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愛玲登在校刊《國光》上的一首打油詩惹禍了,教務長將她叫到辦公室,當著幾個老師的面讀道:「鵝黃眼鏡翠藍袍,一步擺來一步搖,師母裁來衣料省,領頭只有半寸高。」他讀罷放下刊物,直視著張愛玲問:「這首匿名打油詩是你寫的?」她帶著眼鏡,生硬地點點頭。她的國文老師站在一旁賠笑說:「這是孩子的遊戲之作,我想她只是表現一種幽默感,沒有諷刺的意思。」
教務長嚴肅地說:「校長認為這件事損及老師的尊嚴,要求我處理。我想,也只有兩個解決方案,一是《國光》停辦;二是張同學得向老師認錯道歉,否則張同學恐怕不能畢業。」
張愛玲愣愣地望著教務長的皮鞋,這是她第一次嘗到文字闖禍的滋味。
倒霉事總是接踵而至,滿臉沮喪的張愛玲下課時被修女告知,她的寢務已經連續三周不合格了,她必須接受一定的勞動懲罰。女同學都到體育館培訓西式禮儀,學習舞蹈課,嘻嘻哈哈幻想著拉自己手的是一位風度翩翩的男士。惟獨張愛玲留下打掃衛生,她很願意被懲罰,沒有不愉快,因此拖地拖得很帶勁。這樣她不但逃去體育課,並且換得自己一個人安安靜靜地待在宿舍裡。
她用腳踩著抹布來回擦著地,左一步,右一步,覺得自己像是在跳舞,一個人在偌大的寢室裡跳舞,也是一件愜意的事。
她提著一桶髒水,走過長長的寢室走廊,頭髮混著汗濕濕地掛在前額,眼鏡滑到鼻尖快要掉落,那樣子很是狼狽。舍監修女一臉肅穆地由遠而近,她經過時探頭看了一眼張愛玲,又走了。
張愛玲猛地把水倒進洗手間的水槽。水潑濺了一身,她身上那件碎牛肉紅棉布袍,涾濕了一片,牛肉突然有了血色。她把袍子揪成一撮,用力一擰,彷彿用盡身上一切憎惡的力氣,鬆開手,棉袍皺成一片,像是荒蕪的紅土山丘隆起的稜線,她瞅著直喘氣。
她用拖布把寢室走廊拖過一次,寬寬長長的走道,一排排玻璃窗,只有她一個人,遠遠的,她一個人。
張茂淵來學校找張愛玲時,見她穿著繼母已經短了的袍子,過時的寬袖口裡露出細瘦的手臂,顯得張愛玲更瘦長。她散漫無神的眼睛,彷彿不想聚焦在這個世界,直到張茂淵從皮包裡拿出一張母親寄來的明信片,她的眼睛才有了神采,那張黑白照片上印著金字塔和駱駝。
張茂淵慣於沖淡一切嚴肅的事,刻意抹去報大消息的態度,表情很平常地說:「她現在人在埃及。」張愛玲愣著,很遙遠似的,因為姑姑的平淡,也就忘了一切該有的反應。
張茂淵終於用上一點強調的神色說:「你母親這趟專程跑回來是為了你的前途,為你升學的事!」張愛玲經年渙散的眼光突然凝聚出了焦點。母親給姑姑寫的是英文,字跡潦草,但其中夾了小煐兩個字是中文,她一看見,眼眶便紅了。彷彿在一個幽暗的山谷裡迷失經年,忽而有人想著她,呼喚她的名字。
她想到母親回來諸多可能引發的問題,心裡很是憂慮,這個家裡已經沒有母親的位置了,她決定暫時不把這件事告訴任何人,包括弟弟。舅舅黃定柱來張家老宅接她去見黃逸梵,張愛玲慌慌張張地在屋裡翻箱倒櫃找衣服,她對站在一旁侍侯的何干說:「我不要穿她的衣服去見我媽!我媽一眼就能看出來的!」
何干撐開大衣要張愛玲穿上,勸說道:「我的小姑娘,你別趕這陣上挑揀,外頭罩上大衣,什麼也看不見!舅老爺在外頭等哪!去吧!快去見你娘啊!你娘盼你哪!」張愛玲看見何干紅了眼眶,趕緊順從地把手臂伸進袖子裡,她最怕看何乾哭。
父親和繼母的這一關不好過。張愛玲硬著頭皮一跨進偏廳,就看見孫用蕃側身坐在煙榻上,一張臉滿是烏雲。張志沂咬著煙,踱著方步。看見張愛玲進來,父女倆眼一對上,張愛玲忽然感覺到,父親還是跟從前一樣,還是很在意母親,看著她,像要說什麼又不方便。這時候孫用蕃真的成了外人了,張愛玲反而有點同情她,母親回來了,心裡的姿態高了,她還願意低聲下氣一些:「爸媽!我跟舅舅去見母親,吃過晚飯就回來!」
孫用蕃掩飾不住心裡的不舒服,但面子還是要做:「見到面勞駕代我問候一聲啊!」
張子靜突然興沖沖地跑上樓來大聲問:「媽回來了是不是?」他看見張愛玲連大衣都穿好了,一臉焦急地說:「等我啊!我也要去見她!」
原來緊繃的氣氛更僵,張志沂厲聲呵斥:「你不許去!你姐姐一個人去就夠了!」
張子靜不明白,爭辯著說:「為什麼?媽回來……一定要見的!」張愛玲看見張子靜說話時帶著恐懼的眼睛,嘴都微微顫抖,她很想一把就拉他一起走。然而她深怕再多耽擱連自己都走不了,便匆匆跑下樓。她聽到身後張子靜的哭吼聲,一記響脆的耳光響,她痙攣著,彷彿是打在自己的臉上。
張愛玲是在姑姑家客廳見到的母親,她身邊陪著一個外國男人。張愛玲幻想太久見到母親時的畫面,但眼下這一刻來到,顯得錯愕凌亂,甚至反應有點呆板。黃逸梵看見女兒倒是掩不住高興,走上前去握住她的手臂,又細看她的臉。張愛玲只覺得自己像一株枯草,委實經不起母親這樣細看。
黃逸梵想了想,覺得應該把那個外國男人介紹給女兒:「這位是Mr.Wagstaff,我的朋友,你就喊Uncle﹗」張愛玲很有禮貌地用英語與維葛打招呼,維葛笑著誇了她幾句,手裡拿著電報去了別的房間,他眉頭微蹙,臉色難看。母女倆還沒聊得熱乎,黃逸梵的心思就已跑到電報上去了,她跟過去與維葛輕聲交談著什麼。
張愛玲這時候已經開始懷疑母親回來是否真是為了她,至少見面的這十分鐘裡,母親只好好看了她一眼,這與她的想像相距太遠。唱片轉的音樂顯得十分空洞,剛才站在門外的幻象已經消失了。姑姑見她情緒有些低落,及時上前補位,與她閒聊些在國外的生活。
黃逸梵安排好那邊的事這才走過來,重新將焦點放回到張愛玲身上。她仔細端詳女兒,女兒渾身上下的細節一點也逃不過她,衣領是過時而笨拙的,大衣的袖子也短了,露出過多的手腕。張愛玲坐時並著膝,腳內縮成八字形朝兩邊撇開,上半身向前傾,縮腹駝腰,手肘支撐在膝上兩臂環抱著。黃逸梵看得直搖頭,感歎說:「我早該把你帶在身邊,當初我一心只求跟你爹離婚,什麼都放棄了,都不想爭了!也是對自己的將來沒把握,不想帶孩子受罪!現在看著你,我就後悔了!看你精神萎靡成這樣,以前的活潑哪兒去了?他都能把你領到這一步,我也不敢想你弟弟現在成什麼樣了!」
黃逸梵失望歸失望,還是答允帶張愛玲去英國讀書,她給張愛玲打氣:「要往前看,拿出力氣來,爭你該爭的,沒有不勞而獲的事!一條命不爭,是別人給的,爭得了就是你自己的!」母親短短幾句話,扎進了張愛玲的心裡,曾幾何時她變得這樣軟弱無力。她突然想起自己四五歲時,當著母親的面指天指地一本正經發下的「宏願」:八歲我要梳愛司頭,十歲我要穿高跟鞋,十六歲我就可以吃粽子湯團,吃所有最難消化的東西﹗
張愛玲的腰漸漸伸直,她彷彿從母親身上汲取到久違的力量。
張愛玲回家,看見父親坐在她的房裡。張志沂對黃逸梵肚子裡總是挾恨挾怨,有糾纏不清的鬱結,但又忍不住想知道她的近況。他還不是一個真正蠻橫無理的人,也知道自己的過失。張愛玲從不為母親辯說,理智上她嚮往母親的世界;情感上,父親和這霉濕的老宅一樣是一種堆積出來的淒涼況味,有她熟悉的角落。
張志沂有些尷尬地向女兒求證:「我聽說她是跟一個外國男人一道回來的!」他盤桓不去,是為了要問這件事。他可以再娶,她不能有別人,至少是在他的地盤,他的眼下。張愛玲聰敏地嗅出危機,回答得格外謹慎:「我不清楚!」她心裡隱隱難過,父親仍然愛著母親。
沉默了片刻,張志沂突然看見張愛玲腳上踩的是一雙半高跟的鞋子。張愛玲一直都穿著中學女生的皮鞋,從來沒有這種淑女鞋,鞋一穿上,張愛玲就頓時像是一個長成的女人。張愛玲也敏感地察覺到父親的眼光,忙解釋說:「去到半路鞋壞了,姑姑有雙舊的,不要了,就讓我穿回來。」
張志沂若有所思地說:「你現在穿她的鞋,將來早晚要走她們的路!」
張愛玲微微怔住,不知道一雙鞋竟讓父親聯想到「走」的意義,她不知該如何接話。張志沂自己也有些茫然,望著自己吐出來的煙在燈下散逸。他沉吟半晌說:「從前你小,我不願意多說。現在你大了,你總要能分辨出好歹,我跟你母親離婚是被迫,是她不要這個家,她要自由自在一個人。誰不想自由自在一個人?但這完全是個自私的想法。我後來是看明白了,她這輩子誰都不愛,她只愛她自己﹗」
張志沂的話重重擊在張愛玲心上,這分明是要摧毀母親在張愛玲心裡的形象。臨出門時,張志沂神情苦澀地說:「這個家我費了不少力氣才又建立起來,你要多替我想一想﹗」他最後一句話,是把張愛玲當成一個大人來說的。他走了,張愛玲坐在那裡兀自發愣,先前在母親那裡得來的勇氣,瞬間就被父親捻滅,但還飄出零星的煙,像淺碟裡未盡的煙蒂。
張愛玲推開窗,雖然風冷,她還是想讓屋裡的煙味散出去。
在張愛玲的中學畢業典禮上,張志沂和孫用蕃,黃逸梵和張茂淵,兩對冤家碰了頭。黃逸梵戴著一頂罩著薄紗的小帽,依然清瘦苗條的身材,西式的白洋裝,細高跟鞋,宛若當年,一點不見老。張志沂幾乎忘了自己身在何處,臉上流露出不該有的神情。孫用蕃一見,臉色就變了,相較之下她的團福字織錦緞旗袍看上去整整大黃逸梵十歲。
此刻張愛玲寧願自己被關在這一尷尬的畫面外。她能夠看見母親,父親,繼母,所有人心裡的牽動,那糾纏不清的家庭糾葛,她想要表現出無動於衷,無所謂,無關己身,但又隱隱感到胸口一陣淒涼。這些人站在她的身旁,卻沒有人能給她生命堅實的依靠,手裡握著一卷單薄的畢業證書,她還是自己一個人。
到英國留學,不僅是張志沂同意的問題,還有錢的問題。黃逸梵離婚時帶走的一箱古董已經變賣得差不多了。她想約張志沂出來談判,卻被一口拒絕。
張愛玲鼓足勇氣,想著自己如何與父親開談判。她就站在客廳裡,夏日傍晚,陽光炙烈的斜竄進廳裡,老宅大廳只有這個時候能照進陽光,她彷彿連這點熱力都要借上。
張志沂坐在側邊暗影處,翹著腳,張愛玲看不清楚他臉上的表情,她覺得這樣好些,她可以放膽直言:「我想去倫敦上大學,我已經想了很久,這是我惟一的前途!」父親沉默不語,張愛玲想著接下來該說什麼,剛才滿腦子的理由,現在一片凌亂,她有些發急。
孫用蕃正好這個時候進來,張愛玲不得不再結巴地向繼母報告一次。
張志沂多少有點作態給孫用蕃看的味道說:「你不用再說一遍!何必浪費唇舌,你知道我不會答應!我講過,我說你想走你姑姑跟你媽的路,我就把你兩腿打斷,你最好記牢這句話,我說到做到!」
張愛玲受著極大的壓力和委屈,眼眶裡轉著眼淚,卻忍住不願意掉下來,分辯說:「姑姑在怡和洋行上班,自己能賺錢養活自己哪裡不好?女孩子為什麼不能有自己的理想?難道非要活得像個廢物一樣依附在男人腳下才算個女人嗎?」
孫用蕃臉色一變,瞪著張愛玲怪笑著說:「我還幫你求情呢,你這倒反頭譏諷起我來了!這話是你親娘教你說的?打從她一回來,這家就沒平靜過,三天兩頭地派人來帶話,傳信,要找你爹敘舊情……她離婚了,把孩子都丟下了,幹嗎還要回來干涉張家的事,這麼放不下,為什麼不早回來?哼!可惜遲了一步!這時候回來只好做姨太太了!」
張志沂不反駁這樣的說法,這二女爭一夫的錯覺使他在感受上好過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