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國之魂 第四部 太陽浴血 第十四章 焦土抗戰
    1

    公元一九四四年五月十一日凌晨五時,中國遠征軍右翼集團兩個先頭師順利度過了怒江天險。

    進入臨戰狀態的軍隊在峽谷裡集結完畢,就兵分數路開始了翻越高黎貢山的艱苦行軍。天亮後美軍偵察機發來電報,報告騰沖城東北郊有大批日軍正在加固工事。

    騰沖位於怒江峽谷以西一百公里,中間亙橫著一道聳入雲天的高黎貢山脈。騰沖守敵為日軍第五十六師團第一四八聯隊及附屬炮、工兵各一部,總兵力約七千人。中國指揮官判斷敵人的意圖是收縮兵力,憑借騰沖城郊的有利地形和堅固工事與我大軍對抗。

    按照軍事常識,日軍一個聯隊無論如何不能主動出擊,在重兵壓境的情況下遠離據點進行大規模戰鬥。現在,中國大軍面臨的主要威脅來自險惡的高黎貢大山和惡劣的高山氣候。

    高黎貢山雄踞怒江西岸,綿延百里,山勢陡險。主峰大垴子頂,海拔四千公尺,山頂終年積雪。怒江峽谷素以立體氣候著稱,河谷雨量充沛,森林茂密;海拔越高,空氣越稀薄,氣候變化無常。古往今來,客旅商賈出入騰沖,唯有旱季可行;或經馬面關通往騰北,或經齋公房到達騰南。且沿途重崖疊嶂,森林蔽日,山高路險,人畜難行。頭頂猿啼鶴鳴,腳下萬丈深淵,人畜稍有閃失,便會粉身碎骨。

    如果雨季一到,情形將更佳險惡。

    不幸的是,當中國大軍的長長行列出現在山下的時候,天邊已經響起了一陣陣雨季逼近的雷聲。

    初降的大雨給行軍者帶來許多意外的災難。儘管工兵在前面晝夜開闢道路和加固橋樑,但是隊伍裡還是不時有人失足墜崖或被洪水無情捲走。

    損失更大的是那些馱著沉甸甸的槍炮彈藥的騾馬隊伍。

    怒江戰役初期,盟軍從印度空運了一千二百匹體格高大強壯的良種騾子到中國,它們是美軍野戰司令部專門為山地作戰配備的運輸工具,每匹折合成本三百美元。由於這些騾子全都訓練有素,它們一次可以馱載半噸彈藥行走如飛,並且在炮火連天的戰場上不會受驚。美軍顧問正是指望依靠這只數目龐大的騾隊在怒江戰役中擔負起艱巨繁重的後勤運輸任務,以確保進攻順利進行。

    然而高黎貢山區的險惡氣侯和道路徹底葬送了這些來自恆河平原的洋騾子們。

    據美軍參謀團新聞處當月發佈的戰報稱:戰役開始頭一周。損失軍騾達六百一十三匹,相當於騾隊總數的二分之一強。折合成本約二十萬美元。

    因此在渡江之初那段日子裡,無論白天黑夜,士兵們到處都能聽見山谷裡傳來洋騾子未曾斷氣的哀鳴。

    隨著海拔升高,空氣驟然寒冷起來,滂沱大雨變成一團又濕又重的冷霧。不久,冷霧散開,天上就飄起紛紛揚揚的雨雪。中國士兵只穿一件單薄軍衣,呵出的熱氣好像一團團棉花。嚴寒凍僵了他們的手腳,刺透了他們皮膚和骨髓,然後像海綿一樣很快將他們體內殘存的熱氣吸乾淨。

    一連數日,穿草鞋的中國士兵不斷有人凍斃,凍傷者逾千。

    遠征軍司令部電告盟軍緊急求援。第三日上午有兩架美軍飛機冒著撞山的危險,緊急空投橡皮雨衣一萬件,才暫時緩解了中國大軍面臨裹足不前的嚴重局面。

    五月十九日,中國軍先頭部隊分別接近馬面關和齋公房隘口,白皚皚的山頂使精疲力竭的中國士兵精神為之一振。據報告,敵人守軍約有一中隊。於是,彈藥卸下了騾背,迫擊炮昂起了黑洞洞的炮口,步兵端起了步槍或者衝鋒鎗,警惕地搜索前進。

    積雪在腳下發出嘎吱嘎吱的響聲,樹影搖曳,鳥雀無聲。當灰色的中國士兵逼近隘口時,靜悄悄的山隘上有了動靜。到處岩石和山洞脫去偽裝,露出陰險的射擊孔。

    敵人的隱蔽工事出現了。

    不是一個中隊,而是整整一個師團。

    2

    騰沖地處高黎貢山南麓,為一山谷平壩,背靠緬甸,是古代「西南絲綢之路」的咽喉要地。明朝正統年間,由侍郎楊寧在平壩中央修築一座石頭城;城牆厚一丈八尺,高二丈五尺,周邊長七里三分。風格雄渾堅實,頗似金陵石頭城,所以又稱「極邊第一城」。

    日軍佔領騰沖,在城內四周和要隘山口緊急備戰,先後築成各種永久性工事、暗堡、掩蔽部和地下倉庫無數,並建有簡易機場一座。

    由於「芒市一號」機關實現破譯了中國人的通訊密碼,因此松山師團長決心將師團主力集中到騰沖外線,憑借高黎貢山區的有利地形將中國軍各個擊破,然後壓向怒江峽谷予以殲滅。

    松山師團長這個雄心勃勃的計劃是建立在攻其不備和以逸待勞這兩個戰術原則基礎上的。中國軍遠道而來,背水作戰,後勤供應困難;日軍雖然人數處於劣勢,卻據有高黎貢天險,易守難攻。且事先偵悉中國軍動向,集中兵力進行打擊,這樣就掌握了戰場主動權。

    松山祐三是在一年前接替渡邊正夫擔任師團長的。松山師團長是一個典型的日本軍人:身材粗壯,意志堅定,充滿古代武士的獻身精神。篤信進攻,也篤信「皇軍必勝」的戰爭信條;效忠天皇,同時相信日本的敵人都是貌似強大和不堪一擊的。他參加過從朝鮮、滿洲到香港、安南直至緬甸的支那作戰,戰爭使他從一名上尉迅速晉陞為將軍,這就使他對自己的前途也對戰爭更加充滿信心。現在,儘管來自怒江東岸的中國軍十倍於他的士兵,但是他絲毫也不感到膽怯或者悲觀。因為他需要加以證明的正是這一點:日本皇軍不僅能夠以一當十,而且最終還將征服全世界。

    這就是日本軍人的戰爭氣質。

    這也是日本民族必然勝利和必然失敗的內在根源。

    五月十九日,初攻馬面關,中國軍情報失誤,中了埋伏,陣亡官兵數百人。

    二十二日,南北齋公房戰鬥激烈,日軍頻頻反攻。擔任主攻的第五十三軍一一六師傷亡慘重,團長覃子斌上校壯烈殉國。

    至五月底,中國軍隊攻擊一再受挫。總指揮部獲悉後乃改變戰術,將第十一集團軍秘密運動到左翼松山龍陵發起進攻,同時將右翼的強攻改為迂迴進攻。於是,右翼各部隊在當地老百姓協助下,分成若干股,穿過森林,翻山越嶺,向高黎貢後山迂迴滲透。

    六月二日,擔任南路進攻的第五十三軍某搜索連奉命迂迴,經冷水菁直插江苴徐家寨,在那裡攔截敵人運輸線,阻擊增援之敵。

    美軍聯絡官夏伯爾中尉隨隊前往。

    五十三軍前身是奉系軍閥張作霖的舊部東北軍,曾經稱霸半個中國,軍威顯赫。「西安事變」後少帥遭軟禁,東北軍就成了沒娘的孤兒,幾經周折最後被縮編成一個軍,並且不滿員,兵員兩萬。因為官兵還是原東北軍骨幹,因此該軍仍有較強戰鬥力。

    搜索連相當於現在的加強連,下轄五排,每排五班,兵員三百二十人,半美式裝備。配有迫擊炮五門,輕機槍十挺。每班一支美制湯姆式衝鋒鎗。連長高玉功少校,做過大帥府警衛,打仗勇猛,以刀法著稱,人稱「高老虎」。

    經過兩晝夜艱苦行軍,該連隱蔽進入指定地點,並在一片開滿小黃花的苦蕎地上伏擊了敵人一支騾馬隊,繳獲彈藥給養甚多。

    次日,敵人增援一中隊,雙方發生激戰。

    本來該連任務只限於阻擊,切斷敵人後勤運輸。從陣地位置火力配備看,該連亦比日軍佔有優勢,因此堅守陣地甚至大量殺傷敵人並非沒有可能。但是當第一批敵人被擊退時,高老虎手卻癢癢了。

    也許人們還記得,張作霖時代,東北軍人人斜背一口大刀,高頭大馬,威風凜凜。現在雖然時代不同了,但是老傳統卻沒有丟。

    「好哇!該讓咱們亮真傢伙了!」高老虎怪叫一聲,嗖的亮出大砍刀。「弟兄們,都給我上,別當孬種!」

    於是,搜索連人人都不肯當孬種,人人都拔出大刀撲下蕎麥地。一時刀光閃閃,殺聲震天。夏伯爾中尉見狀大吃一驚,連忙通過翻譯阻止。無奈高老虎殺敵心切,顧自帶了隊伍衝鋒陷陣,將美國人和一班勤務扔在山上發呆。

    然而山下肉搏正酣時,一股狡猾的敵人悄悄從山坡北面的樹林中偷襲過來。儘管美國人英勇地抱起機槍奮力掃射,無奈寡不敵眾,待山下大刀們聽見槍聲趕來救援時,陣地已經失守。

    夏伯爾中尉身中五彈。他死時仰面朝天,藍眼睛茫然大睜著,彷彿在詢問上帝這是為什麼。

    高老虎總共劈殺兩個鬼子,刀上濺滿敵人臭哄哄的污血,心中無比痛快。他也許並沒有莽撞到置陣地於不顧的地步,只是因為想報仇,想出一口惡氣,想恢復和光大東北軍的老傳統,所以鑄成大錯。

    日本人卻架起機槍小炮來對付這些等於赤手空拳的中國官兵。密集的子彈好像颶風一樣刮來刮去,把人們紛紛拋進死亡的深淵。迫擊炮彈和槍榴彈好像一群群黑色的烏鴉,劈頭蓋腦地砸下來,苦蕎地上血肉橫飛,死屍枕藉。

    這場無異於屠殺的戰鬥只持續了二三十分鐘。搜索連除了少數人僥倖逃進山林外,大多數官兵壯烈殉國。日本人殘忍地把傷兵和俘虜綁在樹上,用鋸子活活鋸成兩段。高連長大腿受了重傷,未免被俘受辱,掏出手槍自殺了。

    3

    由於遠征軍司令長官部在總攻擊第一階段及時調整了戰略部署,並加強保密措施,因此直到左翼松山和龍陵同時打響後,松山師團長才發現中國軍改變了主攻目標。

    這個變化使日本人感到了很大威脅。

    龍陵縣成座落在距松山約六十公里的山腳下,人口一萬。滇緬公路和騰龍公路均在這裡交匯。龍陵不僅是屏護和支撐松山據點的主要後方基地,而且是連接緬北和騰沖的咽喉要道,西進可威脅無險可據的芒市、遮放,北上可抄斷騰沖守軍退路,因此戰略地位十分重要。中國軍以兩師主力繞過松山猛攻龍陵,其目的就是一舉拔掉這個戰略支撐點,從根本上動搖和瓦解日軍的整個怒江防線。

    松山師團長經過深思熟慮,毅然放棄怒江會戰的設想,留下一個聯隊死守騰沖,自己親率主力火速回援龍陵。

    此時,芒市、畹町。臘戌沿線日軍第二、第三十三師團也沿滇緬公路東進,準備合擊龍陵當面之中國軍。

    迂迴龍陵的中國軍立刻陷入腹背受敵的困境。

    六月八日,擔任主攻的第七十一軍第八十七、八十八師對龍陵之敵發起猛攻,頭一周曾經兩度突破城牆,與日軍展開巷戰,戰鬥異常猛烈。但是中國軍終因遠道而來,缺少攻城重武器,始終攻而不克。雙方多次形成對峙。

    龍陵守軍為日軍第二、第五十六師團兩個混編大隊,兵員約一千人。該部官兵面對優勢中國軍,死戰不退,連野戰醫院的傷兵和醫務人員也拿起武器投入戰鬥。至十四日,守軍戰死過半,彈盡糧絕,僅剩三百餘人隨指揮官小室中佐退入城西北角的學校和倉庫負隅頑抗。

    十五十六兩日,第八十七師繼續猛攻龍陵。所部第二六三、二六四團一面展開巷戰,肅清殘敵,一面將包圍圈收攏來。下午,原日軍隊部趙家祠堂被佔領,城西北隅日軍殘部也漸漸表現出難以支撐的跡象來。

    師長張紹勳少將眼看大功告成,報功心切,不待戰鬥結束便匆匆向老六田的集團軍司令部發電報捷。報捷電稱:「我軍佔領龍陵,殘敵即將肅清。」

    宋希濂獲電大喜。這位鷹犬將軍自然不甘落後,他只將電文稍加改動,即成「我部佔領龍陵,殘敵肅清」,發往重慶。

    當日晚,重慶軍委會發言人向新聞界發佈戰報,宣佈了龍陵大捷的消息。這一消息在盟軍中引起很大反響。盟軍東南亞戰區總司令蒙巴頓勳爵於次日凌晨向蔣委員長髮來賀電。英、美、印諸國報紙也紛紛予以報道。在中國,大後方各報館均以醒目標題刊登這一勝利喜訊,國人鼓舞。許多城市還組織了慶功祝捷會。

    然而張紹勳師長畢竟性急了那麼一點點。當勝利的果實尚未瓜熟蒂落的時候,提前享受有時是會吞下苦果的。

    十七日,敵人增援部隊一個聯隊由騰沖抵達騰龍橋,與守橋的八十八師警戒部隊發生激戰。同日,芒市、遮放之敵亦兵臨龍陵城下,阻擊部隊苦戰不支,敵軍一部趁機從西門突入龍陵,與守軍會合。

    十八日,騰沖方向第五十六師團主力到達,對中國軍隊展開反包圍。戰場形勢發生驟變。八十七師被迫退出龍陵,戰果得而復失。

    龍陵戰敗的消息震動重慶,輿論大嘩。蔣介石在盟軍方面下不了台,下令追究謊報責任。張紹勳師長自知罪責難逃,追悔莫及,在指揮部裡拔槍自殺。時年四十一歲。

    張師長引咎自盡,宋希濂司令官大大鬆了一口氣。儘管司令官也受到嚴厲申斥,畢竟將罪責推卸了十之八九。只是後來久攻不克,委員長生氣,才被撤銷職務,調往陸軍大學將官班深造。

    此時龍陵前線形勢相當嚴峻,日軍來勢兇猛,企圖一舉消滅兩個中國師,然後挺進松山,反攻怒江,各個擊破遠征軍。中國軍隊如不能頂住日本人的攻勢,阻止日本大軍東進的步伐那麼整個怒江戰役就將功虧一簣,後果不堪設想。

    日軍大舉進攻,中國軍苦苦支撐,戰爭雙方都在爭取寶貴的時間。

    時值雨季,濃雲低覆,大雨沒日沒夜潑個不停,有時幾步開外便不見人影。惡劣氣候對於戰爭雙方的意志力量都是一個嚴峻考驗。

    老東坡,位於龍陵縣城東南兩公里,比高三百公尺,是俯瞰和控制縣城的主要制高點之一。第八十七師某營奉命堅守,死戰不退。敵人集中大炮二十門,掩護兩個步兵大隊輪番進攻。山高路滑,視線模糊,雙方冒雨作戰,殺聲震天。有時一日數仗,戰壕和水溝裡均血水盈尺。日軍強攻不逞,改為夜間偷襲。中國軍不善夜戰,尤不慣夜間近戰,對敵人偷襲防不勝防。一連兩夜,敵人數處得手,守軍被逼到陣地東南角,頑強抵抗。終因寡不敵眾,全部被毒氣彈窒息,無一生還者。

    縣城四周,文筆坡、猛連坡、廣林坡、三關坡、蛇腰坡、風吹坡等大小十餘座山頭,戰鬥無不慘酷壯烈。至二十七日,日軍控制了龍陵周圍制高點,戰場逐漸東移。第八十七師鏖戰半月,傷亡過半,八十八師也已十分殘破。兩師合併一處,退守黃草壩至大壩鎮安的最後一道防線。

    滇西雨季,道路阻絕,飛機無法低飛,遠征軍司令部緊急徵調當地騾馬五千匹,民伕萬人,經由小道輾轉將彈藥食糧輸送前線。由於山大谷深道路泥濘難行,不出一月,騾馬摔死摔傷殆盡,運輸中斷。

    為了盡快突破中國軍防線,日軍出動七八輛坦克,橫衝直闖。中國軍缺少重炮和反坦克武器,被敵人坦克衝破防線,逼近大壩鎮安。鎮安距松山僅二十五公里,夜深人靜能清晰地聽見松山方向的槍炮聲。好在這段崎嶇山路擋住了日本人的坦克,否則日本人當天就會實現松山大會師的目標。

    次日雨歇,雲層稍見稀薄,陳納德「飛虎隊」從昆明機場緊急出動編隊飛臨龍陵前線。強擊轟炸機群在能見度很差的情況下對日軍坦克和步兵進行超低空強擊。呼嘯而來的炸彈和機關炮彈有如密集的冰雹從天而降,打得日本人東躲西藏人仰馬翻。空中強擊持續一整天,取得顯著戰場效果:敵人坦克被悉數摧毀,另外擊毀炮兵陣地兩處、汽車數十輛,消滅步兵數百人。兩架DC—3型運輸機不失時機地向中國軍陣地空投了近十噸糧食彈藥。

    美國飛機的突然襲擊打亂了日本人的進軍步伐,致使日本指揮官們不得不花了兩天時間來佈置防空和重新進攻,這就給頻臨崩潰的中國軍提供一個寶貴的喘息之機。

    七月一日,陰雨。日軍再度大舉進攻,決心打通松山會師的道路。次日,長崗嶺陣地失守,黃草壩告急。下午,師指揮部撤退到鎮安以東。傍晚,日軍步兵佔領黃草壩,先頭部隊再次逼近鎮安。

    天色漸漸暗下來,雨住了,山風卻刮得緊。守在山頭的中國官兵驚恐地看到:在黃草壩通往鎮安的公路上,突然亮起一長串移動的燈光。猙獰的燈光好像一條望不見尾巴的長蛇,在黑暗的山谷裡蜿蜒行進。不消說,那是日本鬼子的運兵汽車。鎮安背後,松山方向的炮聲一陣緊似一陣,簡直分不清哪是友軍哪是敵人。種種跡象表明,天亮後敵人必將發起一場更大規模的進攻。

    有人開始頂不住了,偷偷換上便衣,準備連夜溜下陣地開小差。

    但是,這天夜裡,增援部隊第二軍一個團及時趕到鎮安,鞍馬未卸即投入戰鬥。隨後兩日,增援部隊共計六個師陸續到達。

    龍陵前線局勢驟然改觀。戰場上暫時出現相持不下的拉鋸局面。

    仰光。帝國緬甸派遣軍總司令部,作戰會議已在緊張進行。

    此時世界戰場的形勢對軸心國極為不利:盟軍諾曼底登陸,攻佔巴黎。蘇軍解放波蘭。太平洋戰場,美軍攻佔塞班島,從該島起飛的遠程轟炸機每天對日本本土實施大規模轟炸。三周之後,東條內閣被迫辭職,小磯內閣繼任。

    緬甸方面,英帕爾戰役面臨失敗,日軍還在苦苦支撐。在密支那,日本守軍陷入重圍達五十餘天,頻臨彈盡糧絕。

    圍繞實施何種作戰方案,與會將領發生嚴重分歧。

    「總司令閣下,我請求繼續進行『烏『號作戰。」第十五軍司令牟田口廉也中將大聲說道。幾位師團長站得筆直,表示支持。

    「我反對!我請求總司令盡快撤銷『烏』號作戰,實施『斷』作戰。」以第三十三軍司令官本多中將為首的反對派也不甘示弱,大聲反對。

    「英帕爾之戰關係重大,絕不能放棄!」牟田口司令官怒目而視。

    「怒江戰役系緬甸安危於一旦,必須全力投入!」本多司令官針鋒相對。

    會議陷入僵局。

    以牟田口中將為首的少壯派軍官,力主在印緬邊境同英印軍再次決戰,目標仍然是著眼於佔領印度(「烏」號作戰)。以本多中將為首的穩健派則主張集中兵力消滅中國遠征軍,回援密支那,以確保緬甸和印度支那防衛的安全(「斷」作戰)。

    向西(「烏」作戰)還是向東(「斷」作戰),這就是會議分歧的焦點。

    河邊總司令始終不動聲色。他威嚴地把巴掌按了按,示意大家坐下。

    河邊正三,陸軍中將,老資格日本軍界政客。他早先是日本大正天皇的御前侍衛官,後來又做過昭和天皇的軍事幕僚,同時也是一位頗有造詣的棋士。河邊的棋風以含蓄、穩健著稱,不露鋒芒,卻往往暗藏殺機。從內心講,他不大看得慣那些咄咄逼人的少壯派軍官,認為他們閱世淺,晉陞快,並且總在覬覦更高的地位。但是少壯派得勢於天皇,有東條英機做後台,因此他不得不認真權衡他們的意見。

    第五十六師團參謀長島田少將受松山師團長委託飛赴仰光,向總司令緊急建議:

    一、緊急增調二至三個師團,一舉摧垮或殲滅怒江正面之中國軍,解除緬北戰場腹背受敵的威脅(「斷」一期作戰)。

    二、萬一密支那不守,退至八莫一線堅守,待怒江方面取勝後反攻密支那(「斷」二期作戰)。

    由於松山和騰沖守軍英勇抗擊了數十倍於己的中國遠征軍,因此島田參謀長痛切陳詞,懇請總司令立即批准「斷」一期作戰,切勿坐失戰機。

    「斷」作戰遭到少壯派強烈反對。他們指責這個方案與「烏」號作戰對立,缺乏俯瞰全局的胸懷。因為「斷」作戰一旦批准,日軍主力將立即東調,「烏」號作戰便化為泡影。

    眾皆肅立,等候總司令裁決。

    良久,總司令終於開口了。他的聲音聽上去好像患了傷風,平淡無奇,沒有鮮明的節奏和活力,就像一張快要磨光的唱片發出的沙沙聲。

    「諸位,請務必保持鎮靜。戰爭事關帝國安危,不得貿然行事。」總司令的目光直直地越過眾人,射向遙遠的日本海。「我決定將諸位意見同時呈報東京大本營,提請御前會議裁定。一俟東京批復,不論執行何種方案,本司令官都將堅決貫徹。在此期間,各位司令官請立即返回前線,認真履行職責,無比不要鬆懈鬥志。玩忽職守者定將嚴懲不貸……」云云。

    老奸巨滑的總司令一腳將皮球踢給了東京。他為此贏得政治,卻輸掉戰爭。

    八月三日,密支那失守。英帕爾方面,日軍繼續潰敗,牟田口將軍的第十五軍大部退過印緬邊境。英印軍二十個旅乘勝追趕,擺出進攻緬甸的陣勢。

    八月五日,東京復電仰光,批准繼續實施「烏」號作戰。如果情況許可,「相機進行『斷』一期作戰」。

    然而,此時的「烏」號作戰已經變成一堆碎片,再也無法重新收拾。二十萬日本大軍兵敗如山倒,日本帝國奪取印度的計劃最終成了一個野心勃勃的夢想。牟田口將軍承擔失敗的責任,由另一名年老的桂太郎中將接替了他的職務。十日,河邊總司令在仰光發佈命令:終止「烏」號作戰,實施「斷」一期作戰。

    戰場形式瞬息萬變。「斷」作戰比松山師團長的期待整整遲到了一個半月。

    龍陵前線。

    相峙對於人數處於劣勢的日軍來說意味著一種不太美妙的結局的開始。松山師團長面對強大的中國軍,只能求助於捕捉戰機各個擊破,相持無疑等於自殺。

    他感到力不從心。

    一九四四年,日本帝國投入緬甸的兵力已經達到三十萬人,接近南太平洋日本陸軍人數的總和。但是在決定緬甸命運的英帕爾戰場和緬北戰場上,日軍卻處處呈現出攻勢疲軟和防守不支的失敗跡象來。僅僅時隔兩年,日本鐵騎以一當十勢不可擋的輝煌時代便已經一去不復返,太陽旗正在不可挽回地走向沒落。時代趨勢注定了松山將軍的雄心壯志無法變成現實。

    七月,天氣好轉,時有放晴,美軍飛機立刻變得活躍起來。從昆明、曲靖、楚雄、雲南驛等處機場起飛的機群隆隆地飛臨前線,一日數次數十次地掃射日軍,轟炸敵人陣地橋樑,襲擊後方車輛,攻擊敵人後勤補給線。運輸機則爭分奪秒地把各種口徑的大炮、武器、彈藥和糧食空投下來,補充前線部隊的戰鬥消耗。後來,中美工兵又在大壩的山坳裡趕修出一座簡易機場,於是美軍飛機便不分晝夜在這裡起降。

    物質條件的改善從根本上扭轉了戰爭局勢,改寫了戰爭雙方的實力對比。資料表明,這一時期美軍空頭空運後勤物資近十萬噸,最多一天達兩千噸,相當於八千匹當地騾馬一周的運輸量。

    來自空中和地面的物資保障大大增強了中國官兵的勝利信心。中旬,中國軍隊轉入反攻,用兇猛的炮火猛轟敵人。僅七月二十一日,第三十六師發射炮彈達七千餘發,日軍僅還擊不到一白髮迫擊炮彈。日本士兵躲在泥濘的戰壕裡,把臉埋在泥地上,初步嘗到被炮彈撕成碎片的恐懼滋味。

    八月上旬,戰線逐漸西移,戰鬥再度接近龍陵。

    4

    由於第五十六師團主力增援龍陵,留下一四八聯隊固守騰沖,騰沖戰場的形勢立刻發生逆轉,六個中國師圍攻一個日本聯隊,日軍處於絕對劣勢。

    這是一場比較意志和實力懸殊的攻堅戰。四千五百名日本士兵得到的命令是:戰至一兵一卒,堅守到十月底。為此,他們放棄了分散的據點和隘口,集中利用騰沖外圍的每一座山頭、每一道工事進行頑強抵抗,把殺傷每一個中國士兵和拖延每一分鐘時間都看作縮短通向勝利道路的保障。與此相反,中國指揮官則不希望久戰不決。因為龍陵方面一旦失利,騰沖立刻就會出現雪崩一樣的連鎖反應。

    六月,一八四聯隊應松山師團長的要求,從本已單薄的守軍中再抽調一個大隊增援龍陵。七月二日,隨著騰沖東郊飛鳳山陣地被攻克,騰沖城便被蜂擁而至的中國大軍團團圍困,從此開始了長達兩個半月的焦土抗戰。

    騰沖之役是中國抗戰史上一場罕見的攻堅戰。早在兩年前,日軍就在城內大興土木,修築工事無數。房屋之間築夾牆,地堡之間修暗道,坦克在城牆上開來開去,儼然如一座活動炮台。因此當中國大軍逼近的時候,騰沖就變成一座堡壘。

    騰沖古城注定要遭受一次血光之災。

    來鳳山,騰衝著名風景區,比高兩百米,現辟有「來鳳公園」和「龍鳳祠」各一處。它緊傍騰沖城南,從山上可以俯瞰全城,為屏護騰沖的戰略要地。

    日軍在山上修築永久性工事若干,遍佈鹿砦和地雷群,並挖有三重反坦克壕。中國軍以一師兵力強攻不逞,改為夜間再攻,亦受挫,傷之巨大。由於來鳳山牢牢控制了騰沖城,各路攻擊部隊均遭到來自山上敵炮的猛烈轟擊,第二十集團軍乃決定,先集中兵力攻克來鳳山。美軍顧問團親自指揮了對來鳳山的進攻。二十五日,天氣晴好,美軍轟炸機十八架飛臨騰沖,輪番轟炸來鳳山。炮兵亦集中百門大炮,發射炮彈數千發。中午,步兵三個師從五個方向猛攻山頭,工兵的火焰噴射器將敵人的鹿砦和暗堡燒成一片火海。入夜,山上火光熊熊,槍聲徹夜不息。敵人從城內派出增援,激戰通宵,中國軍未獲戰果。

    二十六日,美軍B—29重型轟炸機五十七架次分四批轟炸來鳳山,同時投擲凝固汽油彈。山頭烈焰沖天,黑煙蔽日,大火燃燒一天一夜,敵人燒死燒傷無數。

    次日,步兵再攻,殘敵繼續頑抗。入夜,敵人退守來鳳寺,被包圍。

    二十八日,炮兵猛轟來鳳寺,千年古剎變為焦礫。中午,步兵攻佔來鳳寺,殘敵被殲,僅剩十餘人逃回城內。

    來鳳山激戰二十三天,殲敵九百餘人,中國官兵傷亡近三千。

    由於來鳳山之役是美軍顧問團親自指揮的結果,美國副總統哈里·杜魯門特地發來賀電,並授予協助指揮該戰役的中國指揮官勳章一枚。

    來鳳山攻克,騰沖城盡收眼底,攻堅戰隨即轉向了城牆。

    騰沖城牆厚一丈八尺(5·4米),高二丈五尺(7·5米),全部採用花崗石料,內填卵石泥沙築成。四門有閣樓守門,門扇堅實厚重,皆包以鐵。如果將戰爭推前兩百年,上溯土槍長矛的時代,這樣雄闊堅實的城牆對於任何來犯者都將是難以逾越的障礙。

    遺憾的是,人類畢竟跨進了二十世紀。

    八月二日,美軍轟炸機對城牆實施試探性轟炸。炸彈落在城牆上,僅對門樓造成部分破壞,城牆無恙。步兵第三十六師架竹梯攻城,遭日軍機槍掃射,十架竹梯無一抵近城牆。第一一六師在城牆東南角爆炸成功,打開一個缺口,但被敵人施放毒氣,突入一排全部壯烈殉國。

    三日,炮轟城牆,轟開缺口數處,第一一六師強行攻城。三四八團一營佔領城牆。當晚遭敵經地道逆襲,被逐出城外,全營傷亡過半。

    六日,再攻城,未獲進展。

    遠征軍司令長官部鑒於騰沖城牆異常堅固,向美軍野戰司令部請求緊急空援。九日,美軍重型轟炸機二十架飛臨騰沖,對該城進行毀滅性轟炸。此後一周,美軍先後出動飛機三百五十架次,投擲炸彈燃燒彈上千噸,將城牆炸開一千三百多處缺口,城內主要建築物全部摧毀,「極邊第一城」毀壞殆盡。

    戰鬥進入逐房逐樓的激烈巷戰。

    城南。英國領事館。

    這是一幢青灰色裝飾華麗的兩層小樓,圓形廊柱,拱頂,大百葉窗。屋前有噴水池、草坪和花園,典型的歐洲風格建築。

    八月十三日,凌晨六時。第一四八聯隊最後一次緊急作戰會議在領事館地下室舉行。聯隊長藏重康美大佐預感騰沖難保,決心提前發佈「玉碎」命令。

    「諸位,你們準時趕來開會,辛苦了。」聯隊長環視部下,微微躬身,感動地說。與會者個個身上散發著戰場的硝煙,多數負了傷,纏著繃帶,但是人人坐得筆挺,莊嚴地望著長官。

    他們都意識到最後時刻就要到來。

    「……師團主力南進已經整整兩個月,由於聯隊全體官兵英勇作戰,敵人至今仍然被擋在城外。派遣軍和師團多次來電,通令嘉獎聯隊官兵,望在座諸位繼續努力,務必完成師團留下的光榮任務。

    「來鳳山失守後,形勢更趨惡化。你們都看到了,敵人擁有強大的空中力量,還有優勢的地面炮火。目前,城牆基本被毀,城內工事也已殘破,我聯隊面臨最後決戰關頭。一旦四門失守,我軍只有依靠每個士兵,同敵人作一房一地的爭奪,哪怕剩下最後一個人,一條槍,也要堅持到十月底……」

    外面傳來飛機沉重的馬達聲。聯隊長看看表,空襲比往常提前一小時。他決定馬上結束會議。

    「我命令,凡能拿起武器的人員,包括傷兵、後勤人員,統統都上前線去。各中隊、各大隊原地堅持,消滅敵人……不許放下武器,不許投降,全體玉碎,誓死……」門外傳來一陣比一陣更猛烈的爆炸聲。灼熱的氣浪掀掉木門,撲到地下室每個軍官臉上。哨兵跌跌撞撞滾進屋來,美國飛機已經將領事館外面炸成一片火海。

    地下室的日本人個個臉色煞白祈禱空襲快快過去,然而那些美國飛機卻偏偏沒完沒了地在頭頂盤旋,將成頓成噸的炸彈扔到日本人頭上。

    意外的事發生了:一顆五百磅的重型炸彈直接命中領事館,擊穿了屋頂,穿透兩層樓板,然後撞在地下室堅硬的水泥地上爆炸,將開會的人們炸成一片沸沸揚揚的粉紅色霧沫。藏重大佐只來得及看見眼前突然裂開一道金色閃電,接著騰起一隻耀眼的巨大火球,他的身體就輕飄飄地離開地面,隨著裂變的空氣、粉塵和硝煙蕩進了無邊無際的微明的夜空……

    與會軍官共計三十三名,除一人僥倖未死外,其餘三十二人統統粉身碎骨。

    一四八聯隊指揮官由死裡逃生的聯隊部副官太田正人大尉繼任。

    八月十八日,中國軍隊從三面突入城區,壓迫日本人放棄騰衝往西北方向突圍。但是意志堅強的日本守軍根本不打算突圍,他們用兇猛的射擊表明了與城池共存亡的決心。中國軍隊不得不進行艱苦的巷戰,他們有時每前進一米,每佔領一座房屋都得付出成班成排的傷亡代價。

    但是日本人畢竟氣數已盡。包圍圈一天天縮小,守軍人數一天天減少。九月初,日本人的抵抗僅局限在城南和城西幾處地方。

    七日,松山失守,這一噩耗對浴血奮戰的騰沖守軍來說,無疑意味著全面失敗已不可避免。

    十三日,凌晨六時。這一時刻是前聯隊長藏重康美大佐陣亡一月的忌日。太田大尉將殘餘官兵計二百一十三名召集攏來,進行神聖的祈禱告別儀式。太田大尉代表聯隊向師團長和軍司令官發出訣別電報,對於未能完成師團囑托表示了深深的歉疚,然後當眾焚燒軍旗,毀壞電台。做完這一切,所有衣衫襤褸的日本官兵都長跪不起,久久遙祝那個隱沒在雲霧和夜空中的日出之國繁榮昌盛,親人平安無恙。許多人流下悲痛和心情複雜的眼淚。

    十三日中午,戰鬥逼近日軍最後一個據點李家巷。這裡是日軍指揮部所在地,日軍據守三棟民房,殊死抵抗。擔任主攻任務的預二師第五團團長李頤親往前沿陣地查看地形,決定集中火焰噴射器進行火攻。

    總攻擊時間定在下午兩點。

    護旗兵山田忠一郎在夾牆中慢慢甦醒過來。

    當他發現自己還活著,胳膊還能動彈時,心裡掠過一陣巨大的喜悅。頭上的傷口雖然還在隱隱作痛,卻不再流血,污血將他的頭髮眉毛都黏在了一起。

    同伴都已陣亡,他們有的被埋在碎磚瓦下,有的斷肢殘臂,血肉模糊。這片廢墟上只有他一個活人。

    遠處傳來激烈的槍聲,槍聲說明聯隊還在堅持戰鬥。他幾乎赤手空拳,身上只有一枚手榴彈。這是士兵的「自殺手榴彈」。要是被敵人發現,他就得用這顆手榴彈與敵人同歸於盡。

    現在,他面臨兩種選擇:要麼等到天黑,悄悄溜出城去尋找部隊。要麼參加戰鬥的行列,直至死亡。

    他決定選擇前者。

    不管怎麼說,他英勇戰鬥過,沒有退縮。現在,上帝留給他一條活命,他可以退出戰場而問心無愧。

    他決心珍惜這個最後的機會。

    附近傳來腳步聲和中國人的說話聲,他趕緊閉上眼睛裝死。一群人踏著廢墟走過來,走到夾牆跟前就停住了。

    山田悄悄把眼睛睜開一條縫,心頭不由得大跳。

    原來是一群敵人高級指揮官,其中還有兩名將軍。他們鋪開地圖就在廢墟上開起會來。

    一股尚未冷卻的血液在日本士兵的血管裡猛烈燃燒起來,日本武士的榮譽感和軍人的豪情被一種渴望重新喚醒了。這種渴望就是消滅敵人。在他周圍,橫屍沙場的士兵彷彿都在譴責他。如果一個民族都將走向死亡,那麼士兵絕對沒有權利偷生。在戰場上,活著是可恥的,死亡才無比光榮。

    這就是大和民族的國魂——戰爭之魂。

    於是,一個瘋狂民族的子孫,一個被瘋狂民族哺育的瘋狂士兵搖搖晃晃站起來,撲向正在開會的敵人。猝不及防的中國人立刻被眼前這幅景象驚呆了,他們不無驚恐地看到:一個身負重傷血肉模糊的日本士兵好像一個面目猙獰的惡鬼,高擎手榴彈從死人堆裡站起來。儘管擔任警戒的中國士兵及時掉轉槍口,這個日本人還是奮不顧身地拉響了手榴彈……

    一團煙霧吞沒了廢墟上的人群。

    一點五十分,總指揮部接到緊急報告:預二師主攻團長李頤(少將銜),滇西第二游擊縱隊司令黃福臣少將及參謀軍官五人,不幸壯烈殉國。

    總攻擊因此延遲兩小時。

    十四日上午十一時,隨著最後幾聲零零星星的槍聲,第二十集團軍總司令霍揆彰中將向中國遠征軍總司令衛立煌報告:「……騰沖日軍全部消滅,我軍佔領全城。」

    5

    騰沖之戰以中國遠征軍的勝利宣告結束。

    中國官兵浴血奮戰,前後歷時一百三十天,付出高昂代價才收復了這座片瓦不存的廢墟城市。所有房屋夷為平地,所有古跡化為灰燼,無論一草一木,皆蕩然無存。我們有理由將這座歷史名城的毀滅看作四千名日本皇軍誓死效忠天皇的具體結果。

    中國方面損失如下:

    傷亡官兵二萬一千人,其中陣亡將官兩員,校官一十九員,尉官四百八十一人。支前民工死亡七千人,受傷逾萬。財產損失無法統計。

    美國顧問團陣亡軍官七名。其中校官兩名,尉官五名。

    日本官兵共有十七人活著回到日本。其中五人系受傷被俘,一人投降,其餘突圍。只有一個叫清太郎的上等兵經歷富有傳奇色彩:他乘夜逃脫出城,黑暗中不辨方向,一頭鑽進高黎貢山區的原始森林。迷路三天,幸逢一位善良的僳僳族老獵人收留了他,從此清太郎就在恩人山寨裡定居下來。天長日久,日本士兵就同當地人打成一片,生男育女,成為這個原始部落裡一位受人尊敬的外籍成員。

    公元一九七0年,僳僳山寨成立人民公社,喧天的鑼鼓突然驚醒了這個年逾半百的日本老人,後來又經過一番曲折,老人終於離開山寨踏上東行的歸途,成為那個島國裡轟動一時的傳奇人物。

    6

    八月中旬,帝國緬甸派遣軍第三十三軍司令官本多中將指揮實施了「斷」一期作戰。

    由日軍第二、第十五、第五十五師團組成的怒江集團軍在緬甸臘戌集結完畢,沿滇緬公路快速北上,一周之內打通了芒市通往龍陵的道路,接著又向龍陵城外的中國軍隊發起反攻,迫使其退回長崗嶺一線。八月二十四日,長崗嶺失守,戰鬥轉移到黃草坡進行。月底,戰鬥再次迫近大壩鎮安,形勢不容樂觀。

    面對日本援軍的強大攻勢,中國遠征軍八個師浴血奮戰,節節敗退。自五月渡江以來,前線官兵幾經進退,極度疲憊,士氣低落。第六軍新三十九師惡戰百餘天,全師僅剩師長以下官兵百餘名。第七十一軍戰鬥減員也十分驚人,全軍總人數還不到原先三分之一。

    此時松山騰沖戰鬥已近尾聲,但是如果龍陵一敗,全線勢必崩潰。因此蔣介石從重慶給衛立煌下了一道死命令:龍陵前線各師必須堅守陣地,不惜戰至一兵一卒,若有放棄陣地者將軍師長就地正法。與此同時,日軍緬甸派遣軍總司令也給松山和騰沖守備隊頻頻下達死守命令。這樣,戰爭雙方都在拚死進攻和頑強固守,都在爭取寶貴的時間。他們清楚,誰贏得時間,誰就贏得戰爭。

    九月一日,蔣介石電令他在雲南的最後一張王牌——機械化第二百師火速開赴龍陵參戰。整編後的第二百師兵員達兩萬人,全副美式裝備,駐昆明,是蔣介石伺機解決龍雲的主要力量。當晚,美軍飛機冒著陰雨天氣在巫家壩機場緊急起飛,將先頭部隊兩個團直接運往大壩簡易機場著陸。生力軍的到來有效地遏止了日軍的攻勢,使龍陵前線的險況暫時得以緩解。

    此後一周,日軍排山倒海的進攻在中國士兵的頑強防衛和美國飛機的呼嘯聲中一次次遭到失敗。日軍的太陽旗始終被擋在鎮安防線以外,無法前進一步。九月七日,隨著松山陣地上最後一名日本士兵停止抵抗,大批中國援軍經過松山源源而至,日軍會師松山的戰略計劃終成泡影。本多司令官回天乏術,只好遙望松山方向的濃煙和烈焰,仰天長歎,五內俱焚。

    十四日,騰沖攻克,第二十集團軍經騰龍橋加入圍攻龍陵的行列,日軍立刻處在中國三路大軍的夾擊之下。

    日軍大勢已去,且戰且退。河邊總司令鑒於圍殲遠征軍已不可能,決定取消「斷」一期作戰,留下第五十六師團固守龍陵,其餘師團撤回緬甸,執行確保八莫和對中國駐印軍防禦的「斷」二期作戰計劃。

    抗拒十幾萬中國大軍的艱巨任務就沉重地落在了龍陵縣城兩千名日本士兵的身上。

    小室鍾太郎,軍階中佐,工兵第五十六聯隊副聯隊長。出身東京一個富有的商人家庭,早稻田大學畢業,專業為水產養殖,因此並不特別擅長打仗。隨著師團各級指揮官戰死或戰傷,有的聯隊已經沒有校級軍官,他在危難之際毅然受命,出任龍陵守備隊隊長兼混合支隊司令官。

    留在城裡的守備隊員都清楚眼前的現實,他們將抗擊百倍於己的中國遠征軍,然後像重錘下的瓦片一樣變成齏粉。他們之所以選擇戰鬥。是因為日本軍人只能選擇戰鬥,別無他路。因此,「為天皇而戰,死得光榮,死得其所」就成為他們唯一的精神旗幟。

    然而小室中佐偏偏對上述信念發生了動搖。

    按照命令,他必須死守龍陵,與陣地共存亡。但是這道命令缺少說服力。既然「斷」一期作戰業已放棄,主力撤回緬甸,那麼剩下的兩千名士兵的生命就該像一堆沒人要的破磚頭被白白丟棄嗎?

    該中佐對上級的蠻橫命令持有異議。經過痛苦選擇,他決心奮起抗命,拯救兩千士兵的無辜生命。

    九月十七日晚,小室指揮官命令混合支隊全體撤退,放棄龍陵。十八日上午,奉命出動的第三十三軍憲兵隊在芒市公路上截住了這支擅自逃跑的隊伍,逮捕了全體軍官。憲兵隊長石田德二郎大尉宣佈繼任司令官,命令全體官兵重返龍陵。由於中國軍方面不曾發現城裡空了一夜,於是錯過了一個唾手可得的天賜良機。

    下午五時,小室鍾太郎中佐以下五名軍官被押至東門城牆,以抗命罪逃跑罪執行死刑。考慮中佐曾為帝國立過許多戰功,准其謝罪自殺。中佐拒絕剖腹,選擇了手槍。

    晚七時,混合大隊全部返回陣地,進入臨戰狀態。

    由於中美盟軍最高領導層發生權利危機,最終導致史迪威將軍解職回國,因此十月以前,龍陵前線一度相當平靜。中日雙方掘壕對峙,了無戰事。

    十月,雨季結束,怒江地區秋高氣爽,晴空萬里。二十九日,中國遠征軍重新對龍陵大舉進攻。美軍第十、第十四航空隊出動數百架飛機助戰。在龍陵前線,在滇緬公路沿線及芒市、遮放、畹町、八莫、臘戌直至曼德勒,每天都有成群結隊的美軍飛機到處襲擊日軍陣地和運輸線,摧毀工事據點,炸毀公路橋樑,致使日軍車隊防不勝防,只好依靠夜間悄悄行駛。

    龍陵守軍基本上重蹈了松山和騰沖守軍的下場,只是不如那兩處抵抗來得堅韌和持久。攻城和巷戰的經過與騰沖大同小異。當潮水般洶湧的中國士兵吶喊著從四面八方破城而入的時候,抱定必死信念的兩千日本士兵就憑借城裡的每間房屋、每道工事和每一座掩蔽物進行最後的戰鬥。子彈打光了用刺刀,用槍托,用石頭、牙齒,直至「玉碎」。從某種意義上講,守城已退居次要,死亡變成了目的,死亡和毀滅就是這場戰爭的悲劇主題。

    十天之後,城內的槍炮聲和手榴彈爆炸聲漸漸稀疏下來只有城北文筆坡白塔內還有一挺重機槍在兇猛而頑強地咆哮。白塔系明代建築,高四十餘米,有十一層,均以白色花崗岩修砌,石縫間填以糯米石灰棉紙筋,曾歷七級大地震而無損。由於白塔居高臨下地控制了城外的滇緬公路,因此往來車輛軍人民工橫遭射殺無數。七十一軍八十八師一個排試圖消滅這個釘子,圍困一晝夜,傷亡二十餘人。

    團長大怒,調來一們重炮,欲將白塔夷平。適逢軍長鍾彬路過,問明緣由,遂制止部下,不許蠻幹。鍾軍長系留洋出身,懂得愛護古代文物,因此白塔倖免於難。後來有位受傷的班長半夜悄悄摸進塔內,用手榴彈將敵人炸死。原來塔內只有敵人傷兵兩名。

    白塔又在歲月的風風雨雨中矗立了二十多年,後毀於「文化大革命」。

    十一月十一日,中國遠征軍司令長官部發佈戰報,宣佈正式收復龍陵。龍陵戰役歷時一百八十八天,消滅日軍一萬零七百人,中國官兵傷亡四萬餘人。總共俘獲三名受傷的日本士兵。

    7

    縱觀八年抗戰,正面戰場基本是一派失敗景象。儘管許多中國官兵進行了英勇抵抗,但是大勢所趨,中國軍隊除了被動挨打,就是節節敗退。到處風聲鶴唳,草木皆兵。即使有過幾場以勝利出擊開始的大戰:臨忻戰役,徐州會戰(含台兒莊大戰),武漢會戰,等等,結果都以更大的失敗告終。日本人始終掌握了中國戰場的主動權。

    只有中印緬戰場例外。

    始於公元一九四二年初的這場大戰,歷時三年整,戰場橫跨三個亞洲國家,先後有七個國家近百萬軍隊投入戰鬥。中國軍隊在這個戰場上表現了高度的民族主義和愛國主義精神,走過一條從失敗到勝利的艱難歷程。在南亞大陸直至喜馬拉雅山南麓的遼闊土地上,數十萬中國大軍從東西兩面夾擊日寇,成為該戰區盟軍大反攻的主力。在緬甸,從達羅、孟緩、孟拱直到密支那,中國駐印軍的凌厲攻勢堪與任何歐洲戰場的盟軍媲美。在怒江前線,日軍屍橫遍野,血流成河;工事被摧毀,據點被拔除。成師成團的日本士兵沿滇緬公路不是挺進而是敗退。在他們身後,穿草鞋扛步槍的中國士兵信心百倍乘勝追擊,頭上有美國飛機掩護轟炸,後方有成千上萬的民工騾馬緊跟大軍的前進步伐,幾乎整整一百年來中國人在反侵略戰爭中從未有過如此揚眉吐氣和氣壯山河的戰爭業績。

    十二月,中國遠征軍相繼攻克芒市、遮放、盈江、隴川、瑞麗諸地,駐印軍亦猛攻緬北另一重鎮八莫。日軍為了挽回敗局,以兩個聯隊在畹町當面的險要之地黑山門掘壕死守,另外五個師團沿緬甸臘戌、南坎、抹谷公路北上準備擊破中國軍的圍攻。

    帝國緬甸派遣軍將這次戰役定為「斷」三期作戰。

    惡戰持續二十三天。

    會師在即的中國軍隊不僅擁有強大的地面炮火,擁有絕對的制空權,更重要的是擁有勝利者的精神優勢,因此戰役頭一周就大大動搖了日本司令官速戰速決的信心。儘管日軍也出動坦克、裝甲車,調集重炮,一次又一次發動反衝鋒,然而終於未能扭轉急轉直下的敗局。兩支中國大軍以前所未有的勇猛姿態突破敵人陣地,鋪天蓋地的炮火一次又一次撕裂敵人的防線,將敵人的汽車、坦克和步兵統統淹沒在一片火海之中。美國飛機除了轟炸掃射敵人陣地,還把空襲區域擴展到敵人後方直至仰光以南。中國軍隊強大的攻勢給敵人士兵心理上投下了濃重的失敗陰影,畹町一役,日本軍隊裡頭次出現攜槍投降和開小差的官兵。

    「斷」三期作戰在一片失敗和互相指責的悲觀氣氛中匆匆結束。

    一九四五年元月二十日,上午九時,一面光彩奪目的青天白日滿地紅國旗冉冉升起在邊境重鎮畹町的廢墟上空。當天,蔣委員長在重慶發佈公告,宣佈滇西失地全部光復。

    芒(市)、遮(放)、畹(町)戰役,消滅日軍七千人,俘虜十二名,中國官兵陣亡一萬五千人。

    五天之後,中國遠征軍分數路,浩浩蕩盪開出國門,進入緬甸迎接另一支久未謀面的中國友軍——駐印軍的到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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