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困與微行 中部:這是一種較量 第二章 家常國事隨便聊
    周惠喜歡讀史,讀史常撫膺慨歎:“文人無行”!

    縱觀一部中國文學史,“文人”為了頑強地表現自我,宣洩情緒,搞出多少歪曲歷史的“歷史巨著”。給古人造冤假錯案,也影響後人以史為鑒。

    有“史料”稱,清康熙帝的遺詔是“傳位十四皇子”,但被“四皇子”改詔奪嫡,將“十”橫添一筆槓而成“於”,則“傳位十四皇子”就變成了“傳位於四皇子”。這“史料”似乎編得驚心動魄又人絲入扣,殊不知清廷外朝與清廷之慣例,均稱“皇沁子”而不稱“X皇子”。如此看來,這遺詔如何改得?況且皇四子民誼與皇十四子民恢乃一母同胞,民鎮居長,如何又談得上“改詔奪嫡”?連“廢長立幼”都不是。

    民鎮繼位,是為雍正帝。由於治民過嚴又屢興文字獄,得罪了“文人”和老百姓,編出“改詔奪嫡”這樣的“政治笑話”本不足為怪。“政治笑話”可用來分析民眾情緒及意願,卻萬不能用來作為評論古人,揭示歷史規律的依據。同樣例子莫過於秦始皇,滅六國得罪了奴隸主貴族,焚書坑儒得罪了“文人”,築長城得罪了天下百姓,於是就有了“孟姜女哭長城”。無論秦始皇對統一的中國,統一的中華民族有怎樣“盛德煌煌”的功績,終不及關心“人權”的“文人”造一個“孟姜女”更迎合關心“生存權”的百姓心理。結果秦始皇被罵兩千多年,很可能還要被罵下去。

    比秦始皇和雍正帝冤枉的古人就更多《漢紀五十一》裡,史官明明記載了孫堅斬華雄,但“文人”更喜歡“武聖”關羽關雲長,就編出個關羽“溫酒斬華雄”,並由於文學作品比歷史更“生動逼真”,反而成了童英皆知的“史學”。

    周惠明白,作為一名政治家,可以利用“政治笑話”來分析民情民意,作為制定策略的參考,卻萬不能用“政治笑話”來認識歷史規律。

    “燕山雪花大如席”是“文人”;“玉米稈子穿九天,渾身棒子有幾千”是百姓。最生動的是情,最靠不住的也是情。

    周惠在高敞的東大廳裡喝著苦澀的茶,吸著濃烈的煙,一副神往之色,似聽無弦音,似間無字書。

    現如今,群眾有關“四人幫”的政治笑話很多,想當初群眾也曾將他們“熱得在蒸籠裡坐”。而華國鋒是英明領袖的呼聲正熱烈,將來未必不會“冷得冰凌上臥”,何況目下“行情已經看跌”。

    周惠松弛地靠到沙發上,心裡已然明朗:偉人善作,凡人善議,小人善猜。這次談話不涉“議”不涉“猜”,只論實實在在的“作為”。

    一

    “周惠同志已經在東大廳等候。”

    “唔。”華國鋒鼻子裡輕輕哼一聲,步子仍然邁得緩慢沉重。

    他有些疲勞,腦子卻從未停止思考。明洪武帝說過,“朕每燕居,思天下之事,未常一日自安。蓋治天下猶治絲,一絲不理則眾緒紛亂……”

    當初“四人幫”便是“一絲不理則眾緒紛亂”。他們在九月十六日兩報一刊的社論中首次用粗體字公布了毛澤東的臨終囑咐:“按既定方針辦”。正是這六個字給“四人幫”帶來了被動,敲響了喪鍾。因為毛澤東寫給華國鋒的“囑咐”是:“照過去方針辦”。

    實在說,華國鋒並沒看出這兩句話意思有什麼不同,更沒想到後面可以大做文章。倒是深知歷史、熟港政治的葉劍英懂得如何做文章。

    “按既定方針辦”,葉劍英指點報紙,拖長一些音調問,“主席這個‘臨終囑咐’是講給誰的呀?”

    “講給我的呀。”華國鋒不清楚葉帥為何明知故問,“是我在政治局做的傳達嘛。”

    “不對吧。”葉劍英神情溪蹺,頭緩緩搖,“我記得你傳達的話是‘照過去方針辦’,六個字有三個字不一樣”

    華國鋒憨然一笑:“意思還是一個意思。”

    “不然吧?”葉劍英慢條斯理道,“我聽外面傳說,主席這個臨終囑咐是講給春橋和江青同志的。”

    華國鋒一怔,猶豫道:“不可能吧?主席四月三十日寫給我的三句話:慢慢來,不要著急;照過去的方針辦;你辦事,我放心。我在政治局作過傳達……”

    葉劍英神色一肅:“問題就出在這裡。如果這個‘臨終囑咐’是講給你的那句,六個字就錯了三個,何況時間也不對,四月還不是臨終。如果是另有囑咐,為什麼政治局誰也沒聽到傳達,突然在報紙上出現?”

    華國鋒不語,竭力理清其中的關系,尋找要害,卻似明似暗,明知不妥又不知問題出在哪兒。

    “臨終囑咐就是最後的遺囑嘛,封建社會稱為遺詔,是繼承皇位的主要憑證。”葉劍英一下子便抓出要害,並進一步剖析:“誰遺詔在手,誰就主動。公元前二一0年,秦始皇病逝,立遺詔令公子扶蘇繼承帝位,中書府令趙高和承相李斯為了篡權,合謀偽造遺詔,害死扶蘇和大將軍蒙恬。一七二二年,康熙帝臨死前立遺詔,傳位十四皇子,四皇子雍正在那個十字上加了一橫,就變成‘傳位於四皇子’。你瞧,他只改換了一個字就篡奪了最高領導權。”葉劍英一寧一板,“他們的‘臨終囑咐’或者是偽造遺詔,或者是篡改遺詔,最終目的都是要奪權”

    華國鋒恍然大悟,右拳砸在左手上:“心懷叵測!”他雖然老實,不善言詞,辦事卻也有干練之時。十月二日,他在喬冠華擬寫的出席聯合國第三十一屆大會的發言稿上,將“毛主席的臨終囑咐‘按既定方針辦’統統劃掉,赫然批上一段文字:劍英、洪文、春橋同志:此件我已閱過,主要觀點是准確的,只是文中引用毛主席的囑咐,我查對了一下,與毛主席親筆寫的錯了三個字。毛主席寫的和我在政治局傳達的都是‘照過去方針辦’,為了避免再錯傳下去,我把它刪去建議將此事在政治局作一說明。”

    篡改遺詔就是謀叛造反,古有定律,罪不容誅。三天後,“四人幫”被秘密逮捕。

    華國鋒以毛澤東手書的三句話作為自己合法繼承權的證明,或日作為自己接掌最高統治權的法統依據,那麼,他和他的盟友在掌握政權之後,別無選擇,只能立即高高地舉起毛澤東這面大旗。他本來就忠誠毛澤東及其思想,現在尤其需要表明這種忠誠,他及時做了兩件事:建毛主席紀念堂,宣布“兩個凡是”。

    “兩個凡是”就是要“照過去方針辦”,無須多言。而建造毛主席紀念堂,卻不僅僅是為了懷念毛主席,表達無法用語言表達的深情,這裡有重大的政治考慮。

    陵寢制度是中國封建制度的重要內容,也是中華民族五千年喪葬文化的高度體現。對死者的態度是為了給活人看,更與當時的政治氣候及政治需要有關。

    陵是喪葬的最高規格,只有帝王和人民英雄才能享此待遇。毛澤東是人民的大英雄,當然要有陵;帝王設陵是為了死後仍然驕奢淫逸,人民英雄死後設陵卻是為著仍然要生活在人民中間,讓人民見到他,也就是精神不死,大旗不倒。根據這個道理,如果遺體保存起來,供人民瞻仰,豈非效果更好。這就是政治局的考慮,也是當時大多數人民的願望。

    但是,毛澤東當初帶頭簽名提倡火葬,況且每天喊萬歲,誰也不敢言身後事,一旦逝去,便有些措手不及。建陵建在哪兒?十三陵不行,人民英雄不能進皇帝窩子,何況離人民太遠;景山不行,那是崇貞皇帝吊死之處;玉泉山也不行,是中央首長們集中之處,而且挖了許多准備打仗的洞……

    議論再三,決定降格一級,不建陵,建堂。堂址選在北京兩條中軸線的交叉點上,市中心,自然是在人民中間至於紀念堂的樣式,由於政治氣候不等人,正方形的地基已經夜以繼日地打好了,所以建築物也只能是正方形。設計人員趕制出兩個模型,送政治局審批。第一號模型上桌子,政治局委員們紛紛表示贊同。第二號模型擺上桌時,恰好華國鋒走進來,即興一聲:“這個好”

    贊成第一號模型的委員們便跟著贊揚起第二號模型。汪東興解釋說:“還有一個模型,比較比較吧。”

    華國鋒問:“兩個哪一個高”

    “論高還是這個,三十三點六米。”汪東興指第二個模型。

    “那就用這個吧!”華國鋒表態,政治局委員們便紛紛表態首肯。不但是首肯了紀念堂,也是首肯了華國鋒作為繼承者的名分和權威。

    如果說,華國鋒同“四人幫”在爭奪毛澤東遺產的繼承權時,處處主動,受到黨內外干部群眾的一致擁護和支持;那麼,他在同鄧小平進行的另一種較量中,卻一步步被動,越來越陷入不可自拔的困境。

    鄧小平並不要求毛澤東遺產的繼承權,如果按“遺詔”行事,再換十人也不會輪鄧小平去繼承。更重要的是,鄧小平本人就是獨立的大政治家,他有獨立的思想和人格,無須靠遺產活下去。於是,我們看到:鄧小平出山後,不但不爭遺產的繼承權,反而出手便將第一劍指向這份遺產:“‘兩個凡是’不行。按照‘兩個凡是’,就說不通為我平反的問題……毛澤東同志自己多次說過,他有些話講錯了……毛澤東同志說,他自己也犯過錯誤。”

    華國鋒與“四人幫”是在爭相重復毛澤東,鄧小平卻敢以政治生命賭實事求是,提出新思考,新主張。於是,他豎起了自己的旗幟;於是,他有了聚集於這面大旗下的自己的追隨者,有了自己的隊伍。

    “四人幫”重復毛澤東,是要將毛澤東的偏激、錯誤、歧見發展到極致,人民不答應,所以華國鋒一舉戰勝了“四人幫”。但華國鋒政治上踏步不前,要頑固地停留在毛澤東時代,陷入被動和困境便是必然的鄧小平對毛澤東的遺產采取了批判地繼承這一正確態度,這不是出於策略考慮的權宜之計,而是任何英明的政治家對前任惟一可選的正確態度。正是這種部分的否定成了中國歷史的轉折點和這個民族能夠前進的新動力;也正是這種批判地繼承才保證了社會和政治的穩定,保證了事業的連續性以及執政的法統依據。

    在這個一九七八年的春天,忠誠樸實,閱歷不豐的華國鋒大概還沒有想這麼多這麼深,他走在松軟的地毯上,心裡窩著幾分火又載著幾分希望。

    他惱火那堵灰暗的西單牆:“造球謠哩!”

    西單牆從去年開春便出現大批呼吁鄧小平出山的標語和大字報,以“人民呼聲”向中央施加壓力,華國鋒稱之為“逼宮”,加之葉劍英、李先念等老人的支持,最後不得不讓鄧小平、陳雲、彭真這樣一批已過退休年齡的老一代政治家重新出山。終於發展成今日的對抗勢力。

    汪東興是始終全力支持華國鋒的,他堅持不同意鄧小平出山:“讓鄧小平馬上出來工作,把毛主席擺在哪裡?毛主席的指示還執行不執行”“鄧小平的兩下子早已經試過了,不行嘛,比華主席差遠了……”

    這番話講過不久,西單牆就開始攻擊汪東興,完全是用漫罵和造謠的方式進行。由於江東興的工作性質很少與外界發生聯系,聚集在西單牆下的斗士們便想出一個“宦官”的惡名,單是這兩個字就足以讓人聲名掃地,何況又編造出一則謠言:汪東興花五十個億,在中南海為新領導們大興土木建一座地下宮殿,叫“逍遙宮”。這種謠言漏洞百出,除市井之輩原無市場,偏偏能在“民主運動聖地”西單牆上再三再四出現,又被那些參觀西單牆的游人帶到北京每個角落,甚至全國各地。汪東興是華國鋒最倚重的政治局委員,搞他無疑就是搞華國鋒。

    “這裡有陰謀,背後有人搞鬼呢!”華國鋒憤怒中,更加感到組織力量統一思想的重要性。他長期受教於毛澤東,毛澤東多次談及當年怎樣一個個地找人談心,統一思想,組織力量……

    周惠是個很好的談話對象。在湖南共事相處甚好,他折於廬山,華國鋒當時還沒有資格上廬山,沒有直接矛盾沖突。周惠雖非“文化大革命”的既得利益者,但也不是那種完全的受害者,他畢竟在“文革”開始前六年就已經栽了……

    華國鋒停止了思考,因為他已經走進東大廳,並且一眼就看到了那個熟悉的面孔。他怔了怔,可能是對周惠的形貌變化略感吃驚,嘴唇張了張,喃出一聲:

    “哦,你頭發都白”

    “是呀,近二十年”周惠站起身,”我這二十年日子個好過呀。”

    華國鋒用舌尖輕輕舔了一下嘴唇,發現這個話題不好,改口道:“我來晚了,叫你等久”

    “我也只到了幾分鍾。”周惠笑著客氣一句。畢竟為官已久,這樣的場合,他分寸把握很好。既不因為自己過去是對方的上級而故作清高,也不因為對方現在的職位而過分恭敬。他適當帶出一點朋友故舊的隨意口氣,又不失幾分真誠地說:“你現在忙啊,是黨的主席,軍委主席,又是總理,日理萬機,抽出時間來不容易。”

    華國鋒已和周惠握過手,百感交集地搖搖頭,兩個人分別在沙發上坐下來。

    “你身體還不錯嘛。”華國鋒注意著昔日的領導,這隨意的一句話在政界是很有分量的。大凡要有什麼人出山,身體總是要被關心到的。

    “也有病。”周惠坦然相告,“總的說還算可以。你身體也好吧?”

    “大毛病沒有。”華國鋒給周惠遞去一枝煙,自己也吸燃一枝。他吐出第一口煙時,略顯疲憊沉重地歎口氣:“就是累”

    周惠將煙捏捏松,沒有馬上吸,誠懇地望著華國鋒:“我怎麼稱呼你好是華主席,老華,還是華國鋒同志?”

    “老華,”華國鋒臉上是那種寬厚、樸實的微笑,“還叫老華好。哎,你老婆孩子好吧?”

    “這一年來好多”周惠松弛地吸燃香煙,身體稍稍向華國鋒傾去點。宦海浮沉,世態炎涼,他折於廬山,沒少受冷淡,難得華國鋒身為主席,不失過去舊誼和本色。他感到今天的談話可以談好,自己也願意把心裡話掏出末。淡青色的煙霧在兩人之間彌漫交融,談話的氣氛也漸漸融洽,“老范去了中科院,在半導體所當副書記。六個孩子四個下鄉,現在有的考上大學,有的進了工廠。魯生和小兵一大一小沒下鄉,都工作”

    “魯生是老大吧?”華國鋒回憶著問。

    “對,現在是中學副校長。最小的是兒子,在機床廠工作。”周惠的目光透過煙霧望著華國鋒,閃爍著流出懷舊之情:“一晃二十年,你老婆孩子怎麼那時候老韓還是幼兒園的院長呢。”

    “改行”華國鋒用略帶鼻音的山西腔說,“到外貿部上班去”

    “哎,老華,”周惠將身子前傾,認真地:“聽熟人講她是騎自行車上班?真的假的?”

    華國鋒點頭:“真的。”

    “嗯,不錯。”周惠身體後仰,從嗓底發出輕微感歎,“主席夫人騎自行車上班……”

    華國鋒將手輕拂,表示本該如此,無須多言。他眨一眨眼,同周惠目光相遇時才問:“你那位老兄現在怎麼我去上海、南京、無錫轉一圈,見歡迎的人裡有他,我們握了手,沒顧上談話。”

    “他嘛,現在還可以……”周惠含糊一句,續燃一枝煙,連吸幾口,眉頭微鎖地說一句:“‘文革’中受迫害,九死一生,遭大罪了……”

    一陣靜默,兩個人都垂下眼簾,各想心事。畢竟,一場運動的受益者與受害者交談這場運動,難免會尷尬。沉默中,只有煙頭不時地在唇際燃亮片刻,接著便是噴雲吐霧……

    周惠本姓惠,江蘇灌南人。七兄弟,兩姐妹;農村排男不計女,他被稱為七弟。

    這是一個不典型的農家,若用今日標准看,他們距溫飽還有一段距離,但在半封建半殖民地的舊中國,在赤貧的四億五千萬農民中,他們已算小地主這個小地主的家庭由於生活的艱難,將初生的周惠作為多余的一張嘴用尿盆裝了丟棄於野地裡。是大嫂心有不忍,又把他從野地裡拾回來,用地瓜糊糊喂養大。這樣的母親,若非家貧口眾到了難以維持的地步,怎麼能丟棄親生骨肉?當兄弟們挨成一排躺在大通鋪上入睡時,陪伴母親的永遠是一盞如豆燈火。母親上一針、下一針地納鞋底,不時將針在頭發裡擦擦,借頭上分泌的油脂來起潤滑作用,便於拔針。母親有做不完的針線活,周惠至今記得,母親給千補萬納的鞋子,鞋底厚得竟像一只高底木履。

    他最早受的啟蒙教育來自母親。聽熟了的話諸如“粗布衣裳瓜菜飽就是好日子”,“富日子要當窮日子過”,“常將有日思無日,莫等無時想有時”,“好話不應壞話應”,“平安就是福”……

    大些後,看到母親給被關押的人親手做飯菜,送去時說:“有打罪、罵罪、死罪,就是沒有不給飯吃的罪”,又見母親給“造反”的人衣袋裡裝雞蛋:“吃蛋吃蛋,遇難就淡了……”

    在中國,就是無數這樣平平淡淡的母親哺育出了無數轟轟烈烈的英雄。這裡孕含著多少深刻的哲理,人們永遠無法徹底悟透。

    孩子們一個接一個離開父母,投身到革命隊伍中去。反動派來抄家,叔父被槍傷,父親以“通共”被抓去。大哥早年投身國民革命,後當一名教書匠,幾個兄弟參加了共產黨;他的兩個兒子都犧牲在抗日戰場上。二哥和四哥在家鄉組織武裝暴動,被國民黨鎮壓。二哥出逃,四哥被捕,受盡酷刑,兩次押赴法場假槍斃,叫作“陪斬”。他的肺被辣椒水灌爛,又患上傷寒,敵人以為他必死無疑,又怕傳染,便丟出了監獄。不想他又奇跡般活過來,以病弱之體找到了黨組織,投身於抗日戰爭……

    惠浴宇是三哥,一九二八年的老共產黨員,被捕入獄,直至抗戰爆發才出獄,投身到抗日戰爭中。建國後任江蘇省省長,曾到湖南,與華國鋒見過面,所以華國鋒稱他老兄。

    “文化大革命”爆發前夕,惠浴宇曾身患癌症,動了大手術。手術前後,受到兩位老上級、老戰友的深切關心。一個是陳毅元帥,聽到消息,早飯沒吃就趕來看望,給予多方面關心和幫助。再一個是陶勇將軍,聽到消息便“急如星火”趕來“動員惠省長去割除癌腫”。術後,“專程去黃巖買了一箱蜜橘送到惠省長的床頭”。“文化大革命”爆發,陶勇又不顧個人處境之艱危,把惠浴宇保持掩藏在所屬部隊中,直至自己被迫害至死。

    惠浴宇對“文化大革命”的態度,充分反映在他所著《寫心集》一書中。陸定一曾為此書作序:

    浴宇同志是我同時期入黨的老黨員,不但有豐富的馬克思主義的理論

    知識,而且他的實際工作經驗比我多得多……我與浴宇同志相識,是在全

    國解放勝利之後。我們同樣經過所謂“文化大革命”。雖然“罪名”我比

    他重一點,實際上他受的摧殘比我更厲害。因為我是坐牢,他是被“群眾

    專政”。《寫心集》是一個老共產黨員對於“文化大革命”的怒吼。怒吼

    之人多矣,《寫心集》的特點是用一樁樁具體事實來說話……痛恨“文化

    大革命”,提倡黨的道德,這就是浴宇同志所以用“寫心”來作書名的緣

    故吧。

    自身受盡迫害,九死一生;像陳毅、陶勇這樣一批最親密的戰友在運動中被迫害致死,惠浴宇對“文革”的仇恨可想而知。對此,華國鋒不難想象得出。

    令人尷尬的是,華國鋒必須保衛“文化大革命”。

    “對‘文化大革命’要三七開,是傷了一些好人,但成績是主要的,對反對官僚主義,防止資本主義復辟意義重大,而且鍛煉了整整一代人。”

    華國鋒用他那柔軟的山西腔緩緩道來,態度卻是堅硬的,目光裡漾出堅持原則的雋冷思考。那一刻,他也許又看到了他的導師毛澤東,像面對托孤重臣一樣深情地對他說:“我一生干了兩件事。一是與蔣介石斗了那麼幾十年,把他趕到那麼幾個海島上去抗戰八年,把日本人請回老家去對這件事持異議的人不多……另一件事你們都知道,就是發動文化大革命。這件事擁護的人不多,反對的人不少。這兩件事就沒有完,這筆遺產交給下一代。怎麼交?和平交不成就動蕩中交,搞得不好,後代怎麼辦?就得血雨腥風”

    華國鋒是心口一致地忠誠毛澤東及其思想。對於毛澤東發動“文化大革命”他也是理解的。毛澤東晚年曾說:“我搞的這一套,拿到西歐北美行不通。同樣的,卡特總統搞的那一套拿到中國來也行不通。”

    華國鋒堅信,沒有第二個人能比毛澤東更了解中國和中國政治。從辛亥革命始,建立多黨共和制的一切努力都失敗了,換來的只有封建割據,軍閥混戰,無權威無秩序。抗戰勝利後,多少天真的知識分子幻想國共兩黨能像美利堅合眾國的民主黨和共和黨一樣形成相互制衡的力量,共同建立憲政民主制度。就是毛澤東與共產黨也曾寄希望丁“和平民主新階段”,是蔣介石國民黨的飛機大炮驚醒了這個外殼很薄的美夢。

    中國就是中國。中國的民主化進程不是取決於詩歌和口號,而是取決於其經濟基礎、文化傳統及民族素質。換句話講,不是毛澤東生來喜歡“獨裁”、“專制”,而是歷史選擇了毛澤東,選擇了共產黨來領導中國革命。

    毛澤東必須堅持共產黨的“領導一切”,他便同時陷入一種痛苦的矛盾中。因為失去了制衡力量就等於失去了真正有力有效的監督,久而久之必然生出腐敗和蛻變。華國鋒還記得早在六十年代初毛澤東的一則批示:

    “我也同意這種意見,官僚主義者階級與工人階級和貧下中農是兩個尖銳對立的階級。這些走資本主義道路的領導是已經變成或正在變成吸工人血的資產階級分子……這些人是斗爭對象、革命對象”。

    毛澤東不能放棄黨對革命的領導,他剩下的惟一選擇就是發動群眾,通過一次又一次運動來清洗這個黨,以保證這個黨的純潔與活力。他生前沒完沒了地講“流水不腐,戶樞不蠹”的道理,就是他行動的哲學依據。

    周惠默默吸煙,久久不作一聲。

    他對“文化大革命”持徹底否定的態度,但此時此地,顯然不宜講。何況,他並不否認毛澤東發動運動的最初動機的善良和美好;何況,作為黨員,在中央重新評價“文化大革命”之前,他不宜馬上與黨的主席發生激烈爭論,更何況,今天的談話,主題決不是討論文化革命之全部是非功過……

    但是,他也不會違心地附和黨主席不可改變的態度。他首先考慮的是,這次談話可以談到多深?

    “老華,”周惠擰熄香煙,平靜地望著昔日的戰友、今日的領袖:“你看今天的談話……咱們怎麼談?”

    華國鋒笑了,仍是那種溫和樸實的微笑,漾著坦誠和善良。他知道周惠的所有想法代表著相當多數的一批干部和群眾,他想知道真實的想法。他用軟軟的山西腔不緊不慢表態:天文地理,雞毛蒜皮,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好。”周惠也笑了,是會意的笑,“那我就家常國事隨便聊”

    “隨便聊。”華國鋒輕輕頷首。

    二

    “抓‘四人幫’你功勞不小,全國人民都擁護。”周惠雖然生得精壯,肌厚肉重,但除非動怒,平時說話很少大嗓門,多是那種略帶沙啞的蘇北腔,不緊不慢,放錄音的一般,“這個決心下得不容易。‘四人幫’經營十余年,身份又特殊,總是以代表主席的姿態出現……”

    “她代表個甚?”華國鋒有些激動,“主席早講過,她是她,我是我,她誰也不能代表,她只代表她自己。江青這幾個人壞得很,主席病重,她還打撲克,還笑,王洪文還釣魚。他們迫害毛主席,干擾醫療小組治療。江青堅持要給主席翻身,結果造成主席臉色發青,呼吸困難……”

    “主席在,這四個人是抓不了的。”周惠淡淡一聲,華國鋒怔了怔,目光與周惠相遇,臉色微紅,不再歷數那幾個人“迫害偉大領袖”的罪行。

    誰都明白,逮捕“四人幫”,是出於對黨對國家和民族的巨大責任心。但是,無論處理“四人幫”的方式還是產生新領袖的方式,都帶了過去兩千多年的“傳統色彩”。那麼,出於同一種傳統觀念,繼任者便難免有塊心病。

    葉劍英曾委婉道出“投鼠忌器”,曾考慮過是否將江青劃出來,曾表示“不管誰當領袖,只要他搞馬列主義”雲雲。但是“四人幫”不搞馬列主義,不搞五湖四海,逮捕他們多少是出於無奈。華國鋒作為直接接班人,又是真心忠誠於毛澤東及其思想,便更敏感歷史留下的“屍骨未寒”之類評議,這是容易理解的。

    周惠的考慮卻不同,他認為“忠臣”並不是“忠君”,只能是忠誠於國家和民族。“四人幫”不是反對和迫害毛主席,而是否定准確、完整的毛澤東思想體系,只堅持毛澤東的錯誤和歧見,並將其發展到極致。所以,“四人幫”實際已成了歷史的反動,必須鏟除。

    但是,直言“四人幫”與毛澤東的各種內在聯系,特別是毛澤東所犯嚴重錯誤的聯系,勢必會與華國鋒發生沒結果的爭論。精明的周惠腦子一轉,換了個說法:

    “‘四人幫’野心很大,是要篡黨奪權。主席去世,他們以為失去制約,野心更加膨脹,明擺著是要損黨誤國害民,非除不可。”周惠真誠地說:“老華啊,下這樣的大決心,解決得這麼順利,不容易。有功於黨和國家,有功於人民。”

    “唉,當時可真緊張啊,是你死我活。這些人確實野心大得很。上海把大標語都貼到街上去了,要王洪文當主席,張春橋為總理,江青當軍委主席。”華國鋒發生共鳴,一邊介紹情況—邊感慨,“我和東興同志多次交換意見,都覺得不解決他們不行。葉帥那邊也有想法,但誰也不好明說,掉腦袋的事情開完主席追悼會,我和東興兩次邀他談談,他呆在西山不肯下來。我不理解他躲躲閃閃要做甚?東興說‘諸葛一生唯謹慎,呂端大事不糊塗’。還是東興提議請陳雲去探探風,結果葉帥給東興送來一箱獵槍子彈,其中四顆用墨汁塗墨我心裡有了底,又找李先念,請他去見葉帥,說我下決心了,請葉帥下山面議。九月二十四日晚,江青請政治局委員們到懷仁堂看《芒果之歌》,我被江青拉到她身邊坐。我早看見李先念,沒法說話,就借口上廁所。我前腳進,他後腳跟來,把水箱一拉,借流水聲掩護,悄悄告訴我說:‘見葉帥了,明天上午他去你住處面談。’我們就是在懷仁堂的廁所裡完成了傳遞情報。”華國鋒不勝感慨地搖搖腦袋,流露一絲自嘲的苦笑,兩眼一閃一閃地繼續說:“我原來想法是開中央全會,公布毛主席警告‘四人幫’的話,徹底揭露他們的反黨罪行,把他們開除出去。葉帥說不行,沒幾個中央委員敢響應。我又說第二套方案,召開政治局會議。葉帥也說不行,一個江青就能把政治局攪這是實話,不采取特殊手段解決不葉帥舉了‘9.13’例子,說總理把黃吳李邱四大金剛調到人大會堂加以逮捕,叫作‘先動手,後開口’。我說好,他說要冒風險的,我說怕球甚,打不贏無非砍腦殼!決心就這麼下定了……”

    華國鋒講了逮捕“四人幫”的過程,呼口長氣:“唉,我到中央時間短,許多情況也不明,靠了汪東興,靠葉帥支持才下定決心。”華國鋒恢復了軟軟的山西腔,那種壯懷激烈,洪水一般的滔滔不絕已經過去,余情微波受了陽光照拂面靜靜流淌:“運動開始時,我一直在湖北,也只是個局部,對全局知道個甚?甚也不清楚……”

    “湖南的老人都怎麼”周惠關切地問,“我知道小舟是去世了,胡繼宗也病逝了,還有萬達、章伯森……”周惠掰指頭數湖南的老干部。

    “運動中,我跟萬達始終是摽一起,簽名都是華國鋒、萬達。成立革委會時,章伯森不同意萬達進,是毛主席點名叫進革委會……

    “萬達是個老實人,很謹慎。”周惠一邊吸煙一邊回憶道:“記得他是河南林縣人。我原來不認識他,南下後,我在益陽當書記時,他是辦公室主任,工作踏踏實實,是個好人。”

    “章伯森鬧得厲害。”華國鋒繼續介紹遠去的老人,“開始我們是一致的,後來造反派越鬧越凶,走向反面。他和我那個老鄉張厚都支持‘湘江風雷’,造反造到底,分道揚鑣章伯森聽說是開除黨籍,但保留了副省級待遇。他本人是不同意開除黨籍……”

    “章伯森是‘章洛托夫’,胡繼宗是‘胡指揮’,被插了白旗,生氣不理我。”周惠在追溯逝去的歲月,聲調裡帶了幾分甜蜜、幾分惆悵、幾分蒼涼……

    湖南省委交際處的小餐廳裡,笑聲伴著酒香濺出窗欞。南腔北調喧嘩一室,顯示了當年毛澤東的干部隊伍確是“五湖四海”;聞聲於一室,頗有方寸天地寬之感。

    老資格的譚余保講話像湘江流水一樣波起波落,食指不時輕擊桌面,好像當年在新四軍誤會了陳毅,抓將起來正用煙袋鍋敲他的腦殼;與他資格相仿的江蘇省省長惠浴宇舌頭靈活地卷出串串蘇北話,一如當年開辟蘇中抗日根據地正在鼓動民眾奮起的熱血;年輕的華國鋒血色潤澤,神采飛揚,講話卻像被山西老陳醋泡過一樣軟軟地悅耳;胡繼宗手勢翻飛,一會兒天,一會兒地,被眾人笑罵為“胡指揮”;章伯森不緊不慢,有板有眼有邏輯,模樣又活脫蘇聯那位令西方頭痛的外交委員莫洛托夫,便被叫作了“章洛托夫”;萬達寡言少語,偶爾冒出一聲河南腔,帶著嗩吶的鄉土氣。

    倒是省委主持工作的周惠聲調低八度,也許是在三哥惠浴宇面前須有幾分規矩,也許是對眼下的過分熱烈有幾分疑慮和隱憂。

    是啊,大躍進方興未艾;正所謂紅日高照,溫度計裡的水銀柱直線上升,惠浴宇率團來湖南參觀;長沙的豬場、韶山的水稻、株洲的工廠……各行各業看來都是花好月圓,講來更是萬馬奔騰,山岳擺箕。仿佛湖南省和全國一樣,到處布滿了希望和理想的油海,一粒火星便烈焰沖天;仿佛六億神州各個都是盤馬彎弓,射天落日的英雄,硬是要從土坷垃裡刨出一個“共產主義”來。

    江蘇參觀團的同志講:“我們十年規劃要在五年內實現……”湖南的同志便不甘落後。負責工業的講:“到九月底之前,我們要把生鐵日產量躍進到萬噸以上”,負責農業的講:“我們已經搞五個萬戶公社……”

    然而,這些不過是機關槍甚至小口徑,遠比不上有些兄弟省的大炮轟鳴乃至全國的萬炮震天地:

    一顆大蒜三斤六兩,像岳雲用的銀錘一般;一個甜瓜十六斤,比油桶粗一輪;一粒谷包三粒稻,如同花生寶寶睡搖床;一株黃麻丈五高,要用斧頭伐木一般去“收割”;一粒蠶豆七兩五,一畝西紅柿收四萬斤!畝產二萬斤的黃瓜,一萬八千斤的蔥頭,還有成精的老母豬,一胎下了二百多頭豬仔兒!……你敢懷疑那是權威的《人民日報》公布的消息,全世界為之目瞪口呆。

    “哎,華主席,提起大躍進,你還是偏左的”周惠略顯沙啞的聲音將華國鋒從昔日的熱烈中喚回。他定定神,看清周惠那張友善的面孔早已沒了昔日盛年壯色,蒼白的兩鬢夾了一方青石般冷凝的肌骨。於是,他又感到了人民大會堂高敞的東大廳所獨具的清涼,遠不似當年湖南的紅日高照,暑熱蒸騰。中央領導都知道,人民大會堂是避暑辦公的好地方。華國鋒爽直地笑笑,大度地點點頭,認出了周惠的評判。按照共產黨的慣例,下級要維護上級的威信,全黨要維護領袖的威信,在公開場合講話要注意,在私下個別交心卻盡可直言,叫作內外有別。周惠也明白這個道理,現在是老戰友憶舊,盡可放開來談:“你們那個湘潭地委辦了個萬戶公社,把我鬧得毫無辦法。你們那裡放衛星最多,大炮也最多。”

    華國鋒仍是寬厚地微笑,大度地點頭。

    “我也不是不左,也放大炮,吹牛皮來著。完成了第一個五年計劃,到第二個五年計劃就熱,就鬧。宣布進入共產黨主義是××,他在***宣布,全國廣播,當時都以為共產主義來這麼早,真高興,也不是毛主席一個人責任,全黨腦袋都熱。小舟好一些,比較清醒,是中間偏右,我是中間偏左。”周惠望著華國鋒感歎,“華主席,你那時可是咱們湖南的左派頭子我也左,但還跟不上你們,慢半步……”

    華國鋒頻頻點頭,始終不改寬厚樸實的微笑。

    “譚震林更是譚大炮,愛罵‘娘了個×’。”周惠津津有味地吸著煙“想當年”,“他在廣州中山堂開全國農業工作會議,胡繼宗胡指揮去參加,走前跟我請示報多少產量。我說湖南最高年產量二百二十五億斤,報增產一成二百五十億斤。小舟也同意去之後,湖北第一個匯報,產量是翻一番帶拐彎,由歷史上最高年產的一百六十五億斤一下子翻成三百五十億斤。胡繼宗坐不住了,忙打電話請示。我說咱們翻不了跟頭,還是照講好的報。這一報,譚老板拍了桌子:媽了個×,這回在我的湖南老家出了杯大白旗。各省都翻番,就湖南省插了白旗!胡繼宗回來生氣,不理我,說跟著‘二周’倒霉了,出門抬不起頭。我主動去找他和章伯森說:‘胡指揮、章洛托夫,你們也別罵我。第一只有一個。湖北第一,我們倒數第一,他們前面開道,咱們烏龜跟著爬,最後兔子和烏龜還不一定誰真得第一’結果怎廣東、河南、湖北,到頭來都跟湖南要豬肉要肥皂……”

    華國鋒笑出聲,連連點頭。

    對於“大躍進”,兩人雖然講話有區別,卻明顯都持了否定態度。只是周惠直露尖銳些,華國鋒把握分寸緊些,時刻警惕不要論事傷了毛澤東。為親人諱,為尊者諱,他時刻不忘。

    “哎,華國鋒同志,”周惠的語調變了,從親密隨意變得嚴肅深沉,顯然是什麼心裡話醞釀已久,漸漸成熟,不能不吐華國鋒精神一振,盯緊周惠,目光裡流露出認真期待和有所警惕的神色。似乎他也明白從“大躍進”引出來的話題會是什麼樣的性質及分量。

    周惠抿一下嘴角,將煙蒂用力擰死在煙缸中,下了決心:“大躍進是沒經驗。可你現在怎麼又開那麼兩個會,大講特講農業學大寨,工業學大慶?你那是劃地為牢,自己劃個牢自己坐進去嘛。”

    華國鋒臉上的笑容消失了,嚴肅地望著周惠不語。這是周惠料到的,認真點點頭:“他們的干勁是好的,但多少年了,能搞成我是指在全國范圍裡。”他將厚實的手掌在脖子上一抹,“你要能搞成,我把腦袋輸給你。”

    華國鋒眼部肌肉凝緊,目光犀利地剜一眼周惠。

    粉碎“四人幫”後,特別是近半年來,不贊成工業學大慶,農業學大寨的“屁話”,華國鋒時有所聞,不以為怪。但此話出自老共產黨員,老省委書記,當年為政一方的老上級之口,華國鋒確是始料不及。難道毛澤東幾十年教育出來的一代干部竟也脫不開那“卜式現象”

    秦末至楚漢相爭,北方匈奴獲休養生息之機,勢力大增。至西漢初年,人舉南侵,構成對漢領土和漢民族的嚴重威脅。漢武帝即位,北伐匈奴,成就其一生功績之最著者。卜式就是這時期出現的人物。

    元狩三年,“河南人卜式,數請輸財縣官以助邊,天子使使問式:‘欲官乎?’式曰:‘臣少田牧,不習仕宦,不願也。’使者問曰:‘家豈有冤欲言事乎?’式曰:‘臣生興人無紛爭,邑人貧寒者貸之,不善者教之,所居人皆從式,臣何故見冤於人,無所欲言也。’使者曰:‘苟如此,子何欲而然?’式曰:‘天子誅匈奴,愚以為,賢者宜死於邊,有財者宜輸委,如此而匈奴可滅也’。”

    漢武帝聽使者奏明情況,大受感動,想重用卜式,但又大為疑惑,不信天下有如此境界之高的賢人。不是幾次請求拿出財產支援邊防,抗擊匈奴,既不是為了當官,也不是有什麼冤情要上面幫助。個人無所求,只認為抗擊匈奴“匹夫有責”,正所謂有錢出錢,有力出力,以打敗匈奴保衛國家。武帝帶著這種疑惑去征求丞相公孫弘的意見。

    “弘日‘此非人情,不軌之臣,不可以為化而亂法。’就是說,卜式的行為‘非人情’、‘不軌’、‘亂法’;人有私心,謀個人利益才是‘合人情’、‘有軌’、‘合法’。”

    漢武帝聽了丞相之言,“乃罷式。式歸,復田牧”,又種他的地,牧他的羊去

    武帝元鼎五年,漢出兵伐南越,“卜式上書,請父子與齊習船者,往死南越。”就是說,前次僅是“輸財助邊”,這次卻要求父子上前線,以死報效國家,維護國家的統一。

    漢武帝這次相信了卜式的真境界,因為“人死復有何求”,所以“下詔褒美式……布告天下。”

    遺憾的是,“天下莫應”,沒誰響應卜式,學卜式的榜樣。“是時,列侯以百數,皆莫求從軍擊越。”享受封侯的數以百計,竟無一人像卜式那樣請求從軍擊越,真是白享受了高俸祿,高官位,居然不能以死報國。

    嗚呼,哀哉!漢武帝從不相信卜式,排斥卜式,到相信卜式,“下詔褒美”,“布告天下”,總算善之。然而“天下英應”,奈何?

    毛澤東高過漢武帝,不但不曾懷疑過卜式那種高境界,而且一生不遺余力地宣傳,甚至是強制推行這種高境界。他“下詔褒美”,“布告天下”的絕不是一個“卜式”,從“生的偉大,死的光榮”的劉胡蘭到“全心全意為人民服務”的張思德到“不遠萬裡來到中國”的國際主義戰士白求恩;從介紹“合作化的帶頭人陳學孟”到“農業學大寨”的陳永貴;從鞍鋼老英雄孟泰到“工業學大慶”的鐵人王進喜,經毛澤東“下詔褒美”,“布告天下”的工農商學兵英雄人物燦若群星,特別是向全國號召“向雷鋒同志學習”,其目的就是要徹底轉變人的自私觀念,否定“人為財死、鳥為食亡”,“人不為己,天誅地滅”等“合人情”、“有軌”、“合法”之觀念,造就一代乃至代代先公後私,公而忘私的新人。

    為了轉變億萬人的“世界觀”,改變價值觀念,追求“高境界”,毛澤東不惜付出減慢經濟發展速度的巨大代價。不能“借個人主義之風鼓社會主義之帆”,明知生產必須與個人利益掛鉤才能取得高效益,偏要加以破除,一定要通過各種手段讓人成為樂於無償奉獻的新人。

    毛澤東的奮斗取得了可觀的結果。如果說漢武帝褒美卜式,“天下莫應”,則毛澤東的努力確實在中國開花結果,產生了千萬個張思德、雷鋒式的高境界的新人。在華國鋒看來,這是最可寶貴的遺產。“延續宗祥”不是空有“君位”,空有黨和國家的權力機構,重要的還在了內容。

    “工業學大慶,農業學大寨”,便是這一“宗祥”的重要內容。它不但包含了毛澤東所求理想的高境界,而且反映出毛澤東對他所締造和領導的這個國家的政治制度和經濟制度的最新思考和設計,同時也是他為發展經濟制定有關路線、政策的一個重要依據和基礎。

    社會一般看法是,華國鋒的基本品德屬“忠厚”,身前身後他對毛澤東的忠誠不曾改變。他身邊還聚集了一大批同樣的“忠臣”,喊出兩個“凡是”的口號:“凡是毛澤東作出的決策,我們都堅決維護,凡是毛主席的指示,我們都始終不渝地遵循。”有誰試圖去改變任何一條決策或指示尚且不答應,何況事關“宗祥”,華國鋒勢必要作堅決的捍衛。

    然而,周惠認為他必須講這個問題,是為國家民族負責,也是為這位老同事老戰友負責。即使明知說不動也要說一說。

    “大慶精神是好的,為國家、民族立了大功,這是全國全民的共識。問題在於宣傳大慶,向大慶學習,為什麼只講精神不講物質?不實事求是嘛。”周惠見華國鋒有些坐不住,便不停口地說下去,並用手勢和眼神要求把話說完,“你大慶有肉有蛋有煤氣,福利那麼好,孩子上學不要錢,工作餐不要錢,我聽介紹有七個不要錢,這些為什麼不講?大慶的工資也很高,有個上海青年去大慶,沒多久給父親寄回去五百元,父親是蹬三輪的,見到這些錢嚇一跳,還以為兒子干什麼違法事情發了不義之財。這麼好的物質條件你們不講,只講精神,全國誰學得你那個工業學大慶最後還不得變成空口號。樹榜樣要學得了才行。只要精神不講物質,宣傳上你騙人,生產上人家就要騙你,到頭來得不到實際效果。王進喜是工人的驕傲,是英雄,民族的英雄,當然要號召全國人民學習。但是,如果以為號召向鐵人王進喜學習就能激發每個上人勞動生產的自覺性和積極性那就錯了,用王進喜的思想境界作標准來制定政策,要求每個工人照此執行,那就更錯先進是極少數,是大家學習的榜樣,要大力宣傳,但制度和政策,只能根據最大多數人的思想水平來制定,不能超越。再往深裡講,特質決定精神,思想覺悟的程度是受經濟基礎的制約和局限的。大躍進的主要教訓是什麼?不顧客觀事實,強行超越階段,得到的只能是破壞和倒退。”

    華國鋒下意識地搖著頭,但是沒講出什麼。畢竟真話不好駁。

    “同樣的,你講學大寨,大寨苦干精神是好,特別是在初創業的時期。但這個典型,全國學得了那一套在全國行不通嘛,學十幾年了,至今農業問題解決不了,何況為樹這個典型,國家給支持和幫助,軍隊幫助開山鋪路,天旱不下雨炮兵去打高射炮,農用物資供應吃小灶,全國都能這樣把原來艱苦創業的典型意義也破壞”周惠講到動情處,真誠地叫一聲:“老華啊,當年周小舟給我講,袁世凱當皇帝時,給他看的報都是專門印的,真情他知道但凡領袖,一有威望後容易看不到真實情況。毛主席不是這樣咱們湖南農科院的那個張化儒還記得吧?老同志,副院長,自己喂豬,自己插秧。大躍進時,我請他幫忙了解那些‘衛星’的真實情況,他跑了七個省,回來說:只有江蘇常熟縣畝產七百斤是真的,其他全是胡吹牛。你開普及大寨縣的會,下文件說:‘向大隊核算過渡是大勢所趨’,這符合實際情況符合農村現有生產力發展水平及農民的思想水平你現在是主席,走到哪裡都被‘鶯歌燕舞’包圍,能看到真實情況”

    華國鋒瞪一眼周惠,截住話問:“你去過大寨”

    “我不去,我這個人從不朝聖。”周惠動了情緒,皺起眉頭道,“火車都往那兒開,干什麼呀?去了多少人,增了多少產?當年搞人民公社你也知道的,(山查)蚜山、徐水、七裡營,主席說三個地方三個月當中,有三個三十萬人朝山進香。結果是一個大煉鋼鐵,一個人民公社,引來三年困難,餓死幾千萬人。在廬山我就跟主席講過,我這個人不朝聖。”

    一陣沉默,華國鋒連連吸煙。在捍衛毛澤東遺產上他是不會退步的,但周惠的談話雖然激烈,卻明顯是真誠的,明顯是希望他華國鋒好,何況,所說內容大部分是真實的,理由也有打動他心之處……

    “宣傳先進沒有錯。我承認,這些年的宣傳教育,湧現出了成千上萬像王進喜這樣的英雄,可是搞社會主義‘成千上萬’遠遠不行,中國有幾億人,我們制定政策必須是能調動和解放幾億人的積極性,這樣的政策才是實事求是的好政策。”

    “哎,周惠同志,”華國鋒擺一下手,不打算再爭這個問題“我的意見,你有機會還是去大寨看一看。”

    “好吧,”周惠要講的話已經講完,便也不再咬這個話題,緩和一下氣氛道:“以後有機會再說吧。”

    “唉,我現在事情多,文件一疊一疊的看不完……”華國鋒雖然身居高位,仍然希望能有一個訴說心裡話的對象。這個對象不好找,看來周惠在他心目中已經可以算一個。

    “你分一分嘛,有些事可以請老同志辦。”周惠半是建議,半是勸說,“那麼多事情都非你自己批不可?”

    “我這兩下子你也不是不知道……”華國鋒揚眉聳聳肩。

    “我看還可以嘛,”周惠伸手一握,“抓‘四人幫’就干得很漂亮嘛。”

    “事情多,擔子重,”華國鋒兀自搖頭,“我經驗不夠,理論也不行。”

    周惠接口道:“經驗不夠找老同志,理論不行請老師,找人來給你講嘛。”

    華國鋒點點頭,看一眼腕上手表:“哎,一起吃晚飯吧。至於你的工作,中央常委幾個同志交換了一下意見,是不是到內蒙古呀?還沒有最後定。”華國鋒立起身,略一沉吟,“這樣吧,你不是要出國等回來再談吧!”

    三

    坐中央辦公廳派來的車,居然還跑錯路。跑西山跑到了香山。

    “越急越出差兒。”司機操著北京腔嘀咕,汗水順著臉頰淌落。車上坐的是鄧小平的客人,誤了時間責任不輕。

    “多看一眼路再走,不耽誤時間。”周惠仰靠沙發,淡漠的目光凝視前方的某一點,似乎在欣賞兩側掠過的樹冠。樹冠已不像兩個月前的新綠,換上了盛夏的墨綠色。

    他並不著急。幾十年養出的習慣:凡事不可太趕,不可太認真,又做又不做,反而順利些。

    兩個月前同華國鋒的談話情景歷歷在目,現在又要去見鄧小平。雖然剛回政治舞台,經驗已經使他感覺到上層存在的矛盾和斗爭。

    經驗還告訴他:鄧小平將是贏家。

    凡事不要太趕,不可太認真,又做又不做,喜笑顏開,周惠這一條最服鄧小平,也深受鄧小平影響。這裡有辯證法。在太行山經常住一個院子,無論遇到什麼險情惡仗,不誤鄧小平打麻將牌。

    “鄧政委的牌胡了,仗也打贏了,”這就是喜笑顏開,這就叫舉重若輕。

    周惠耳畔仿佛開始轟響:機槍連射點射,步槍排射散射,中間點綴了炮彈和手榴彈的爆炸聲,彈片撕裂空氣的尖銳的呼嘯聲。日本鬼子長途奔襲,一下子插入太行山腹地,對八路軍總司令部實行鐵壁合圍。

    戰爭年代,周惠四次履生死之險,兵敗十字嶺可算是最驚心動魄的一次。後半夜接到命令,總部直屬隊上千人馬緊急轉移。過清漳河、濁漳河,兩天兩夜行進於崇山峻嶺中。走到北崖鋪,穿村而過,在十字嶺下的樹林子裡打尖喘氣。小米稀粥剛煮好,還沒來及喝,彭德懷從北崖鋪馳馬奔來,在馬上揚臂大吼:“趕快走,快走,上山!”

    吼聲如雷,直屬隊上千人馬立刻感到了迫近的危急,吶喊著緊隨彭老總向山上沖去。

    兩天兩夜,人困馬乏,沖出沒多遠便紛紛喘成一團,兩腿灌了鉛一般。有作戰經驗的同志呼喊:“快啊,搶占制高點,叫鬼子合上口子就完了!”

    人們掙扎著,拼出全身最後的熱力朝山上沖。這時,鬼子的飛機來了,呼嘯著俯沖下來,機槍掃射,炸彈像冰雹一樣落下,黃色的火焰一閃,緊接著便騰起一根根煙柱,立刻彌漫成一團;石塊和齒狀的彈片向四面八方飛濺,掃蕩著周圍的一切。不少人像被割斷的谷草一般紛紛倒下。周惠本能地想臥倒閃避,卻聽到彭老總的吼聲滾雷一樣在山坡上隆隆響過:“不要躲飛機,不要怕炸彈,往山上沖,上山是惟一的生路!”

    回頭望時,無數鬼子像捕獵的狼一樣左右包抄,追屁股猛撲,鋼盔和刺刀在陽光下閃耀著,黃色的身影狼一樣竄個不停,這比任何興奮劑都更能刺激人去捨命拼搏。直屬隊有不少女同志和柔弱書生,這時卻表現出了非凡的體力和勇氣,在飛機的轟炸掃射下,前僕後繼向山頂沖去。

    長風浩蕩,撲面而來,終於爬上山頂。周惠剛想喘口氣,卻見人們吶喊著順山梁直向北沖去。目光一掃,發現山梁兩側閃動著狼一樣的身影,鬼子拼命要將這個口子截死!周惠張著嘴喘氣,山風像是灌人喉嚨直接吹動著那顆劇跳的心髒。他只剩下一個念頭:沖,沖過去就是勝利!

    兩側敵人朝山梁上打炮,空氣裡彌漫著鋼鐵燃燒的辛辣氣味、燒焦的泥土和艾蒿的苦澀味。這些火力交叉著形成三道封鎖線,周惠隨著大隊連沖兩道封鎖線,身旁戰友被打得人仰馬翻,一片片倒下。鮮血染紅了整條山梁。

    周惠感到生命走到了盡頭,再也沒力量跨出一步。他兩腿軟了軟,一跤跌坐在地,兩手撫胸拼命喘。他聽到身旁沖過的人不停地喊:“周惠,快跑,不能坐下啊,坐下就只有等死!……”

    他無力回答,也無力站起來,說什麼也須先喘幾口氣。就那麼怪,一勁兒猛沖猛跑時,腦子稀裡糊塗,現在一坐下,腦子頓時清醒他眨動著眼忙察看周圍形勢:前方就是第三道火力封鎖線,密集的機槍火力從兩側山下交叉掃射,沖到那裡的人馬紛紛倒下,十個有九個不能幸免。

    不能再硬沖他心思一轉,奮力跳起身,順山梁下山,設法繞過第三道封鎖線。真是生死系於一念,若硬沖第三道封鎖線,他活下來的希望幾乎沒有。事後才知道,左權參謀長就是在第三道封鎖線中彈犧牲

    跳下一層梯田。一顆炸彈正落在他幾秒鍾前停留的位置,被炸彈掀起的石塊泥土山一樣壓下來。他不知哪裡來的神力,奮身一拱,鑽出石土堆,跑幾步,發現帽子沒丟了帽子成何體統?他這時已經有心關注儀容,居然跑回去從泥土裡翻出帽子重新戴在頭上。因為他發現,鬼子的注意力和火力全集中於山梁上,活動在鬼子眼皮底下反而安全。

    半山坡上,作戰科長王政柱吼聲陣陣,指揮警衛班抗擊沖來的日本鬼子。再朝前看,是彭老總。他追過去,緊跟彭老總,前後只有五個人,從山溝裡繞過第三道封鎖線,翻身再爬上山,順山梁向北猛沖。

    天漸漸黑了,周惠只帶一枝手槍都覺沉,機要員卻驚人地背出了電台,累得一次次往倒摔。前程未卜,機要員問:“怎麼辦?”周惠說:“把秘碼和電台全毀掉!”人就是累到了這種地步,周惠連牙刷和鋼筆也全扔太沉,帶不動。

    跑進一個山窩,看見有茅屋。跌跌撞撞奔過去,發現豬食槽角落裡有殘渣,伸手抓來,朝嘴裡擠泔水,又把頭拱人草叢,狗一樣吸吮裡面的潮氣,那一種焦喝真是無法用語言形容。身後傳來漢奸的喊聲:“別跑了,你們跑不了啦,每人一斤二兩小米,不要跑了!”

    彭老總已經消失在前方,他的秘書李琦坐在地上,嗓子眼呼呼作響:“你跑吧,我,我實在不行”

    “我等你。”周惠不肯丟下戰友。

    “我,我實在一步也跑不動了……”

    周惠奮力拖起他,拉著他跑。人就是這樣,那個極限明明存在,卻又是個“無窮數”。以為絕不可能再走出一步,卻又跑出一裡,以為再也站不起來,卻又爬上一座山。敵人在身後打槍,周惠卻完全放了心。因為兩側不再響槍,他拉著李琦順北坡滾下來,算是沖出了包圍圈。

    此後,李清說周惠救了他一條命。

    此後,周惠多了兩條經驗:凡事不要趕,坐下來看看並不誤事;人到絕望時,還要有勇氣再堅持堅持。

    “坐下來看看”,周惠在汽車裡已經明白,還是鄧小平代表著希望、出路和勝利。但華國鋒有句話講得對,“湖南是出干部的地方”。張平化、李瑞山、於明濤、毛致用……但願不要出現歷史上的“株連”悲劇。

    他在廬山“走麥城”,張平化接周小舟班,他在原職務上留任一年,這是穩定局勢的需要,賬遲早還要算,但沒料到清算得如此嚴厲,株連兩萬多干部落馬,甚至被抓。當初下山,周小舟向他“托孤”,惹他大放悲聲,痛哭一場。一年後湖南省批斗他,在最困難時,他也向一位領導干部“托孤”,不曾想這位領導“推金山,倒玉柱”,跪地求饒:“周書記,你原諒我吧,原諒我不敢……”

    怪不得這位領導薄情寡義,“不怕國民黨進攻,就怕共產黨運動”,是中國近代政治的一大特色。

    周惠也未怨恨張平化。問題不是出在誰的個人品質上,而是出在黨內生活的指導思想——斗爭哲學,出在民主制度不健全。

    李瑞山是老交情,周惠想起他便憶起那套珍貴的《書道全集》,還是南下時“撿來的”。記得是在寧鄉的縣委辦公室,檢查工作的周惠發現那一屋子書,被一些農民出身的戰士當了廢紙。可惜小吉普車不能多裝喲,他只選了這套《書道全集》,朝當時的縣委書記招呼:“瑞山,這套書我搬上車去吧。”

    這套書保存至今,經歷了“文革”破“四舊”的考驗。

    李瑞山也上了廬山,是在周惠“走麥城”之後。周小舟。周惠對中央領導說:“瑞山同志可以替代我們開會。”

    於明濤也是老關系了,雖然二十年無來往,周惠知道他和張平化都是擁護華國鋒,支持“兩個凡是”的觀點。至於毛致用,土改走出來的積極分子,是華國鋒提拔起來的後起之秀,有文化,懂社會,能力強,肯干工作。受華國鋒影響大,但他明白自己是黨的干部,而不是某個人的干部,給周惠印象深的是這位後起之秀的謙恭下士。事實證明周惠的這一印象不錯。東山再起後,周惠曾回湖南,那位老資格的民主人士程星齡任省政協主席,是程潛的本家,就在餐桌上挖苦說:“唉,周惠啊,我們湖南領導班子是黃鼠狼下老鼠一代不如一代。毛致用,沒得用”周惠忙道:“程老,你說這話,我這酒可就不敢喝毛致用干得很好嘛,三百億斤糧食,三百億產值,這成績小比我們在時強多”

    這樣的酒,毛致用談笑如故,喝得臉不紅,神不變,大度大量可見一斑。當然這都是後話。現在周惠坐在車上凝神默想,汽車已然幾個轉彎,那感覺就像進入了政治漩渦。久違二十年的感覺。華國鋒、李先念都談了話,看來是要東山再起,去塞外任封疆大吏了……周惠坐正身子,看清已上西山。

    鄧小平住在西山,與葉劍英為鄰。

    當年鄧小平住在太行山。周惠官不大,但在北方局工作,所以有時和鄧小平住一個院子,可以說是很熟

    汽車上坡,可見依山傍路一幢幢小樓,與當年太行山的亂石壘牆風貌迥異,與當年廬山上雲掩霧遮的別墅也不同。廬山一別,二十年未見,想來模樣早已變化?不過,周惠感覺心是相通的。應該說,這位打不倒的領袖人物與共產黨的絕大多數干部黨員心是相通的……

    “好多年不見”鄧小平伸出一雙手,眼睛閃爍著,像深邃的海。周惠念念不忘的就是這雙眼。

    “走錯路繞了個香山。”周惠咕噥著握握那只手。

    “頭發白”鄧小平伸一根指頭指點。

    “二十年……早就白”周惠苦笑。

    “遭災。”鄧小平用兩個字總結了二十年。

    “二十年沒見,想跟您談談想法……”周惠表示。

    “不用”鄧小平把手輕輕一擺,便揭過了二十年,只留下一聲:“我都知道。”

    “現在的形勢,也好也不好……”周惠想談談見解。

    “不用了,”鄧小平把手一擺,又揭過去:“我都知道。”

    周惠翕動一下嘴唇,索性不語為帥之才,不糾纏瑣事,不費神枝節,不重復內容;不輕易張口,張口字字千鈞。干脆,等老首長發問吧。

    鄧小平遞給周惠一枝“熊貓”,自己也點燃一枝。

    深深吸過一口煙,鄧小平問:“華國鋒找你談話”

    “談”周惠點頭。

    “這個人怎麼”明銳的目光朝周惠掃來。

    “過去在湖南,還是熟悉下情,肯干工作。人是好人,比較忠厚,過去我們相處還好。”周惠回答。

    “現在怎麼”鄧小平仰靠沙發,思索著問。

    “談話中,感覺對底下的情況還是知道的。”周惠想了想,“我對他召開‘兩會’有不同看法。單靠學大寨、學大慶,解決不了問題。”

    鄧小平望住周惠:“他是造反起家的。”

    周惠點一下頭:“是這個情況。”

    鄧小平目光不移地點點頭。

    “剛從國外回來,和顧明一塊,去了英法。”周惠轉移話題,“越看肚子裡越生氣,咱們不是不行,是他們糟蹋的。”

    鄧小平問:“人家港口怎麼弄的?”

    “人家是讓財團搞,財團也要對國家負責。”周惠皺著眉頭說,“例如長江,像咱們的辦法一輩子也搞不好。”

    鄧小平已經在吸第二枝煙。“咱們管理不行。”

    “咱們是搞小麻雀、小生產,准備挨打。”周惠始終是朝鄧小平前傾著身體講話,他知道鄧小平耳朵不靈。

    “嘴上是大生產,屁股是小生產喲。”

    “人家一個糖廠就能解決全國食糖,咱們廣州為什麼不能搞大”周惠講話比平時稍用兩分力以使對方聽清。

    “要革命主義加改良主義,”鄧小平舉起一根指頭,晃動著加重語氣,“要大量派人出國,要加大企業權力。部、省權力固然要加大,更重要是企業權力。光改良不行,要革命,要在革命前提下改良。”

    “具體到內蒙古,還有個蘇修的問題。”周惠思考著問,“跟老毛子對峙,軍隊怎麼”

    “大事不致於,中事小事可能會有,我告訴北京軍區派個工作組去,專門協助你。”鄧小平作個強調的手勢,“現在關鍵是抓緊時間搞經濟。集中是領導班子,班子不解決什麼也搞不成。動作要快。前些日子我找烏蘭夫談了,態度好一些,必要時叫他去一下,幫助搞搞。有問題的要調,有民憤要制裁。”鄧小平吸吸煙。問:“尤太忠這個人你認得不?”

    周惠搖頭:“不認得。”

    鄧小平瞇瞇眼:“我印象是你好像應該認識……嗯,見面就認識沒別的,我知道這個人,打仗的,打仗打得不錯,當省委第一書記困難。你給我捎個口信,他那個秘書不好,就說我講的,叫他把秘書換了!”

    周惠並不知道尤太忠秘書何許人,只有點頭應承。

    “下期讓尤太忠進黨校。此人沒別的問題,王洪文請他吃過飯。”鄧小平指指周惠,“你去了直接抓班子建設,秘書長很重要。若碰到困難,想辦法告訴我,不能拖,拖不起。”

    周惠補充:“華國鋒談了東、西盟問題,從軍事指揮講是對的。”

    鄧小平首肯:“這是對的。”他將手一擺,“你回去吧,不留你”

    周惠起身略一遲疑,俯過身去,咬耳道:“警衛方面,您不要大意,要警惕……”鄧小平微笑,會意點頭:“也有人勸過了,開始有些大意,已經注意”

    卓琳走進客廳,熱情招呼:“周惠同志,你好。”

    周惠同卓琳握手,都是太行山時期的老熟人,問候幾句。卓琳說:“你代我向老范問個好。”

    “謝謝。她也向你問好。”周惠代老伴問候了卓琳便告辭出來。

    時值盛夏,山上有清風人懷。周惠愜意地深吸一口新鮮空氣,對司機吩咐道:“出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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