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一九七三年,我結束流浪生活回到連隊不久,收到家裡一封來信。母親在信中告訴我,父親已經落實政策,從「五·七」干校分配到川西北一個叫龍門鎮的地方工作,母親和弟妹亦一同遷出城市。他們都很想念我,等等。
這天晚上,我在地圖上查找許久,始終沒有找到那個偏僻陌生的地名。
又過了一年,我獲准回家探親。經過十幾天風塵僕僕的旅行,汽車終於在嘉陵江上游一個荒涼破敗的小站外面停下來。
我從車窗裡看見了久別的父親。
父親微佝著背,穿著一件洗得泛白的勞動布工作服,四十多歲的人,頭髮已經花白。母親站在父親身邊,顯得那麼嬌小和弱不禁風。他們緊緊挽在一起,任憑公路上滾滾塵土落滿全身,望眼欲穿地盼望他們的兒子從遠方歸來。
我猛然鼻根一酸,眼淚奪眶而出。
記得文革前,母親常常自豪地對我們說,她和父親都是在教會的搖籃裡長大的。
教會學校是近代西方列強在中國推行平民教育的產物。學校主要開設自然科學課程,兼及傳播社會文化和基督教義。由於教會學校考試嚴格,收費昂貴,加上男女同校,授受不親,不大符合中國國情,因此往往只有一部分家境富裕和勤奮上進的學生能夠入學深造並且不致中途輟學。
我的父母親就是唱著讚美上帝的頌歌從幼稚園一直唱到大學畢業。
據說我父親的父親是個精明、專制、野心勃勃和不屈不撓的小個子男人。他一生取得的最重要的成就莫過於完成了從農村進軍城市的偉大轉折,並且從一個討飯的八歲小流浪漢奇跡般成長為一個擁有百萬資產的工業巨頭,創立了號稱「中國四大財團」之一的「武漢裕大華紡織公司(集團)」。
我父親在他眾多的兄弟姐妹中以想像力豐富和不安分著稱,因此沒少挨老太爺的枴杖,常常被揪出來示眾。但是,要將功折過取得老太爺寬恕並不困難,那就是好好讀書,分數掛帥。老太爺從未進過學堂,相當鄙薄婦女,但是卻推崇聖賢,迷信「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的孔孟之道。因此聰明過人的父親便常常篡改出一些奇跡般的高分數捧回家來報功,才避免了被攆出家門做流浪漢的可恥下場。
漢口淪陷,全家人偕工廠搬往重慶。我父親考取一所名叫「博學(ERUDITE)」的教會學校念初中,地址在江北區的黃角埡。他從竅角沱的裕華紗廠去上學,每天都要翻兩座山坡,走很遠的山路。
黃角埡位於長江北岸的山坡下,與繁華的市中心隔江相望,那幢著名的黃山別墅就坐落在黃角埡鎮外的山坡上。學校後門有一條青石板鋪成的小路上山,但是山上有別短槍的警衛站崗,因此學生們只能登上半山腰遠遠地張望一陣,望見樹林間隱隱綽綽的灰屋頂。
盛夏暑熱,有時大人物不喜坐車,就乘滑竿從小路下山,一前一後,跟了七八個隨從。總是女的在前,悠悠揚揚;男的殿後,穿青布長衫,興致勃勃的樣子。抗戰時候,國家領袖在民眾心目中還是很神聖的,雖然這種威望主要來自老百姓對國家權力的敬畏和崇拜。委員長似乎並不十分懼怕老百姓謀刺,所經之處也不戒嚴,行人遠遠瞻仰,也不會受到鞭笞或者驅趕。因此有一天,一個讀初中的少年人突然壯起膽子拉住滑竿,要同大人物講一句話,大人物竟然同意了。
「你說吧,我聽著。」大人物的聲音聽上去一點也不親切。
少年人開始膽怯了。他漲紅臉,結結巴巴問:「我想知道,我、我們什麼時候能回……原來的家去?」
「你原來的家在哪裡?」
「在漢口。」
「重慶不好嗎?」
大人物皺起眉頭。少年人覺得大人物的表情同生氣一樣難看。
前面的夫人也停下來。她向少年人招手,讓少年人走到她跟前。
「你的話我聽見了。」夫人溫柔地說,「你是這間學校的學生嗎?」
「我們都是。」少年人指著那些站得遠遠的同學回答。
「讓我來告訴你,你們都會回到原來的家去的,我保證。」
少年人呆呆地望著夫人,他覺得夫人的面孔生動極了,皮膚透明,泛著柔和的光澤,就跟畫像上的聖母瑪利亞一樣。他呆呆地站了幾秒鐘,突然心臟大跳,連告別的話也忘記說,就慌慌張張地逃走了。此後一連幾天,他在課堂上神不守舍,什麼也沒有聽進去,老師懷疑這個學生是不是在偷偷早戀。
這個喜歡幻想和不安分的少年人後來就成為我的父親。幾十年後,父親應我的要求把他的記憶日積月累整理成冊,並且編上號碼,指定由我來繼承。
於是我父親就理所當然地成為我正在寫作的這部長篇紀實文學的主人公之一。
2
「珍珠港事件」發生的消息傳到重慶,人們奔走相告,歡欣鼓舞。博學中學的美國教師卻個個垂頭喪氣,如喪考妣。我父親班上有個數學教員叫白德理(JohnBadery),二十幾歲年紀,瘦高個,脾氣極古怪,常常無緣無故衝著中國學生大叫大嚷,因此同學們背地裡給老師取個綽號叫「白鬼子」。聽說白鬼子是在國內失了業才到中國來教書的,因此中國學生又不大瞧得起他,覺得他是個乞丐。
在美國人到處吃敗仗的日子裡,白鬼子卻好像變了一個人,興高采烈,摩拳擦掌,彷彿他早就盼望打仗一樣。不多久,他果然被批准到澳大利亞去參軍。
我父親是班上的數學尖子,也是白德理的課代表。他雖然不大喜歡白德理,但是老師要去打仗,學生畢竟感到惋惜。因此在白鬼子離校時,替他送行的人群中只有一個中國學生,那就是他的課代表也就是我的父親。
白鬼子絲毫不為自己的孤立而懊喪,亦不為中國學生的忘恩負義而氣餒。他起勁地拍著那個來替他送行的中國學生的頭,眼睛裡放著光,好像中了彩票一樣喜氣洋洋。
「我要去打仗了,鄧。」他威脅地晃動拳頭,「你等著瞧,我們一定要打敗日本人!我要叫小鬼子嘗嘗厲害。」
白德理把所有的行李書籍都留給學校。自己孑然一身搭飛機離開重慶,他走的那天天氣晦暗,我父親目送老師消失在濛濛雨霧中,心裡悵然若有所失。過了半年,學校傳來消息,說他在南太平洋所羅門群島陣亡。
白教員是個普普通通的美國人,也是我父親眼睛裡一個平凡而渺小的榜樣。他為人既不友善,又不謙虛謹慎,自高自大,我行我素,不大夠得上為人師表。但是他在關鍵時刻毫不退縮,有勇氣,有激情,具有發自內心的愛國衝動和民族自豪感,因此這種榜樣的力量便潛移默化地打動和影響了我的闊少爺的父親,充實和拓展了他的胸懷,後來又把他的空洞的英雄主義激情變成一種腳踏實地的勇氣和行動。
太平洋戰爭爆發前,日本飛機對中國內地的狂轟濫炸已經達到登峰造極和無以復加的地步。在大後方,幾乎每天都有城市被轟炸,報紙上天天都有平民傷亡和財產毀於戰火的消息。陪都重慶更是日機轟炸的重點目標,有時一天空襲警報竟然多達十幾次。好在中國民眾處變不驚,不多久就習慣這種兵荒馬亂和天天跑警報的日子。人們把防空洞掘得又深又長,值錢的東西隨身攜帶,只要炸彈沒落在自家頭上,日子就好像長長的流水一樣照樣不緊不慢地過下去。
公元一九四一年六月五日,星期日。這天天氣晴好,萬里無雲,清晨七時,人們尚未起床,預告空襲的黑色氣球就高高地升起在朝天門川鹽銀行和美豐銀行樓頂上。七時半,警報拉響,淒厲的汽笛好像鞭子一樣凶狠地抽打空氣,把死亡和恐怖的氣息播向四面八方。
陪都立刻陷入有秩序的驚慌和騷動之中。
人們扶老攜幼,扛著大包小包,按照不同的居住區域街道,紛紛轉移到指定的防空洞去躲避。重慶的防空洞沿山修築,最大的可以容納數萬人。逃難的人群好像《創世紀》中被洪水追趕的小動物,防空洞就是小動物避難的「諾亞方舟」。
七時四十分,第一批日機六架飛臨市區。日機排出整齊的隊形,像接受檢閱一樣在空中盤旋,然後不慌不忙地向下俯衝,依次掃射投彈。由於重慶只受很少幾挺高射機槍保護,因此日機大都能夠從容不迫地尋找地面目標,從而把炸彈準確無誤地投在中國陪都的任何一幢建築物上。
八點二十九分,第一批日機投彈完畢,第二批日機五架又出現在城市上空。依然盤旋,依然俯衝、掃射、投彈,如是者從早到晚,沒有間斷。日本飛機重點轟炸了從朝天門碼頭到較場口直至上清寺一帶最繁華的商業區和平民住宅區,炸毀商店樓房數十幢,燒燬民房數百間。
這一天氣溫高達攝氏三十八度,中午,重慶最大的較場口石灰市防空隧道內開始有人窒息。洞內秩序混亂。當時重慶的防空洞大多是沿山掘成的土洞或天然石洞,既無通風設備又無電燈照明,以前因窒息死人的事件也時有發生,但均未引起當局重視。由於這天空襲時間格外長,洞內很快出現缺氧,人們明顯感到不適,於是洞內的人爭相往洞口擁擠,洞口的人不願被擠出洞去,就頻頻向執勤的憲兵呼救。憲兵趕來彈壓,朝天開了幾槍,不管三七二十一將防空洞的大鐵門光地關閉。裡面的人繼續窒息,活著的人拚命擁擠,於是洞內彷彿起了潮水湧來湧去,人們你爭我奪,互相踐踏,倒斃者無數。
黃昏時分,川鹽和美豐銀行樓頂掛出三角旗,警報解除,人們才發現這座防空洞隧道裡屍體枕籍活人寥寥。死者多為婦孺兒童,也有學校師生和政府官員,他們或死於缺氧窒息,或被自己同胞踐踏身亡,其狀甚慘。
死人的消息傳出後,剛剛跑出警報的活人就蜂擁而至,他們爭相衝進防空洞內不是搶救傷員而是打劫死者,將死人的衣物錢財、戒指耳環洗劫一空,有的人甚至幹起奸屍的禽獸勾當。先來的人發了橫財,後趕到的自然不大服氣,於是弱肉強食,活人與活人又發生戰鬥。直到憲兵聞訊趕來鎮壓,又開槍打死許多歹徒。這就是當時震驚全國的重慶「較場口大慘案」。
較場口慘案死難者多達三萬人。它既是日本人欠下的血債,又是中國人自己釀成的苦酒。是血債必須討還,是苦酒便只好自己吞下去。
我以為這就是悲劇的時代意義所在。
慘案的另一個直接後果是重慶市長被撤職。此後由於許多人對防空洞畏之若虎,寧願呆在家裡挨炸也不肯去防空洞送死,因此蔣委員長親自下令改善防空洞的通風設備,安裝電燈,並派憲兵進洞內執勤。重慶政府為此發佈告示:宣佈對一切趁火打劫的壞人將予以嚴懲,殺無赦。
「較場口慘案」在重慶引起的震動是可想而知的,我父親有位要好的同學極其全家在慘案中不幸喪生,令他悲痛萬分。一連幾天,他都趕往朝天門碼頭去幫助掩埋屍體。有主的屍體被領走了,更多的無主的屍體被草草掩埋在河灘上。不久汛期一到,死人就密密麻麻漂浮起來,在江心排成長長的隊列向下游漂去,場面驚心動魄。同胞的慘死給我父親尚未成熟的心靈烙下一個殘酷的印象,他暗暗立下一個志向,要向日本飛機復仇。後來果然有過一次在中學生裡選拔飛行員的機會,可惜他因為體檢不合格而痛失良機,並未此沮喪了許多日子。
由於連年不斷的內戰外患給中國民眾首先是農民帶來空前的災難,越來越多的負擔:徭役、賦稅、攤牌和層層盤剝好像大山一樣壓在農民頭上,政府逼迫農民交出最後一粒糧食為軍隊和前線服務,這樣就迫使中國本來就十分脆弱的農村經濟時常頻臨崩潰的邊緣。史載:一九四二年,河南省發生百年不遇的大饑饉,饑饉持續兩年,餓死五百萬人。同時甘肅發生回民大暴動,飢餓的回民在三個月內衝進二十座縣城,搶光了城裡所有的糧食、布匹和生活日用品。在淒風苦雨的陪都重慶,每年都有成千上萬的災民湧入,糧食恐慌,人口過剩,沿街到處都能看到災民賣兒賣女的悲慘景象。
戰爭年代,政府強加個農民另一個沉重負擔是徵兵。對傳統的中國農民來說要他們背井離鄉去打仗無異等於索命,因此許多人寧願活活餓死在深山老林也不願上前線。到後來,軍隊不得不採取強硬手段,抓丁入營。在農村,軍人好像圍獵一樣挨家搜捕,見到青壯男丁,不問青紅皂白一律捆了押送軍營。這就是後來臭名昭著的「抓壯丁」的由來。
這種為所欲為的情況在城市受到限制。政府立法規定:凡在校學生免服兵役。凡政府公務員、國家幹部、教師、工廠職員工人、城市商販市民者自願入伍,不許強迫徵兵。政府對城市的保護和傾斜政策在廣大農村人民的心中激起長久的怨恨和不滿。
由於讀書人享有無可爭辯的徵兵豁免權,因此大後方城鄉曾經持續出現「送子讀書」和教育興旺的可喜景象。在鄉下,有錢人為了逃避抓丁,紛紛把兒孫送到城裡學堂唸書。這種情形很像粉碎「四人幫」以後的「高考熱」和「留學熱」,唸書成為一種時尚,人人以唸書為榮,為自豪,未嫁女和擇偶的的重要條件,因此在城市,所有學堂人滿為患,校園裡到處都能見到許多做了父親的小學生。
記得小時候看過一部叫《抓壯丁》的電影,當時不大看得懂,覺得滑稽,就問父親,那個大人為什麼偏要和小孩子一起當童子軍?父親說因為他小時候不好好唸書。後來父親告訴我,他也有過一個這樣的同學,名字就叫「龔壯丁」。
據說龔壯丁已經是四個孩子的父親,身體粗壯,面皮黝黑。他家住在北碚鄉下,有很多田地,又是三代單傳的獨苗。他父親唯恐斷了香火,就急急忙忙把兒子送到城裡唸書。龔壯丁其實一點也不笨,他念過初中,因此居然考進「博學」讀高中,成了我父親的同桌。
當時社會上非常鄙視壯丁生,給他們取個綽號叫「灰大哥」。因為當兵的制服是灰色的,意在嘲笑他們逃避打仗。然而龔壯丁卻很快和我父親結成好友。一次打架時,他堅定地站在我父親一邊,同仇敵愾,從此獲得我父親的友誼。龔壯丁不喜歡自然科學,卻對外國文學感興趣,如饑似渴,常常手不釋卷。他對我父親格外巴結還有一個重要原因,就是他對我父親的父親的那些大工廠和機器極為敬畏。後來他說,他將來最大的願望就是做個像我爺爺那樣體面的城裡人。
我父親偶然見過一次他的屋裡人:一個又黑又瘦的鄉下女人,領著一溜斜坡的四個女孩。
3
一九四二年六月,美軍在中途島成功地阻止了日軍的海上攻勢,戰爭形勢發生逆轉。同年底,隨著美軍贏得南太平洋上另一個海島——瓜達爾卡納爾群島上艱苦卓絕的勝利,日本帝國主義在陸地的主動權開始喪失。
一九四三年春,美軍在天空、海洋和陸地上發起一連串攻勢,日軍節節失利。美國第五航空隊再一次突然襲擊中,把日本集積在巴布亞新幾內亞的空軍主力全部摧毀在地面,致使日軍在隨後進行的所羅門群島爭奪戰中只剩下十架戰鬥機。所羅門群島大海戰,日本聯合艦隊再次受到重創。美軍開始實施越島作戰計劃。
四月十六日,清晨六時,日本海軍總司令山本五十六身著一塵不染的大將制服,登上一架「三菱I型」轟炸機,由六架轟炸機護航前往所羅門群島進行視察。山本的行動被嚴格保密,只提前通知了前方駐地的日軍司令官。
七時三十分,日本機群經過一座名叫布因萊的熱帶海島上空時,突然有十七架美國海軍戰鬥機從雲端裡鑽出來,直撲山本總司令的座機。
原來美國人已經破譯了密碼,並且在此恭候了多時了。
儘管紅著眼睛的日本戰鬥機飛行員個個奮不顧身,英勇地撲向美國飛機,試圖保衛自己的總司令,然而總司令畢竟壽數已盡。沒有人能夠挽救他的性命。三分鐘後,兩架日本「零式」戰鬥機被擊落,又過了兩分鐘,幾架美國戰鬥機同時追上山本的座機,於是這架笨重的日本轟炸機被打得冒起大火,拖著長長的濃煙栽進森林裡墜毀了。
兩天後,一小隊日本海軍陸戰隊員在叢林中找到墜毀的三菱轟炸機。山本大將依然被皮帶牢牢縛在座椅上,身上爬滿蛆蟲和螞蟻。總司令手中緊緊抓住兩件遺物:一件是日本天皇御賜的佩劍,另一件是明治天皇的詩集。
士兵在總司令太陽穴上發現兩個手槍的彈孔。
山本的死訊被東京隱瞞了一個多月。五月底,山本的骨灰從海上運回東京,天皇親自到軍艦迎接。日本舉國悲痛,全國下半旗志哀。
海上的失敗促使日本人重新認識大陸戰場的重要性。日本東京大本營經過再三權衡後,決定採取收縮兵力,固守本土,依托支那(中國)的方針,在海上對美軍取守勢,在大陸則對中國取攻勢。
同年秋,侵華日軍開始發動著名的常德戰役,試圖一舉佔領華中華南,打通京廣線。年底,又增兵三十餘萬,北逼陝西潼關,兵臨黃河陵渡,南下廣西金城江,東進宜昌沙市,對重慶政府形成三面夾擊的戰略態勢。
中國形勢驟然嚴峻起來。
根據情報,東京大本營已經將未來戰役命名為「一號作戰」,旨在摧毀中國民眾的抗戰意志和迫降國民黨政府。重慶一片驚慌。國民黨人何去何從將對亞洲局勢和整個太平洋戰爭產生重要的影響。
為了堅定中國人的抗戰決心,並協調亞洲盟軍的戰略行動,同盟國四巨頭舉行具有歷史意義的會晤。地點在開羅。
馬達怒吼,機群咆哮。兩架銀白色的客機在一大群美國戰鬥機護送下離開重慶,乘著夜色飛向遙遠的西方。
長夜漫漫,委員長被飛機馬達聲攪擾著面對舷窗外漆黑一團的夜空,耿耿難眠。如果說這次盟國首腦會晤對委員長個人來說意味著一次登上世界舞台的大好機會的話,那麼對於近百年內憂外患的中國命運來說,同樣意味著一個歷史性的轉機。
它表明中國正在重新取得參與世界事物的大國地位。
此刻,飛機載著歷史向太空升騰,委員長好像一個初登舞台的新手,為這個重大時刻的到來感到一種陌生的興奮和惶恐。
宋美齡端著一杯熱氣騰騰的牛奶走過來。
「大令,趁熱喝吧,你該休息一會兒。」
「不,我不睏。你也坐下來吧。」先生溫存地望著他的年輕夫人,和顏悅色地說。
「大令,你在想什麼?」
「我在想,那個羅斯福什麼模樣?他好對付嗎?」先生好奇地問。
「噢,讓我想想……坐在輪椅上,藍眼珠,很有精神,說話滔滔不絕。自信。有教養。像個英國紳士。可是你要以為他好對付就大錯特錯了。」夫人坐在先生身邊,邊服侍他喝牛奶邊警告說。
「他們喜歡這樣全世界飛來飛去嗎?」
「我想是的。你不認為這樣可以使他們感到自己在主宰世界嗎?」夫人反問。
先生似有觸動。
「我來告訴你,大令,這是我頭次坐這麼遠的飛機。」先生認真地說。委員長最遠到過日本和印度,可是宋美齡年輕時就已經遊遍歐美。
夫人當然明白先生的意思。先生在他高貴的夫人面前始終有種無法言喻的自卑感。他出身平民,從小對上層社會懷著深刻的敬畏和仇恨,這便是促使少年蔣介石走上個人奮鬥道路和追逐權利的主要動機。現在他雖然如願以償,君臨萬方,但是先天帶來的差距並未消除,這就是為什麼先生時常在他的貴族夫人面前感到抬不起頭來的隱秘原因。地位可以獲得,出身卻無法改變。只有在權杖面前,先生才能重新獲得自信,恢復心理平衡。
「大令,將來不打仗了,我們有的是機會到全世界訪問。」夫人寬容地說。
「我很想到美國看看,」先生發出一聲感歎:「我想像不出來,美國為什麼會那麼強大?」
夫人忽然感動了,她覺得丈夫始終沒能走出落後封閉的中國是一種不公平。
「大令,將來我一定陪你到美國、英國、法國,還有歐洲好多地方去走走。那時候你是中國的大總統,我是總統夫人。我們不必租用別人的飛機,我們有自己的專機,最先進的,飛過太平洋不用加油。「夫人陶醉在自己的藍圖中。
「好,好,大令。「先生立刻信心百倍地許諾:」等打完日本人,我要送你一架最好的飛機,就叫『美齡』號。我陪你到美國去訪問。」
先生的諾言後來只兌現了一半。他果真送了一架美國飛機給夫人,取名「美齡號」。但是他沒有想到,開羅之行竟是他一生中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飛出亞洲,此後他再也沒有走出過國門。
飛機遇上高空氣流,出現顛簸。
「大令,你看這次會晤咱們能得到什麼實際好處嗎?」飛機恢復平穩後,夫人望著先生問。
「當然會有好處,大令。」先生一回到現實中,立刻又變成那個嚴厲而信心十足的委員長。
「首先我得對那些洋人講,我的國家很危險,如果重慶被日本人佔領的話,將來他們得付出多十倍的代價才能在亞洲大陸站穩腳。
「其次,他們必須加倍援助我,我需要飛機,需要貸款和武器。如果他們一味逼我和日本人打仗,我就單方面和日本人講和。我想這是他們最不願意看到的局面。」
「對,這是同他們討價還價的好機會。」夫人贊同道。
「洋人也沒什麼了不起,他們不也是被日本人打的狼狽不堪嗎?」委員長鄙視地朝看不見的洋人揮揮手,彷彿真有一個洋人在畢恭畢敬地聽候訓斥。
「我們在進行一場賭博,贏家總歸要從輸家那裡得到好處,可是究竟得多少就看各人的本事了。中國已經下了十年的賭注,難道那些洋人不該多給些補償嗎?」
「可是,大令,」夫人擔心地說,「戰爭還沒有結束呀?」
委員長狡黠地笑笑,眼睛裡放出光來。
「大局已定嘛,對不對,今年九月意大利投降,歐戰盟軍節節勝利,等德國人一投降,日本還能支撐幾年呢?嗯,我看最多兩三年。我的條件現在不提,將來打完仗,那些洋鬼子可就不買你的賬。搞政治就得把握時機,中國有句成語叫什麼?……『待價而沽』,就是這個意思。」
「大令,上帝會保佑你的。」夫人款款地站起來,熱烈地吻了先生的額頭。「睡一會兒吧,路途還長著哩。」
開羅會議進行了四天。
委員長基本上如願以償。雖然他的中國式的政治頭腦給羅斯福總統留下了惡劣的印象,但是他還是得到了十億美元貸款和增加「駝峰」航線運輸量的保證。在著名的《美中英三國開羅宣言》中,美國宣部放棄在中國的一切治外法權,戰後由三國聯合管制日本,歸還日本佔領中國的所有領土,並剝奪日本的工業企業以賠償中國的戰爭損失。
中國將取代日本成為亞洲第一大國。
委員長為此作出的承諾是保證堅持抗戰和收復緬甸。
開羅會議是第二次世界大戰期間同盟國統一意志協調行動的許多次首腦會議中唯一有中國人出席的一次。這次會議獲得成功,但並不圓滿,唯一的不圓滿來自四強之一的蘇聯人。許多史料記載:那位身著元帥服的俄羅斯統治者懷著對亞洲獨裁者的深刻鄙視,堅持不肯同委員長一起開會。
美英首腦只得委曲求全,將原定的四巨頭會晤分成兩處:先在埃及的開羅討論對日作戰(美英中會晤),然後在伊朗的德黑蘭討論對德作戰(美英蘇會晤)。
歷史上就有了著名的開羅和德黑蘭兩次會議。
一九四三年十一月二十七日,開羅會議一結束,中國委員長就取道中東返國,羅斯福和丘吉爾則冒著風沙和敵機截擊的危險飛往一千英里外的伊朗首都,去會晤來自克里姆林宮的巨頭斯大林同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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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開羅宣言》於十二月一日在美英中三國首都同時發表,立即在世界各國尤其在亞洲引起強烈反響。宣言不僅宣告了同盟國的勝利不可阻擋,而且它使中國人首次得以躋身於近代世界大國的行列,同英美列強平起平坐,全世界都聽到中國發出的陌生而膽怯的聲音。
這是一個值得紀念的歷史事件,它表明中國人一百年來前赴後繼為之奮鬥的政治理想正在緩慢變成現實。儘管這個目標仍然十分遙遠,但它還是極大地鼓舞了中國人,使他們確切地看到自己正在強大起來並將重新主宰自己的命運。
是月,委員長發表《告國人書》稱:「……抗戰勝利在望,中國國譽日隆,打敗日寇我須擔負主要重任。戰後中國將管制日本,美英蘇中四強鼎力時代已經到來」,云云。(《中國國民黨大事記》)
《開羅宣言》和《告國人書》對於飽經憂患的大後方民眾尤其是流亡的知識分子來說不啻於一針強心劑。
四川三台。
從瀋陽流亡該縣的國立東北大學校園,開羅會議的消息一經傳來,立即激起異乎尋常的強烈反響。師生激動萬分,奔走相告,集會慶祝,然後上街遊行。人們從《開羅宣言》裡看到了勝利的曙光。
東北大學流亡歷史始自「九·一八事變」,凡十餘載,受害最烈,對日本人仇恨亦最深。委員長《告國人書》發表,歷史系三位男生輾轉反側,毅然決定投筆從戎,報效國家。
歷史系男生的行動好像一枚炸彈炸開了封閉的校園,人們壓抑已久的愛國激情好像火山一樣噴發出來。校園內天天集會,辯論,演講,討論,表態,經過十多天的醞釀議論,全校師生一致通過了《東大師生從軍宣言》,決定集體從軍,以實際行動響應領袖號召,打敗日寇,光復中華。
這在後方抗戰史上是一個重要的歷史事件。東大師生的代表專程到重慶向國民政府遞交決心書,蔣委員長親自接見師生代表,勉勵有加。他當場宣佈:所有從軍都將被送往印度,接受美國現代化裝備,同日本人作戰。
這則新聞見諸報端後無疑等於在後方學生中爆炸了一顆重磅炸彈。短短幾天內,學生從軍的熱潮便如錢塘大潮便在大後方湧現出來。所有後方城市的學校都沸騰起來,人們被英雄主義的激情和氣氛所包圍,所感動,所鼓舞,勝利前景和到印度去的浪漫想像又為實現這種愛國主義增添了催化劑,因此青年知識分子們再也不滿足於清談愛國,他們把理想變成現實,把激情化為行動,從而掀起了那個時代最壯麗也最曇花一現的知識青年救亡運動的高潮。
我的十七歲的父親便是在這樣特定的歷史氛圍裹挾下,懷著對印度和現代化武器的美妙憧憬作出去當兵的驚人決定的。
抗戰期間,我祖父經營的裕華紗廠因為日本侵略幾經搬遷,又遭飛機轟炸,元氣大傷,因此老太爺同日本人簡直簡直不共戴天,其仇恨之深,甚於一般中國人。資本家對兒子寄予厚望,指望他們學而優則仕,將來子承父業振興裕華。
無奈總有兒子不肯成器,將老太爺的良苦用心置於腦後。十二月末的一天,我父親瞞著家裡,同一群熱血沸騰的同學一道趕到徵兵站,興高采烈地報了名。
父親從軍的消息在家裡引起軒然大波。大發雷霆的老太爺險些被送進醫院。老太爺喘過氣來就拒絕再見我父親,他拄著枴杖進了廠,然後整整一星期不肯回家。其實我祖父反對兒子當兵並不等於不愛國。老太爺有過許多支持抗戰的義舉,比如出資捐款,認購國債,購買飛機槍炮,等等。問題出在「有錢出錢,有人出人」的政策宣傳,資本家不能又出錢又出人,何況槍炮打壞了可以再換,兒子打死了就沒人繼承家業。
我不願意在這裡喋喋不休地挑剔我的祖輩。我認為我的祖父是一位高尚的具有民族氣節的愛國資本家,他一生抵制日貨,從不沽名釣譽,視官位如糞土。在他家裡,任何人不許奢侈浪費,不許當官,不許加入黨派,不許使用東洋製品。他一生不同日本人做生意,把對日本人的深仇大恨一直保持到戰後許多年,直至臨終。
我的祖母是一個美麗善良性格懦弱的南方女人,出身貧寒,早先是廠裡的一名女工,因為心靈手巧容貌出眾,人稱「賽裕華」。我祖父是在五十歲的時候看上她並娶她做了第三房太太的。當時不滿二十歲的我祖母便接二連三地為丈夫生下了三個強壯的兒子。聽到我父親去當兵的消息,祖母一夜間就腫了雙眼。第二天,老人家走下樓來,吩咐替兒子送行。於是我那個鐵骨錚錚的男子漢父親便撲通一聲跪在祖母膝下,哭得慷慨激昂。
公元一九四四年元旦過後第二天,我父親和同班十六名熱血青年一道,乘一條顛顛簸簸的小舢板渡過激流洶湧的揚子江,踏上江北嘴學生接兵站的石階,走進灰霧濛濛的軍營大門,從此開始了足以影響他今後一生包括他的子女的硝煙瀰漫的戰爭生活。
就在我父親毅然決然地跨出博愛中學大門悲壯地走向印度戰場的時候,他未來的妻子即我的母親卻在千里之外的另一座城市裡同男尊女卑的傳統觀念進行心血來潮的鬥爭。學生大從軍的浪潮不僅衝擊男生同樣也激動女生的心房,男生要抗日,女生同樣要抗日,而且要上印度抗日。花木蘭的古老故事一直是戰爭年代少女心目中一種神秘的浪漫楷模。於是我的母親與她著名的姑姑石靜宜一道偷偷溜出家門,好像兩隻美麗的小鳥要到戰爭的大風大浪中去沐浴翅膀。
但是戰爭之神是男人。戰爭讓女人走開。僅僅一天,小鳥就疲倦了,羽毛被偏見和歧視的暴風雨淋得透濕。抗爭是徒勞的,人們把她們的抗議看作另外一種動人的歌唱,於是她們不得不逃回家庭和學校的牢籠,繼續重複過去的枯燥生活和浪漫夢想。命運使她們沒做成花木蘭式的巾幗英雄,卻使我的有魅力的姑婆在兩年後嫁給了那位姓蔣的白馬王子。而整整過了七年,我的母親才在上帝安排的地方與我父親相遇並完成了他們愛情的最高昇華,共同哺育了一窩屬於他們未來的四隻呆頭呆腦的小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