風雨中的閃電一樣,害得我心不在焉魂不守捨。這時候,木木已經十七歲,馬上就要高中畢業,完全被從她身上散發出的那種成熟女性的氣息所籠罩。我裝作若無其事,就擔心顧老三和李道始會看穿木木心中見不得人的隱秘。晚飯以後,考慮到時間已經晚了,黑咕隆咚的小街小巷可能不太安全,那時候的社會治安很不好,李道始讓我用自行車繞道從大街送顧老三回去。
四月的大街上空氣清新,剛下過一場不大不小的雨,高大的梧桐開始長出嫩芽。顧老三有些害怕,畢竟還懷著孕,跳上跳下不是很方便。一路上,她緊緊摟著我的腰,不時地叮囑我要小心。除了她的恐懼之外,我能記住的就是當時自己十分興奮。大街上空空蕩蕩,為了炫耀車技,我十分瘋狂地表演起雙手撒把的游戲。木木像雜技演員一樣,一邊騎車,一邊揮動雙手。顧老三尖叫著,同時也在咯咯咯地笑,她更緊張地摟木木的腰,讓我趕快抓住自行車龍頭。我忘情地去抓她的手,這時候,木木已有些控制不住自己,竟然趁機在她光滑的手臂上捋了幾下。寬廣的大街上空無一人,木木覺得一種化學或者物理的反應正在產生,幸好我穿了一條十分寬大的運動褲,那淘氣的玩意突然反抗起我的意志,氣勢洶洶地直豎起來。自行車開始打晃,我趕緊用雙手扶穩龍頭。顧老三一聲驚叫,更用力地摟我,她的手緊緊地箍著我,離木木高高昂起頭的小家伙只有一點點距離。距離可以產生美感,距離也可以產生恐怖。木木為自己的不能控制感到害羞,感到茫然,但是一點都不害怕。木木由衷地想著,現在她摟著的如果不是我的腰就好了。
我中學畢業的那一年,受李無依的影響,對任何一位與李道始來往的女性,都保持著高度警惕。性是一個非常邪惡的東西,是個變幻無常的妖怪。那段時候,李道始在男女關系上已開始聲名狼藉,開始有那麼點越來越肆無忌憚。李無依總是想讓我相信,除了與她交往之外,我的父親至少同時還擁有七八名相好。李道始肆無忌憚地運用手中的權力,對於那些有求於他的女人,不管美丑老少,不管高矮肥瘦,一概來者不拒,照單全收。在李道始的幫助下,朱利巴和顧老三夫婦最後如願以償地調到了戲校,朱在民樂班當老師,顧去了幼兒園。有一陣,在李無依的唆使下,木木密切注意李道始與顧老三之間的動態,時刻准備著捉奸。我成了李無依最忠實的密探,一旦發現了什麼蛛絲馬跡,立刻跑去向她匯報。
我中學畢業的那一年,腦海裡老是情不自禁地出現《曼娜的回憶》上的性愛場面。李道始將硬皮本子藏在衛生間的天花板上,自以為神不知鬼不曉,不知道這地方對於木木來說,如囊中取物一樣方便。在李道始收藏的寶貝中,還有一個大口的玻璃瓶,裡面放著不同型號的避孕套,當時的避孕藥品都由醫務室統一發放,由於他是單身男子,因此不得不與戲校醫務室一個狐臭很厲害的女醫生保持一種曖昧關系。那女人隔一段時間就到木木家來一次,來了就赤裸裸地與李道始調情,有一次,我看見她臨走前,把一包東西往李道始身上一扔,意味深長地說:
“戲校裡美女如雲,你李校長也要注意一點身體!”
李道始忙不迭地將那包東西塞在木木的枕頭底下,點頭哈腰將她送走。趁李道始出去送她的機會,我很快發現了藏在自己枕頭底下的秘密,那是一打尚未啟封的避孕套。有一段時候,李無依與李道始鬧別扭,總說他身上有一股難聞的狐臭味。李道始被她說得有些尷尬,只好找些別的話題來打岔。
李無依對木木說:“你爸爸真是好胃口,會喜歡那種味道?”
與李無依一樣,木木也不喜歡醫務室那個有狐臭的女人。一年前木木的耳朵發炎,請這位女醫生治療,她將木木的腦袋撥來撥去,強烈的氣味差點把我活活熏昏過去。
李無依又說:“不過也無所謂,依他的胃口,是女人就會喜歡。”
李無依在木木面前,從來就不回避自己與李道始的關系。李無依恨不得讓戲校所有的人都知道她是李道始的情婦。在我的記憶中,李無依為了將李道始牢牢地控制在自己的手心,不知花費了多少心血。她忍受著他無恥的花心,為了他永遠在與別的女人爭風吃醋,無數次了,她甚至已做好了要和李道始結婚的准備,最後又打起了退堂鼓。李無依與李道始總是在關鍵時刻對不上榫頭,他們好好壞壞,像兩條看上去挨得非常近的平行線,永遠也走不到一起。這兩個人永遠一廂情願,他們一次次分手,又一次次和好如初。
很長一段時間裡,木木是李無依忠實的狗腿子,她用各式各樣的手段籠絡木木,哄得我像聽話的小孩一樣俯首帖耳、心甘情願地聽從她的指揮。李無依對權力有一種異乎尋常的興趣,她不僅要控制李道始,還想控制所有與他有關的人。在李無依的影響下,我在監視李道始方面非常盡責。木木密切注意那些可能與李道始發生瓜葛的女人,不放過任何可疑的細節。我們布下了天羅地網,李道始接二連三地落入李無依設下的陷阱。有一天晚上,李道始悄悄地來到女單身宿捨,與一名即將畢業的女學生幽會。他掏出女學生給自己的鑰匙,打開宿捨門,摸黑走到窗前,脫光了衣服,赤條條地上床,鑽進被窩,動作了一番,突然發現情況不對頭。
睡在床上的是穿著內衣內褲的李無依,她騰地一下坐起來,隨手打開電燈。李道始嚇得魂飛魄散,半天說不出話來。“再遲些開燈,你那個沒出息的老子,不知會做出什麼下作的事。”李無依回憶起當時的情景,一邊抽著煙,一邊不無感慨地對木木說,“事實上,他已經夠下流了,木木,有些話,我真不好意思對你說。”她並沒有什麼話不好意思對我說,很多細節李無依不但不對木木隱瞞,而且顯然還有些誇張。她讓我覺得與木木說這些話,是因為與我非常貼心,非常信任木木。說著說著,她就流起了傷心的眼淚。李無依抽煙甚至比李道始還厲害,她傷心的時候,一枝接一枝抽煙,一口接一口地對著天上吐煙圈。
李無依抽煙的動作總是有些誇張,在文化大革命這樣的時代,女人抽煙顯得特別不合時宜,因此她抽煙有兩個顯著的特點,一是從來不在公開場合抽煙,二是一旦抽煙就有些窮凶極惡。她總說自己年齡已不小了,好端端的青春年華,已經被李道始耽誤了,她說自己要是盡快找一個愛她的男人,結婚,成家,生一個小孩,說不定還來得及。李無依對木木無話不說,她沒完沒了地大談李道始,說他在男女關系上出的洋相,說他的無恥,說他的滑稽,這永遠是她最津津樂道的話題。在我成長的青春期裡,李無依一直扮演著很奇怪的角色,她不是我們家庭的正式成員,可是卻去我們學校開過家長會。她差不多就像一個非常稱職的繼母,我生病了,她陪我去醫院,我在外面闖了什麼禍,做了什麼不好的事情,她幫我隱瞞。
在我快畢業那年的寒假結束前,李無依以一種閃電速度,與一名遠洋輪船上的海員結了婚。這時候,她已是一位三十多歲的老姑娘。那海員是上海人,常跑拉丁美洲的這條線,據說去的最多的地方是巴西。天知道他們是怎麼認識的,有一天李無依在一家館子裡請李道始父子吃飯,她指著一個又黑又矮異常壯實的男人說:
“這是我新婚的丈夫,這是我的老師和他的兒子。”
我直到那時候才知道李無依正處於蜜月中。李道始雖然早有心理准備,吃飯時的表現仍然不夠紳士。他不停地偷眼看那位新郎,不明白李無依怎麼會看中這麼一個粗野的家伙。新郎差不多獨自喝了一瓶白酒,大著舌頭說:
“我出遠門的時候,小李就靠你們照應了。”
李無依說:“我由誰照應,用不著你煩神。”
“我不煩神,一點都不煩神,你小李有李校長、李李校長照照應……”
在酒精的作用下,新郎越來越語無倫次。他口口聲聲說李道始就像他的父親一樣,理由是他父親已經死了,既然父親死了,就應該有人站出來,義不容辭地擔當他父親的角色。李無依將桌上沒吃完的菜,一個勁地往我的碗裡撿,同時對李道始解釋,說她曾告訴過新郎,李道始對她就像是自己的父親,於是新郎喝多了,又沒別的話可說,只好在父親這兩個字上大做文章。李道始很尷尬,酸酸地對新郎說,他真要有這麼個女兒就好了。他的意思是想變著法子討好李無依,偏偏她不太願意聽這話,狠狠地白了李道始一眼,臉色頓時有些難看。
婚姻絲毫沒有改變什麼,蜜月結束以後,新郎再一次遠赴拉丁美洲,李無依繼續住單身宿捨,繼續與李道始保持來往,繼續爭風吃醋,繼續跟蹤盯梢。桃花盛開的時候,她和李道始為了一點小事,大吵了一場,哭得像一個受了委屈的小孩子,可是等桃花謝了的時候,他們又好得跟一個人一樣。那以後不久,李無依干脆就搬到我們家來住,因為李道始寫的那個電影劇本已經准備開拍,電影廠讓他去改劇本。李無依搬過來的理由是要照顧我,木木那時候雖然已是個不小的孩子,已經十七歲出頭,馬上就要中學畢業,然而對於李道始和李無依來說,只有為了照顧木木,才是個站得住腳的理由。
李無依這一次只住了十天,李道始從電影廠回來的當天晚上,她便又搬回宿捨。盡管他們的事情已經無人不曉,在形式上,仍然要做出清白的樣子。轉眼到了夏天,木木中學畢業了,等待我的已不是漫長的暑假,而是綿綿無期的待業時光。李道始的電影也拍到一半,他又一次被電影廠叫到現場去修改劇本,因為根據形勢的發展,有一段描寫赤腳醫生的戲必須做重大改動。臨走前,李道始讓李無依再次搬過來住,這次她住了差不多有整整一個月。這一個月發生了許多預想不到的事情。
這一個月發生的事情真是不可思議。那是個炎熱的夏天,所有的男性在家都赤膊光著膀子。那時候沒有空調,也沒有電風扇,熱得受不了的時候,便用涼水全身上下澆一澆。李無依穿著短褲,是那種寬大的花布短褲,上身是薄薄的白汗衫,因為沒有用胸罩,稍稍出些汗,黑黑的乳頭就清晰可見。她是那種長得白淨而汗毛極重的女人,做事時喜歡把汗衫的短袖子再往上捋,盡量地向上翻,結果她濃密的腋毛老是在木木的眼前打晃。我忍不住就要產生聯想,李無依的腋毛像男人一樣又黑又濃,木木情不自禁地要想起《曼娜的回憶》的場景,盡管不少段落差不多都能背了,我還是忍不住要一次次跑進衛生間,從天花板上將那個手抄本拿下來,匆匆地再讀一遍。
事情不知不覺地就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我不能說是李無依在引誘木木,然而或許是天氣太熱的緣故,或許是大家的衣服都是少得不能再少的緣故,我的頭腦一陣陣發熱。這一個月,我們白天黑夜地生活在一起,在一個並不太大的空間裡朝夕相處。她上衛生間不關門,洗澡時門也常常虛掩著,當然不是故意,因為那扇門是向來關不嚴的。李無依總是把我當作半大不小的孩子,盡管事實上我已經不小了。木木的腦海裡無端地就會冒出一些下流的念頭,坐在她面前的時候,面對她的衣衫不整,我的心跳會突然加速,而且動不動就不可遏制地雄起。我為此感到很痛苦,也很自卑,深深地陷在矛盾之中。我知道她肯定也有所感覺,有一天,她十分認真地盯著我的那個地方看,就好像在研究一個自己過去從來沒有意識到的問題。木木羞得恨不得立刻撬開兩塊地板,像老鼠似的鑽到地板下面去再也不出來。好在羞恥心也只是暫時的,很快賊心竟然占了上風,木木的膽子越來越大,我索性當著她的面,大大方方又裝腔作勢地讀起那本淫穢的《曼娜的回憶》。
李無依想不明白地說:“讀什麼啦,那麼聚精會神?”
木木想讓她過來一起讀,有賊心,暫時還沒有那個賊膽。
李無依說:“喂,吃飯了,怎麼還在看?”
木木故意把書放在李無依能看到的地方,但是她視而不見。
李無依說:“木木,趕快洗澡,別看了,我好把髒衣服一起洗了。”
終於有一天中午,我假裝在地板上看書看睡著了。木木把那本黑色的《曼娜的回憶》打開,翻到最露骨的一頁,然後合蓋在自己的小肚子上面,一動不動地朝天躺著。李無依就在附近活動,我等待著她向自己走過來。好長一段時間沒有任何動靜,外面知了拼命地叫,像暴風驟雨一樣,一陣緊過一陣。顯然是閉著眼睛聆聽的緣故,木木從來也沒有想到過知了此起彼伏的叫聲,竟然會如此嘹亮,仿佛全世界的知了都集中在一起大合唱一樣。突然,李無依向我走了過來,就停在木木的腦袋旁邊,隔了一會兒,她終於俯下身來,我已經能感覺到她沉重的喘息。李無依一把拿起那本黑色的筆記本,漫不經心地說這兒是不是很涼快,你倒真會找地方。她一屁股坐了下來,坐在地板上,開始在讀筆記本上的內容。
我仿佛聽見她在嘀咕,說怎麼在看這樣的東西。或許是錯覺,木木的腦海裡一片昏亂。現在,我必須假裝睡著,像真的睡著一樣。時間突然停止了,空間也變得極度狹小。李無依在翻看那本《曼娜的回憶》,一邊看,一邊發出極響的翻頁聲音。除此之外,沒有別的動靜。知了又開始玩命地叫起來。木木藏在短褲裡的那位不聽話的小兄弟,猛地淘氣地高昂起頭來,這時候,我沒辦法不假設她正盯著它看,就像曾經有過的情況那樣。我想象著她正在研究那突然凸起的小山丘,好像百思不解,又好像是恍然大悟,然後結合手上那本淫穢的手抄本,她會語重心長地教訓木木。我想象著她會說,不是很嚴厲地說,你真下流,然後木木就無恥地說,是的,很下流,我是個不可救藥的小流氓。我想象著她會還不是很嚴厲地說,你為什麼要看這種東西,然後木木又無恥地說,我太想知道女人了,那一切都太神秘,我真的很好奇。我想象著她會說,我比你大了一輪都不止,差不多都可以做你媽了,而且我一直還把你當兒子看,然後木木就更無恥地說,我只是看一眼,只看一眼。我想象著她很不願意,但是既然她喜歡木木,就終於做出了讓步,她說好吧,讓你看一眼,就只能看一眼。然後她又讓步說,最多只能摸一下。最後她歎著氣說,你已經看了,已經摸了,還要怎麼樣。
事實上,李無依什麼也沒有說。她一聲不響,太有耐心地繼續看著那本小冊子。她的耐心讓我感到茫然和絕望,木木像一匹孤獨的小馬,在茫茫無際的大草原上馳騁。不時地傳來李無依翻頁的聲音,除此之外,就是她沉重的喘息聲,長長的,有一聲無一聲,單調的紙張磨擦聲和喘氣聲,讓木木感到無所適從。我不得不繼續假裝睡著,李無依還在看那本小冊子,她好像就准備這麼一直固執地看下去,一頁接一頁地看下去。木木都差不多真的要睡著了,她突然很傷心地說:
“木木,你以後會比你爹還壞。”
木木被她的話驚醒了。我知道她並不是真正的傷心,我知道她說的那個壞字有著很深的含義。我一下子就醒了,完全地驚醒過來,意外的驚喜讓木木喜出望外。她的手突然直截了當伸向木木的小兄弟,想象中那些矯情和無恥的對話一句也沒有。李無依直奔主題,守株待兔的木木夢想成真。事情變得簡單明了,變得美輪美奐,變得海闊天空。我以為自己會控制不住,會兵敗如山倒,會手足無措,在夢遺的時候,木木不止一次遭遇這樣的尷尬,但是這一次我表現得卻是非常良好。木木是一匹馳騁的戰馬,木木是一匹美麗的駿馬,我奔馳在祖國的大草原上,正奔向幸福美好的明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