部隊在山腳下,在剩有炮樓殘壁的一抹沙坡上休怠。神仙山上槍炮大作,敵人果然「合圍」了。戰士們笑鬧著慶幸甩掉了敵人。負責幹部們互相感慨:幸虧聽了王平的意見!
一陣秋意淒涼的馬嘶,引得全軍震驚。扭頭望去,黃永勝竟牽了他的戰馬,邁著逍遙步子走過來。迎著一片驚愕的目光,得意非常。須知,夜黑山陡沒有路,那位叫「條兒張」的瘦子通訊員,就是從「大姑娘肚子」上滑落摔死了!
「老黃啊,」父親忍不住問,「你真把馬都牽過來了?」
「馬就在這兒,還要問?」
「我是說,你怎麼牽過來的?」
「嘿嘿,連戰馬都保不住,還算當兵的?」
這位三分區司令員講話時,眼睛分明瞟著他的政委。政委判斷敵情準確,指揮得當,露了一臉。他當司令的把馬牽過了神仙山,也算爭口氣奪回了面子。
事後,王平不無遠慮地對父親講:「永勝能打仗,可是心氣太盛,一味爭強鬥狠。我只擔心……」
話沒講完,意思已到。王政委果然知人。「文化大革命」中王平被抓。專案人員向黃永勝調查王平的倩況,黃永勝說:「這個人早該打倒!」
然而,王平卻是明理的情性中人。他任志願軍政委時,黃永勝到北京高等軍事院校學習,就住在王平家中。王平和他的妻子范景新讓出一半房子給黃永勝住,視他為一個戰壕裡出來的老戰友。「文化大革命」中,王平被關押8年,受盡折磨。恢復自由後,專案人員來向他調查黃永勝的問題。他一句話也沒講。我曾問,「王伯伯,你為啥不揭發他呢?」王平說:「我們是在戰爭年代共事,『文化革命』中沒有共事。他的性質中央已經定了,我何必再落井下石?」
單獨審訊黃永勝時,王平接到旁聽的邀請。他沒有去。在公安部集體審判時,他去了,只是從走廊的窗口朝低頭走過的黃永勝悄悄地、默默地望了一眼。那一眼目光流出的感情是多麼複雜啊。唉,畢竟是吃過一口鍋裡的飯。
常發給父親送來晚飯,父親突然想起什麼,問。「昨夜過山,我怎麼一直沒見你?」
「我要前後照應。」
「黃司令的馬是怎麼牽過來的?」
「不知道。」
「你怎麼會不知道?」
「不知道。」
「你前後照應還不知道?」
「不知道。」
「算丫算了,」父親顯出不悅,「你去吧。」
常發悶頭退出去,這匹馬就成了永久的謎,至今沒人知道到底是怎麼牽過了山。
可是,常發像是不痛快,一出門就同陳發海吵起來。
「他媽的,老子一讓再讓,你們想怎麼著?不是老子用腰帶把你們拴過山,你們現在牛氣啥?……」
「常發!」父親哈一嗓,見吵聲不止,便起身出屋。仍所到常發的嚷聲:「老子讓你們最後一次!」
父親出門,不覺吃一驚。因為常發已經拔槍在手。父親要叫喊,陳發海要揚臂遮頭,常發的出槍動作卻快捷無比,已然「砰」了一響。
槍聲過後,父親和幾名警衛員的「啊」聲才喊出。
常發將自己左手打穿一個眼,血淋淋抓住陳發海的手:「扯平了。你要是再跟老子計較沒完,下一槍就揍你。」
陳發海抖著身子抖著聲音。「你,你這是何苦呢?你、你快放開,我給你,給你包傷!……」
「簡直是流氓作風,簡直是土匪作風……」父親一邊嚷著一邊跑進屋裡尋藥尋紗布,「簡直是混蛋I」
夜裡,常發同父親睡了一個屋,照顧他有傷。
於是,父親第一次看清,他確實刺了一身錦繡,是條騰雲駕霧的青龍。看清他的青緞子腰帶上,裡層確實繡滿紅花。
但父親什麼也沒問,什麼也沒說。
天快亮時,似有雷聲自東南方向滾滾而來。外面有人喊叫,父親翻身跳下炕,朝門外趕。
常發在後面邊穿衣邊說:「馬回來了。」
父親探頭門外,果然有幾十匹戰馬踏著晨曦奔騰而來。跑在最前邊的,正是常發那匹火炭似的蒙古馬。
往下寫,我有過猶豫。因為想起了評論家們。
那次,我從深山尋來一蓬樹根,動一刀就成了形體誇張的野雞。便有評論家轉著圈看,搖頭說:可借了可惜。再多動四五刀,不就能變成鳳凰了麼。
這故事怎麼發展?多動幾刀,還是稍加砍削?
可我還是拿定主意要野雞不要鳳凰。
儘管我一向害怕評論家。
這一選擇可能引來非議:確有過人之處的常發竟甘於屈居父親手下,這不可信。而且常發這個人物在革命隊伍中也沒有代表性……
可我崇尚原始的美。自然常常違背常理無窮無盡地創造著殊物。
於是,我讓這個故事隨其自然,按照生活本來的樣子繼續發展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