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間四月天 第二卷 第四章
    (十七)

    上火車前三小時,志摩提著一隻精美的小箱子,匆匆趕到凌叔華家裡。

    他將小提箱朝紅木大書桌上一放,對著困惑不解的她說:「叔華,我將這只百寶箱交託給你了。裡面有過去的日記,未發的文稿和一些來往的書信。」

    「你不是南來北往總帶著它們嗎?」叔華靜靜一笑。

    「這次去歐洲,要通過好幾個國家的檢查口,不想讓那些外國佬翻動它們。留在松坡圖書館宿舍裡,又怕丟失;想來想去還是放在你身邊我最放心。」

    叔華臉上一紅,又笑了。「我很感激你的信賴,志摩,放心去吧。把豐富的成績帶回來。」

    「還有,萬一我不能回來的話,你要給我寫傳寫小說,這些破爛就夠你用了。」

    「你提回去吧,我不接受。」叔華突然皺起眉,生氣地說。

    「為什麼?」

    「誰讓你說這些沒來由的喪氣話。」

    「好,好,那麼,暫放數月,回國後我來取。」

    「裡面的寶貝我可以看嗎?」叔華摩挲著箱子上的銅扣。

    「東西留給你,權利當然也交給你了。我想對你說一句張生曾經對紅娘說過的話:姐姐乃小生生平第一知己。」

    「算了吧,你的知己也太多了。林妹妹,陸姑娘的,已經招架不過來了,還到我面前來討什麼好?」

    「不過,平心而論.每當我走到你的面前,我的心裡就會產生一種大衛高柏菲爾走近安妮絲面前的那種感覺……噢,還有一句,叔華,」志摩壓低了聲音把頭伸向叔華的耳邊,「這裡面的東西別讓徽音看,也別讓小曼看。有的她見不得,有的她見不得。」

    叔華「噗嗤」一聲笑了出來。「什麼她啊她的,真是愛風流受盡風流罪。」

    「說這話就不像知己了。我的愛情故事有誰比你更清楚?你應該瞭解我的誠摯,我的苦衷……」

    「瞭解,瞭解!我的詩人,別做詩了。說句笑話就受不了勒。」

    「我走了。」志摩看了看表,「還有一個多小時,回圖書館拿著行李就走,趕到火車站正好。」

    「老是這麼行色匆匆。通怕出去有點事,就回來的。等會我們

    去火車站送你。」

    「好吧,車站會。」志摩走到門口,又回過身來,「叔華,有空的話,多去看看小曼。她喜歡你,願意聽你的話。她常對我說與你相「見恨晚。」

    「能夠成為你們這一對才子佳人的知己真是我的福氣,我還真成了紅娘了。」

    「叔華,她身子弱,容易胡思亂想,你……」

    「走吧,走吧,火車是準時要開的,它可不管你是什麼偉大的詩人,真誠的愛人。」

    凌叔華將徐志摩推出了門。

    車站上送志摩的人很多,王賡和小曼也來了。

    小曼看著志摩與這個握一握手,與那個說幾句話;想到他馬上就要離開北京,離開自己,離開朋友,遠去萬里,她心裡一陣酸楚,可是在人群中又不能流露出十分難受的樣子,還得笑嘻嘻地與人周旋談話,彷彿滿不在意似的。

    她感到虛假的可惡。為什麼要顧慮重重,為什麼不能抱住親愛的人,將熱淚傾灑在他的胸前?志摩也是一樣的缺乏勇氣,他知道小曼心裡是何等的難過,只能怔怔地望著她,連一句安慰的話都沒法說。他感到自己的眼睛裡有淚了,趕快扭過頭,找個人去敷衍。

    鳴笛了。志摩這才急急擠過來握住小曼的手。他說了一句什麼,她沒聽清楚,只能苦笑著勉強說:「一路順風。」急忙將頭沉得低低的,不敢向他看,也不敢向別人看。時間失去了流動性,永遠停住了。車輪轉動了,她才發現他已經走了。趕緊抬頭,他站在車門前向人群飛吻,她知道這是給她一個人的。當然是給你的,小龍,吻你,吻你,再吻你,志摩的眼睛在說。隨著車子的開動,他的人影一點一點模糊起來,慢慢地這點模糊的影子也不見了。

    他也看不見她了,手還是下意識地揮著。你為什麼不來拉一拉我,拉一拉我啊……

    她感到自己週身的血液不知從什麼地方流走了,流光了,身軀變得又於又空。她完全失去了知覺,木頭人似地站著,一直等到耳邊有人對她說:「不要看了,車早走遠了。」她才像夢醒似的,一回頭,卻看見許多人都在向她笑,刺一般的笑。

    走出車站,進了汽車,她才發覺王賡已經坐在裡面了。他直著脖子沒有看她,冷冷地說:「為什麼你的眼睛紅了?哭了?」

    他明知我心裡有說不出的難受,還要這樣問我,嘔我。「一個人去歐洲,伴兒也沒有,真孤單。」她狠狠地看了他一眼,然後別過臉去瞧著車窗外,直到車子到家門停下,都沒有回過頭來。

    回到自己的屋子,小曼感到這裡空曠得像個廢園,靜得像個墳場。她坐到桌前,拉開抽屜,取出志摩離去前接連寫來的三封信。

    她重新打開它們,火一般的字句、熱騰騰的心、真切切的意又在紙上燃燒著:

    ……我的淚絲的光芒與你的淚絲的光芒針對的交換

    著,你的靈性漸漸地化入了我的,我也與你一樣覺悟了一個

    新來的影響,在我的人格中四布的貫徹……

    ……我只要你做你自己說的一句話——「fight

    on」——即使命運叫你在得到最後的勝利之前碰著了不可

    躲避的死,我的愛,那時你就死,因為死就是成功,就是勝

    利。一切有我在,一切有愛在……

    ……頂緊要的是你得拉緊你自己,別讓不健康的引誘

    動搖你,別讓消極的意念過分壓迫你;你要知道我們一輩子

    果然能真相知真瞭解,我們的犧牲,苦惱與努力,也就不算

    是枉費的了。

    ……你得咬緊牙齒暫時對一切的遊戲娛樂應酬說一聲

    再會,你乾脆的得謝絕一切的朋友。你得徹底的刻苦,你不

    能縱容你的Wishes……記住,只要你能耐得住半年,只要你

    決意等我,回來時一定使你滿意歡喜,這都是可能的;天下

    沒有不可能的事——只要你有信心,有勇氣,勝子裡有熱

    血,靈魂裡有真愛。龍呀!我的孤注就押在你的身上了!

    (十八)

    志摩獨自晃著腦袋,看天看夜,車子在曠野裡奔馳著……天茫茫,地茫茫,心更茫茫……車輪飛快地轉著,他說不清是在逃避還是追求,說不清他精神的繫在他是在前方還是後面……他的心靈像一匹野馬,多麼希望有一根拴韁繩的柱子啊。

    與志摩同車的一個是德國人,一個是意大利人。德國人是個帽子商,一雙小眼睛整天眨巴著,老是懷疑驚恐地打量著周圍的一切,似乎人人都是間諜,件件都是定時炸彈。他坐不滿五分鐘就要站起來,不是摸出護照來察看,唯恐上面少了一項簽名;就是打開箱子,將值錢的東西放到最底層,害怕俄國人會來沒收它。不管說什麼話,議論什麼問題,他的結句總是:「不錯,叔本華也是這麼說的。」

    意大利人鬍子比女人的頭髮還多,修剪得挺整齊,又黑又濃又密,乍看像是一塊天鵝絨。兩頰鮮楊梅似的紅,一說話更加紅,紅得發亮發熱。他有學問,有情趣,嗓子是天生的男高音,談起文藝復興時期的美術和羅馬古跡,如數家珍。志摩感到聽他說話,猶如坐在歌劇院裡聽一支優美的詠歎調。

    意大利人點煙時用一隻很大的打火機,火苗一竄老高,德國人總怕他失火,手握著啤酒杯不放,時刻準備用它來救火。

    火車進了蘇聯境內,在一個地名長長的站頭停下,新上來兩個軍人,一矮一高,一胖一瘦,衣襟上都佩戴著列寧的像章。他們的行李又多又大:帆布提箱、大皮包、裝滿食物的籐籃。志摩馬上陪笑臉,湊上去說話;不成,高的那位只會三句半英語,矮的一個堅定地緊閉著寬寬的嘴巴,怎麼也不開口。志摩只好回過頭來與一個意大利人談羅馬、但丁。兩個俄國人同時狠狠地盯住他們。志摩嚇了一跳,不知道《神曲》在他們這兒算不算禁書。為了免惹是非,還是少說為妙,他拉起毛毯往頭上一蒙,乾脆睡覺。

    志摩醒來,火車已到西伯利亞。

    車窗玻璃上的水汽全結成了冰花,車外白茫茫,靜悄悄,偶而看得見幾間木頭小屋。火車停站,月台上總有幾個包著大方格頭巾的俄國老太太,提著大籃子,叫賣麵包、牛奶、生雞蛋、熏魚、蘋果。

    西伯利亞只是人少,並不荒涼。

    天藍透藍透,晶瑩明亮,再加地面上雪光的映照,使人眼花。

    夕陽西下時,就成了彩色一片。普通的是銀紅,有時鵝黃稍帶綠暈,最美妙的是,從疏朗的大樹間,斜刺裡平添出幾大條鮮艷的綵帶,是幻是真,是真是幻,誰也分不清楚。

    貝加爾湖油面凍結得厚厚的,冰面升浮著一片霧靄,有兩三塊古銅色的凍雲,在對岸的山峰間橫亙著。

    幾個黃鬍子穿大頭靴子的鄉民,像石像一般地站著,動也不動。

    烏拉爾森林,連綿、深厚、嚴肅,有宗教意味。這裡的樹木都是筆直的,不管是青松是白楊,或是矮矮的灌木,每株樹的尖頂總是正對著藍藍的天心。這些樹的倔強的不曲性是西伯利亞也是俄羅斯最明顯的特性。

    四周靜極了,沉默極了,似乎一切動態都不許存在似的。有時也看得見一、兩頭遲鈍的牲畜在雪地上慢騰騰地走動著……

    志摩伏在窗口看著這一切,慢慢地他好像聽見了低沉的憂鬱的歌聲,宛如一片濃霧籠罩在荒原、森林、湖邊、車站……

    他想起去年旅居廬山時寫的那首《廬山石工歌》。他找出一張紙,在微微震顫的車廂桌板上給《晨報》編輯劉勉己寫信:

    我記得臨走那天交給你的稿子裡有一首《廬山石工

    歌》,盼望你沒有遺失。那首詩如其不曾登出,我想加上幾

    句註解。廬山牯嶺一帶造屋是用本山石的,開山的石工大

    都是湖北人,他們在山坳間結茅住家,早晚做工,賺錢有限,

    僅夠粗飽,但他們的精神卻並不頹喪(這是中國人的好處)。

    我那時住在小天池,正對鄱陽湖,每天早上太陽不曾驅淨霧

    氣,天地還只暗沉沉的時候,石工們已經開始工作,浩唉的

    聲音從鄰近的山上傳過來,聽了別有一種悲涼的情調。天

    快黑的時候,這浩唉的聲音也特別的動人。我與歆海住廬

    山一個半月,差不多每天都聽著那石工的喊聲,一時緩,一

    時急,一時斷,一時續,一時高,一時低,尤其是在濃霧淒迷

    的早晚,這悠揚的音調在山谷裡震盪著,格外使人感動,那

    是痛苦人間的呼籲,還是你聽著自己靈魂裡的悲聲?夏列

    亞平有一隻歌,叫做《伏爾加船夫曲》,是用回返重複的低

    音,彷彿伏爾加河沉著的濤聲,表現俄國民族偉大沉默的悲

    哀。我當時聽了廬山石工的叫聲,就想起他的音樂,這三段

    石工歌便是從那個經驗裡化成的。我不懂得音樂,制歌不

    敢自信,但那浩唉的聲調至今還在我靈府裡動盪。我只盼望

    將來有音樂家能利用那樣天然的音籟譜出我們漢族血赤的

    心聲!

    火車喘息著停下了,已經到了莫斯科。

    志摩腳下踩著化不了的冰凍路面,看著馬車、雪橇響著鈴哨奔跑過去,看著一個個破敗冷落的有著藍色葫蘆頂的東正教堂,看著賣水果、煙卷、油炸包的小鋪子,看著笨拙地吃力地抱著小孩在街上走著的沒有剃鬍子的男人,看著紮著紅巾或是戴著紅帽拚命擠上電車的女人,看著大群灰背的烏鴉在還末開凍的莫斯科河面上飛越而過,看著屋頂上飄揚著鮮艷的紅旗在儲黃的古老的城圍裡閃亮……他看到了俄國人的生活,艱難、沉默、含辛茹苦的生活。

    在想像中,志摩看到一位戰士,站立在炮火硝煙剛剛消失的大地上,周圍全是屍體、血跡、廢墟;戰士披著破碎的鎧甲,臉上混合著堅毅、痛苦、憧憬的表情,有血痕,有傷疤,目光凝定地看著遠方的一窪泥沼,泥沼中升起一輪噴射著光芒的旭日……

    他景仰、崇敬;他也迷惆、惶惑。

    一個出身富商家庭,受過劍橋大學的正統教育,崇拜孔子、盧梭,喜愛雪萊、濟慈,結識曼殊斐爾、羅素,交往梁啟超、林長民,滿腦子自由、愛、美的青年詩人,又怎麼能真正理解和接受劇團經過生死搏鬥,從血泊中站起來的俄羅斯人民和蘇維埃共和國呢?

    就讓他帶著他的景仰、崇敬,帶著他的迷惘、惶惑去遊覽古老而年輕、貧困而強大的莫斯科城吧。

    他在冰雪裡足足排了半個鐘點的隊,去瞻仰列寧遺體。

    他走上被各種鞋子磨亮了的石階,拉響托爾斯泰故居的門鈴。

    房子的主人是列夫·托爾斯泰的大女兒達吉婭娜。她六十歲,高高的顴骨使人聯想起她的那位偉大的父親。她歡迎志摩的拜訪,領著他到幾個房間裡去看看。在最大的一間裡,坐著許多青年男女,是她的學生,她教他們畫畫。

    在托爾斯泰的書房裡,志摩站立良久。他看著那張古舊的大書桌,看著那些厚重的直垂及地的大窗簾,看著那架古老的大鐘,他想像著一隻骨節稜稜的大手抓著筆在疾寫,寫出了苦難深重的俄羅斯的悲壯史詩……

    達吉婭娜告訴志摩,下星期,她就要去法國講學,出境護照已經領到了。她又講起她父母親的晚年,老夫婦怎樣不停地吵嘴。一隻雪白的小貓在一張長桌子上跳著玩。ˍ

    志摩告辭了。她一直送到外面。在過道上,他遇見剛回家門的她的女兒;十八九歲,漂亮、活潑,面容上已經沒有一點點列夫的影子了。

    姑娘朝志摩笑了笑,就進去了。

    在門口握別,達吉妞娜用流利的英語對志摩說,感謝他來,因為現在已經不大有人來看這座老房子了。

    志摩沒說什麼,只是用力地緊握她的手。

    走了一段路,他又回過頭去看看那座灰色的老房子。他在心底裡向《復活》、《安娜·卡列尼娜》、《戰爭與和平》的作者告別。

    他又轉換了幾輛車,趕到MonesiereVinozositch,將一束鮮花放在瓷青色的契訶夫墓碑上。

    他想起倫敦那個下雨天,在曼殊斐爾那間溫馨、彩色的臥室裡談論契柯夫的情景。如今被談論的人沉默了,曼殊斐爾也睡在大理石板下面,聽憑別人談論她了……

    他又繞到後園,在一塊扁平的白石前默哀幾分鐘。——克魯泡特金長眠在這裡。

    (十九)

    志摩一到柏林旅館,放下行囊,就和幼儀通電話。

    幼儀的聲音有點異樣。志摩問起一直跟幼儀在德國生活的小兒子彼得,她半晌沒有答話,最後說:「你等著,我馬上來。」

    半小時後,幼儀來到志摩的房間。她穿著一身黑衣服。兩年多不見,從裝束到談吐都帶著濃濃的德國味了。

    志摩問這問那,她都是簡短地回答,似乎漠然無動,又像心不在焉,只是用呆滯的目光看著一隻圓球形的檯燈。

    志摩打開皮箱,拿出四把檀香扇。「這是杭州買的,知道你喜歡,歐洲買不到,多帶了幾把,你留著慢慢用吧,送人也是很好的禮品。」

    幼儀接過扇子放在一邊,沒有道謝,也沒有作聲。

    志摩用驚疑的眼光打量幼儀。他以為那是她的矜持,感到離了婚的男女,的確不妨保持一點距離。

    「這是給小彼得的。」他又從皮箱裡拿出一套綠綢衣褲和兩隻瓷器哈巴狗,「你怎麼不帶他一起來,也讓我看看我的小兒子呀!」

    「你已經看不到他了。」幼儀的眼神沒有離開檯燈。

    「什麼意思?」志摩緊張了。

    「一星期前……」淚珠大顆大顆落下,聲音哽咽了。

    志摩摔掉手中的東西,急步走到坐在長沙發上的幼儀面前,雙手抓住她的雙肩。「一星期前怎麼啦,快說,你快說呀!」

    「志摩,饒恕我……我沒有帶好他,他去了,永遠地去了……我們的小彼得……」她一面說一面用力地絞著手指,似乎要絞斷它們,才可以減少一點心頭的痛楚。

    他頭腦「轟」的一聲,頹然倒在沙發上。他的雙眼直楞愣地盯視著前方,可是什麼也沒有看見。一切形體,一切光亮,一切動靜,一切聲音,都失去了意義,他統統感覺不到它們的存在了。

    幼儀放聲哭了。

    志摩只感到自己的腦髓已化做一灘糨糊,粘乎乎的,什麼也不能思考,什麼也不能感受。他的胸口隱隱作痛,喉嚨裡有什麼東西在爬。他不知道自己是否在流淚。

    他下意識地伸過手臂摟住幼儀。幼儀將頭依靠在他的胸前。

    他們同時感到需要對方的支持和慰藉,這種支持和慰藉是任何別人所不能給予的。

    她邊哭邊斷斷續續地敘說:

    「他拉完提琴——是一支練習曲。他已經拉得有板有眼了……幾天來,這個曲子一直在我腦子裡響著——吃了兩粒魚肝油丸,他就去睡了。我替他蓋被子時,他睜著小眼睛問我:「爸爸再過幾天來看彼得?」……我和保姆芬妮說了幾句話,回到房間裡整理心理學筆記……兩個小時後,突然聽到彼得的叫喊,怪響的,我還以為是夢吃呢,他不住地喊。我和芬妮同時奔到他的床邊,只見他用小手捧住肚子,不斷地哭喊:『媽媽,彼得痛!彼得痛!』……送到兒童醫院,黑塞醫生——彼得有病都是他看的——給他抽血化驗,診斷是腹膜炎……沒有來得及推進手術室,彼得的喊聲愈來愈低,最後,他瞧了我一眼,啊,多麼悲哀的一眼!……小腦袋一歪,就不響了……黑塞醫生指了抬他的眼皮;扳了板下巴顏,在自己胸前畫了個十字,搖著頭就走開了……芬妮當場昏了過去,我抱住彼得的身體大哭……以後的事我就記不清了,像個木偶似的聽人擺佈……有八十個人送殯,中國人、德國人都有,還有小朋友……凡是見過他的人,沒有一個不喜歡他的……我總要回國的,不能讓他孤零零地葬在異國土地上,就將他火化了……以後我回去,帶他走,讓他歸葬在他從沒有到過的家鄉……他多苦啊,小小的生命,沒有父親,沒有故土……」

    志摩的心頭長久地震動著。這時他才感到無比的痛苦和遺恨。他對不起彼得,對不起幼儀。他將她樓得更緊了。

    「……最傷心最痛苦的,不是我,是芬妮。四十多歲的老處女,年輕時愛過一個人,癡癡地等了十幾年,哪知那男人早已跟別人結了婚……好不容易得了個彼得,容受她母性的愛;她把全部心力傾注在彼得身上,每晚每早要為他禱告……如今兩手空空,沮眼汪汪,連禱告也不做了,她說上帝對她太殘酷……這幾天,倒是我常常在勸慰她了……」

    她不說了,也不哭了。

    房間裡靜極了。半開的窗外不時飄進一陣陣樂曲聲,好像是貝多芬的《第五交響樂》。

    他和她親密地依偎在一起。

    他們忘掉了他們是一對離異的夫妻,忘掉了他們之間的矛盾。

    爭執和不愉快,忘掉了他們現時的狀況和關係,忘掉了世間的一切;面對著幼子的夭亡,面對著神聖、奧秘的死,面對著人類的大悲哀。

    人生夠古怪的了。

    兩顆心可以分開,分開的心又可以契合起來。歸根到底,人,是孤獨的。一個人在漫長的道路上行走著,會有心靈的碰撞,會有生命的交匯,到頭來,一切都要過去;人,還是孤零零的,背著沉重的回憶,獨自走向那不可知的終點……

    她坐直了,打開提包,拿出粉盒,掩飾一下臉上的淚痕。

    「我走了。」

    「我送你。」

    他們走在柏林的大街上。柏林的夜街是繁華的,店舖、劇場、飯店、夜總會,閃著彩色的燈;行人有的匆忙,有的悠閒,來來往往。

    志摩和幼儀好像躑躅在沙漠裡,有駱駝的寂寞。

    「幼儀,」一句話,在志摩的心裡翻上翻下,最終還是說了,「現在,你更孤單了。今後怎樣打算?」

    幼儀斜看了志摩一眼。「你是問我是否準備再結婚?」

    志摩點點頭。

    「暫時不考慮。志摩,說真的,對你我的分手,我沒有怨恨,只有感謝。你想,一個沒有丈夫的女人在異國鄉土上獨自生活下去需要多麼大的勇氣和力量?現在我擁有了這種勇氣和力量。我,從中國的舊式家庭、僻鄉小鎮來到倫敦、來到柏林,學教育、學哲學,我,換了一個頭腦,換了一顆心。我獲得了自己的人格,我變得強大了。我真想站在高處向中國女同胞大聲疾呼:你們出來吧,離

    開三從四德,拋開鍋灶針線,走出家庭,到知識的源泉來渴飲吧!」

    「幼儀,我羨慕你的進步。」

    「是的,我進步了。現在,再回頭看看我過去的生活,生活的那個社會,多麼偏狹、落後和可笑呵。我要回國去興辦教育,辦幾所現代式的學校,不但要在硤石辦,還要在北京、上海辦。」

    「你真是個有勇氣有膽識的女性。」

    「我就是要憑這勇氣和膽識,向鼠膽又妄自尊大的中國社會扔幾顆炸彈,震驚震驚那些醉生夢死的老爺先生們!」

    「我,一定幫你搖旗吶喊。」

    「可是……可是,」她突然摀住臉哭了起來,「我只能教育別人家的孩子,再也不能教育我們的彼得了。」

    志摩默默地撫摸她的肩頭。

    走到一家劇院門口,那裡在演《茶花女》。

    「幼儀,我們進去換換心情吧。」

    春天已到柏林。公園裡,枝頭繁花似錦,草坪翠綠如茵;白色的長椅,錯落有致地散置在鳥語花香間。

    志摩獨個兒斜著身子靠在一張長椅上。昨晚送幼儀到她的寓所前,回到旅館已是午夜一點半鐘。

    上午又去惠茲裡賓街三十二號,見到了盛放小彼得骨灰的錫瓶,擁抱了忠誠多情的芬妮,志摩又痛哭一場。下午獨自出來走走,信步來到公園裡。

    他愣愣地坐著,想像著自己也在那黑色的送葬人流裡,默默地走著。小彼得的一切都成了過去:他的頑皮,他的歡樂,他對爸爸的思念,他的疾病,他的痛苦,他的死亡,一切都已過去了。然而,他的父親加給他的孤獨、寂寞、悲哀,卻永遠留在這個自譴自責的父親的心裡。

    一隻彩色的大皮球滾到他的腳下。他俯身拾起,一抬頭看見面前站著一個八九歲左右的小男孩,兩隻眼睛像藍寶石。志摩將球捧起還給他,他說了不少話表示感謝和友善,志摩儘管一句也聽不懂,卻覺得抑揚頓挫,悅耳動聽。志摩無言地撫摸著他的頭。一分鐘裡,他們成了好朋友;孩子似乎理解到他心境壓抑沉重。

    小朋友不再嬉笑蹦跳,他拉著志摩的手,向一片樹林走去。樹林後面有一個清亮的大池塘,一個球形的音樂廳瀕塘而起。一支絃樂隊正在演奏。小孩和志摩坐下了。莫扎特獻給海頓的六首四重奏中的第二首,D小調(K.421)。小孩懷裡抱著大皮球,靜靜地聆聽著;忽然,他放下皮球,比著手勢告訴志摩,他也有一張小提琴,會拉好幾個曲子。

    莫扎特的這首四重奏是在他妻子康施坦莎分娩時譜寫的,蕩漾著柔腸千轉、動人心弦的感情。一個小生命即將誕生……

    我的彼得呢?彼得啊彼得!再過五六年,不也就像這個德國孩子一樣大了嗎?也會有他那慧敏的資質,柔和的性情,秀美的體態,也會有他對音樂的天生的愛好……

    親愛的小彼得,今天早晨,你媽媽將你生前日常把弄的玩具:

    小車、小馬、小鵝、小琴、小書,一件件的指給我看。你穿過的衣服鞋帽,你媽也含著眼淚從櫥裡拿出來給我撫摩。媽媽講你種種淘氣的趣事,我彷彿呀到你在樓板上奔來跑去的腳步聲響。我這個你幾乎從來沒有見到過的父親,這時心裡有一個尖銳的刺痛,父性的愛像一股泉水從眼裡汩汩地湧出。可惜遲了,這慈愛的甘液不能救活已經萎折了的鮮花,只能在你亡靈的週遭永遠無聲地流轉……

    我的話你永遠聽不見了,我只是想在悼念裡稍稍疏洩我的積愫。我的情愫,是怨,是愛,是仟侮,是悵惘?這怨,這愛,這懺悔,這悵惘,是對你還是對你可憐的媽媽?彼得!你媽,她何嘗有一天接近過快樂和幸福?她在不幸的逆境中證明她的智斷,她的忍耐,尤其是她的勇敢與膽識。

    頑強的生命在痛苦掙扎。他要衝破這窒息、混沌的母胎,降臨

    人間,每一絲的焦慮和苦惱中都蘊藏著巨大的歡樂……

    生的讚歌更襯顯了死的悲哀。

    志摩在音樂裡聽到了彼得遠去的腳步聲……

    他撫摩著身邊的孩子,那麼的輕柔,那麼的深情,那麼的憂傷,彷彿是在撫磨著自己破碎的心靈……

    (二十)

    小曼在北京酒筵上聽朋友談起志摩的小兒子死了。

    她回到家裡關起門來不停地哭,為志摩哭,為幼儀哭,為從未見過面的小彼得哭。

    夜深了,小曼對著孤燈,寫她的日記:

    ……這一下有十幾天沒有親近你了,吾愛,現在我又可

    以痛痛快快地來寫了。前些日因為接不著你的信,他又在

    家,我。心裡又煩,就忘了你的話,每天只是在熱鬧場中去消

    磨時間,不是在東家打牌就是外出跳舞,有時精神萎頓下來

    也不管,搖一搖頭再往前走,心裡恨不得消滅自身……

    娘逼著我去看醫生,碰著那位克利老先生又說得我的

    病非常嚴重,心臟同神經都不正常。因此父母為我日夜不

    安,看了老年人著急的樣子,我便只能答應吃藥,可笑!藥

    能治我的病嗎?一邊吃藥,一邊照樣住外面跑。結果身體

    改不過,沒幾天就真正病倒了。還好,在這個時候我得著了

    你的安慰,你一連就來了四封信,他又出了遠門,這兩樣就

    醫好了我一半的病,這時候我沒病也要求病了,因為借了病

    我好一個人靜靜的睡在床上看信呀!

    摩,你的信看得我不知道蒙了被子哭了幾次,你寫得太

    好了,太感動我了,今天我才知道世界上的男人並不都是像

    我所遇到的那樣,世界上還有像你這樣純粹的人呢,你為什

    麼會這樣與眾不同呢?

    ……幾天接不著你的信已經夠害得我病倒,只盼你來

    信可以稍得安心,誰知來了信卻又更加上幾倍的難受。這

    一刻幾百支筆也寫不出我心頭的亂,什麼味兒自己也說不

    出,只覺得心往上鑽,好像要從喉管裡跳出來似的,床上再

    也睡不住了。不管滿身熱得多厲害,我要寫,在這深夜裡

    再不借筆來自己安慰自己,我簡直要發瘋了。

    一切的一切都是命,我現在看得明白極了,強求是沒有

    用的,還是忍著氣,耐著心,等命運的安排吧。也許有那麼

    一天等天老爺看見我們在人間掙扎的苦狀,聽到我們受愛

    情折磨發出的哀哀的叫聲,動了他的憐憫心,給了我們一點

    安慰,那時你我才可以吐一口氣。現在縱然是苦死也是沒

    有用的。人要不認命是不行的。只要看我們現在,一隔幾

    千里,一個在海外惆悵,一個在閨中呻吟,你說,這不是命運

    麼?還不是老天爺在冥冥中用他那巨手硬生生地撕開我們

    嗎?柔弱的我們,哪能有半點的倔強?這次你問我你是否

    願意離著我遠走了我知道不是!不過,你不是分明的去了

    麼?我為什麼不留你?為什麼會甘心的讓你聽了人家的話

    離開我而遠去呢?為什麼我們兩人都沒有決心來挽回這一

    切?我們都在做著。心裡不願意的事,你明白不,天意如此!

    我知道你一定要責備我這種消極的宿命論,怎麼辦呢,我一

    到愁悶得無法自解的時候,就只好拿這個理由來自我欺騙

    了。

    現在我一個人靜悄悄地獨坐在書桌前,聽見街上淒涼

    的叫賣硬面餑餑的聲音,我忽然好像看見了你,一個人,孤

    零零的,在那人生地疏的異國土地上,飄流來飄流去……我

    忍受不了這想像的折磨,我要去尋夢了。我知道夢裡也許

    能有片刻的安慰,在夢裡你一定沒有去海外,還在我身邊低

    聲的叮嚀,在頰旁細語溫存。是的,人生本來是夢,在這個

    夢裡我既然見不著你,我又為什麼不到那一個夢裡去與你

    相會呢?這一個夢裡做事處處有障礙,指責的人太多了,到

    了那一個夢裡我相信你我一定能自由地實現我們的理想,

    決沒有旁人來誹謗,再沒有父母來干涉了!摩,要是我們能

    在那一個夢裡尋著我們的樂土,真能夠做神仙伴侶,永遠的

    不分離,我們何不就永遠地住在那裡呢,再也不要回到這滿

    地荊棘的人間,不要把這種廢話再說下去了,天不等

    我,已經快亮了,要是有人看見我這樣的呆坐著寫到天明,

    不又要大驚小怪了嗎?不寫了,說了許多廢話有什麼用處

    呢?你還是你,遠在天邊;我還是我,獨坐房裡,咳,還是早

    早地去睡吧!

    志摩取道巴黎來到英國。

    當他重又走在霧氣濛濛的倫敦街上,重又看到衣冠整潔神情莊重的紳士,戴花帽子穿鑲邊裙的女士,健壯勤勞的工人,大聲叫賣的小販,打傘牽狗的老太太,黃頭髮滿臉雀斑的喬治、湯姆、亨利……他的心就感到了種熟穩的快悅和慰貼。

    他急忙忙興沖沖地第一個去拜訪的就是狄更生。志摩又帶去幾頂帽子送他,有北京式的,有江南樣的——凌叔華特地給泰戈爾做的作為六十五歲生日賀禮的一頂白玉鑲額的精緻便帽,他沒敢拿出來給狄更生觀賞,怕他嫉妒。

    「哈哈,你錯了。現在我的興趣已經從中國帽子轉到中國折扇上去了。中國的扇子才真正是了不起的藝術品。一面美術,一面書法,翻過來翻過去,都有美的享受,微微的風裡還有淡淡的香氣。

    你們中國人真是天才,把藝術和生活完美地結合起來的天才。」

    狄更生從書桌抽屜裡取出幾把扇子給志摩看,扇上的字畫都是出自清代小名家的手筆。

    「真抱歉,狄更生先生,這次我沒有帶扇子給您,以後有機會,我一定送您幾把珍品。」

    「好。說定了,」狄更生高興地握住志摩的手,「用你們的比喻叫做:幾匹馬追不上一句話。是嗎?」

    志摩問狄更生有沒有請他轉交的中國來信?狄更生搖了搖頭。

    他卻告訴志摩一個消息:據說泰戈爾已經不在歐洲了,不過還沒有得到證實,真實的情況要你自己到意大利才能弄清楚。

    志摩感到大失所望。他楞怔了很久很久。

    匆匆忙忙趕到意大利,花了兩個星期才弄明白泰戈爾早在二月間就回印度了。泰戈爾的英國秘書思厚之剛結婚,太太是全世界最富有的女人之一,美國大富孀史特裡夫人,在英倫鄉間達挺頓莊有一幢豪華別墅,目前正在度蜜月,忘了及時把泰戈爾的行止告訴志摩。

    既來之,則安之,那就索性痛痛快快地遊覽意大利的旖旎風光吧。志摩將幼儀從柏林接來,兩人結伴逛游羅馬、威尼斯,他們最喜愛的是翡冷翠——這是志摩給佛羅倫薩取的一個美麗的名字。

    他們在群山環抱中的一座幽雅別墅裡租了兩個房間。房主蒙皓珊女士熱情奔放,有很高的文化修養。園子裡有美木繁花,鳥聲不絕,最動人的是夜鶯的歌唱。

    上山或下山,在晴好的五月傍晚,不出幾步,就進入一幅色彩濃郁的油畫。道旁樹枝上垂掛著纍纍果實,伸手就可採擷,一咬滿口鮮汁,令人迷醉。晚風是這樣溫馨、柔和,從繁花簇擁的山林裡吹拂過來,帶著一股悠遠的淡香,滲和絲絲滋潤的水氣,摩挲著顏面,輕繞著肩腰。這時,他倆的身子、靈魂與大自然融合一體,同在一個脈搏裡跳動,同在一個音波裡起伏,同在一個神奇的宇宙裡悠然自在。

    他們在青草裡坐臥,草的翠綠喚起他們童稚的活潑;他們在幽靜的山路上,揮臂狂舞,看著自己的身形變幻,好似樹木的枝葉在婆挲弄影;他們在石旁水畔想息,信口哼唱樂曲的片斷,這是鶯燕的啼鳴啟迪了他們的樂感。

    他們的胸襟跟著漫長的山徑開拓,他們的心境隨著澄藍的天字寧靜安定;他們的思想情感和著壑間的清溪,谷罅裡的幽泉,時而一碧到底的清澈,時而泛起成章的波動;流,流,流入涼爽的橄欖林中,流入嫵媚的阿諾河去……

    他們深深認識到大自然是一部最偉大的書。只要你用自己的靈性讀通了這部書,你在世界上寂寞時,有所慰撫;困頓時,有所希望;苦惱時,有所憑藉;挫折時,有所鼓勵;軟弱時,有所督責,迷失時有所指點……

    翡冷翠的夜是由詩,音樂、花朵、鳥聲、夢、雲、愛情……人間一切美好的事物混合起來造成的。他打開窗子,月光像水一樣瀉進來,淋了他一身。他變成銀白的了。遠峰、樹秒、水響、蟲鳴,他又豈肯辜負這美麗的月夜?

    他拿起筆來寫了一首七十四行的長詩《翡冷翠的一夜》。

    (二十一)

    小曼去大覺寺休養。

    她是在西山腳下坐轎子上大覺寺的。山路很難走,坐在轎裡滾來滾去像坐在海船上遇見大風浪一樣的顛簸;她生平第一次坐這玩意兒,差一點滾了出來。

    走了三里路,快到寺前,只見一片片的白雲,白得好像才下過雪,山石樹木都看不清,從山腳一直到山頂滿都是白,她驚異極了。

    這分明是暖和的春天,身上穿著蘑薄的裌衣,微風一陣陣吹來入夏的暖氣,為什麼跟前會有此景?

    她低頭問轎夫;「你們這兒山上的雪,怎麼到春天還不化?」

    那矯夫走得滿頭是汗,聽了小曼的話,他一面擦汗一面問她:

    「大姑娘,你說什麼?今年的冬天比哪年都熱,山上壓根兒沒下過雪,你哪兒瞧見有雪呀?」

    「你們看那邊滿山雪白的不是雪是什麼?」

    她的話還未說完,幾個轎夫都大笑起來。「真是城裡姑娘不出門,連杏花兒都不認識,倒說是雪,你想五六月裡哪來的雪呢?」

    什麼?杏花兒!她簡直叫他們給笑呆了。

    顧不得他們笑,她只樂得恨不能跳出轎子一口氣跑上山去看個明白。天下真有這種奇景麼?

    忘記身子是坐在轎子裡,她伸長頸子直往前看,急得抬轎人大叫:「姑娘,快不要動,轎子要翻了!」

    一連幾晃,幾乎把她拋下山澗去;這一下才嚇回了魂,只好老老實實地坐著再也不敢亂動了。

    走過一個石山頂才到了平地,一條又小又彎的路帶著一群人走向大覺寺。兩旁全是杏樹林,一直到山頂。

    他們在樹蔭裡慢慢往上攀,鼻子裡全是花香,有一種說不出的甜味。小曼從未想到人間還有這樣美的地方,樂得連路都不會走了,左一轉右一拐,四周不見別的,只是花,雪白的花,一塵不染。

    回頭看見跟在後面的人,慢悠悠地往上走,好像都在幻景裡似的。

    她一口氣登上了山頂,站在一塊高高的峰石上,定一定神舉目遠眺,啊!對面山坡上照過來的斜陽,使雪白的杏花頓呈無限的艷麗,她很不能縱身一跳,到花叢裡去打一百個滾——只是怕壓壞了粉嫩的花瓣兒。

    她又發現山谷中有一片碧綠的草,幾間茅屋,三兩聲狗吠雞鳴,一幅陶淵明筆下的田家景象,風情無限。她忽然想:摩,讓我們在山裡隱居吧,花二三千塊錢買一座杏花山,每年結的杏子,賣到城裡就可以度日;造幾間平房,竹籬柴扉,再種下幾樣四季菜蔬,每

    天在陽光裡栽栽花種種草,養幾個鳥玩玩,這樣的日子比做神仙都美……

    一天疲乏,到了晚上,大家都睡得正濃,小曼想著志摩,不能安睡,窗外的月光又在紗窗上映著逗她,便一個人走到了院子裡。只見一片白色,照得梧桐葉的影子在地上來回晃動。她不怕夜露的濕寒,一直跑出廟門。一群不知潛歇在何處的小雀兒被她嚇得驚起向杏樹林子裡飛。

    這時,一陣芳香,熏得她好似醉酒,腳下不由得踉蹌了;清風陣陣,輕輕撫著她的身子,明月依傍著雲塊,定定地看著她。這迷人的春色,又勾起她對遠方詩人的思情了。一陣心酸,她索性躺在夢草上閉著眼睛輕輕地叫著他的名字。

    她似夢非夢地睡了,也不知有多久——忽然好像聽得你那活潑的笑聲如珠子似地在我耳邊滾:「曼,我來了。」又覺得你那有力的手,緊握著我的手往嘴邊送,又好像你那頑皮的笑臉,偷偷的偎到我額邊搶了一個吻——這一下我嚇得連氣都不敢喘,難道真是你回來了嗎?

    急急地睜眼一看,哪有他半點影子。再低頭一看,發現自己的右手握住了自己的左手,身上蓋滿落花,花瓣兒粘在唇邊……

    她不覺惱怒起來,站起身,拿花枝兒出氣,用力拉拽,花瓣兒紛紛墜下,落得她滿身滿頭是杏花;林內的宿馬以為狂風驟起,一陣驚叫往四下亂飛。

    一個美麗、寧靜的月夜叫小受那無名的惱怒給破壞了。她一邊走一邊想:為什麼不留下他?為什麼讓他走?

    幼儀在意大利待了半個月就回柏林去了。

    志摩給泰戈爾寫了一封長信:

    ……親愛的老戈爹,你一定要讓我知道如何抉擇,是

    (一)續留歐洲侯你再來,還是(二)我六月左右赴印度打算

    與您在山迪尼基頓見面……無論如何,我非見您不可,即使

    一會兒也好……

    您在中國的訪問為時頗短,但留給那邊朋友們的憶念

    卻毫無疑問是永遠常新的!而令人更感到安慰的、是您在

    中國建立的關係,遠遠超過了個人之間的點滴友誼,這個關

    系就是兩國的靈魂匯合成為一個整體。你所留下在中國的

    記憶,至終會在種族覺醒今成為一個不斷發展的因素……

    六月四日,泰戈爾來電,說准於八月到達,希望志摩等他。

    於是,這期間,志摩就像在一封信裡所說的:「從甲城流浪到乙城,丙城……一天天這樣飄飄蕩蕩。感情是我的指南,衝動是我的風……」

    中旬,他第二次到巴黎。

    整個的巴黎就像是一床野鴨絨墊褥,襯得你通體舒泰,硬骨頭都給熏酥了。

    咳,巴黎,到過巴黎的一定不會再稀罕天堂;嘗過巴黎滋味的,連地獄都不想去了——偏偏,他要的是人間。

    志摩在映著盧浮宮影子的塞納河的柔波裡看到了冉·阿讓、邦斯的面龐的沉浮;在混和著交頸的軟語、開懷的笑聲裡聽到了包法利夫人、愛絲米拉達的喟歎;在翻飛的樂調、迷醉的酒香裡感知了瑪格麗達、芳汀的哀怨;浮動在表層的也許是光明,是歡暢,是快樂,是甜蜜,是和諧,但沉澱在陽光照不到處的才是人事經驗的本質:說重一點是悲哀,說輕一點是惆悵;只有不願意永遠在輕快的流波裡漾著的人,才能夠得到往深處去時的發現。

    志摩在一家熱鬧的飯店裡結識了一位寂寞的女郎,聽她講自己哀怨的愛情故事。

    他忘不了她。她是在人生的急流裡浮轉著的一張萍葉,他見著了它,掏在手裡沉思了一曲,依舊交還給它的命運,任它飄流去

    ——它以前的飄泊他不曾見到,它以後的飄泊,他也見不著……

    他看著那些五層樓的灰色房子,構思了一篇關於窮畫家的小說。主人公坐在喝空的咖啡杯的旁邊,大談人體美的不可信的輕柔,不可信的勻稱,不可信的韻味……

    艷麗的巴黎,也許與這位寫得一筆「濃得化不開」的詩文的才子,有著更多的融合、默契吧?偏偏不是,志摩的氣質,是素樸的。

    清逸的,甚至有點精神的潔癬。他心靈的系縈之地,不是巴黎,而是他的老相識——倫敦。

    在去倫敦之前,特地去了一次楓丹卜羅。曼殊斐爾的墳在這裡。

    穿過一座幽深的大森林,來到墓園。

    這裡,是靜寂的世界,一塊石碑下面長眠著一個靈魂。哀榮、成敗的經歷,化作默默的野花小草,縷縷淡香也許就是來自冥界的信息。

    志摩靜默地站在墓前,想起那次雨夜的造訪——二十分鐘不死的時間。

    生命是美好的,人間一切崇高、優美、正義的情緒與思想,都是生命的流光溢彩,可它又多麼短暫呵,剛剛閃發了幾下光亮,就得歸於永恆的寂滅與黑暗。生死是一個偉大而神秘的未知,夠人類思考千年萬年……

    想起祖母,想起表兄叔徽,想起彼得,想起曾經親愛同處而又永訣了的親友,他愈來愈感到唯其每一個人都不可避免地要投向這永恆的寂滅與黑暗,人生才顯得格外壯麗,格外有價值。他不是一個悲觀主義和懷疑論者,他從死中得出的不是萬念俱灰而是百倍勇進的信心。

    這次來歐洲,志摩每到一處都愛去郊外冷落處尋找墓園。他已經在契河夫、克魯泡特金、小仲馬、波特萊爾、伏爾泰、盧梭、雨果、雪萊、濟慈、勃朗寧夫人、彌蓋朗演羅、但丁的墳上憑弔過了。

    何須蔓草、涼風、白燁、青磷,單這圓圓的長長的一杯杯黃土,就夠你升起肅穆、莊嚴、哀悼的感情。

    墳墓只是一個美麗的虛無。在這靜定的意境裡,光陰止息了波動,思感收斂了震悸,這時你的性靈便可得到最純淨的慰安,你再也不希求什麼了。它只是它,包涵一切,覆蓋一切,調融一切的一個美的虛無……

    一隻手按在志摩的肩頭。

    志摩回過頭去。「麥雷!」

    老多了。他手裡拿著一大束鮮花。

    麥雷將花束放在曼殊斐爾墓前,兩隻手緊緊握住志摩的手。

    「非常感謝,徐先生,你還紀念著可憐的凱瑟琳。」

    他們臂挽著臂慢慢地離開墓園向樹林走去。

    「我現在住在道騫斯德,緊靠著哈代家。我買下一所海邊的小房子,窗外就是波濤。」

    「一個人?」

    「凱瑟琳的去世使我消沉了很久。我把全部心力都用來辦報,但還是擺脫不了心頭的悲傷。」

    「道路還長著呢,曼殊斐爾無比純潔的心靈將會因您的長久悲傷而不安。您應該重建自己的生活。」

    麥雷點了點頭,表示感謝,又繼續說下去:「有一天,我收到幾首詩,寫得很美,感覺獨特,技巧也有出眾之處,我約作者來見面,是一個年輕的女子。」他停頓了一下,「後來,我們就結婚了,現在我們倆一起住在海邊那所小房子裡。她也是凱瑟琳的崇拜者,我們常常談論凱瑟琳的作品。」他忽然轉過頭來對著志摩,「你不譴責我吧?」

    「我高興看到您已經擺脫了悲傷。」

    「但是,我永遠不會忘掉她,」他朝後面的墓園指指,「我每個月都要到她墳上來放一束鮮花,多半和愛米一起來。凱瑟琳愛花,沒

    有它們,她會寂寞的。」

    「喔,還有,我們的朋友勞倫斯,你還記得嗎?」麥雷又說。

    「怎麼不記得?那個赫赫有名的作家!」

    「他近來寫了好多小說,是諷刺凱瑟琳的丈夫的……」麥雷搖頭歎息說。

    「是嗎?」志摩說,「不過,我想,這不會妨礙你吧……」

    他們在林邊大道旁停了下來。

    「我可以用車送你嗎?」麥雷問。

    「謝謝,不用了。我還要去參觀楓丹卜羅官。」

    麥雷與志摩握手告別。「你如果到道騫斯德,請來我們的小房子。我的愛米一定非常樂於結識你這位卓越的中國詩人。」

    志摩向他揮了揮手。他坐進了車子,是一輛世紀初的舊式車,笨拙地開走了,揚起一片塵土。

    志摩步行到楓丹卜羅宮附近的郵局,給小曼寫了一張明信片,上面題了幾句詩,哀悼曼殊斐爾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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