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七二年的夏天並沒有預料的那麼熱,這一年,留在大家記憶中最深刻的印象,是公安機關連續兩次來抓人。有一個疙瘩始終讓人疑惑不解,兩次抓人動用的都是軍用卡車,而且是那種老式的敞篷卡車,安裝了手搖警報器。時間也都是在黃昏時分,突如其來的警報引起了戲校大院的一片混亂,人們紛紛從家裡跑出來,很緊張地東張西望。
身穿制服的公安人員與頭戴柳籐安全帽的民兵紛紛從卡車上跳了下來,直撲張小燕家。公安和民兵聯合執法,是那個特定時代的產物。張繼慶很快從屋子裡被揪了出來,他一臉無辜的樣子,氣勢洶洶地還想說什麼,一位人高馬大的民兵朝他腦袋上結結實實就是一巴掌。張繼慶因為被別人揪住了,晃了一下,沒有跌倒,但是眼角處立刻有了一道向外滲血的小口子。他似乎還不服氣,嘴裡嘰裡咕嚕,同時拚命掙扎,轉眼之間,人已經被按到了地上。穿制服的公安在一旁看著,看熱鬧的群眾都以為張繼慶會繼續挨打,結果卻只是那幾位民兵,用一根事先準備好的麻繩,七纏八繞地將他捆綁起來。
那些民兵綁人的手段實在不高明,他們手忙腳亂,被綁的張繼慶的腿和胳膊像網線袋中的魚,一次次從洞眼裡掙脫出來。手指粗的麻繩很快就不夠用,只好解開了重來,這個說應該先綁手,那個說應該先捆腳,最後在一旁的公安看不下去了,親自上前指導,很快,張繼慶像死豬一樣再也動彈不了。看熱鬧的人越圍越多,五花大綁的張繼慶被抬起來,穿過圍觀的人群,彷彿一袋裝滿的水泥一樣被高高地舉起來,然後扔到了卡車上,在呼嘯的警報聲中緩緩離去。
與張繼慶被捕時無效的拚命掙扎形成強烈對比,呂文在被捕時鎮定自若。時間相隔了僅僅十幾天,同樣的一批人,同樣的一輛車,同樣是在黃昏時刻,拉著同樣的警報,又一次震耳欲聾地開進了戲校大院。當警車從操場邊經過的時候,孩子們情不自禁跟在後面跑起來。大人們也跑出來看熱鬧,一時不明白這一次又要捉誰。警車在家屬區兜著圈子,最後在離七爺住處不遠的地方停下來,從駕駛室裡探出一名公安的腦袋,向人打聽呂文住在什麼地方。在得到肯定回答以後,警車上的公安與民兵一個接一個跳下車來,朝七爺家走去。呂文正好從門口出來,他絲毫沒有意識到這刺耳的警報聲和自己有關,而這些迎面過來氣勢洶洶的公安與民兵,正是前來捉拿他歸案的。
一個八九歲的男孩帶著些淘氣地喊著:
「那人就是呂文!」
另一個男孩更膽大,幸災樂禍地跟著起哄:
「呂文快跑!」
呂文仍然不明白怎麼回事,眾目睽睽之下,一名公安已經走到他面前,很客氣地說了一句什麼,呂文點點頭,那公安便從褲腰上慢慢騰騰地拿下一副珵亮的手銬,不加任何解釋地將呂文銬起來。呂文這時候終於意識到了一些什麼,他淡淡地一笑,沒有做出任何抵抗,在公安替他帶手銬的時候,很平靜地問了一句:
「我只是想知道,為什麼要抓我?」
張小燕懷孕的消息不脛而走。這個未婚的女孩子,肚子裡突然令人難以相信地有了身孕,整個戲校大院都為之震動。毛主席他老人家說過,辦學習班是個好辦法,許多問題可以在學習班得到解決。那時候,要解決誰的問題,最常見的辦法,就是給誰辦個學習班。張小燕的學習班由居委會的大媽和戲校的工宣隊合辦,那一陣子正好沒什麼新的運動,閒著也是閒著,於是下死力氣要把張小燕的懷孕問題弄清楚。張小燕第一次遇到這樣的陣勢,一進學習班就被猛烈的炮火弄暈了腦袋。好在張小燕早有心理準備,敵軍圍困萬千重,我自巋然不動,別人越是希望她盡快繳械投降,盡快把那個讓她懷孕的壞男人供認出來,她越是負隅頑抗,越是寧死不說。
學習班的大媽說:「坦白從寬,抗拒從嚴。」
學習班的工宣隊說:「狐狸再狡猾,鬥不過好獵手。」
學習班的大媽又說:「只要你把問題說清楚了,改正錯誤,就仍然還是好同志,好丫頭。」
學習班的地點安排在那所早已廢棄的玻璃花房裡。少年時代的遊戲天堂早已不復存在,這裡一向是孩子們的秘密據點,現在,曾經堆放的木料被搬走了,經過簡單改造,將窗台用磚頭砌高,釘上鐵柵欄,已變成一棟與牢房差不多的建築。或者換句話說,這裡就是牢房。這裡曾關押五一六分子,戲校的季士清在這關過,還有省文化局的副局長章暉,也是在這關押了很長一段時間。章暉據說與省委的某個文教書記一直搞不好關係,在文化大革命初期,別人倒霉,他卻跳出來又檢舉又揭發,因此一度大出風頭,深受造反派組織的擁護。
章暉在關押期間不可思議地肥胖起來,他本來就胖,像被吹了氣一樣,短短的幾個月,腮幫比原來又足足大一圈。常常看見章暉由看守人員押著,拎著一個油漆已剝落的舊馬桶走出來。男人倒馬桶是件非常稀罕的事情,孩子們忍不住大呼小叫,跟在後面胡喊亂叫。更多的時候,章暉是坐在窗下簡易的小桌子前寫交待材料,寫著寫著,便睡著了。他顯然患了嗜睡症,因為即使是面對那些正朝他做鬼臉的調皮男孩,他也會腦袋輕輕一點,突然死去一樣睡著,鼾聲立刻像低沉的雷聲似的滾滾而來。那是一種可以傳出去很遠很遠的聲音,甚至能感覺到花房僅剩下的幾塊玻璃都在顫動。怒不可遏的看守人員隨手撈起一樣什麼東西,對準他的肩膀上就是一下。
「喂,醒一醒,不要裝死,趕快寫你的交待材料!」
張小燕被辦學習班的時候,戲校大院的孩子們動不動就跑去看熱鬧。無論誰被關在這裡,注定都要成為關心的對象。沒有人願意放棄看熱鬧的機會,對於我們這幫情竇初開剛上初中的男孩子來說,沒什麼比朦朦朧朧的男女之事更具有吸引力。我們成天在花房周圍轉悠,在草地上打鬧,躲在沒人的陰暗角落裡,頭頭是道地複述著偷聽來的故事,津津有味地傳播著帶有色情意味的流言蜚語。只要有機會,我們便跑到窗台前,看百無聊賴的張小燕在學習班中如何表演,看她與那些居委會的老大媽拌嘴,看她與工宣隊的劉師傅對拍桌子,看她坐那發呆,看她坐那胡寫亂畫。
有一天,趁辦學習班的人員不注意,張小燕招手讓正在草地上玩的一群孩子過去。我們屁顛顛地跑了過去,隔著窗戶的鐵柵欄,張小燕伏在窗台上,若無其事地與外面的我們說著話,她突然很憤怒地教訓起「小眼睛」,說你媽是什麼爛東西,整天竟然還要管我,她有什麼資格管我。「小眼睛」的母親金鳳在居委會工作,居委會的幾位大媽輪番做張小燕的工作,張小燕尤其仇恨金鳳,看到金鳳就上火。
張小燕說:「金鳳這個臭女人,罵我是女流氓,女流氓難道是她這種爛女人可以罵的!」
雖然在辦學習班,張小燕絲毫不改她的囂張氣焰。她仍然罵罵咧咧,威風不減。學習班上沒完沒了地做思想工作,讓她的情緒變得更壞,她不僅沒有因此學好,反而變得更歇斯底里,更肆無忌憚。在她咄咄逼人的訓斥下,「小眼睛」有些無地自容,其他的孩子一個個幸災樂禍在一旁看著熱鬧。
張小燕說:「『小眼睛』你記住了,我出去以後,就找你算賬,老娘非喊人揍你不可。」
「小眼睛」嘀咕說:「我媽的事情,跟我有什麼關係?」
「操你媽的,怎麼沒關係,她他媽是你媽。」
「又不是我叫我媽這麼做的。」
「小狗日的,你還嘴硬,還敢和老娘鬥嘴!」
「誰跟你鬥嘴了?」
「我操你媽的,你個小靘i的嘴還凶。」
「小眼睛」感到很委屈。此前不久,大家還一起坐在草地上,談論著張小燕。戲校大院裡到處流傳著她的故事,我們興致勃勃地交換著各路小道消息,把張小燕好一頓口頭糟蹋蹂躪。雖然對張小燕還都心存畏懼,但是她畢竟被辦了學習班,落水的鳳凰不如雞,她再氣勢洶洶其實也嚇唬不了誰。張小燕犯了這麼大的錯誤,依然氣勢奪人真是豈有此理。事實上大家已不像過去那樣懼怕她,身為階下囚的張小燕還在一個勁兒嘮叨,說出去以後要怎麼收拾「小眼睛」。說到臨了,「小眼睛」也有些火了,他白了張小燕一眼,扭頭就走。張小燕追著他的背影繼續臭罵,一口一個我操你媽。
「小眼睛」已經走出去一大截,他突然回過身來,還嘴說:「一天到晚操你媽操你媽,你又沒有雞巴,拿什麼操!」
呂文的被抓很快就有消息傳出來,他的罪名是現行反革命。現行反革命在當時是很大的罪名,到這一年的冬天,全市舉行了大規模的公判,判處三十六名罪犯死刑,呂文名列第一。那次公判給全市老百姓留下深刻難忘的印象。如此大規模的公開審判,同時判處死刑的人之多,自從文化大革命開始以來,這還是第一次。審判的主會場設在全市最大的人民體育場,到處都接上了高音喇叭,大街上,工廠裡,校園內,通過大喇叭進行實況轉播。即使是不在體育場的人,都有一種身臨其境的現場感。事先就發出了通知,各單位各部門在規定時間裡,必須認真組織收聽。
當呂文的名字從大喇叭裡被念出來的時候,木木並沒有把他與自己所熟悉的那個呂文聯繫在一起。我做夢也不會想到這個呂文就是木木認識的那個呂文。我根本沒想到他就是呂武的哥哥呂文,就是那個在文化大革命初期叱吒風雲的英雄人物呂文。我早已忘了半年前呂文已經被捕的事實。我們被集中在學校的操場上,席地而坐,等待公判的結果。大家都是第一次經歷這樣的事情,都覺得很新鮮很有趣。公訴人的聲音是一種非常怪的外地口音,他鏗鏘有力地宣讀著判決書,每當念到「罪大惡極,不殺不足以平息民憤」,會場上便響起雷鳴般的掌聲,因為在這句話後面,肯定是「判處死刑,立即執行」。聽眾早就等不及了,先提前鼓起掌來。公訴人習慣於把「立即」兩個字拖得很長,頗有些像京劇的念白,宣讀到一半的時候,調皮搗蛋的男孩子已經開始有腔有調地模仿起來,女生那邊傳來忍不住的竊笑,這種笑聲對男生的頑皮行為是最好的鼓勵。
公判完了,是繞道遊街示眾。學校也立刻放學,我們像一群放出去的鴨子一哄而散,呼喊著衝到大街上。已經有很多人自發地在夾道歡迎,為了能看得更清楚一些,男孩子們紛紛地爬到了路邊的法國梧桐樹上,轉眼之間,沿街的梧桐樹上全是我們學校的學生。遠遠地,木木看見班主任和幾個女生站在一起,她們踮著腳,東張西望,突然班主任向我所在的這棵樹走過來。我有些緊張,怕她在這節骨眼上,硬要叫木木從樹上下來,然而身材矮小的班主任並沒有責怪我們,只是大聲地問有沒有看見車子開過來。
班主任說:「喂,車子過來的時候,告訴我們一聲。」
隔了一會兒,班主任又說:「當心一點,別摔下來。」
終於聽清楚警報聲了。隱隱約約的,警報的聲音一直在響,可是總覺得很遙遠。終於越來越清楚,離我們越來越近。終於看到遠遠地車隊過來了,人群立刻激動起來,有人搶在車隊到來之前,匆匆衝到了馬路中間看上一眼,然後趕快再回到路邊的人群裡。長長的車隊說到就到,打頭的是幾輛警用摩托車,車上是全副武裝的公安,在前面威風十足地開著道,然後是一卡車荷槍實彈的解放軍戰士,一個個的神情十分嚴肅。接下來,便是遊街示眾的犯人,每輛敞篷大卡車上,都有兩名五花大綁判了死刑的罪犯,由頭戴鋼盔的解放軍戰士押著。所有的死刑犯背上都插著一塊大牌子,上面寫著罪犯的名字,白底黑字,用紅筆打了叉。
即使是與呂文面對面,大家眼光對在一起的時候,木木仍然也沒有認出他是誰。當時的場面實在是太混亂了,警報聲刺耳,我根本來不及去多想,只是覺得這個人臉熟,只是覺得他在對著自己看,而且目光在木木的臉上停留了很長時間。直到卡車已經緩緩地開過去了,呂文似乎還想扭過頭來,當然這是絕對做不到的,在解放軍戰士的押送下,他根本就沒有動彈的可能。所有的死刑犯人嘴裡都緊緊地勒著一道細繩子,這麼做,據說是防止他們做垂死掙扎,防止他們沿途呼喊反動口號。雖然只是一瞬間的事情,可是呂文木然而絕望的眼神,已足以給我留下非常深刻的印象,不過木木當時還確實不知道這個人就是自己認識的那個呂文。
長長的車隊終於走完,被槍斃的,絕大多數是現行反革命,有男有女,只有最後那兩個犯人,是流竄到本地的搶劫殺人犯。除此之外,還有七八個被判處徒刑和勞教的刑事犯,他們被押在同一輛車上,作為陪綁,跟著一起遊街示眾。一切說結束也就結束了,警報聲越去越遠,在接下來的回家路上,木木與同學一路打鬧,模仿著公訴人的腔調,相互審判,毫不留情地判處對方死刑。這樣的遊戲持續了好多天,同學們在一起玩,動不動就給誰召開審判大會。有一天,語文陳老師吃驚地發現,自己寫在講義上的名字,也被惡作劇地打上了判處死刑的紅叉。
我興沖沖地回到戲校大院,大院中,到處都是議論的人群,王叔平突然從人群中鑽出來,神秘兮兮地走到木木面前,問我剛剛看到呂文的時候,有什麼感想,問我有沒有看到呂文的眼睛在動。木木一時不明白怎麼回事,目瞪口呆地看著王叔平。王叔平眉飛色舞地說:「我敢肯定,他絕對看到我了,我看到呂文的眼珠轉了一下。」
木木的心裡咯登一下,彷彿一扇門被隨手推開了,原來並不明白的事情,一下子全都豁然開朗。難怪我會覺得那眼光很熟悉。木木猛地意識到了什麼,然而,我似乎還有些疑問,喃喃地說:
「呂文怎麼樣……」
「什麼怎麼樣?」
不等王叔平明白過來,我連忙掩飾自己的無知,裝著什麼都已經知道的樣子。木木解釋說當時亂哄哄的,我根本就看不清楚。王叔平聽木木這麼一說,越發得意,說自己當時絕對看清楚了,說車隊浩浩蕩盪開過來的時候,他不停地對身邊的同學賣弄:
「你們看,那就是我們大院的呂文!」
在一開始,我只是感到有些失落。木木覺得自己錯過了一個機會,錯過了一個向同學賣弄的絕好機會。在槍斃的犯人中,竟然有一個自己熟悉的人,這本來是一個很好的話題,可是木木很輕易地就錯過了。現在,當木木回到戲校大院,發現幾乎每一個人都在隆重地談論呂文。大家津津樂道,有滋有味,像談論一個人們都熟悉的明星一樣大談呂文。我不想讓別人知道自己當時是那樣的無知,反應是那樣的遲鈍,要是木木告訴別人,說自己當時竟然沒有認出這個呂文,大家準保把牙都會笑掉。接下來,人們繼續興高采烈大談呂文如何如何,木木卻一直悶悶不樂。
我永遠也忘不了木木剛弄明白呂文身份時的那種震驚,更忘不了震驚之後產生的巨大恐怖。這是一種難以言傳的恐怖。事實上,當木木把被槍斃的死刑犯與呂文真正聯繫在一起以後,對於同學之間互相審判的遊戲就再也不感興趣。木木陷於深深的恐懼之中,呂文被遊街示眾的情景,無數次地在他眼前浮現。呂文最後時刻木然和絕望的表情,像浮雕一樣鐫刻在木木的記憶中。我做夢也不會想到,木木竟然會對呂文之死,產生那麼巨大的恐怖。我做夢也不會想到,短暫的失落很快會被接下來無休止的恐懼所代替。大院的小孩差不多都自發地聚到了一起,然後一起跑到戲校門口去看佈告。由於是剛貼出來,糨糊還沒幹,佈告看上去濕乎乎的,木木不僅在那上面看到了呂文的名字,而且還看到了張繼慶的名字。張小燕的繼父以流氓罪被判處了八年徒刑。和同伴在一起的時候,木木的恐懼被暫時掩蓋了,隨著天色漸漸黑下來,告別了同伴,獨自一個人回家,我突然開始感到了害怕。突然,恐懼像黑夜一樣將木木團團圍住了。
吃晚飯的時候,木木一聲不吭。李道始問我有沒有看見遊街示眾,我點點頭。李道始又問學校裡是不是組織收聽廣播,我同樣是點點頭。李道始自顧自地說著,說呂文這孩子也是看著他長大的,怎麼結果會走到這一步。李道始不明白兒子為什麼心不在焉,木木好像根本就不在聽他說話。過了一會兒,李道始的話題轉到了張繼慶身上,他想到木木經常和張小燕在一起玩,便盤問兒子:
「都說那丫頭作風本來就有些問題?」
為了暫時能忘掉呂文,我胡亂地對父親說了一些張小燕的故事。這些故事有的是真的,有的卻是添油加醋的編造。那天晚上,木木像影子一樣地跟著李道始,沒話找話說,很快,李道始也發現了兒子的異常,他發現木木臉色蒼白,神情恍惚,前言不搭後語。如果木木當時能把自己內心深處的恐懼,直截了當地告訴李道始,或許就不會有接下來的受罪,但是木木羞於承認自己的膽小,我已經是中學生了,這種怯弱實在說不出口。木木害怕一個人待在自己房間裡,木木磨磨蹭蹭不睡覺,直到最後李道始向我發出了警告:
「喂,你明天不上學了?」
木木只好回自己的小房間,到自己的小床上去睡覺,可是只要一合上眼睛,我的腦海裡就全是與呂文有關的事情。我的耳朵邊彷彿又迴響起了警報聲,遠遠地,遊街示眾的車隊正開過來,呂文若無其事地被押在車上,這一次,木木完全看清楚了,看得十分真切,呂文突然不懷好意地對我擠了擠眼睛。車隊緩緩開過去了,呂文回過頭來,繼續若無其事地看著木木,好像在說,這次你記住我是誰了吧。類似的情景一遍遍重複,完全和做遊戲一樣,這一夜對木木來說,是一種非凡的折磨。我不敢合眼,不敢關燈,甚至不敢起來上廁所。只要我眼睛一閉上,呂文就非常清晰地出現在我的腦海裡。
連續四個晚上都是這樣,在課堂上,老師正在講課,木木卻趴在課桌上,流著口水呼呼大睡。同學們一次次捉弄木木,老師一次次把木木叫醒,可是過不了多久,我又昏沉沉地趴在了課桌上。即使是在陽光燦爛的大白天,在明亮的教室裡,木木仍然會不可思議地夢到呂文。呂文懶洋洋地出現在課堂上,代替老師講起課來。木木說,呂文,你不是已經死了嗎?怎麼還能講課。呂文說,誰說死人不能講課,我告訴你木木,世界上最好的課程,都是死人講,活人聽。呂文說,什麼人最後都要死的,包括你。呂文說著,跟鬧著玩似的把自己的腦袋拿了下來,血淋淋地擱在講台上。沒有腦袋的身體像樹樁似的站在那繼續發出聲音,木木情不自禁大叫起來,這一叫,人也醒了。突如其來的慘叫聲,使得課堂秩序大亂,由於木木並不屬於那種調皮搗蛋的頑劣孩子,老師和同學都為我的出格行為感到震驚。
那是我一生中最恐怖的日子。恐怖像一塊巨大的石頭一樣,壓得我透不過氣來。木木盡一切可能地避免與呂文有關的事情,同學們在一起談話,我不敢參與,因為怕他們又在談論怎麼槍斃人。黑板報上寫的報道也不敢去看,因為那上面很可能就寫著呂文的名字。不僅是呂文的形象讓我感到害怕,就連貼在街頭槍斃人的佈告,也讓我不寒而慄。木木的恐懼完全到了不可理喻的地步,我變得孤僻和不合群,每天放學回家,為了躲開貼在戲校大院門口的那張公安局的佈告,木木不惜翻越大院最西頭的圍牆。
對於木木來說,最難熬過去的還是漫長的夜晚,經歷了連續的四個不眠之夜,我的精神已接近崩潰,神經也已經緊張到了極點。呂文的幽靈一直緊盯著我不放,我能感覺到他就在我周圍遊蕩。到了第五天晚上,木木決定對李道始說實話,我跑到李道始的床上,鑽進了他的被窩,羞羞答答地說出了自己的恐懼真相,這時候我已經顧不上面子了,這時候,有人痛罵我一頓或許反而是好事。我像一頭躲進小洞裡的老鼠一樣,把腦袋完全藏在被窩裡。木木以為李道始會毫不留情地笑話,沒想到他卻怪我為什麼不早一點把自己的心思說出來。我們對這世界上究竟是否存在著鬼的說法,進行了一番小心翼翼地討論,最後卻得出了一個模稜兩可的結論。李道始摟著渾身正在打顫的木木,說你還是小孩子,是小孩子當然就會害怕。李道始說他第一次看見槍斃人,看的時候因為人多,一哄而上,大家都去看屍體,只看見腦漿濺得到處都是,當時也沒覺得什麼,事後卻是許多天不敢睡覺,一閉上眼睛就是白糊糊的腦漿。
「兒子,爸爸那時候都二十多歲了,還不是一樣怕。我告訴你,爸爸差點嚇得要尿褲子。」
那天晚上,枕著李道始的胳膊,木木睡得非常香甜,非常踏實,像死過去一樣。沒有夢,沒有夢中的驚叫,醒來的時候,天已經大亮。這一覺,讓我緊張的神經徹底鬆弛,那些千奇百怪的幻覺也不復存在。第二天,一切便恢復正常,一切都和過去差不多。不能說恐懼一點都沒有了,但是,剩下的那一點點,木木發現自己已完全可以承受。我發現自己已完全能對付那些事情,現在,木木可以坦然地從公安局貼出的那張佈告下走過,可以坦然地去研究那些打了紅叉的人名,可以平心靜氣地回想呂文。
為張小燕舉辦的學習班,屬於日托性質,早出晚歸,跟上班差不多。每天清晨吃過早飯,居委會便派一個大媽來接張小燕,到了中午,由戲校的食堂為學習班的人提供一頓免費午餐,晚上天黑前,再將張小燕送回家,交給她的父母嚴加看管。據說居委會辦學習班的熱情所以高漲,與這頓免費的午餐有關,大媽們閒著也是閒著。張小燕的脾氣仍然很壞,根本不把居委會的大媽放在眼裡。即使是辦她的學習班,還是跟誰都敢吵架。辦學習班的目的是想讓她交待一個壞男人出來,她就是不交待,別人拿她毫無辦法。
張小燕在居委會大媽的陪同下,去全市最大的一家婦幼保健醫院流了產。從手術室出來,經過接產室的時候,傳來一陣新生兒的哭聲,張小燕停下來,聽了一會兒,然後自己也像死了爹娘一樣地在過道裡痛哭起來。居委會的大媽想安慰她,她惡狠狠地說:
「我哭我的,關你什麼屁事!」
說完,張小燕繼續嚎喪,聲音大得很多人都圍著她。她從來也沒有這麼悲傷過,也從來沒有這麼悲憤過。有一種說法,張小燕忽發奇想將張繼慶供出來的時候,根本沒有考慮後果的嚴重性,她只是因為忍受不了張繼慶的嘮叨,才不計後果地將繼父送去做牢。無論是戲校的工宣隊,還是居委會的老大媽,都有一個共同的革命目標,這就是一定要挖出隱藏在張小燕身後的壞人。他們讓張小燕相信,她只是無辜的受害者,是受蒙騙的覺悟不高的革命群眾。只要張小燕願意幡然悔悟,反戈一擊,就一定能將隱藏在她身後的階級敵人繩之以法。張小燕的手上現在有一把鋒利的鋼刀,她想要捅誰就可以捅誰。
張小燕當時最簡單樸素的念頭,就是不讓張素芹的陰謀詭計得逞。凡是張素芹擁護的,張小燕就要反對,凡是張素芹反對的,張小燕就要擁護。馬延齡在關鍵時刻,總是顯得不像男人,他先是躲著不敢再見已經懷孕的張小燕,到後來實在躲不過去了,眼見著事情就要敗露,又厚著臉皮來求她。馬延齡神色恐怖地告訴張小燕,如果她把事情的真相說出來,那麼他肯定吃不了兜著走,肯定要因為這件事被送去勞教。
「我老婆這一次肯定不會放過我,」馬延齡非常沮喪地看著張小燕,情緒顯得很恍惚,「張素芹做夢都想讓我去吃官司。」
張小燕很少去想自己和馬延齡的未來會是什麼樣子。她只是喜歡馬延齡,全心全意地喜歡,只是憎恨張素芹,全心全意地憎恨。張小燕沒有把馬延齡送去坐牢,完全是不願意讓張素芹的陰謀得逞。張小燕那一段的心情特別不好,脾氣極為惡劣。在學習班,她沒完沒了地忍受居委會大媽的說教,忍受劉師傅的誘供,晚上回到家中,還要繼續聽張繼慶的嘮叨。對於張小燕來說,張繼慶的嘮叨更恐怖,因為他成天和死人打交道,嘮叨起來,根本不管人家是不是在聽,根本不考慮人家是不是想聽。張小燕終於忍無可忍。
張小燕的情緒變得異常惡劣,常常回家晚飯也不吃,腳也不洗,板著臉就直接上床。張繼慶為張小燕的道德敗壞感到非常憤怒,他一改以往話不多的習慣,只要一看到張小燕,就像和尚唸經一樣地數落。在那些日子裡,從張小燕進門開始,一直到她睡著為止,他每個晚上所嘮叨的話,要比過去對張小燕說過的話加在一起還要多。張繼慶沒完沒了,廢話像擰開的水龍頭一樣源源不斷。他用世界上最歹毒的話進行詛咒,不止一次地向送她回來的學習班的人抱怨,說幹什麼還要把她送回來,說對付張小燕最好的辦法,就是把她送去勞動教養。張繼慶說,他已經把她養到十八歲了,把她當鳳凰一樣地養著,臨了卻變成了一頭狐狸。栽什麼樹苗,開什麼花,撒什麼種子,結什麼瓜,天生的狐狸精,怎麼管教也沒有用。有什麼樣的母親,就有什麼樣的女兒,張繼慶不僅數落張小燕,附帶著連張小燕的母親湯若冰和妹妹張小蝶一起痛罵。
張繼慶在別人眼裡,就像是一具行屍走肉。想到他是一個成天與死人打交道的人,別人見到他總有一種異樣的感覺。大家都不愛搭理他,他也就不愛理睬別人。即使是在家裡,張繼慶也更像是個啞巴。然而啞巴一旦開口,本來已經習慣他的人,一個個都忍受不了。在張小燕的記憶中,湯若冰動不動就生病,不是胃疼,就是肚子疼,她的手成天在為自己按摩,不是護胃,就是揉肚子。多少年以後,張小燕與自己的妹妹張小蝶談起她們的母親,堅信湯若冰很可能不願意與張繼慶過正常的性生活。湯若冰只是迫於無奈,才嫁給張繼慶,張小燕有充分的理由相信,自己的母親是因為不願意與張繼慶做愛,才憑空捏造出了胃疼和肚子疼的借口。
戲校大院中,有許多人都相信張繼慶會對張小燕做出那種事情。大家總是用一種異樣的眼光注視著他們家。他們家任何一樣看上去有點像樣的東西,人們都懷疑是從死人身上剝下來的。湯若冰總是偷偷地送東西到信託商店去賣,什麼樣的玩意都有,從各種各樣的小首飾,到半新不舊的皮鞋,從假的發套,到鑲著金邊的眼鏡。有一次,有人在舊貨店裡看見一架老式的望遠鏡,因為戀舊,便買了回去,就是那種拿破侖時代用的可以伸縮的單筒望遠鏡,拿回家以後,發現與自己老父親同時火化的那個望遠鏡一模一樣,連最明顯的一個記號也是絲毫不差。人們相信這一家人的品行都有問題,對張小燕的學習班不可能無限期地辦下去,既然張小燕執意要保護馬延齡,就讓張繼慶做個墊背的拉倒。
在張繼慶服刑的第二年冬天,湯若冰發病送進了醫院,不到一個星期就一命嗚呼,一種說法是她被張小燕活活氣死的,另一種說法是她早就得了不治之症。在接下來的那個春天,張小燕帶著妹妹張小蝶去勞改農場探望張繼慶,向他報告母親去世的消息,並捎去了兩條香煙。此時張小燕與過去相比,成熟了許多,衣著也是當時最時髦的。張繼慶沒想到張小燕會去看她,板著臉不與她說話。聽說妻子已經病故,張繼慶的眼圈紅了,鼻子抽了幾下,揮揮手,讓張小燕姐妹離去。
張小燕說:「我都來看你了,你還要我怎麼樣?」
張繼慶不吭聲,仍然氣鼓鼓的。
張小燕發現他不願意理睬自己,臉漲得通紅,說:「你要是真不說話,我們走了。」
張繼慶最後只說了一句話。他看著又長高了許多的小女兒張小蝶,對張小燕說:「我沒什麼好說的,只求你一件事,不要把你妹妹帶壞了。」
呂文的最後歲月永遠都是個謎。我曾經很努力地想把呂文的事情想明白,可是終於還是沒有弄明白。七十年代初期那個初冬的日子裡,呂文是個十惡不赦的現行反革命,到八十年代初期,呂文又成了與「四人幫」鬥爭的英雄。他的名字出現在各種各樣的報刊上,不時地有記者進入戲校大院,對呂文的事跡進行採訪,聽目擊者複述他被逮捕前後的情況。為此還投拍了一部電影,由於政審的原因,影片拖到九十年代中期才公映,這時候已經進入了商業時代,時過境遷,什麼都講究經濟效益,結果這電影的票房一塌糊塗,偌大的一個電影院,只有幾個人去看,看了都說不好,不熟悉歷史的人,看了不明白怎麼一回事,熟悉當時情形的人,又覺得這片子根本不真實,不是美化就是醜化。
呂文當年被槍斃的直接罪名,是給省革委會寫了兩封匿名信。關於這兩封信的內容,有許多種說法,概括起來不外乎兩大罪狀,一是質疑林副主席為毛主席選定的接班人,在程序上是否合法,二是認為毛主席制定的知識青年上山下鄉政策,不是歷史進步,而是歷史倒退。這兩條不是罪狀的罪狀,在當時任何一條都足以要呂文的小命。呂文被抓不久,有關的罪行要點就公佈了出來。為了肅清其反動影響,呂文被槍斃的半個月以後,在戲校的家屬大院中,曾召開過近乎鞭屍的大批判會,居委會的大媽義憤填膺地帶頭髮言。公安人員在批判會上就呂文的犯罪要點,做了近乎神秘的說明:
「呂文的思想實在太反動了,為了避免壞的影響,他的反動觀點不能再重複,反正他是死有餘辜,罪有應得。」
呂文被逮捕的當天,從七爺的天花板上,公安人員搜到了兩本筆記本,厚厚的筆記本上,記載了大量的所謂反動言論。公安人員還趕到呂武插隊的地方,對他的住處進行突擊搜查,想發現呂文會不會有什麼反動罪證藏在弟弟那裡。根據後人寫的回憶資料,呂文雖然畢業於數學系,但是對哲學尤其是德國古典哲學,有著非常深入的研究。一位當年曾經與他一起坐過牢的難友回憶說,大家給呂文起的綽號叫費爾巴哈,因為他動不動就是費爾巴哈長,費爾巴哈短。呂文常常喜歡提到費爾巴哈,他告訴大家,馬克思的許多觀點都來自費爾巴哈。呂文另一個讓人敬佩不已的奇異之處,是他能夠大段大段地背誦馬克思的《資本論》,審訊人員常被他弄得狼狽不堪,因為審訊的時候,別人以為又抓住了他的一個錯誤觀點,窮打猛追,使勁批判,到最後謎底揭開了,卻是馬克思他老人家的原話。
呂文曾經是所有戲校大院孩子心目中的英雄,由於年齡的差異,和呂武受到大家的愛戴不一樣,呂文從來就不是孩子王。他高高在上,根本就不屑與我們這幫小孩子來往。文化大革命開始的時候,呂文已經是名牌大學快畢業的學生,有一段時候,他是全市大名鼎鼎的造反派頭目之一,他的一舉一動一言一行,都非常引人注目。孩子們通常以一種崇敬心情,像仰望英雄一樣看待呂文。記得那時候大家都穿軍裝,各種布料仿製的軍服,黃不黃綠不綠,顏色都很怪異,惟獨呂文穿的那身舊軍呢制服顯得非常精神,這呢制服是呂校長轉業前穿的,穿了這身制服,一看就知道他是軍官子弟。
我因為住在七爺家,和大院的其他孩子相比,有比別人更多的接觸呂文的機會。木木和呂文在一起吃過很多次飯,在那些如火如荼的歲月裡,呂文一向來去匆匆,在七爺這裡胡亂吃些東西,然後倒頭呼呼大睡,然後人就沒有了蹤影。他始終顯得很忙亂,彷彿有許多國家大事,都急等著他去處理。如果木木還能記住他對自己的關心的話,僅有的一次,是他鄭重其事地關照弟弟呂武,不允許他以大欺小,欺負木木:
「大欺小,就和富人欺負窮人一樣,是不對的,你聽見沒有。」
在那段崢嶸歲月裡,呂文口袋裡塞滿了各式各樣的紅袖標,他在許多造反派組織中掛名。當時動不動就是革命的大串聯,造反派組織像玩撲克牌一樣改組,分化,然後再大聯合,像滾雪球一樣越滾越大。呂文很長一段時間都是領袖級的人物,在全市的紅衛兵大聯合中起過舉足輕重的作用。他到處演講,宣傳中央文革的最新指示,分析革命形勢,介紹鬥爭經驗。憶往昔,崢嶸歲月稠,呂文的名字曾經是最好的金字招牌,到什麼地方都會受到熱烈歡迎,到什麼地方都讓人們奔走相告。他的名字曾經是暢通無阻的通行證,在一些場合,只要登高一呼,說呂文同志怎麼怎麼指示的,立刻就有不明真相的群眾跟著行動。
木木永遠也不會弄清楚呂文為什麼突然會變得意志消沉,他呼風喚雨,揚眉吐氣大出風頭,突然開始遠離轟轟烈烈的群眾運動。突然之間,他完全變了一個人,開始閉門思過,開始用功讀起書來。這是一個不可思議的變化,歷史有時候是越想越摸不著頭腦,越深究越混亂,越琢磨越弄不明白。有一種說法,是他厭倦了武鬥,因為他領導的紅衛兵組織,在這個城市中已經打遍天下無敵手。還有一種說法是呂文深深地陷入到了愛情之中,他愛上了中央某位高級首長的女兒,這時候,身居高位的首長已經被打倒了,首長的千金自然就處於落難之中。
呂文究竟有沒有和這位姑娘談過戀愛,仍然是個謎,他們是在串聯時認識的,文化大革命剛開始的時候,這位姑娘在京城也是響噹噹的人物,是著名的女打手之一。毛主席登上天安門城樓接見紅衛兵,她曾經很榮幸地站在他老人家身邊,隨著父親的被打倒,姑娘從天堂一下子跌到了地獄。木木印象最深的,是這姑娘有一雙非常憂鬱的大眼睛,她顯然已經在外面流浪了很長一段時間,冒冒失失一身污垢地跑來了,然後就在七爺那裡住了一個星期。
這是非常甜蜜的一個星期。呂文那些天幾乎不睡覺,一天到晚都在陪姑娘聊天。他們沒完沒了地說著,沒有白天和黑夜。木木出去玩的時候,他們在聊天,木木玩了大半天回來吃飯了,他們還在聊天。吃飯的時候聊,吃完飯還是聊,木木睡覺的時候,他們在聊,木木醒過來的時候,他們仍然在聊。天知道他們有多少話要說,天知道他們都說了些什麼。我斷斷續續在七爺那裡住了也有好幾年,記憶中,這是呂文惟一一次在家裡待了那麼長的時間。通常情況下,呂文永遠是匆匆過客,永遠風塵僕僕,剛急急忙忙照了個面,便又消失得無影無蹤。然而這一次,呂文和那姑娘彷彿置身於喧囂的塵世之外,他們與周圍轟轟烈烈的群眾運動毫無關係。
這一個星期顯得非常漫長,這一個星期給木木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象。木木遠遠地看著這個後來值得回味的愛情故事。那姑娘也許算不上特別漂亮,但是呂文對她已經完全入了迷,他源源不斷地說著,口若懸河。呂文後來如何發憤學習德國古典哲學,如何寫下了幾十萬字的讀書筆記,如何給省革命委員會寫匿名信,如何在信中闡述他思考的問題,如何智斗審訊他的人,如何在監獄裡英勇不屈,如何坦然地走向刑場,所有這些,木木都是從別人寫的文章中看到的,都是間接的印象。我不止一次地向別人轉述呂文的故事,其實,在呂文的最後歲月裡,木木能清晰記住的,只有兩件事,一是他面無表情地被押往刑場,還有就是和那姑娘的談笑風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