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玻璃的花房 正文 第七章 父親
    李道始是在呂武去農村插隊的一年以後,突然冒出來的。有一天,我放學回去,看見臉上放著紅光的李道始正坐在那裡和七爺說話。李道始見了木木有些意外,衝我不知所措地笑了笑。一時間,木木也有些不知所措,不知道要不要喊他一聲。

    李道始做出吃驚的模樣,搭訕說:「木木長高了。」

    我決定不搭理他。李道始似乎早意識到自己的兒子會這樣,他傻笑著,對著木木上上下下地看著,說一晃眼都好幾年不見面了。接下來,大家坐在一起開始吃飯,李道始的胃口非常好,滿滿一大海碗的紅燒豬腳爪,差不多一大半都是他吃掉的。七爺在一旁暗示木木多吃一些,然而我沒什麼情緒,心裡有一種說不出的彆扭。誰都不願多說話,都低著腦袋吃飯。我不明白李道始為什麼會突然出現,他讓木木感到陌生,感到不自在。我知道他這會正琢磨著要對木木說什麼,自從幾年前被造反派押走,我們從來沒有單獨面對過。雖然有過幾次遠遠的照面,那是他站在主席台上被批鬥,掛著牌子站在戲校門口敲鑼,一邊敲,一邊有腔有調地喊著:「我是黑幫,我是四條漢子的小奴才!」李道始顯然不會給木木帶來什麼愉快的記憶,在過去的幾年裡,我一直為有這麼個不光彩的父親感到丟臉。

    終於吃完飯,李道始很嚴肅地對我說:「木木,爸爸現在已經是一名革命群眾了。」

    我不明白他在說什麼,他看木木還是不搭理他,又討好地說:「我已經被解放了,爸爸的問題已經全審查清楚,也就是說,爸爸我現在什麼問題都沒有。」

    我感到頭皮有些發麻。一剎那間,木木真心地希望他是個壞人,是個地地道道的特務。我已經習慣了他是個壞人。「解放」這個詞在文化大革命中,和關進牛棚隔離審查一樣,有著特殊的含義,意味著某個被打倒的人重新恢復人身自由,意味著一個壞人又突然變成了好人。現在,李道始一再強調自己已沒什麼問題,顯然他是在暗示,當年木木對他的檢舉揭發,其實是有問題的。換句話說,木木怎麼可以用這種不友好的態度對待李道始呢。也許他會問木木,兒子怎麼可以出賣父親呢。突然之間,我顯得很心虛,七爺將用過餐的碗碟收疊在一起,讓我去洗碗,我不願意繼續面對李道始,既然飯已經吃完了,我決定抓緊時間洗碗,然後趕快溜出去。

    李道始滿臉堆笑,討好地看著我:「木木,要出去,去哪?」

    木木仍然不理睬他,他的笑有點勉強。

    七爺說:「他問你話,幹嗎不回答?」

    李道始臉上掠過淡淡的悲哀,他自嘲地說:「木木不願意跟我說話?」

    我告訴他自己打算出去與小夥伴一起玩。

    李道始點了點頭,我扭頭就走。他追著我的背影,很矯情地喊了一句:「木木,爸爸這些年一直很想你的!」

    木木並沒有被李道始的這句話打動。我以最快的速度逃走了,那天下午正好不上課,我跑到「小眼睛」家裡去玩,告訴「小眼睛」李道始已經被解放了,已經從牛棚裡給放了出來。「小眼睛」的母親金鳳在一旁聽說此事,做出很擔心的樣子,說:「可你媽已嫁了人,這怎麼辦?」

    這問題木木還沒想過。

    「你爸爸要是知道你媽趁他不在家,跟別人把肚子搞大了,肯定氣得不得了,」金鳳好像覺得木木只是個小孩,在我面前怎麼說都沒關係,全然不顧我的感受,繼續嘮叨著,矛頭直指林蘇菲,「都說李道始生活作風不太好,我看你那個媽才更不像話,女人是最不能作風不好的。男人嘛,還有情可原,講起來都嘴饞,喜歡多吃多佔,女人是一定要索緊自己的褲腰帶。褲帶也不能那麼松,男人不在家幾天就出事情。」

    我覺得自己再也不能在「小眼睛」家待下去。木木無話可說,木木恨得咬牙切齒。木木在心裡假設金鳳是天底下最不要臉的女人。我假想她和許多男人都有關係,我們學校看大門的郭老頭有條老爛腿,動不動就流膿淌黃水,我想像著金鳳和郭老頭也睡過覺,而那種爛腿的毛病就傳染給了金鳳。我記不得自己是怎樣憤懣地離開「小眼睛」家的,只記得自己當時帶著滿腔怒火,帶著所能想到的天底下最惡毒的詛咒。如果我有一枝槍,會毫不猶豫地朝金鳳的腦袋上開一槍。

    「小眼睛」也覺得有些過意不去,他送我出來,為了安慰我,悻悻地罵道:「我媽整個是神經病,根本就不要理她!」

    那段時間,「小眼睛」是木木最要好的小夥伴,他的表現確實讓我感到了一些安慰。但是,我的心情依然很不好受。木木已經很久不去想自己的父母,我已經習慣了沒有他們的生活。離開「小眼睛」家以後,我感到十分茫然,腦子裡一片混亂。我在戲校大院裡毫無目的地閒逛,最後是七爺過來把我喊回去。七爺好不容易才找到了木木,他神情嚴肅地讓我趕快回去,因為我的母親林蘇菲也來了。木木跟在七爺後面悶悶不樂地走著,不明白為什麼林蘇菲會湊熱鬧,在同一天裡,與父親李道始同時出現。還沒進門,我就聽見她大聲地說笑,林蘇菲遠遠地看見木木,情不自禁地走過來,把我摟在懷裡。對這種親熱,我感到很彆扭,木木的肩胛這時候正頂在林蘇菲結實的胸脯上面。林蘇菲使勁地摟著我,我能十分清晰地感受到她乳房的顫動。

    木木突然看到了怔在一旁的妹妹潘盼,還有我的那位繼父老潘。潘盼這時候已快三歲,顯然是被林蘇菲的舉動嚇呆了,她很膽怯地站在那,隨時準備放聲大哭。木木終於很果斷地擺脫了林蘇菲,我的眼睛和老潘相遇,老潘衝我十分友好地點點頭。潘盼跑過去抱住林蘇菲,林蘇菲將她抱起來,教她喊我:

    「盼盼,這是你哥哥,叫哥哥!」

    潘盼怯怯地喊了我一聲。

    接下來的時間裡,林蘇菲又成了地地道道的女主人,她呼風喚雨,安排這安排那,一會兒讓木木與妹妹潘盼一起玩,一會兒讓木木將身上的衣服換下來,說是要替我洗。她又讓李道始也將自己的外套換下來一起洗。李道始和老潘坐在同一張方桌前,一枝接一枝地抽煙,有一句無一句地說著什麼,兩個男人之間看不出有什麼不融洽,老潘的臉色有些尷尬,李道始也有些尷尬,兩人不停地找著新話題。林蘇菲似乎對這現狀很滿意,洗好衣服,她覺得木木的頭髮太長了,一定要拉著我去戲校門口的理髮店剪頭髮。結果就真的去理髮,在理發的時候,林蘇菲抱著潘盼在一邊指手畫腳,弄得理髮師傅很不高興。

    從理髮店出來,林蘇菲問木木想不想吃點什麼。我記不清自己是怎麼回答的,反正我們去了路口的一家餛飩店,要了兩碗餛飩,林蘇菲與潘盼合吃一碗。潘盼人小,胃口卻不小,那碗餛飩差不多是她一個人吃的。林蘇菲目不轉睛看著我,十分動情地問木木想不想她。

    我一邊吃,一邊言不由衷地說:「想,當然想。」

    李道始剛從牛棚裡放出來的時候,顯得特別老實和可憐,對誰的話都俯首帖耳地去聽。林蘇菲對我們的生活做了安排,她覺得李道始不會照顧孩子,讓我繼續與七爺住在一起。李道始只是在七爺這裡搭伙,我們父子仍然分居。在一開始,木木和李道始之間的關係,始終融洽不了。李道始變著法子想討木木的好,可是我對他的慇勤一直就不領情。他只有在吃飯的時候才有機會和我見面,而他不在的時候,七爺便不停地說他的壞話。

    七爺對李道始最大的不滿,是嫌他吃得太多。每次林蘇菲來看我,七爺都對她喋喋不休抱怨半天。李道始雖然已經從牛棚裡放出來了,可是誰都還是把他當作犯了嚴重錯誤的人,動不動就對他指手畫腳評頭論足。那一陣,林蘇菲經常來看木木,在李道始剛恢復人身自由的一個月裡,她來看我的次數,比過去幾年裡的總和還要多。李道始和林蘇菲都屬於那個時代中的高薪階層,尤其是李道始,他是戲校最有名氣的教授,薪水比校長和黨委書記都高,文化大革命一開始,他們主動要求降低工資,只拿一個最低的生活費,多下來的錢統統繳了黨費,因此那也是他們經濟上最窮困的時候。

    「在我這搭伙倒沒什麼,總不能讓一個沒任何收入的老頭子往裡貼錢吧,」七爺顯然是嫌李道始交納的伙食費太少,他向林蘇菲沒完沒了地抱怨,提到李道始便流露出不屑,「老實說吃得也太多了,好歹也還是知識分子,整個一餓鬼投胎。」

    李道始又增加了一些伙食錢,差不多將自己的生活費全搭進去了。即使在牛棚裡,李道始也沒有戒煙,可是現在他不得不硬性規定,自己三天才能抽一包一角四分錢的劣質香煙。結果仍然不愉快,到吃飯的時候,七爺的臉忍不住就要掛下來。李道始剛開始並不在意,後來只好頓頓厚著臉皮忍受,假裝什麼都沒看見。他大約是在牛棚裡忍氣吞聲慣了,見七爺不高興,還想方設法哄他開心,誇獎他的菜做得真好,說用鐵鍋燒出來的飯特別香。然而七爺根本不領情,依然板著臉,有一天,吃到一半,李道始發現飯已經沒了,問七爺飯在哪裡,七爺不冷不熱地回答說,你吃得太多了,糧票已經用完。

    李道始頓時有些下不了台,苦笑著說:

    「好吧,那我就少吃一些。」

    七爺不做聲,彷彿什麼也沒有聽見。七爺甚至十分歹毒地白了李道始一眼,李道始正好抬頭,全看在眼裡。李道始放下筷子,臉上繼續賠著笑,可是臉已經漲成了豬肝色,眼圈也紅了。

    李道始說:「我的胃口真是太好了!」

    這件事讓李道始的自尊心大受傷害。李道始並不想和七爺過多計較,他早就去過戲校的食堂,經過一番認真計算,李道始意識到付給七爺的錢,不是太少,而是太多。如果真在戲校的食堂搭伙,只要一半錢就足夠了,說到糧票,李道始不僅把我們父子的糧票全部交給七爺,林蘇菲每月還另貼十斤糧票給他。天知道七爺是怎麼想的,或許他以為像李道始這樣的書獃子,永遠不會算賬。他不知道李道始堅持在他那裡搭伙,完全是因為他曾經照料了木木。李道始並不在乎多付些飯錢給七爺,他覺得自己不應該忘恩負義,覺得不應該和一個孤老頭子錙銖必較。可是七爺壓根就看不起李道始,處處都鄙視他。李道始越是對七爺忍讓,七爺越是不把他放在眼裡。李道始越是對七爺畢恭畢敬,七爺就越不拿他當個東西。七爺的態度終於惹火了李道始。

    李道始突然決定去戲校的食堂搭伙。這一招顯然讓倔強的七爺有些措手不及,雖然離這個月結束還有一個星期,李道始毫不猶豫當機立斷,說撤退便撤退,說拉倒就拉倒。七爺發現已經沒什麼挽回的餘地,很高傲地對李道始說:

    「好,很好!」

    七爺的口氣很硬,大有謝天謝地總算擺脫了我們的意思。他甚至冷言冷語地挖苦李道始,譏笑他為什麼不早一點想到這麼做。從那天起,木木又一次從七爺那裡搬回自己家去住。記得當時是直接去食堂,李道始臉上掛著僵硬的笑容,與木木一起,拿著幾個空碗,像要飯的乞丐一樣離開七爺家。我們在食堂裡買了好幾個菜,有魚,有肉,有豆腐,有蒸雞蛋,還有兩個蔬菜,差不多把所有的菜都點了。點這麼多菜完全是為了炫耀,李道始孩子氣地看著這些菜,半天也沒有動筷子。欣賞了好半天,他一個個地報著價格,讓我計算一下這麼多菜一共才多少錢。

    「木木,要知道吃別人的飯,真不容易,」李道始歎了一口氣,突然傷感地流起了眼淚,「而且我們還是花了錢的,花更多錢。」

    我知道李道始還在生七爺的氣。這是木木印象中,李道始第一次像一個男人那樣生氣。在這之前,我一直覺得李道始沒有自尊,對誰都點頭哈腰,誰都可以譏笑他。大家都覺得他吃得多,都拿他的胃口當作玩笑的話題。李道始並不在乎別人糟踐他,他已經習慣了出醜出洋相。對於他來說,人格已是不重要的東西。當時戲校最重的體力活是挖防空洞,李道始被公認為是教職員工中的強勞力,與牛棚裡沒完沒了地寫交待材料相比,每天挖好幾方的泥土,差不多也是一種享受。勞動可以是一件很快樂的事情,因為覺得愉快,那段時間裡,李道始最大的不痛快,或許就是七爺的白眼。七爺的白眼突然換回了李道始做人的尊嚴。

    這是木木記憶中第一次吃食堂。那天的菜太豐盛了,我們父子努力又努力,最後還是沒有吃完。李道始點著一根香煙,心滿意足地看著眼前的殘羹剩菜。我永遠也忘不了那天的場景,那是記憶中,李道始第一次揚眉吐氣,在此之前,他始終是一種犯了錯誤後的潦倒模樣。雖然史無前例的文化大革命,在我九歲的時候才開始,可是李道始早在這之前,就已經預感到一場大風暴即將來臨。他早就放下了知識分子臭架子,在木木的印象中,李道始根本不像一位大權在握的系主任,根本不像一位年輕有為的名教授。他活脫是個倒霉蛋,好像天生就是讓人取笑的,外面總是流傳著關於他的笑話,木木作為他的兒子,總會莫名其妙地受到牽連。對於木木來說,有李道始這麼一位父親簡直就是恥辱。

    然而,李道始這一天留給木木的印象實在太奇妙了。這一天是一個重要的轉折點,我第一次明白自己不再是孤兒。李道始突然讓我感到一種從未有過的親近。在與父母分開的幾年裡,木木更多的是想到母親林蘇菲。林蘇菲曾讓我有過太多的失望,木木去她那裡,她從來沒有將木木留下來的意思。她老是情不自禁地就要打發我走。我的繼父老潘顯然不歡迎木木,林蘇菲除了一遍遍關照我要聽七爺的話,別的什麼也不會說。無論是七爺,還是林蘇菲,都喜歡喋喋不休地向我灌輸李道始的不是。李道始永遠是一個反面形象,誰都說他是一個不稱職的父親,誰都說他對兒子木木根本就不負責任。

    也就是在那天晚上,木木回到自己已經久違的小床上。這一切都顯得很陌生,很有趣,好像是在別人家做客一樣。臨睡覺前,李道始來到木木的床前,陪著我說話。李道始很擅長說故事,可是偏偏那天他笨嘴笨舌,說的都是很沒有趣的笑話。他自己哈哈笑著,不停地問木木好笑不好笑。說完笑話以後,他望著我,意識到木木有什麼心思:

    「兒子,怎麼了?」

    木木說自己沒有什麼心思。

    「兒子,有什麼不痛快,告訴爸爸。」

    木木說沒什麼不痛快。我真的沒有什麼不痛快的事情。我只是不明白自己為什麼高興不起來,事實上,我或許根本就沒有什麼不高興。李道始平時總是喊我叫「木木」,現在他突然改了口,一口一個「兒子」,這稱呼讓我感到非常親切。李道始說他要等木木睡著了才離去,可是那天晚上我特別興奮,怎麼也睡不著。

    李道始很認真地考慮過與林蘇菲復婚的可能性。剛從牛棚裡放出來的時候,每次林蘇菲來看我們父子,李道始都顯得特別興奮。林蘇菲顯然沒有這個意思,她恰到好處地暗示自己現在已是老潘的妻子,並且有意無意地要提到我的那個小妹妹潘盼。是誤會也好,是舊情重熾也好,李道始覺得自己完全可以原諒林蘇菲的行為。他很樂意聽林蘇菲的話,林蘇菲說話的時候,他總是含情脈脈地看著她,就像一個聽話的大孩子。他們在一起的時候,很容易讓人產生一種誤會,那就是他們根本沒有離婚。有一天,林蘇菲離去以後,李道始翻著過去的舊照片,很傷感地對木木說:

    「你媽媽年輕時,不是最漂亮,可是很迷人。」

    林蘇菲有一雙鳳眼,細細的眉毛,很像畫上的美人。她辦事雷厲風行,不喜歡拖泥帶水。她意識到了李道始對自己的依依不捨,進一步發展下去會讓事情變得太複雜,於是開誠佈公與他進行談話。大約也是事先跟老潘商量好的,她問李道始願意不願意考慮與安娜組成新的家庭。李道始感到非常吃驚,他的過激反應立刻引起林蘇菲的醋意,她酸酸地說:

    「你們反正原來就有基礎,當年我把你從她手上搶過來,現在呢,再把你還給她。」

    李道始並沒有表態,然而林蘇菲自說自話地就認定他已經同意了。接下來一段時間,林蘇菲一直很認真在促成此事,馬不停蹄地安排他們見面。久不露面的安娜阿姨又開始出現在我們家,有時候是一個人來,有時候帶著兩個女兒中的某一個,她從來不同時把兩個女兒都帶來。安娜阿姨的女兒來了之後,必定會與我發生衝突。無論是母親林蘇菲,還是安娜阿姨,只要一出現在我們家裡,就當仁不讓地成為這個家裡的女主人。她們總是嫌這嫌那,說這裡不對說那裡不好,教訓完了李道始,接著教訓木木。她們對看到的一切都不滿意,動不動就胡亂指責。有那麼一段時間,安娜阿姨差不多已經是我的繼母了,她安排著木木的一切,到木木所在的學校去開家長會,有時候乾脆就住在我們家。木木做扁桃腺摘除手術,她前前後後一直陪著,沒完沒了地餵我吃冰激凌。

    終於有一天,林蘇菲和安娜這兩個情同姐妹的好朋友,有失體統地當著李道始的面大吵起來。我弄不清楚她們為什麼要吵架,她們互相謾罵,聲音一個比一個高,而且一個比一個更傷心,都哭得跟小孩似的。她們互相指責,互相攻擊,互相說對方不要臉。李道始在一旁看著笑話,他誰也不幫,也沒辦法幫誰。這次吵架的結果,是林蘇菲和安娜又一次結成聯盟,她們共同埋怨李道始,一起控訴他。

    李道始最後也生氣了,他有些不耐煩,板著臉說:「都給我走吧,我誰也不稀罕你們。」

    從那以後,這兩個女人就攜手從李道始的生活中消失了。在此之前,我們家總是很熱鬧,林蘇菲和安娜阿姨交替出現,將木木和李道始的生活安排得井井有條。一個家缺少女人的照顧,顯然是個不大不小的問題。好在林蘇菲和安娜消失不久,美芳又經常出現在我們家。這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之外,一時間議論紛紛,流言蜚語像蝴蝶一樣在空中亂飛。那時候,美芳在學校的食堂幫忙當臨時工,我們去食堂吃飯,天天都能看到她。剛開始,美芳見到李道始還有些不好意思,不僅是不好意思,常常就是怒目相對,怒不可遏。整個戲校大院都認定她和李道始關係曖昧。雖然已經過去了一段時間,李道始當初寫的那些認罪書,那些與美芳有關的淫穢色情文字,大家仍然記憶猶新。人們什麼事都可能忘了,惟獨男女關係不能忘記。那些陳年舊事讓美芳狠狠地憋著一口氣,在食堂窗口買菜的時候,如果這兩人的目光正好遇上,立刻有許多旁觀者在偷偷地注視著他們。這種注視讓李道始和美芳感到很不自然。

    有一天,李道始決定不顧別人會怎麼想,就在食堂的大廳裡,當眾向美芳認錯賠罪。李道始說自己當初在寫交待材料的時候,說過一些違心的不實事求是的話,這些話全是胡說八道,他請求美芳能夠原諒。經過革命群眾的幫助教育,經過學習毛主席語錄,經過斗私批修,現在他已經明白,其實都是他自己的資產階級思想在作怪,是放鬆思想改造的惡果。李道始對自己的誹謗行為感到慚愧,為自己當年的猥褻心裡感到丟人,他說他可以向毛主席保證,美芳是清白無辜的,她只是他的一些骯髒思想的受害者。當眾說出這麼一番語無倫次的話很不容易,美芳似乎被他大庭廣眾的表白感動了,她的眼眶裡含著晶瑩的淚珠,哽咽著說不出話來。

    美芳每週一次來我們家幫著做些家務,剛開始是無償勞動,因為她覺得我們父子兩人過日子很不容易。用她的話來說,她看我們實在是太可憐了。不久,她來我們家的時間,從一週一次,增加到了兩次甚至三次。那時候,李道始還不敢公開用保姆,他只能偷偷地付點錢給她。美芳總是在星期天的上午或者星期四的下午來,洗一大堆衣服,燒一大鍋肉,然後在天黑前一定離開。雖然住在同一個大院裡,為了避免閒話,在相當長的一段時間裡,美芳和李道始之間幾乎從來不對話。他們配合得非常默契,如果一定要有什麼話說,就通過木木在中間傳遞訊息,美芳會很大聲地對我說:

    「木木,讓你爸把外衣換了。」

    李道始也會說:

    「木木,喊美芳阿姨喝些水。」

    美芳在戲校也屬於那種有些惡名聲的女人,她有一種很不尋常的艷麗,可是那一陣她在我們家的表現,處處都表現得像個淑女。像一頭容易受驚的羔羊一樣,時刻擔心會受到李道始的騷擾。受美芳的影響,李道始也表現得像個十足的紳士,就害怕自己有什麼冒昧唐突的地方。他沒有一點架子,說話小心翼翼,與美芳交談永遠是一副洗耳恭聽的樣子。李道始本來就沒什麼脾氣,從牛棚裡出來,他變得更加溫順,完全像一個聽話的乖寶貝。美芳有一天非常感歎,悄悄地對木木說:

    「這運動搞來搞去,批呀斗呀,最大的好處,就是讓你爸爸變可愛了!」

    有一天,七爺突然出現在李道始面前。他看上去顯得沮喪和失意,猶豫了一會兒,很認真地要求李道始父子重新回到他那裡去搭伙。李道始感到有些為難,充滿歉意,但是他拒絕了七爺的請求。在當時,像李道始這種剛從牛棚裡放出來的人,說一個「不」字非常不容易。七爺臉上立刻顯出不快之色,說那麼就讓木木一個人去,一切還和過去一樣,就讓木木這個小傢伙在他那搭伙。李道始回過頭來,看了看我的表情,非常有信心地對七爺說,你可以問問木木願意不願意。

    木木當然不願意,我現在說什麼也不會願意與父親分開了。

    七爺根本不會意識到這種變化,他感覺良好地問木木,食堂的菜好吃不好吃。

    木木知道這話會讓七爺很不滿意,還是不得不說實話:

    「好吃,食堂的菜又多又好。」

    「七爺的菜難道不好吃?」

    「不好吃!」

    七爺顯得很狼狽,沒想木木這孩子會翻臉不認人,他仍然還是很傲氣,不承認自己的失敗。七爺理直氣壯地數落起來,他嘲笑了一番食堂,然後抱怨說,如果李道始父子不去他那裡搭伙,他個人的生活費便沒有了著落,在過去的幾年裡,他一直靠分享木木的那份生活費過日子,李道始突然改變了這種關係,顯然是不打算讓他活下去了。李道始雖然沒有義務贍養七爺,可是由於他不讓木木去七爺那裡搭伙,結果卻是餓死了一個無依無靠的老人,這想來也不會是什麼光彩的事情吧。七爺的一番慷慨陳辭讓李道始不知所措。有時候,根本就不成其理由的理由,也會變成一種堂而皇之的借口。李道始無話可說,不知道該如何打發七爺。七爺咄咄逼人地要李道始表態,結果李道始只能順從地做出了讓步,那就是借點錢給七爺。

    從此,隔一段日子,七爺便滿帶羞愧之色地上門借錢。他不斷地尋找各種理由,編造出各式各樣的故事。一開始總是不太好意思,說著說著就理直氣壯起來。李道始很快就習慣了這一套,通常是在七爺話還沒說完之前,就趕快拿出錢來打發他走。這種借錢與敲竹槓勒索沒有任何區別,一度也曾給李道始帶來痛苦和煩惱,但是隨著時間的推移,這種突如其來的登門拜訪已算不了什麼。習慣成為自然,吃一塹,長一智,李道始很快就熟練地掌握了對付這類煩惱的辦法。

    戲校的防空洞挖了又挖,李道始在工地上幹活,天天挖土抬土,能吃能睡心寬體胖。他變得越來越強壯,手上有了一層厚厚的老蠶,肩膀上的骨頭也凸起來了一塊。到防空洞快挖好的時候,有一天木木從外面玩完回家,突然發現自己的軍用書包找不到了。當時的孩子都用這種草綠色的書包,彷彿剛遭過搶劫一樣,我的課本散落在小床上,鉛筆盒裡的文具滾得到處都是。木木正百思不解地感到奇怪,李道始從外面神色驚慌地回來了,手上像拎著一隻雞似的拎著我的書包。他隨手將門彭地帶上,十分警惕地東張西望,問我家裡還有沒有別的人。木木不明白發生了什麼事情,呆呆地看著他。李道始很嚴肅地對木木招招手,讓木木與他一起進入內房。他讓我看著他手上拎著的書包,然後變戲法似的一抖,從書包裡抖出一大堆錢來。木木被嚇了一大跳。一沓沓紮好的錢從書包裡被抖出來,散落在地上。那時候,還沒有一百元的大票子,人民幣的最大面額是十元,我的書包裡裝了將近八千元錢。在當時,人均工資只有三四十元,一斤肉幾角錢,一場電影才五分錢,八千元完全是個天文數字。

    這是李道始幾年裡繳的黨費,現在,全都落實政策退還給他。在過去的幾年裡,李道始每月都繳二百多元黨費,自己只拿很少的生活費。現在,李道始不僅恢復了原來的工資待遇,而且好事從天而降,突然補發了這麼一大筆錢。這真是一筆很大的意外之財,李道始父子看著抖落在地板上的一大堆錢,半天沒有說一句話。臨了,李道始忍不住得意地說:

    「媽的,一下子這麼多,真是一大筆。」

    木木似乎還有些疑問:「都是你的?」

    李道始壓低了嗓子說:「當然是我的。」

    李道始讓木木千萬不要對外人說這件事,但是李道始補發了一大筆錢的消息像長了翅膀一樣,很快傳遍了戲校的每一個角落。文化大革命除了對領袖的個人崇拜,已經掃除了一切權威,人們並不把錢放在眼睛裡,因此戲校大院對這件事的反應,與其說是羨慕,還不如說是憤怒。第一個對李道始公開指責的就是七爺,他忿忿不平地質問李道始,一個人要這麼多錢幹什麼。七爺說,幾塊錢一個月就能打發過去,可是李道始竟然有八千元錢。一個人有這麼多錢難道不怕燙手,一個人有這麼多錢難道不是罪過。資本家為什麼會被打倒,就是因為錢多,就是因為剝削,就是因為大家都恨他們。還有地主為什麼被抄家,皇帝的龍椅為什麼坐不穩,農民為什麼要起來造反,窮人為什麼要革命,帝國主義為什麼要到中國來,都是一樣的道理。水能載舟,亦能覆舟,錢多了是好事,也未必一定是好事。人總歸要死的,要那麼多錢幹什麼。

    面對一連串的數落和質疑,李道始囁嚅地說:「這八千元是黨費,黨不肯要,硬要還給我,我也不敢動它,只好把它存在銀行裡。」

    七爺說:「存銀行裡也還是你的錢!」

    突如其來的這筆橫財,給李道始帶來了不小的煩惱。在大家異樣的眼神裡,李道始開始處處注意約束自己的言行,絲毫也不敢放鬆思想改造。這筆錢讓李道始有一種又犯了什麼錯誤的恐慌。為了不引人注目,無論是去工地勞動,還是在辦公室裡參加政治學習,颳風下雨也好,逢年過節也好,他永遠是那一身打著補丁的舊卡嘰制服。那制服已經嚴重地褪了色,配上一頂皺巴巴的破帽子,很像當時流行的一部電影中的壞蛋。李道始不僅自己是這樣打扮,對兒子的衣著也是刻意追求不顯眼。他堅決不給木木買新衣服,連林蘇菲買的一件帶毛領子的短大衣,也不讓兒子穿到學校去。

    李道始覺得自己在發揚艱苦樸素的革命精神,可是所有的人都一眼看出他是故意在裝窮。到處有眼睛監視著我們,在食堂裡,人們忍不住要打量李道始究竟買了些什麼菜,而且動不動就端著飯盒走過來,形跡可疑地往我們邊上一坐。雖然李道始的胃口依然,雖然食堂的菜很便宜,雖然木木已經到了發育長身體的時候,李道始每次至多只點一個葷菜。他老是把艱苦樸素彷彿唸經一樣掛在嘴上,每隔三天便要來一次憶苦思甜,沒完沒了地向我控訴解放前:

    「解放前,不要說吃大白菜,連白米飯都吃不飽。」

    李道始這話表面上看來,好像是在對木木說教,其實更像是說給那些坐在我們身邊的人聽的。我們克制著自己的食慾,再也不在食堂裡吃大魚大肉。我們的一舉一動都像是在表演,因為過不了幾天,李道始便會帶著木木,偷偷地溜出去上一回館子。事實上,自從美芳來我們家幫忙以後,她每週都要燒一鍋色香味俱佳的葷菜,李道始父子完全可以躲在家裡大快朵頤。我們在食堂裡顯然非常節省,節省得都有些做作,頓頓都是大白菜燒粉絲,不是青菜,就是蘿蔔。當木木的眼睛轉向別人的葷菜時,李道始會低聲地以一種商量的口吻說:

    「兒子,我們沒必要在這擺闊,不是嗎?」

    李道始的所作所為,典型的此地無銀三百兩,效果適得其反。不時地有人提出疑問,那就是他既然那麼有錢,幹嗎還要這麼節省,而且過日子這麼節省,就一定會更有錢。即使李道始來者不拒,仍然被認為是越有錢越捨不得花錢的人,所謂越有錢越摳門兒,越多越吝嗇。除了七爺不時地上門借錢,以各種名目向李道始告貸的人接二連三,從工資補發的第二天起,陸陸續續就再也沒有斷過。李道始有一個灰色的筆記本,上面詳細地記著借款人姓名、借款日期和數額。從幾塊錢到幾十塊錢到一二百塊錢,每一筆都認真記錄在案。

    灰色的筆記本很有些像變天賬,裡面的符號都是一些故事,它是特殊年代裡的一種處境記錄。民間的借貸通常會不愉快,事實上,每一次借錢的記錄,都給李道始留下一次不輕的傷害。平心而論,李道始並不是個吝嗇的男人,雖然也談不上大方。當時問他借錢的人中間,起碼有一半是明目張膽地敲詐勒索,這些人中,各個年齡層次的人都有,最多的還是那些曾經打打殺殺的造反派。文化大革命剛開始的時候,造反派還是些愣頭愣腦的年輕小伙子,現在一個個都到了結婚生小孩的年齡。英雄氣短,兒女情長,革命的高調還在唱,人卻都已經回到俗世裡來了。就彷彿是事先商量好的一樣,當年在牛棚中對李道始下手最狠的那些人,如今一個個排著隊,既自信,又略帶羞澀地來向李道始借錢。對於他們來說,借錢好像只是一種不記前嫌的表示,是信任,是友好,是看得起他李道始。借錢也是一種給面子,如果李道始真是階級敵人,他們絕不會向他低下自己高貴的頭顱。

    李道始後來控訴文化大革命,情不自禁地就要提起這些往事。不管怎麼說,老是有人惦記著問你借錢,即使數額不是很高,畢竟是一件很窩囊的事情。不怕賊偷,就怕賊惦記著,李道始顯然是被這種無休止的借錢所傷害。他始終為自己的軟弱感到羞辱,本來,借錢給別人是人有求於他,偏偏他當時的表現,好像是他有求於別人。借錢的人心虛,被借錢的人心更虛。那時候錢多了,竟然會像做賊一樣心虛。李道始從未想到要拒絕,跟他開口都是有求必應,而且既然借了,也沒指望過會還。不斷地借錢給別人只不過說明他軟弱可欺,結果每次借錢以後,李道始都感到自尊心又受到了一次蹂躪。

    大年初二,工宣隊劉師傅領著一位很漂亮的中年女人,來給李道始拜年。這女人是劉師傅工廠的同事,男人得肝病去世了,手頭有些拮据。劉師傅說,她想跟我借錢,我怎麼會有錢,再說,就算我有錢,也都是我那老婆管著,她要知道我借錢給她,還不打破了醋罈子。這看上去已經半老徐娘的女人有個很不好的綽號,叫「13路」,意思是說她就像廠門口的公共汽車,誰都可以上的。劉師傅自己不借錢給「13路」,卻把她帶到李道始這來了,他很認真地對李道始說:

    「就算是我跟你借,她呢,實在也是有些困難。」

    工宣隊劉師傅又說了一堆自己不能借錢給她的理由,又說了一些李道始必須借錢給她的理由。李道始想說我都不認識這女人,可是當時借他一個膽子,也不敢對工宣隊說不。劉師傅說,這對你根本算不上什麼事,大家互相幫助嘛。我們都是來自五湖四海,為了一個共同的革命目標,走到一起來了。我們的同志在困難的時候,要看到光明,要提高我們的勇氣。毛主席的《為人民服務》真是值得我們一千遍地去學,一萬篇地去學,人生之中,還有什麼比為人民服務更好的事情。

    那個叫「13路」的女人拿到了自己想借的錢,看著愁眉苦臉的李道始,興高采烈地對工宣隊劉師傅說:「老劉,你成天和知識分子泡在一起,變得真能說,變得自己都快成知識分子了。」

    這個女人臨走,趁劉師傅不注意,用一個非常艷麗的媚眼,向李道始表示謝意。劉師傅很友好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和這女人有說有笑地揚長而去。李道始怔在那裡,半天沒有動彈。那段時候,李道始成了最大的冤大頭,誰對他多看上幾眼,他都會感到極不自在,惟恐別人又是在算計他,因為類似的冤枉經歷實在太多。好在李道始的自信,慢慢地終於得到了恢復,畢竟是他借錢給別人,畢竟是他有錢可以借。不斷地借錢給別人,一方面傷害了李道始的自尊,另一方面,他受傷害的自尊也因此得到了彌補。他開始變被動挨打為主動出擊,隨著時間的推移,李道始學會了從傷害中尋找樂趣。

    打發七爺成了李道始的一種病態享受,債多不愁,虱多不癢,李道始已經不在乎七爺的上門告借,他很有耐心地聽七爺抱怨,看七爺哭窮,等著七爺最後的潛台詞。在七爺喋喋不休的時候,李道始拿出了筆,拿出了那本灰色的筆記本,讓七爺自己寫上這次又借了多少錢。一開始,七爺對這種留下字據的借錢方式,感到奇恥大辱無法接受。他不明白為什麼李道始突然會玩起這種花招,顯然是有意刁難,顯然是讓借錢的人下不了台。七爺找不到任何拒絕的理由,然而他的態度仍然還有些蠻橫,一邊抖抖顫顫地寫著,一邊解嘲說,寫了恐怕也是白寫,因為他根本就不知道自己什麼時候才會有錢還債。

    李道始笑著說,什麼時候還錢並不重要,重要的是大家都能記住有這件事就行。

    七爺說:「我當然記著。」

    七爺又說:「我忘了什麼時候過年,也不會忘了這錢。」

    李道始不僅讓寫上這次所借的數額,還讓七爺把前幾次借的錢,也統統一起補寫。

    七爺的臉色立刻很難看,囁嚅地說:「這,這就用不著了吧!」

    李道始不說話,他這時候不說話,就是意味著七爺必須照著他的意思去做。在關鍵的時候不說話,這是一種非常有效的進攻方式。七爺只好讓步,他故作輕鬆地說:

    「好吧,一共是多少,你說出來,我寫上去。」

    李道始報了一個數字,七爺一怔,在心裡盤算了好半天,搖搖頭,歎了一口氣,把數字寫了上去,寫完了,歪歪扭扭地簽了個名。李道始接過筆記本,很認真地看了一會兒,又去找來印泥盒,讓他在名字旁邊按上手印。七爺到這時候,脾氣全沒了,伸出食指,在印泥盒裡沾了沾,非常不情願地留下自己的指紋。每次借了錢離去,充滿江湖習氣的七爺心情都不是很痛快,他只是做出若無其事的樣子,內心深處卻不得不在哀歎。他根本就受不了李道始的小人得志,很顯然,七爺每次都是憋著一口氣離去的。

    也正是從那個時候開始,不僅七爺要白紙黑字地留下字據,留下自己的指紋,誰跟李道始借錢都得經過這個形式。一開始,不要說是借錢的人心裡不痛快,甚至連李道始也覺有些彆扭,懷疑自己是不是太過分了。李道始為自己在這件事情上表現出來的執迷不悟感到驚奇。可是大家很快習以為然,天下的許多事也就是一種習慣,李道始習慣了低頭認罪,習慣了忍氣吞聲,習慣了別人跟他借錢,也習慣了別人在灰色筆記本上留下欠條。習慣了就好辦,習慣了就是自然,習慣了大家就都能接受。情況顯然在朝好的方向發展,終於有一天,李道始突然好運高照,在新來的軍代表的提議下,被任命為戲校的革命委員會副主任。突如其來的提升讓李道始有些找不到北,早知今日,何必當初。雖然在牛棚裡待的時間差不多是最長,雖然這幾乎出於所有革命群眾的意外,雖然大家都以為他的反動罪行最嚴重,然而李道始搖身一變,從此的好運就再也沒有間斷。

    李道始成為三結合的對象,被當作業務骨幹重新啟用。戲校的一切,仍然是工宣隊和軍代表說了算。革委會副主任一職相當於後來的副校長,好在文化大革命已經把當官的威風給革掉了,上任伊始,大家並不把李道始這個副主任當回事,根本就不把他放在眼裡。人們忘不了他被打倒時的那份狼狽,忘不了他在牛棚中的種種洋相,忘不了他恢復普通群眾身份後的猥瑣形象,忘不了他見了誰都點頭哈腰,和誰說話都賠著笑臉。就算是給了他革委會副主任的頭銜,也不可能改變他的臭老九身份,換句話說,如果他放鬆思想改造,想趁機翹翹資產階級的尾巴,革命群眾隨時隨地可以再次把他打倒在地,再踏上一隻腳,讓他永世不得翻身。

    李道始讓人借錢時留下字據的做法,並沒有把別人嚇退,恰恰相反,反而落下了一個不小的笑柄。在李道始被任命革委會副主任的第二天,幾個年輕人不約而同地找上門來,他們向李道始說了一堆祝賀的話,然後希望他不要辜負黨和人民的希望,要全心全意地站在革命群眾一邊,更好地為人民服務。來者不善,善者不來,這些人與其說是來祝賀,還不如說是來向李道始示威。到了文化大革命的中後期,瀰漫在學校中最不健康的風氣,是讓所有人都感到頭疼的派性,隸屬不同造反派組織的年輕人拉幫結派,鬥過來鬥過去。三十年河東,四十年河西,文化大革命還沒有結束,凡是在造反派組織中當過小頭目,臨了幾乎沒有不挨過整的。但是,即使是挨了整,在心理上仍然佔優勢,根本就不把自己曾經批鬥過的李道始放眼裡。一年被蛇咬,十年怕草繩,李道始在「文革」中期就當了革委會副主任,一直到文化大革命結束,對運動初期造反派中的風雲人物仍然心有餘悸。

    話劇班畢業留校的季士清,就是李道始心目中最大的魔頭。季士清在戲校大名鼎鼎,「文革」初期是造反派的顯赫首領,「文革」中期是「五一六」,後來又是「三種人」。除了在一開始,以後的各次運動,都讓他狠狠地吃了一些苦頭。他生得高大威武,儀表堂堂,最愛出風頭,尤其喜歡充當經過風雨見過世面的英雄好漢。作為造反派的頭目,季士清對自己沒有被三結合進革委會感到很氣憤,他到了李道始家,看什麼都不順眼,對著李道始上下打量了一番,以一種不屑的口吻說:

    「我們為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衝鋒陷陣,臨了,享受革命成果的,卻是你們這些應該被打倒的資產階級反動權威。」

    李道始涎著臉,不知道說什麼好。

    季士清又興師問罪地說:「都說你留著一本變天賬,專門記別人借的錢,這樣吧,今天你也開回恩,讓我也湊個熱鬧。」

    季士清一直是單身,他當時並不缺錢,也不是真心地想借錢。他的目的只是想出一口惡氣,當面羞辱李道始。李道始這樣的人都能當革委會副主任,全戲校的人應該都當主任才對。季士清決定借五塊錢,就只要五塊錢,而且故意說清楚這五塊錢的用途。他明白無誤地告訴李道始,今天他要請客。季士清決定請今天來的諸位,一起去戲校門口的工農兵飯館吃一頓。在當時,五塊錢已經足以讓幾位吃飽吃好。李道始立刻表示願意由他來做東,但是季士清一口拒絕,執意要李道始拿出記賬的本子來,讓他寫欠條。李道始沒辦法,只好老老實實地按他的話辦,季士清像閱讀小冊子一樣,一頁一頁地翻閱那本灰色筆記本,一邊翻著,讀著上面的人名,一邊不時地發表評論:

    「李道始,好好地想一想,你一個人,居然拿了別人幾個人的錢,你說你愧心不愧心?」

    李道始連連點頭,說他真是有些愧心。

    「要說貢獻,你說你有什麼貢獻?」

    李道始連聲說自己確實毫無貢獻。

    季士清最後悻悻地說:「你得明白,你拿的都是人民的血汗錢!人民,人民用自己的血汗錢,養活了你們這些資產階級的反動權威。」

    除了季士清這五塊錢沒有歸還,到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初,差不多所有欠賬的人,都把自己借的錢如數還給李道始。這時候,李道始大權在握,是戲校的校長兼黨委書記,說什麼就是什麼。與李道始的飛黃騰達相比,季士清卻一再倒霉,越來越糟糕。對「三種人」的審查剛結束,他又因為打人致殘,被刑事拘留,最後還被判了徒刑。當時他在傳達室上班,那天多喝了些酒,舞台美術班的幾個男生帶了個女孩子回來,季士清一口咬定他們關係不正常,堅決不讓女孩子進校門,說著說著便動起手來,他隨手撈了根扎拖把的木棍,劈頭蓋臉一陣亂打。那幾個學生抱頭鼠竄,其中一名男生被擊中後腦勺,當場就昏死過去。由於兩天前,季士清曾與這些學生發生過衝突,而且當時就差點動手,因此他這次過激行為被認定為故意尋釁報復。

    七爺是在一九七五年的初春過世的,有一天,辦公室的人告訴剛剛被任命為正校長的李道始,說七爺快嚥氣了,臨死前,很想最後見一見李校長。李道始隨手從檯曆上撕了一沓紙下來,塞在口袋裡,由總務處的同志陪著去看七爺。

    七爺的住處家徒四壁,一股霉味。七爺早就臥床不起,人瘦得只剩下了一把骨頭,看到李道始,他支撐著想坐起來,但是已經動彈不得。李道始擺擺手,示意他別動了。到了現在這份上,七爺的孤傲沒有了,他苦笑著說,自己居然還能活到這麼大的年紀,真得感謝組織和李校長的照應。他說他想到這些年來欠李校長的錢都沒有還,心裡就不踏實,如今七爺已知道他的時間不會長了,也知道自己不可能再歸還那些欠債,因為他實在是沒有能力。想到這些,七爺死不瞑目。七爺告訴李道始,他們之間的賬,只好到陰曹地府中再清算了。

    李道始從口袋裡掏出那沓紙片,在七爺的眼前晃了晃,說幹嗎要等那麼久。他三下兩下,就將紙片都撕了,然後又跟一起去的人要了火柴,當著七爺的面,將紙片點火燒了。李道始說,這點小事,還有什麼必要放在心上。又說,我知道你會牽掛這事,所以當著你的面做個了斷。

    七爺的淚珠滾了下來,他似乎並不感激,只是很倔強地說:

    「到了陰曹地府,我會還你的。」

    七爺在當天晚上就嚥了氣。

    那天晚上,李道始一直悶悶不樂。他的悶悶不樂,是因為挺著大肚子的李無依突然出現,堂而皇之地與李道始父子一起吃晚飯。李無依就是當年來我們家抄家時,給木木吃奶油軟糖的那位女學生。她從戲校畢業以後,分配去了一個縣文化館工作,然後就在李道始的照顧下,借調在戲校當老師,從臨時最後轉為正式。李無依一直是李道始最得寵的女學生之一,李道始從牛棚裡放出來不久,李無依便和他重新建立了聯繫。他們之間的特殊關係,在戲校差不多是公開的秘密。有一段時間,人們相信他們很快就會結婚成為夫妻,因為兩個人卿卿我我,已到了根本不在乎別人議論的地步。雖然年齡相差大了一些,而且曾經是師生,這種關係照例是要被別人說閒話,然而畢竟一個是離了婚,一個是沒嫁人,半斤對八兩,燒窯的與賣瓦的,都是一路貨色,也沒什麼太大的不合適與不般配。到最後,他們的分手反而比結合更讓人感到意外。

    李道始和李無依最後選擇了分手。李無依突然快刀斬亂麻,與一位遠洋輪船上的海員結了婚。她結婚以後,仍然與李道始父子保持著非同尋常的聯繫。七爺過世的那天晚上,已經消失了一陣的李無依突然出現我們面前,像往常一樣坐下來與李道始父子一起吃晚飯。當時木木已經十八歲了,剛分配進一家街道小工廠當工人。李無依那天的臉色有些變化莫測,喜怒無常。大家都不吭聲,好像各人都有什麼不肯告人的心思。李無依看見李道始父子表情都很嚴肅,冷笑著說,怎麼了,不歡迎我來。她不等待回答,又說,不歡迎我也要來,煩死你們。看得出,李道始確實有些不歡迎她,木木也是。李無依希望木木能找些話說,木木心不在焉,牛頭不對馬嘴地說著。李無依那時候的肚子已經很大了,她說話的時候,喜歡把手放在隆起的肚子上。她總是有意無意地讓李道始父子注意她的大肚子。

    在飯桌上,既然大家都無話可說,便議論剛剛死去的七爺。李無依說,李道始你別得意,別以為自己把那幾張紙片撕了,就一了百了,我告訴你,什麼事都不會這麼容易就了結。我告訴你,事情怎麼會那麼簡單,人世間的賬永遠也算不清楚。李無依這天存心不想讓李道始心裡舒坦,她冷笑著說,那老頭子倒很有意思,說到了陰間還要跟你算賬,真是死也不肯讓你安生,你看,他跟你沒完沒了啦。

    說著說著,李無依又把矛頭轉向木木:

    「喂,木木,你說李阿姨說得對不對?」

    木木看了李道始一眼,臉頓時就紅了。

    「我是在說你爸爸,你緊張什麼?」李無依話裡有話地說著,她突然長歎了一口氣,「七爺也真是怪可憐的,孤零零這麼一個老頭,無兒又無女。木木,不管怎麼說,好歹人家也照顧過你一段時間,你不能太忘恩負義。」

    李道始父子那天都有些魂不守舍。李道始突然放下筷子,站起身來,走到書櫥前,將與世界名著夾在一起的那本灰色筆記本抽了出來。他把其中與七爺有關的頁數統統撕下來,用力撕成極小的碎紙片。在他撕扯這些紙片的時候,李無依和木木迅速對看了一眼,然後繼續看李道始如何表演。就像對許多人一樣,李道始的灰色筆記本對於李無依和木木,幾乎就是一個公開的秘密。李無依一把搶過那本筆記本,漫不經心地看著,一邊看,一邊忍不住竊笑,她突然抬起頭來,悠悠地問著:

    「為什麼不乾脆都撕了?」

    李道始一怔,一時不明白她的用意,他傻傻看著李無依。

    李無依說:「這玩意留著還有什麼用呢?你現在這麼得意,前途無量,留著這些有什麼意思?」

    李道始不動聲色,說:「那好,你就把它撕了。」

    李無依試探著說:「我真撕了!」

    李道始沒有任何反對的意思,李無依先是假裝要撕,臨了弄假成真,真的用力撕起來,先一張張撕下來,再一張張撕成小碎片,然後用雙手捧起來,像撒雪花一樣拋向空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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