共和國秘使 正文 第一章 總理點將
    周恩來顯然大動感情:他們來自叢林。來自抗美鬥爭最前線。我們也經歷過井岡山和延安時期,不要忘記我們那時是怎麼生活的。

    共和國總理抬眼望著總參謀長:瑞卿同志,你看讓段蘇權去怎麼樣?

    西府海棠盛開;滿院清香,燦似錦霞。

    這是1963年春。

    幾輛「紅旗」和「上海」駛入18所的院門。有關政府官員開始移動腳步。只有中直管理局的李維信立在樓門一側沒有動。

    他的工作與那些政府官員不同。他是搞生活服務的,所以思考問題也是循著服務的軌道運轉。

    他深深吸一口充滿花香的空氣,望望院門外。50米外是新6所,那裡的海棠也在盛開,胡志明就住在那裡。

    他的目光又回到汽車上,幾輛小車已在樓前停穩。政府官員正走上前去歡迎。從車上走下來的貴賓們相貌與中國人!

    無異,他們來自老撾。

    他們還不曾奪得政權,還不是國家的領導人。他們沒有像胡志明一樣住進新6所,沒有像西哈努克親王一樣住進釣魚台國賓館,他們和柬埔寨的波爾布特和英薩利一樣,住進18所。

    李維信同印度支那三國的領導人及革命領袖人物都是熟悉的。三國人民的抗美救國鬥爭如人如荼,其領導者來北京也日漸頻繁。胡志明到京時,周恩來曾問他:「生活上還有什麼事要辦嗎?」胡志明將李維信摟過來,笑著說:「我們已經很熟了,有亭我可以直接找他們辦。」

    李維信對柬埔寨國家元首諾羅敦·西哈努克親工也是熟悉的。周總理和陳毅元帥都說西哈努克是一位偉大的愛國者。對於他的稱呼,李維信曾有過幾次改變。一段時間稱國王,一段時間稱親王,有時還稱首相。當然,這與柬埔寨國內形勢的變化不無關係。

    束埔寨淪為法國保護國差不多達90年。法國當局控制柬埔寨的一個有效手法就是操縱王位的繼承。1904年,當諾羅敦國王去世後,法國當局不讓他的兒子們繼承王位,而是讓已故國王的弟弟,對法國更忠順的西素瓦繼承王位。這樣,王室中便存在著兩個支系:諾羅敦一系和西索瓦一系。

    西哈努克親王出身於王室的丙個支系——父親屬於諾羅敦一系,母親屬於西索瓦一系。而且,在法國人看來,「西哈努克性格比較柔順,意志比較薄弱,為人比較隨和」。於是。1941年。法國留守使運用其決定性影響力,選定西哈努克繼承了已故國王的王位。

    事實證明法國人當時完全估計錯誤了。西哈努克繼承王位後。立刻開始了爭取國家和民族獨立的堅持不懈的英勇鬥爭。他被美國人評論為「政治精明,意志剛強的人」,「在爭取獨立的改革運動以來,不合是在國外,還是在國內,他從未在任何一次政治鬥爭中吃過敗仗。」

    1953年,西哈努克國王為他的國家爭取到獨立之後,即遜位擔任首相。此後兩次辭職,兩次重任首相……他的行為,不禁令人想起束埔寨歷史上那位」偉大的禪位王」吉·哲塔四世。在公元17世紀末,吉·哲塔四世曾三番四次讓位,自己出家為僧。可是國家受到入侵,民族遇到危機時。

    他又挺身而出,召集軍隊,趕走入侵者,挽救了國家。他在第四次讓位後,看到新國王確實能夠勝任了,便永遠地放棄了王冠和聖劍。

    西哈努克永遠帶著甜蜜蜜的微笑,嘴唇微微抿起,眼睛也微微瞇細,朝他的新老朋友們雙手台十,禮拜問好。他多才多藝,會寫文章,善於演講;會作曲,會樂器還會編導歌舞劇。他會開汽車,甚至會開飛機。他曾親自為劉少奇主席開車,為周恩來總理開飛機。乍看起來,他確實給人以友愛、柔順、隨和的感覺。但這只是他性格中的一個方面。

    另一方面,他也是堅強、激烈、勇敢的。一旦國家和民族遭受威脅和侵略時,他也會瞪起眼晴,目光裡漾出戰士衝鋒陷陣時所特有的銳氣。在美國擴大侵略印度支那的戰人時,他毫不猶豫地投入了抗美救國的戰鬥中。

    至今,人們都知道,他那滿頭黑髮已變得蒼白,卻仍在堅持著同越南入侵者的戰鬥,可以說,他一生部在為爭取國家的獨立、主權和領土完整而戰鬥。

    西哈努克遜位後,他的稱呼便由國王而為親王。他指定他的父母為他的繼承人。於是,父親蘇拉瑪裡特親王變成了蘇拉瑪裡特國王,母親哥沙曼公主成為哥沙曼王后。然而。

    實際權力仍在西哈努克手中,他在柬埔寨的影響是他的父母所不可能達到的。

    李維信清楚地記得,3年前,也就是1960年的春夭,周恩來總理和陳毅元帥結束了對緬旬、印度、尼泊爾的訪問之後,準備去柬埔寨。可是,就在這期間,西哈努克親王的父親,蘇拉瑪裡特國王去世了。國喪期間,柬埔寨要降半旗。

    舉國哀悼。這種情況下去訪問,是難以形成熱烈氣氛的,是否還要按原計劃訪柬呢?

    唁電發出了。周恩來和陳毅商討之後,決定按原計劃訪束:不僅僅是友好訪問,首先是去弔唁國王。這個決定通告束埔寨之後,西哈努克深深受到感動。

    周恩來向北京發出緊急指示:為代表團全體成員緊急趕製一身白色西服送在昆明,以便及時更換這種表示悼喪的服色去柬埔寨。/趕制服裝雖然快,麻煩卻也不校那時,舉國一片藍灰服色,單調慣了,工作人員聯繫遍北京市所有大小商店,竟買不到配白色西服用的白扣子。

    各種辦法想盡,或下合適。或來不及。白西服上總不能配個藍色或灰色或黑色的紐扣埃還幸虧王府井百貨大樓的營業員急中生智,目光落在那乳白色香皂盒上。那香皂盒現在叫塑料盒,當年人們不這樣叫,而是習慣叫「化學」。化學梳子,化學皂盒等等。

    「有辦法了。」營業員拿出那乳白色的化學皂盒,「咱們自己趕製些白扣子行不行?」

    也只好這樣試試了。將乳白色的皂盒壓切成圓扣子,試著縫到白西服上。還滿般配!於是,工作人員買了幾十個皂盒。壓切成扣子,應急代用,趕製出了全套白西服,用專機送到昆明。

    5月9日,中國代表團的成員在昆明登機,飛在柬埔寨。飛機在金邊機場上徐徐降落。機場上,歡迎的人群穿紅著綠,熱情揮舞著花束;中柬兩國國旗在旗桿頂端飄揚。西哈努克和柬埔寨政府為迎接中國客人,將國喪的日期都推遲了。但是,飛機艙門打開時,周恩來總理和除毅外長卻穿著白色西限走出,雙手合十,高高舉起。中國代表團一行的白色西眼與歡迎人群的花花綠綠形成鮮明對比,表達了中國人民的禮貌和真誠的哀悼之情。下飛機後,周恩來和陳毅很快便去向蘇拉瑪裡特國王遺體致哀。

    這件事,既表現了中國領導人及人民對柬埔寨人民的尊敬和友好情誼,也表現了西哈努克親王及柬埔寨人民對中國人民及其領導人的特殊的友誼和情感。

    在抗美救國鬥爭中,與西哈努克親王共同戰鬥的有柬埔寨民族解放人民武裝力量,也就是國際上常說的紅色高棉。

    李維信對其領袖人物波爾布特和英薩利也是很熟悉的。

    「波爾布特在北京住的時間較長,我們很熟悉。」李維信這樣回憶,「他每次來,總是要同我們這些服務人員,這些勞動者握手,甚至擁抱,他習慣同服務員一起幹些活)喜歡勞動,沒有什麼架子……」有次,波爾布特帶了他的女兒來北京。那天晚飯後,波爾布特和女兒一道在院子裡散步。院子裡果樹很多,當時正是秋初,經過一棵李子樹時,他女兒被連串累枝的紫顫顫的李子吸引住了。南方大概是沒有這樣的李子,他女兒忍不住便順手摘下一裸李子。樹枝彈起的聲響驚動了波爾布特。他扭頭一望,看清是怎麼回事,便皺起眉頭問:「你在幹什麼?」

    女兒半是靦腆半是不安地將李子捏在拇指和食指間,朝父親舉一舉,赧顏地笑笑。

    「這李子是你種的嗎?」波爾布特沉下臉。

    女兒眨著眼,不安地搖頭。她顯然有些慌了。、「不是你種的你就敢隨便摘?」波爾布特已經變得聲色俱厲:「不拿群眾一針一線,這是紀律,你懂嗎?」

    女兒點點頭,難過又慌窘地低頭不語。

    「可你為什麼偷摘李子!要去作檢討!不要以為這裡沒外人發現,作人要自覺誠實!」

    於是,波爾布特的女兒為這顆李子向我們作了檢討。

    「英薩利留給我印象更深。」李維信曾多次感慨,「他是個有學問的人,每次來北京,隨身行李主要是書。其中有法文版的《毛澤東選集》。到他那裡去,總是見他在看書,特別是對《新民主主義論》,不知看過幾十遍?那部分書頁要比其他部分破舊得多……」英薩利和他的夫人英蒂迪,生活異常簡樸。公開活動時,他們穿戴的也很乾淨整齊,但是服務人員天天接觸,心裡都有數:他們只有那一身工作「禮服」,再沒有其他錢物,甚至連換洗的衣服都沒有。

    有次他們來北京,正是冬天。他們一身單薄,不敢在院子裡呆時間久。除了必不可少的公開活動,多數時間都是呆在屋子裡。

    周恩來看望英薩利,談話時。英蒂迪也在座。李維信給他們上水時,發現周思來的目光在英薩利和英蒂迪的身上細心地掠過,從上衣一直看到腳上的鞋於。

    周恩來的眉毛不易察覺地皺了皺。

    談話結束後,周恩來叫住中聯部的有關負責同志。

    英薩利到北京不是公開,是黨內秘密邀請。所以。接待活動不歸外交部管,而由中聯部負責。

    「知道我為什麼留下你嗎?」周恩來嚴厲地望著中聯部的同志:「英薩利同志來的時間不短了,你們難道漢看到嗎?

    他們現在還穿著單鞋,連換洗的衣服都沒有!」

    「我們疏忽了……」·

    「僅僅是疏忽嗎?他們來自抗美鬥爭的前線,是我們的同志和兄弟!」。

    中聯部的同志做了檢查,待總理走後,立刻把工作佈置給李維信,叫他陪英薩利夫婦去購置衣物。

    那夭,正好落大雪。李維信冒雪趕到友誼商店聯繫。商店經理表示大力支持,請英薩利夫婦晚9點半鐘,在商店下班後來選購衣物。

    當晚,李維信陪英薩利夫婦來到友誼商店,這對革命大婦在商店裡參觀一圈,樓上樓下都看過了,只買下一件薄毛衣。

    在一組櫃檯前,英蒂迪立住腳,朝貨架上懸掛的女褲望,然後又看看自己的褲子。直到這時,李維信才發現這位夫人的褲子雖然洗熨得乾淨平展,褲角卻已破了一塊。

    夫人抬眼望著自己的丈夫,猶豫著,用目光請求。

    英薩利本是隨夫人的目光望了貨架又望夫人的褲子,看到夫人用目光請求,便傾過身去,咪細了眼。他是在察看別在褲子上的價碼牌。他看清了價格,要1O幾元人民幣。他抬起臉,兩眼與夫人的目光相遇,嘴角抽動一下,欲言又止,搖搖頭便匆匆走開。

    於是,他的夫人無聲地跟在他身後走開了。

    這一切,都被陪伴在一旁的李維信看到了。他鼻子一酸,眼裡便含了淚,喉嚨也有些壅塞……

    畢竟,英薩利也算是赫赫有名的一位領袖人物了,就那麼一條褲子?他就朝夫人搖了頭。正在嚴冬,北京夠寒冷,他們夫婦卻一身單簿。那個時候,中國人幾乎沒有不知道英薩利的,報紙、廣播裡總能看到和聽到嘛。可中國人卻沒有誰個知道英薩利和夫人大冬天沒有御寒衣。連條褲子部捨不得買。這事若不是李維信親眼所見,他也會感到不可恩議。

    現在,望著英薩利夫婦離去的身影,李維信明白了其中的道理。像中國革命的領袖人物在井岡山和延安時期一樣。

    他們想到的首先是「要節約每一分錢用到解放戰爭的事業上去。」

    李維信沒有多說什麼,他掏錢給英蒂迪夫人看好的那條褲子買了下來。

    回來後,李維信把看到的情況向周恩來作了匯報。

    周恩來眼圈紅了,顯然大動感情。他說:「他們來自叢林,來自抗美鬥爭最前線。我們也是經歷過井岡山和延安時期的生活,不要忘記我們那時是怎麼生活的………聽了總理的活,李維信第二無就跑去王府井大樓,請他們為英薩利的夫人做了一雙棉皮鞋。

    來自老撾的客人陸續走下車。李維信見客人已經走近。

    他從沉想中收回神,並且辨認出了其中的老撾愛國戰線主席蘇發努馮親王和老撾人民黨總書記凱山·豐威漢。

    賓主互相說著熱情的話,走進樓內。一位中聯部負責人經過李維信身邊時,小聲招呼道:「你先去吧。他們在飛機上已經吃過了飯。」

    李維信沒有走,他長期搞接待,很有經驗:「來自印度支那叢林中的游擊戰士,他們可不同於來自歐美的那些政治活動家。「記得上次接持越南領導同志,菜全吃光了。只有一個盤子裡還剩個雞翅膀。李維信想撤盤,被周恩來用目光阻止了。果然,一位越南領導人夾起了雞翅膀……李維信雖然下曾經歷過井岡山和延安時期的艱苦生活。但他聽一位元帥講過:「那時候吃東西真香,有多少吃多少,什麼都剩不下,胃口好得能填下一頭小豬!」

    何況,李維信自己也有體會。那是1951年8月,他報名參加抗美援朝,在家吃一肚子大蔥煎餅,走十幾里地到了部隊上,又香香地吃下一斤多大饃。

    「要不,問問客人?」李維信建議:「我們準備了一些點心。」

    中聯部負責人點點頭,追上老撾客人問:「凱山同志,要不要再吃點東西?」、這位年輕力壯的老撾人民黨總書記同留著一抹威武的小鬍子的老撾愛國戰線主席蘇發努馮親王互相交換眼色。

    「怎麼樣,那就再吃點?」凱山問。

    「那就再吃點吧。」蘇發努馮贊同。

    洗漱之後,7位客人走進餐廳。李維信親自力他們上菜。那菜是取了」八八」的吉利數-—8寸盤子上了8盤菜。此外.又上了4斤牛肉。2斤半麵條。

    在飛機上剛吃過飯的7位客人,將桌上這些飯菜「打掃」了一乾二淨,蔥花兒也下剩一片。

    侍立一旁的女服務員目瞪口呆。

    李維信不覺驚訝,又將兩盤蘋果擺上供菜桌。

    轉眼間。那兩盤蘋果又被老撾客人吃得一個不剩。

    服務員收拾餐桌時,發出嘰嘰喳喳議論聲。李維信歎氣搖頭:「唉。這些小姑娘哪裡能明白這一切所包含的內容埃那裡是怎樣的一種艱苦生活?凱山這次來北京通報情況,一個重要內容就是請中國派一個工作組去老過調查研究,對老撾革命進行幫助。

    到底會是我們哪位將軍,將重新過上土地革命戰爭和抗日戰爭時期的那種艱苦動盪的生活?……西花廳的海棠也是名聞遐邇。

    就是因為有這些盛開的海棠花,中南海這臨街的一圍小院才叫了西花廳。據說,大清王朝覆滅後,這些海棠花也一年敗似一年,就像飽受苦難的中國,幾乎元氣喪荊1949年新中國成立後,周恩來住進了西花廳。1950年的春天,那海棠樹竟也恢復了青春。萬千花朵連串累疊,在陽光下爭相怒放。花香盈滿小院,飄到中海,飄到南海,溢出紅牆。

    流入大街。行人路經這裡,都忍不住停下步子,深深地、深深地吸吮。

    周恩來每天情晨和傍晚都要圍繞這海棠花漫步,呼吸,欣賞。他不肯獨享,請來朱德,請來李富春,請來陳毅,請來蘇聯駐華大使羅申,請來中南海的工作人員,請來參加會議的全國各地的工農兵代表,同大家一道賞花。

    於是,這悔棠花開得一年勝似一年。

    於是,來西花廳賞花的朋友也一年多似一年。

    如今已是深秋,雖無海棠花香氣襲人,卻有纍纍果實壓彎枝頭,彷彿在俯首屏息窺望那燈光柔和的總理辦公室:寬大的寫字檯上,擺放著一隻黑漆筆筒和幾部鈴聲不斷的電話機,案頭是小山一樣堆摞的三疊文件。周恩來戴了花鏡正在聚精會神地批閱文件。

    衛士張樹迎這樣描述當時的情景:總理戴好花鏡,再將兩隻工作套袖仔細套在胳膊上。這套袖是藍布做的,兩邊有鬆緊帶,和一般工人使用的套袖元異。這是為了保護衣袖不被磨破,因為他每天都要伏案工作10多小時。他一旦在椅子上坐下來,便像大山一樣不動了。他生活和辦公的房子部很陳舊。夏天雨永多時。屋頂還漏水。地面反潮厲害,牆腳洇出波狀的濕痕鹼櫻他坐久了便腿疼,他的腿是有毛病的。有時膝部紅腫。深秋深夜,涼氣逼人。我們心疼,就拿條毛毯蓋在他腿上。開始這樣做時,總理常常深情地望著我們,感激地點點頭:「這個辦法很好,謝謝你們。」習以為常後,我們給他蓋毛毯,他下再停筆,就那麼不停地看下去,批下去。

    那時,總理沿襲長年養成的習慣,用毛筆在文件的空白處寫下自己對於事業的理解和忠誠,那支筆就像一部永不枯竭的注油機,為革命和建設注入它賴以向前的動力。

    張樹迎說:我跟隨總理20多年,直到他逝世。就在那張寫字檯前,我看著他那只轉動乾坤的手日復一日,夜復一夜地操作著。我眼睜睜看著那隻手漸漸枯瘦,漸漸實起青筋,以至最後的幾年裡,一抓筆手就顫抖,毛筆落下的一瞬間,筆尖卻在文件上點出一個墨團。這樣的事發生幾次後,總理望著自己的手,久久凝視,終於發出一聲催人淚下的悲壯的歎息:「唉,人抗不過自然法則埃」那以後,周恩來就改用鉛筆批閱文件了……1963年時的周恩來還正是身體強健,精力旺盛的時期。

    手中那支毛筆揮動起來瀟灑而有力。可是,當他拿起一份外交部送來的文件,看過兒遍後,那支毛筆卻幾次欲落又止。

    抖了抖,終於放到筆架上。他沉吟著立起身,將蓋在腿上的毛毯搭到椅背上。

    侍立門口的張樹迎看到是機會,忙湊前小聲提議:「總理,吃點東西吧?」

    周恩來略一擺手,便開始圍繞寫字檯踱步。這是他的一個習慣。每逢遇到重大決策或疑慮難解的問題,他便會起身繞著辦公桌踱步。

    張樹迎不敢多語,替總理續一杯熱茶水,悄悄退出。

    周恩來踱步一圈,依靠寫字檯立住腳,望著桌上的文件沉吟。那文件上有外交部副部長姬鵬飛的批示:請總理審批。

    周恩來下意識地翻翻這份文件,其實那內容他早已詳知。

    凱山希望我派出較能掌握全面工作的同志到老撾,主要是掌握根據地的建設工作,其中包括政治。軍事、經濟、生產等。重點是軍事。

    工作組任務:

    1、對老撾各方面情況進行調查研究,重點在建黨、建軍和根據地建設;

    2、向中央反映情況;3、轉達我中央對老撾的意見,再將老撾黨的意見轉述給我中央。

    選調1名有根據地工作經驗和掌握武裝鬥爭、有戰略思想的少將級幹部擔任組長,由軍委調派出。

    周思來的沉吟,不是由於老撾,而是因為越南。

    周恩來放下文件,信步踱到窗前。從自己映在玻璃窗上的頭影望出去,可以看到朦朧月光下的海棠樹。

    對,就是在海棠花盛開之時,凱山·豐威漢來北京提出請求,希望中國共產黨對老撾的抗美救國鬥爭和根據地建設進行幫助。

    當時我基於國際主義的原則立場答應了。周恩來想。但我也實事求是他講了困難,就是不瞭解情況,難以取得發言權。於是,凱山·豐成漢總書記提議中國派一個工作組進駐老撾中央,進行調查。經過討論,兩黨之間就此問題達成一個口頭協議。

    僅是口頭協議,沒有形成文字。那微妙所在便是越南勞動黨。對此,老撾方面明白,中國共產黨心裡也有數。

    早在30年代,越南、老撾和柬埔寨的共產主義革命者,便同屬於那時成立的印度支那共產黨。黨的領導絕大部分是越南同志。在長期共同的革命鬥爭中,他們形成了一種特殊關係。老撾和束埔寨的黨實際上相當於印度支那共產黨的兩個省委。1945年日本投降後,老撾和柬埔寨的黨獨立了。

    但由於歷史的淵源和鬥爭的需要,他們仍不得不服從河內的領導。而河內的一些主要領導同志也從未放棄在印支半島建立印度支那聯邦的設想。正是這一原因,河內的領導同志既需要中國對整個印度支那革命事業做出巨大援助,又不願意中國與老撾、柬埔寨的黨發生直接關係,從而增強這兩個黨的獨立性。

    果然,當老撾黨將他們與中國共產黨達成的口頭協議通報越南勞動黨,徵求意見時,沒有得到期待的嘉許。越南勞動黨提出,中國黨和政府應通過越南來實施對老撾的各項援助。

    對於凱山·豐威漢所處位置的難處,周恩來是完全理解的。由於美國政府公然破壞了1962年關於老撾問題的日內瓦協議,策動老撾右派發動政變,推翻了老撾三方面的民族團結政府,迫使以凱山·豐成漢為首的老撾人民黨中央和以蘇發務馮親王為主席的老撾愛國戰線中央,撤離首都萬象,進入桑怒省的叢林。為了強化老撾的「特種戰爭」,美帝國主義派出大量飛機瘋狂轟炸老撾解放區。僅有3萬餘人的老撾人民軍處境危困,僅有300萬人口的老撾民族處境危困。

    凱山·豐成漢在這種形勢下向中國黨提出了直接援助的請求。

    但是,老撾的抗美救國鬥爭,同樣離不開越南的支持,特別是在作戰的兵力方面。他需要聽取和尊重河內的意見。

    周恩來是解決各種複雜矛盾的舉世公認的大師。毛澤東曾讚譽說:「這個同志在大的國際活動方面比我強,善於處理各種複雜的矛盾。」

    周恩來明白,解決矛盾的關健在於兄弟黨之間的相互信任。信任的基礎是真誠無私、肝膽相照。要證明真誠無私就應將我們的想法和計劃對越南同志和盤托出,不做任何保留。

    於是,中國駐河內特命全權大使朱其文的專車駛入了越南民主共和國外交部。奉周恩來總理之命,朱其文向越南政府通報了老撾的要求,中老兩黨協商的內容以及我們擬派一個工作組到桑怒的全部設想。面對朱其文真誠無私的表示,越南方面儘管還有部分人心裡有想法,但多數領導同志表示了理解和信任:「中國同志一貫奉行國際主義原則.無論在政治上還是經濟上,都對越南人民予以了慷慨無私的援助。這一點我們是永遠不會忘記的。對於中國同志援助老撾人民的真摯願望。我們同樣表示感謝和歡迎。因為印度支那三國人民的反美鬥爭是互相支持,彼此呼應的。對老撾的援助,實際上就是對越南的援助。」

    矛盾解決了,以外交部名義呈送的文件擺在了周恩來的案頭。但他心裡明白。一旦工作組進駐老撾,必不可免地又將同越南同志產生各種新的矛盾。在抗美援老這一大的鬥爭目標下,如何正確處理解決兄弟黨之間的矛盾,是個政策性極強又必須有高度靈活性的複雜問題。

    派哪個同志呢?周恩來思考著,從窗前踱回桌案前,在椅子上重新坐好。他沉吟著,連衛士替他重新將毛毯蓋在腿部都全然不覺。他的目光久久停留在那段文字上:「選調1名有根據地工作經驗和掌握武裝鬥爭、有戰略思想的少將級幹部擔任組長……」全軍少將有2000餘名,基本都具有根據地工作經驗和掌握武裝鬥爭的能力。可是「有戰略思想」這一條,卻並非每個少將都具備。沒有戰略思想,就不可能處理好中越關係……周恩來的手緩緩伸向前去,抓起毛筆,在墨盒裡一下又一下地蘸抹。他那威武英俊的濃眉毛輕輕聳了聳,這是拿定主意的象徵。是了,工作組要派,這一條是決定了的,無須猶豫。選派組長的標準也是適當的。具體人選,還是多聽聽然後再定。

    周恩來手中的毛筆終於落在文件卷首上:擬同意報告所提意見。送劉、鄧、賀、修權同志審閱退外交部辦。

    1963年10月24日

    幾天後的一個晚上,身材魁偉、舉止敏健的總參謀長羅瑞卿大將走進西花廳。這位精力過人、忠誠過人、熱情過人的將軍,無論負責公安部還是負責人民解放軍總參謀部的工作,都表現出超群的膽魄和驚人的意志力、堅定性,並以其頑強的開拓精神而享譽全黨全軍。他治軍嚴厲,對敵狠。老同志講:」他常咬著牙說話。」在鎮壓反革命,穩定和鞏固人民共和國的政權時期,他的名字使一切敵人聽了都要發抖。

    到了60年代,在群星燦爛的老一輩革命家中,他已經被普遍認為將擔負更多更重要的工作,並且越來越多地直接參與了關係全黨全軍的重大決策性工作。

    然而,他在總理面前始終保持著謙虛謹慎。當他的目光與周恩來相遇時,立刻以標準的軍人姿態立正報告:「總理,我來了。」

    「瑞卿同志,請坐嘛。」周恩來頷首微笑,伸手示意。

    「請總理審定。」羅瑞卿雙手呈上一份密封文件,而後在沙發上緩緩坐下。他的身體堅鋌而稍向前傾,顯得恭敬,並且便於隨時回答總理的詢問。他表現出的恭敬絕非對地位和權力的崇拜,而是從內心對一位睿智、英明、高尚的兄長的折服。從上海工人三次起義到南昌起義,從井岡山的星星之人到延安的火熱戰鬥;長城喋血。中原逐鹿、大江飲馬無數次血與火的拼博,正義與邪惡的較量中,他感受到了一顆心:晶瑩加玉,光彩照人。他領略到一種胸襟:博大寬厚、包容百川。在周恩來那偉大人格之光的輻射下,就連他的敵手也不能不肅然起敬。

    周恩來審視著總參謀長呈送的文件,目光在文件上的幾個名字間游移。他拿起一隻粗大的紅藍鉛筆,輕輕用筆端敲打桌面。他在權衡,在比較。

    片刻,他似乎想定了,在一個名字下輕輕劃了一道紅線,抬眼望著總參謀長:「瑞卿同志,你看讓段蘇權同志去怎麼樣?」

    羅瑞卿會心一笑,點點頭:「我看可以。他是紅軍幹部。

    既有根據地建設經驗,又有軍事工作經驗,也長期主持過一個方面的全盤工作,我看行。」

    周恩來手中的紅藍鉛筆繼續停在段蘇權的名字下。那一刻,他沒有言語,眼前卻出現一個形象:他個子不高,外貌不是那麼顯眼。眾多的將軍們聚集一堂時,也許淮都下會多注意他一眼。是的,他不是風雲人物,不喜歡出頭露面,一切作勢作態的派頭都與他無關。然而,有生活閱歷和鬥爭經驗的人都不難從他樸拙的外形中發現一種內在的既堅定又溫和的深沉感情,也可以從他那嚴肅持重的眼神裡感受到深藏的鎮靜和自信;你還可以從他那謹慎緩慢的舉止中體會出能夠忍辱負重的精神和堅韌下拔的毅力……那是1946年1月10日,國共簽署關於停止國並軍事衝突的命令和聲明(即停戰協定)。據此成立的北平軍事調停處執行部也開始辦公,並派出若干軍事調停處執行小組,分赴各衝突地點進行調處。為便於工作,中共中央特別授銜了一批將軍。上將一人:周恩來。中將:葉劍英、李先念、彭真。少將:陳伯鈞、黃鎮、耿飆、陳庚、伍修權……其中便有29歲的熱河軍區司令員段蘇權。對於這批我軍最早授銜的將軍,周恩來都是熟悉的。

    不過,周恩來對段蘇權還有另一方面的瞭解。

    「1948年4月,主席率中央機關東渡黃河,來到晉察冀軍區司令部所在地河北阜平縣陳南莊。主席曾派專人專車去請一位先生。信中說:『3O年前,拜讀先生在《晨報》及《國民公報》上的祟論宏議。現聞先生居所距此不遠,甚思一晤,借聆教益。』主席信中所說的先生,你知道是誰嗎?」

    周恩來回憶著詢問。

    羅瑞卿不明白總理何以岔開了話題?遲疑一下,說:「總理是指藍老,藍公武吧?」

    周恩來點頭:「主席把藍公武接到溫塘去洗溫泉,一住7天,暢談天下大事,特別對於新中國的建設問題,悉心聽取了藍公武的意見。分手時,主席請他出任華北人民政府副主席。1949年政治協商會議開幕時,主席對藍公武講:你這個人剛直不阿,我看適合做人民檢察總署工作,同羅榮桓一起搞這個工作吧!這樣,藍老先生就擔任了最高人民檢察署的副檢察長。」

    「我想起一件亭。」羅瑞卿忽有所感,「剛進城時,我們軍隊一位高級幹部由於思想腐化,喜新厭舊,開槍打死了妻子。事情被警衛員發現,要揭發,也被他開槍打死了。

    最高人民檢察署內部一些幹部認為他身經百戰,軍功卓著,雖然罪行嚴重,但應考慮他的歷史貢獻,可免於死刑。藍公武認為此案情節十分惡劣,軍功不能成為在法借口,應處以死刑。雙方爭待不下,呈報主席評斷。主席親批:依照藍公武等同志意見處理。」

    「這個老先生有骨氣,有血性。袁世凱有恩於他,可是袁想復辟帝制,他立刻寫了文章給袁世凱當頭一棒。這篇文章直到30年代還一直被選進大學語文課本。聽說他拿紫玉硯台砸了袁世凱就跑南方去策動反袁的護國戰爭。」周恩來臉上流出一層淺笑。彷彿在看這場戲。「陳獨秀被捕後不久,胡適發表了《多研究些問題,少談些主義》。首先寫批駁文章向胡適開頭炮的,也是這位老先生。日本投降後,蔣介石親手圈定藍公武為『國大代表,。可是找不到人。有特務報告,說『此人已投奔了聶榮臻』。蔣介石為此事還『傷神許久』……」「總理談這些話的意思……?」羅瑞卿不解。

    周恩來笑笑,仍然不慌不忙:「雙十協定後,1946年初又召開了政協會議。中共中央向全黨發出指示:『從此,中國走上了和平民主建設的新階段。』藍公武不同意,說內戰不可避免,蔣介石不倒,和平民主就不可能實現。許多黨政幹部拿了中央文件跟他爭論,從小組會爭到萬人大會,他不認根,堅持唱對台戲,以至有人說「藍老有情神帛。也就是這個原因,主席到陳南莊後,見藍公武第一句話就是:藍先生1946年對國內形勢所談高見,真有先見之明啊!我早就同意你的看法。」周恩來講到這裡,換上一種詼諧。幽默的語氣:「這位『有先見之明』的老先生,有個女兒在抗戰末期參加了革命。姑娘長得端莊大方,有文化。你不是談到段蘇權嗎?他就動了心思。」

    羅瑞卿不覺笑出聲。談話變得輕鬆。在輕鬆的氛圍下解決某些重大問題,這是周恩來的一項工作藝術。

    「這位蘇權同志托了媒人去向藍老求婚。藍老問:段蘇權是個什麼樣的人啊?媒人說:是個軍人。藍老問:是像郭天民呀還是像劉道生?要是像劉道生還可以。要是像郭天民可不行,他發起脾氣還打人呢,我家姑娘可不能挨打。媒人說:這不好比埃你要不願意,還有許多姑娘追我們段司令呢。藍老一聽瞪起了眼:你們段司令要找誰就找誰去,我的女兒不嫁他!照藍老的性子,這婚事還能成嗎?」

    「希望不大。」羅瑞卿搖頭。

    「可是兩年後,蘇權同志到底是和藍老的女兒結婚了。

    藍老很滿意。」周恩來結束閒聊,換了一種嚴肅的態度:「弼時同志跟我介紹過,蘇權這個人有辦法、能吃苦,能經受挫折,有韌性,對事業忠誠。他在湘贛搞過根據地,搞過地方工作。紅軍時期當過獨立師政委,在四野8縱當過司令,參加過3人小組,跟美國人和國民黨搞過政治鬥爭,現在是高軍院的副教育長兼戰略教研室主任,這個人能上能下。

    派他去老撾,我看可以勝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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