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彪說:「賀龍搞大練武,大比武,羅瑞卿最積極。全國大比武十多次,賀龍參加八次,羅瑞卿恨不能一次不拉。他們就是不相信突出政治,就是要另搞一套。」
林彪發難上海,一幢坐落在徐匯區高級住宅區的花園洋房,院子很大,綠草如茵,林木蔥蘢,曾是宋子文的一套住宅。從五十年代初起,變成了林彪的「行宮」。每次到上海,他都是住這裡。上午九點半,秘書帶了文件夾應召走進大客廳。
秘書「講文件」,引起林彪異常關註:
六月十五日、十六日,北京和濟南軍區的「尖子」分隊及民兵,分別在北京西山、陽坊和十三陵向中央領導人及全國各省市領導作了匯報表演。毛、劉、周、朱、陳、鄧,所有在京的黨和國家領導人都觀看了表演,給予很高評價和讚揚……
林彪面無表情,淡漠的目光凝注面前某一點,這是他竭盡思考的特有表情。
這次表演,賀龍向他報告過,他未予理睬,也沒參加。始料不及的是搞成這麼大氣候!
秘書在繼續講:「六月十八日到二十日,《解放軍報》連續三天發表消息和社論,稱讚這次黨和國家領導人檢閱部隊的軍事訓練,是解放軍建軍史上的光輝篇章:八一電影製片廠拍攝了彩色記錄片……」
「毛主席講了哪些話,你再講一遍。」林彪少有的要聽兩遍。
「毛主席先看到『比武』的一份簡報,在上邊批了『此等好事,能不能讓我也看看』。賀龍和羅瑞卿從濟南北京抽了尖子分隊表演。毛澤東看完表演,說:『不錯嘛!』又說要注意多搞夜戰,搞近戰。」
「嗯。」林彪哼出了一聲,「對誰講的?」
「對賀龍。又講:『軍隊無非要學會兩個東西,一個是會打,一個會走』,又說:『練武還要練文,注意學習文化』。」
「講清對誰說的!」林彪冒出無名之火,像是要出汗。秘書緊張了,忙說:「這些話都是對賀龍講的。在十三陵還對各省市自治區領導人說:『你們不能光議政,不議軍』」
片刻,林彪望住秘書:「還有」
秘書翻翻文件,補充:「在觀看表演過程中,對周圍人說:『要多練習,要注意普及。』」
林彪沉思片刻,又問:「這些文件給葉群看過」
「看過。」
「你叫她再看看,然後到我這裡來。」
林彪屢屢犯病,越來越離不開葉群如果說打天下他是靠自己的腦袋,那麼「守四方」,他不得不越來越多地借重葉群的腦袋。
一個小時後,葉群對林彪說:「賀龍幾次提練為戰,不是練為看,反對拼湊『尖子』和弄虛作假。我看問題就藏在這裡。」
林彪緩緩點頭,出神一樣靜過片刻,說一句短話:「結論要在調查研究之後。」
當賀龍組織全軍普及「尖子」經驗的時候,葉群和總政一位領導率了工作組,下到廣州軍區三七九團,開始了「調查研究」。一個月後,四份調查報告放在了林彪案頭。
《對三七九團一連三個「尖子」班情況調查》,查出十條罪名:移苗並丘,拼湊「尖子」;重軍事技術,輕政治思想;追求錦標,弄虛作假;歪風邪氣,庸俗下流;管理簡單粗暴,影響內外團結……
《關於軍事訓練問題》的報告,列出十二條罪:軍事壓倒一切,擠掉了政治教育;練為看,花架子;四個第一受衝擊,敗壞了部隊作風;木頭兵,木頭官,整天忙於扣眼、扣米、扣一二三、扣一條線……
扣眼是指射擊、扣米是指投彈、扣一二三是指單雙槓,扣一條線是指隊列。葉群的思維像林彪,語言也像。這種語言風格曾一度影響全國,連那時的軍隊文藝作品都是這種風格,成為一種特殊的歷史文化現象。
林彪有了調查研究,便有了結論。
他對葉群說:「看來羅瑞卿這個人不好。總參交他搞,他搞到賀龍那裡去」
他對總政那位領導人講:「去年軍事訓練過多,訓練中出現一些不適當的做法,影響了四個第一。你給張宗遜傳話,讓他作自我批評。」
張宗遜上將是主管軍事訓練的副總長,敲他可以震羅瑞卿,震羅瑞卿就是動賀龍。玩「戰術」林彪是大家,否則不會被稱為「韓信」。
他讓他的辦公室給總參打電話:「告訴他們一句話:大比武衝擊了政治,方向出了偏差。」
這一句話,《解放軍報》一九六五年的元旦社論就變了調,對推廣「郭興福教學法」和普及「尖子」的經驗隻字未提。
賀龍勢眾
林彪發難,全軍震動。元旦剛過,羅瑞卿主持召開了軍委辦公會,總結一九六四年的工作,討論一九六五年的工作綱要。
會議準備開一天,會前,葉群搞的調查報告作為會議文件,發給與會者參考。
上午八點半,羅瑞卿宣佈會議開始。各總部、各大軍區和各軍兵種領導人都陰著臉。他們看過了那四份調查報告,心裡不舒服,但明白那反映了林彪的觀點,不便說什麼,除非彼此知心又有感情的老朋友,才附耳議論幾聲。
中竟,林彪是中共中央副主席,軍委第一副主席,國防部長。他搞的「突出政治」一套,不僅被毛澤東視為正確,也為當時多數人視為正確,贏得了普遍信任和擁護。對於這四份調查報告,即使有不同意見也「投鼠忌器」,不好公開講什麼。
會議開得沉悶,不像往時爭相發言,氣氛熱烈。
恰在這時,總政那位領導人從外面進來他走得很沖,可以用「踴躍而來」形容,手裡拿著一張記錄紙,大幅度地朝與會者們一揮,像是揮了一面令旗,沒有落座,站定一會兒便開始講話,聲音和動作一樣沖:
「去年的大練兵,大比武,衝擊了政治,影響了四個第一,方向偏十三陵的軍事表演,是從各地拼湊尖子,弄虛作假,欺騙了毛主席……」
其實這位領導也是位戰功卓著的將軍,他這樣講自然受了林彪的影響。那時又有幾人不受林彪影響?廬山會議,後來的七千人大會,林彪都是全力擁戴毛澤東。這些老將軍都是跟隨毛澤東南征北戰,東討西伐,從無到有,從小到大,奪取天下,幾十年的歷史證明,毛澤東代表的就是正確,就是勝利。毛澤東既然倚重信任林彪,林彪的話自然反映了毛主席的思想,那麼照林彪的話去做還有什麼錯他的話越講份量越重:「天天練兵,不學習毛主席著作,這是單純軍事觀點……」
如果是林彪親自到會講這個話,也許不敢有誰跳起來反對。換成總政這位領導講,情況就不同特別是積極搞了大練兵大比武的將軍們,本來就不舒服,現在又聽到這種以偏蓋全,抓住一點不及其餘,抹殺甚至全盤否定去年練兵成績的做法,累積心底的不滿便找到了發洩的機會和對象。不待這位總政領導人講完,濟南軍區司令員楊得志上將便站了起來:「你講清楚,誰說是假的?十三陵軍事表演,我們濟南部隊來的尖子哪個是假的?搞民兵表演,祖孫三代上靶場,爺爺假還是孫子假?全是真的!他們打靶,一槍一個,百發百中,凡參加的人都心服口服,怎麼是假的?誰說假的我就跟他辯論!」
在中國人民解放軍中,楊得志、楊成武、楊勇是齊名的三位上將,戰功顯赫,名冠全軍,被譽為「三羊(楊)開泰」,都是掛過先鋒印,凡事敢出頭冒尖的人物。楊得志頭炮一開,引來了「萬炮齊放」。
「你們說大比武以後不比了,我就比!不比就沒個高低上下,就分不出先進後進。」聲音憤慨激顫的是楊勇上將。十三陵軍事表演,上陣的官兵,一個來自楊得志的濟南軍區,一個就來自他任司令員的北京軍區。他大比武勁頭比誰都足,當兵的不比武比什麼?是他興沖沖跑到賀龍家報告毛主席要看他的兵表演,是他選派自己的「精銳」上了演武場,是他陪毛主席等黨和國家領導人觀看了全部表演。大比武受批判時,又是他跑到賀龍家裡,發牢騷:「他們搞調查報告,說槍擺一條線是花架子,臉盆、被子整整齊齊一條線也是花架子,這算什麼文件?」賀龍接一句:「東西亂扔,整天懶懶散散拿本語錄就是好架子?」賀龍這個態度對楊勇無疑是個支持。現在他亮開大嗓門衝著總政那位領導人反擊:「去年的軍事訓練真打破了教條框框,技術訓練達到了歷史上從沒有過的高度。誰向林副主席反映軍事訓練衝擊了政治,就是別有用心!」
在人民解放軍內部,軍事和政治可說是由來已久的一對矛盾,戰爭年代這種矛盾以相輔相成為特色,和平時期在佔用時間上有矛盾,到了林彪搞「突出政治」這一套時,相互衝突就成了矛盾的主要方面。林彪搞的是「方向」、「路線」鬥爭,但絕大多數軍隊指戰員,包括「三楊」這樣的上將軍,開始並不曾知道這一點,他們只是以軍事政治在時間和部隊建設中各佔份量及時間比例來看這個問題,很多人都以為是軍事丁部同政工幹部由來已久的一種老矛盾。
總政這位領導人也是沒想到軍事訓練和政治教育的這場爭論背後,有著一場大的政治較量。出於政工幹部為自己所負責的工作時間爭位置,他也激烈地堅持著:「你們就是用大比武擠佔了政治教育的時間,用軍事訓練衝擊政治!」他領有林彪的指示,不客氣地對張宗遜說:「在這個問題上,你應該有一個正確的認識和檢查!」
張宗遜本是個穩重厚道的將軍,現在不由他不激動,大聲堅持不讓:「去年軍事訓練是我軍多少年來最突出、成績最好的一年。要說比武中出現了一些缺點,那也是前進中的毛病,不僅軍事訓練中有,政治工作中同樣有:你們的態度是指責潑冷水還是幫助克服,繼續前進?這話你自己說!……」
張宗遜邊講,邊接過許多遞來的條子。這是「湊熱鬧」的秘書、參謀以及軍區負責人遞上來的條子,內容大同小異:「到底是軍事衝擊了政治還是政治衝擊了軍事?叫他看證據!」這些「湊熱鬧」的並不知道爭論的背景,不知道一邊有林彪,另一邊有賀龍,他們只知道客觀存在的現實。不過,這些條子也確實提醒了張宗遜。
「既然你提出軍事衝擊了政治,那好,我們看看到底誰沖了誰!」張宗遜拿出訓練時間表,向所有與會者展示:「過去軍委有規定,軍事政治的訓練時間是三七開,政治三,軍事七,總部只管這個原則,具體由下面安排。現在的實際執行情況怎麼樣我這裡有統計,政治佔了百分之六十以上的時間。你說軍事衝擊了政治,什麼時候衝擊了政治?」
「是啊,你說到底誰衝擊了誰?」
「十三陵大比武決不是欺騙毛主席,誰那樣說誰才是欺騙毛主席……」
賴傳珠、陳再道、王必成、皮定鈞、秦基偉、黃新廷等軍區領導人紛紛發言,或激烈,或誠懇,或含蓄,都認為「郭興福教學方法」是正確的,大比武是毛主席肯定了的,普及「尖子」經驗是毛主席提出的,不能推翻。
結果,原準備開一天的會,開了四天大家還覺言猶未盡。
是非已有公論,以忠誠著名的羅瑞卿為了維護副主席林彪的威信,在總結時說:「對林總的指示要全面理解,而不是片面理解。林總對去年的軍事訓練不是潑冷水,而是有預見,敲警鐘。如果對訓練中的缺點不糾正,就可能發生偏向。」
會議一結束,羅瑞卿就趕去向林彪匯報。在軍隊建設問題上,他贊成賀龍的想法和做法,但也明白,必須處理好同林彪的關係,否則工作無法做。
深更半夜,秘書緊急調車。昏黃的燈光下,葉群那過於飽滿豐腴的身影在晃動,兩隻手喜歡作手勢,胳膊揮動不停,嗓門高而亮,顯得底氣很足:「毛毯。還有被子,被子也帶一床。」
老警衛匆匆將毛毯和被子送上車。轉回頭時,林彪已經穿著大衣,戴著帽子,嚴嚴實實地穿戴整齊走出來,司機和服務人員一看他的臉色和神情就知道他又犯病了,正在受失眠和神經功能紊亂的折磨。
《病夫治國》的作者以為世界著名的國家領導人多數都是「病夫」,甚至是患有奇病怪症;越是病得厲害,病得怪,治國越是方法怪得有特色。如果說這種情況存在,那麼林彪大概可為一例;如果說這種看法在某種意義上講得有點道理,那麼這道理應是兩個方面。一方面,受多大難辦多大事,能得那怪病多半是有特殊的經歷和磨難,非一般人所能比。另一方面,怪病的折磨,既可以磨礪意志也可以影響和改變其心態,生出常人想不到的奇想,做出常人不會做的怪舉動。
林彪的病就怪得出格,科班出身的專家博士恐怕難有幾個能診出他的病,開適宜的藥方。倒是他自己久病成醫,摸索出一套以怪治怪,以毒攻毒的醫方。
比如他有時要聞聞燃磷的氣味,有時要用抖顫不止的手送點砒霜人嘴,有時又需用些諸如鴉片之類的毒品。在「九一三」折朝沉沙之前,沒有人嘲諷或指責他吸食毒品,反而是同情他身上那塊傷疤,偏偏壓迫著神經。若少點這種折磨,他的思維和行動會不會比歷史已經演出的那一幕有點不同?
他現在匆匆鑽進汽車也是治怪病的怪法子。知情的人說是治病,不知情的人說是「夜遊」。
「開車。」林彪有氣無力吩咐一聲就閉上了眼。
「紅旗」車駛出院子,在人跡渺渺的街道上加速,箭一般衝向城外。當路燈連串閃過,終於都落到身後,能夠聽到農村的狗叫聲時,林彪眼也不睜地又吩咐一聲:「下公路,走野地。」
汽車駛離平展的公路,走坎坷,碾石頭,在沒有人走過,沒有牛羊踩過,甚至狗也沒有跑過的大野地裡行駛;汽車時而跳起,時而沉落,司機兩手握緊方向盤,大幅度地滑來滑去,越顛得厲害越要去。
在這種大起伏、大搖晃中,林彪哽在喉嚨深處的呻吟消失了,痛苦粗重的呼吸漸漸平均,身體開始放鬆弛,頭也敢靠在椅背上
晃走的是痛楚,晃不走的是賀龍。
算命的講,屬虎的不能跟屬龍的共處一方天地。林彪不信命,卻想起賀龍就渾身不自在,比身上那塊傷疤還要令他發愁、發蹙、發痛。
上午羅瑞卿來匯報,各大軍區、軍兵種領導幾乎都擁護賀龍的一套,對「大比武衝擊政治」的說法不滿,逼得他不得不違心地說:「向你們傳達的電話記錄不準確,《解放軍報》元旦社論的討論稿也可以修改……」
這一回合的較量,他不得不退一步;賀龍勢眾,他必須平息一下眾怒。
羅瑞卿跟賀龍是一鼻孔出氣!這是他對葉群及一位秘書講的話……
「停車。」林彪小聲吩咐司機,「我睡一會兒。」
司機和警衛鑽出車很有經驗地帶了毛毯和被子,扯開來蓋在車上。他們像在家中一樣輕手輕腳,不出聲息地走開一點距離,忠心耿耿地守衛一旁。
他們無聲地吸燃香煙,無聲地望夜空,望田野,望那輛黑沉沉、孤零零的汽車。
《動物世界》介紹,虎不像獅子喜歡群居,虎總孤獨不合群,喜歡獨個兒漫遊,獨個兒生活……
他睡著了坐在汽車上能比躺在床上睡得更舒服
「唉,好久沒打仗」老警衛從嗓子眼裡輕輕歎了一聲,他想的還是東北戰場。
可是,他卻不曾料到這位國防部長早已不是東北那位林總,令這位國防部長想得頭痛失眠的人物不再是蔣介石、衛立煌、杜幸明、廖耀湘等,而是那條「活龍」,那個軍委第二副主席,正在主持軍委工作的賀龍。
毛澤東表揚了賀龍的大練兵、大比武,這不能說明問題,毛澤東也表揚過高崗,還說彭德懷是「橫刀立馬」的彭大將軍呢。東南的台灣海峽局勢緩和了,印度的人侵打敗了,西北的暴亂平息了……
在突出政治,擁戴毛澤東的至高無上的權威——賀龍在這方面根本無法與我林彪比。但是,龍爭虎鬥,有死也會有傷,輕易不能動……
當林彪結束夜遊,在晨光裡回到家時,痛苦的症狀已經減輕。下午,他還練了一會兒字。
他寫了「天馬行空」和「每臨大事有靜氣」。
賀龍打了林彪的屁股
吃罷早飯,賀龍看一眼表。
還有半個小時的空閒時間。他瞄一眼餐桌,忍不住又抓起筷子,夾起一顆鹽水黃豆放嘴裡,津津有味地嚼。
他只夾了這一顆。雖然還饞,不敢再吃。他有糖尿病。這位元帥是個善於節制自己的人。女兒買回烤紅薯,那種甜絲絲的薯香味撩逗得人心癢難耐,饞涎欲滴。他訕笑著向妻子討吃:「叫我吃一口吧,就嘗一口。」
「不行。」薛明故意肅容,「別那麼沒出息。」
紅薯高澱粉、高糖分,顯然對糖尿病患者不利。賀龍嚥一口唾液,只好作罷。
妻子不叫吃是出於愛護,女兒見父親饞得可憐,也忍不住那份愛心,乘薛明到其他房間的機會,趕緊掰給父親一塊:「爸,快。
賀龍像偷嘴的小孩一樣,忙把紅薯塞嘴裡。大概太燙,他懂噬響地朝外吹熱氣,兩眼濕漉漉地閃出淚光。聽到拖鞋聲,忙起身朝窗前走,看景似地不讓妻子發現嘴巴在動。急急忙忙嚥下那口紅薯。
這是個充滿溫馨愉快活潑的生活情趣的大家庭。
大概是因為他那傳奇式的英雄經歷吧,不少人把賀龍想成了哇呀吼叫的勇將悍帥,即便比「排頭砍去」的李逵強些,也仍然脫不開舉鼎的項羽、舞刀的許褚這一類人物影子。
這實在是一種誤會。就像把白面書生包拯誤會成黑臉包公,把青年有為的諸葛亮誤解成老謀深算的鬍鬚長者一般。他是「岳飛」而不是「張飛」,大有儒將之風。元帥中,他是最會吃,最會玩,笑容常駐,雅氣流溢的一個。讀書、游泳、打球、下棋、看戲、欣賞電影,他都是行家裡手。特別是釣魚,最能看出人的靜氣修為,他也表現得最為出類拔萃。老人們流傳過這樣一句話:賀龍打仗,十戰九勝;賀龍釣魚,十戰十勝。
到濟南看比武,休息時他與羅瑞卿去大明湖釣魚。大明湖的老管理人員至今回憶起當年的情景還是講得眉飛色舞。元帥和大將軍一人坐一個小板凳,相隔不過兩米,用一樣的釣具一樣的魚餌,可事情就那麼怪,賀龍的鉤一甩,魚們就著了魔似地衝過來搶食;羅瑞卿的鉤一拋,魚們就嚇走魂兒似地四面逃散。一位老管理人員曾對筆者繪聲繪色地介紹:我開始光見賀龍一條一條地往上釣,羅瑞卿一聲又一聲地罵娘X。後來我忍不住卡了卡表,賀龍半小時就起鉤七次,竿竿不空。羅瑞卿起鉤五次,竿竿無魚。羅瑞卿好凶啊,說話罵人都是咬牙切齒的,越火越釣不上魚,賀老總一直笑瞇瞇,除了吸雪茄,幾乎沒有話。他要跟羅瑞卿換位置,羅瑞卿不跟他換,一邊罵一邊自己另打新天地,換幾個地方都不行。臨走時,賀龍要分一半魚給羅瑞卿,羅瑞卿衝著大明湖一指,跺響腳說:「明天我拿手榴彈收拾你們!」羅瑞卿一看就像個軍人,一身火藥味。倒是賀龍不像。過去傳說多,我們都以為他像火藥桶,誰知見了他釣魚,真像個一身雅氣的林泉之士,還挺幽默,跟羅瑞卿開玩笑:「我就是沾了名字光,賀龍嘛,龍是管魚的,大明湖裡的龍給開了後門。」
老管理人員講的雖然生動,其中也有不確。羅瑞卿無疑是位叱吒風雲,不乏火藥味的大將軍。但他並非習慣「咬牙切齒」,那其實是一段歷史的證明,是在井岡山鬥爭中,被子彈打穿腮部,重傷之後留下的後遺症。
賀龍是著名京劇演員程硯秋的人黨介紹人,兩個人有很深的私人友情。程硯秋聽過許多關於賀龍的傳說,是帶著神秘仰慕之情拜會賀龍。兩次見面後,就曾大發感慨:「我原以為賀龍是花臉將軍,真是天大誤會,將來京劇演賀龍,應該是靠背武生。」
東交民巷八號,賀龍等四家人共住一院。看電影是四家輪流點片子。《五朵金花》上映後,賀龍點了《五朵金花》。第二次輪到賀龍點,仍然是《五朵金花》;第三次,還是伍朵金花》。其他三家反映了:「老總打一輩子仗,偏偏愛看《五朵金花》。」
其實,這才是符合辯證法呢。
第四次點片,賀龍只笑不做聲。於是,大家便都笑了,明白老總的心思,繼續放《五朵金花》。女兒賀曉明為他計算過,《五朵金花》前後看過十五遍。這還沒計算外出看過沒看過。還有《劉三姐》和《阿詩瑪》,都是看了又看。看《阿詩瑪》時,曾大動感情,兩眼濕漉漉地說:「唉,我要是在,派一支部隊,再送她一輛水陸兩棲坦克,那就好了……」
就是這樣一位元帥,他吃罷早飯,踱入院子,踱向那株海棠樹便不足為怪他在樹下止步,微微側仰起臉,凝望那滿樹花開燦似錦霞,久久地久久地不動一動;他的胸脯微微起伏,深呼吸著花的馨香,目光柔和,閃爍出靜謐無言的愉悅和愛憐。那是一種什麼樣的人情味?許多人回憶起當時那情那景,都禁不住眼圈飛起一層紅……
「爸!」女兒的叫聲中斷他賞花的雅興,「你看,我把辮子剪」
賀曉明立在門口台階上,兩手叉腰,作一副木蘭從軍式的颯爽之態,那垂過胸際的長辮子果然不見
賀龍喜歡女孩子留長頭髮,喜歡女兒梳辮子。他也會梳,比女兒還懂得梳辮子,什麼三股辮、四股辮,脫三股、脫四股,從大清朝過來的人,不會梳辮子就像不會洗臉,是不可能的。女兒幾次想剪辮子,他都不同意。當年他參加中華革命黨,帶頭剪辮子;現在為了保護東方女性的傳統美,他幾次勸女兒剪刀留情,留下那屬於女性美的大辮子。
賀龍眉毛剛剛緊蹙起來,轉瞬間又舒展飛揚,嘴巴和眼睛便都笑成月牙形。這是賀龍的一大特色,一笑就出「月牙」。眉毛是月牙形,眼睛是月牙形,嘴巴也是月牙形:彎彎的,從不會變成圓形。他多數時候不笑出聲,可能是年齡大了的原因,一笑便生淚,兩個拇指輪替在眼角抹來抹去,笑得越開心,抹淚抹得越勤。
他走過去,近在咫尺地站到女兒面前,一邊笑,一邊伸出手,不等女兒躲開,那手已插入女兒脖子後面的髮根,輕輕一持。那根折藏在腦後的辮子就被拽出來「示眾」
女兒笑,他也笑,這就叫天倫之樂。並非每個人都能享受到,更不是每個人都會享受這份樂。秘書來了,感受到這份溫馨,不忍打斷這種歡樂,猶豫幾次才提醒:「老總,到點該走」
「紅旗」車駛入海軍大院,大院裡清潔衛生,秩序井然。那個年代的特色就是這樣,首長到部隊,部隊必定有所準備。理由是「家裡來個客人還要先收拾收拾呢,這不能算弄虛作假」。
海軍領導都整肅以待,他們不會有賀曉明藏辮子時的輕鬆愉快,甚至也不會有羅瑞卿釣魚時的隨意隨興,他們有三分緊張二分拘謹再加一分怯意。
這位老總整三軍,「罵人」也出了名。毛澤東在發表延安文藝座談會講話之前,曾說:「有些文化人立場就是轉不到工農兵一邊來,對這些人該罵還是罵幾句,不罵就翹尾巴。」在一次工作會議上,他說:「得找一個會罵人的。」
誰會罵人?毛澤東自己先笑了:「我看還是賀老總。他敢罵人也會罵人,文化人還都買他的賬。」
毛澤東親自找了賀龍,一個吸紙煙,一個抽煙斗,都是「吞雲吐霧」的人物,湊在一起分分工。
「老總啊,我來請你這尊神。咱們兩個分分工,你唱紅臉,我唱白臉。」毛澤東笑笑說,「知識分子,不罵不行,不講理也不行。你來罵人,我來講道理,你看怎麼」
賀龍說:「我聽主席的。」
於是,賀老總站到了台上,他講話從不用麥克風,嗓門一放開,喊操一樣傳得遠。本是位傳奇英雄,自恃清高,各有一套的知識分子往往還認這種人。賀龍講話愛帶個「而」字,兩句沒講「而」,三句准有「而」,「而我們工農兵」,「而我們的有些知識分子』,「而」之後便免不了幾句罵人話,或出自農村古老的土地,或出自江湖,或就出自革命隊伍中,罵得越粗越有味,常常能引來心說誠服的開懷大笑。
成仿吾曾說:「賀老總罵人,『二言兩拍』占齊了,他罵人,句句沾上《醒世恆言》、《警世通言》、《喻世名言》;罵的准讓人拍案叫絕。」
丁玲事隔多少年,提起賀老總便說:「共產黨的領導數賀老總會罵人,罵你一身汗,還不得不服。」
賀龍唱完「紅臉」,毛澤東再去唱「白臉」。唱「白臉」留下一個《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紀要》,至今明光閃爍。可惜的是,唱「紅臉」的沒有誰搞出紀要,這不能不算歷史的一個遺憾。倘若留下來,歷史會更光彩。
現在,海軍黨委會議室裡,將軍們屏息凝神,聽賀龍講話:「……海軍過去工作中出現了一些問題,主要是對軍委指示沒有認真貫徹,總是強調海軍特殊。你們有特點,其他軍兵種就沒特點?特點不是你特有。別人燒鴉片越燒越瘦,袁大頭對我講,他反而燒出一身煙膘,那也是特殊,特殊就可以不戒鴉片?就燒不死人?……不能借口特殊就不認真執行上級指示!」賀龍將目光投向幾位「一貫正確」的自恃是林彪嫡系的將領:「領導班子不團結,沒有形成集體領導。不管軍事幹部也好,政治幹部也好,都要開展批評和自我批評。有的人老虎屁股摸不得,一摸就跳,一模就叫……」
有人忍不住想笑。李作鵬臉色不好看,暗著臉稍稍低下頭。賀龍響鼓重錘地敲一句:「女人屁股摸不得,老虎屁股我是主張摸的!」
當天夜裡,一條電話專線傳來葉群的聲音:「彪就是虎,老虎就是林彪!他這是沖首長來的,摸林彪的屁股,你們要頂住!」
葉群沒有提鴉片的事。袁大頭系指軍閥袁祖銘,曾為黔軍總指揮,後被唐生智所殺。燒鴉片燒出一身煙膘,林彪用鴉片對付那身怪病,越燒越瘦……
賀龍晚上沒有看電影,雖然他很想看看那部《紅色娘子軍》。
檯燈下,他戴起花鏡看看文件,又摘下花鏡凝思默想,接著又戴起花鏡看看文件的某些內容。
空軍又跑了一架飛機,跑到台灣去
當時的說法是:工業學大慶,農業學大寨,全國學習解放軍,解放軍各部要學空軍。
空軍被抬得最高。據說突出政治搞得最好,活學活用毛主席著作經驗最多,學毛著的積極分子也最多。問題是:發生各種政治事故也最多。奇怪的是:出事越多,總結的經驗教訓也越多,每次總結都是一部「活學活用」的好成果,既然有了成果,當然就要表揚,就要提拔……
這真是一種通向死亡的「良性循環」。
這一切的根子,自然是在林彪那裡。
賀龍雖然主持軍委工作,但林彪是黨中央副主席,是軍委第一副主席,是國防部長。無論從組織性還是紀律性講,賀龍每有大動作,必須向養病的林彪報告。比如空軍的司令人選,還得林彪說了算。毛澤東在七次人大會上曾講了中國政治的一條客觀事實:黨外無黨,帝王思想;黨內無派,千奇百怪。若談到黨內的派,便不能不聯繫到土地革命戰爭時期的「三大主力」。毛澤東雖然注意平衡,但一方面軍是中央紅軍,相對來講是出幹部更多些。反對「山頭」是因為有「山頭」,「山頭」的事不能公開說,但具體工作時不能不考慮,這就增加了賀龍工作上的困難。
比如吳法憲,賀龍深知他與林彪的特殊關係。一九六四年搞「四清」,葉群說,「王光美搞了個點,我也搞個點。」她首先想到的是空軍政委吳法憲,帶吳法憲一道去江蘇太倉蹲點搞「四清」。
空軍問題多,飛機生產也糟糕,仿製米格19和米格21的「殲六」、「殲七」遲遲生產不過關。生產出直升機,周恩來很高興,送給了胡志明一架,當然是精選出來的。可是,直升機剛飛到昆明就散架了,只剩發動機沒壞。散架的機身全是國產,只有沒壞的發動機是蘇聯貨。
太丟臉了,太惱火
賀龍去檢查飛機製造廠,發現國家花高價買來的合金,沒有造成飛機,都變成了職工的高檔金屬飯盒。真是怒髮衝冠,雷霆大發。他讓孫志遠把情況寫成材料報軍委。
軍委秘書長羅瑞卿雖然是被林彪點名放到軍委,放到總參謀長的位置上;他尊重林彪但更有黨性。工作實踐中,他對林彪搞的「突出政治」一套越來越有看法,越來越同賀龍「搞到了一起」。
柬埔寨的朗諾來華訪問,羅瑞卿負責送其到上海,然後回國。登機前,羅瑞卿打電話,向住在蘇州的林彪報告:「我負責送朗諾去上海,然後到蘇州向林副主席匯報工作。」
林彪的秘書得知情況,馬上給太倉打電話,向葉群報告:「主任,羅長子要來向首長匯報工作,你趕快回來!」
後來打倒羅瑞卿時,葉群自己是這樣講:太倉離蘇州不遠,接到秘書的電話,我很急。我知道羅瑞卿掌握了軍隊大權,又掌握過公安大權,他就是想逼林彪徹底交權。羅瑞卿從北京起飛,我也從太倉起身,爭到後來,還是我先到了……
葉群這一先到,便有了造謠的條件。
羅瑞卿向林彪匯報工作是按原則辦事,林彪作指示是「以人劃線」,搞山頭,論親疏。羅瑞卿雖然對林彪的做法有看法,但並不願同林彪把關係搞得很僵。對林彪始終是採取了尊重和維護的態度。
葉群先到一步,便可以像「證人」一樣造謠說:
「羅瑞卿臨走時,對林彪說:你身體不好,應該讓賢,讓身體好能力強的人來做工作。你還可以幫助工作,作指示嘛。羅瑞卿到了走廊,大聲說:『病號,不能干擾,讓賢讓賢!』他出門時,又嚷一聲:好狗不擋路!這話被我家裡人聽到,報告林彪同志氣得昏迷過去……」
當然,這些情況賀龍都是在年底才知道。當他在檯燈下看文件,凝思默想時並不知道。他只知道吳法憲與林彪關係密切,是林彪提名他替代去世的劉亞樓出任空軍司令員。沒有林彪發話,沒人能動搖吳法憲的司令員職務。
可是,空軍又跑了飛機,跑到台灣國民黨那邊去
空軍還連連出政治事故,甚至發生矛盾激化,開槍傷人的惡性事件……
不管不行,管多了林彪不幹,管深了林彪不答應……賀龍確實困難。
秘書輕手輕腳進來,小聲報告:「吳法憲來」
「嗯,」賀龍摘下花鏡,點燃一枝雪茄,「叫他進來吧。」
「他……不敢進來。」
「怎麼」賀龍皺起眉頭。
「他在過道裡哭呢,誰也勸不住。」
那天吳法憲是帶了成鈞、余立金一道來的,一進門就哭,停在過道時捂著臉哭。
吳法憲雖然背後有林彪,但他還是怕賀龍。賀龍身上有股「龍氣」,不怒自有三分威,一怒自當驚鬼神。前不久賀龍去檢查主軍機關,吳法憲雖然小心翼翼,畢恭畢敬,還是受到賀龍的嚴厲批評:「你們因為我來看,打掃打掃衛生也可以。為什麼還要樹底下放崗撿樹葉,廁所也看起來不讓人進?別人練兵是『花架子』你們不練兵跑來看樹守廁所算什麼架子?像你這樣搞法,遲早要出岔子!」
果然出岔子,跑了飛機。
吳法憲正哭得「痛心」,秘書出來發話了:「老總叫你馬上進去。」
害怕也得進吳法憲一邊抹淚一邊朝門裡走,剛看見賀龍的影子,便全身一緊,咋地立正敬禮,全身拚命挺直,並且放聲大哭。
賀龍戎馬一生,帶兵幾十年,這樣的「中將司令員」確實還是沒帶過,頭次見。他稍稍一怔,馬上火見不得這副「熊樣兒」。
「哭什麼哭?你個沒出息的笨蛋!」賀龍開罵一聲「笨蛋」,扔石頭一般落地有聲。吳法憲像吃了一道符咒,頓時噤住聲,但雙肩還在抽搐。
「這幾年你們跑了多少架飛機?你說,我叫你說!……哭,哭!你除了哭還會幹什麼!你哭到天亮,哭到二天就能擋住飛機不外跑?你看看你那個樣子,我廁所裡有鏡子,你去照照!你看你像個當兵的像個司令員不從思想上作風上工作上深刻檢查原因,只會哭,你丟人不丟人呢……我等你哭完了再聽匯報!」
吳法憲不敢再哭了,開始匯報,開始檢查。
賀龍聽過飛機叛逃過程,指著吳法憲鼻子說:「我真該打你的屁股!」
吳法憲屁股應聲一陣抽搐,好像挨了一棍子。
一星期後,吳法憲隨葉群去見林彪時,已是胸有成竹,信心十足
在太倉,葉群說:「你要穩住,要頂住,不要害怕,賀龍實際上是衝著首長來的。他不是要打你的屁股,他這是打了林彪的屁股!……」
在蘇州,葉群向林彪報告賀龍抓各軍各兵種和大軍區領導班子、領導機關的組織建設和思想作風建設情況,報告了海軍、空軍、裝甲兵、政治學院等等方面來的「告狀」及哪些幹部的「日子不好過」。
林彪面無表情,眼皮低垂,默然良久,一句一頓地講了四句話:
「大將點火,元帥升帳;殘酷鬥爭,無情打擊。」
接著又是一段長時間靜默,靜得人透不過氣時,林彪第二次開口了:「大將、元帥不能一勺燴。」
回到太倉,葉群問吳法憲:「現在你明白」
「明白」
「明白什麼?」
「賀龍實際是打了林總的屁股!」吳法憲作義憤填膺的姿態,卻把葉群氣得不輕:「你明白個屁!羅瑞卿跟賀龍是一鼻孔出氣,但是不能一勺燴,要先穩住賀龍,只對付羅瑞卿……」
吳法憲「嘿嘿」他一嘿嘿笑,便叫人惱也不是,疼也不是,要也不是,扔也不是。真有些「雞肋雞肋,棄之可惜,食之無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