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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遠征軍失敗的原因,歸結起來有三點:
一、中英戰略矛盾,英方別有陰謀。(略)
二、中國遷就英美,放棄指揮權,蔣介石應負最大責任。(略)
三、中國遠征軍將領的失職。羅卓英和我都有責任,羅卓英的責任更大……我的最大責任是未與史迪威羅卓英徹底鬧翻,未能獨斷專行……
——摘自杜聿明回憶錄《中國遠征軍入緬對日作戰述略》
緬北的五月,烈日當空。
在曼德勒通往緬北密支那的公路上,瀝青被太陽烤化了,車輪碾過,路面泛起許多深深淺淺和凌亂不堪的車轍印。對於大勢已去的中國遠征軍來說,只有回國才能使他們感到安全。士兵頭頂烈日,背負沉重的武器,好像一條精疲力竭的灰色河流,沿著河谷公路緩緩行進。
起初,中國大軍每天都能遇上一兩次向西轉進的機會,例如「INDIAIMPHAL(印度英帕爾)——215KM」,「INDIA,
KOHIMA(印度科希馬)——278KM」,等等。越往北進,三岔路口便越少,類似的路標牌也越稀落,但是默默行進的中國大軍對這樣的機會彷彿視而不見。士兵們都步履蹣跚表情冷漠,他們毫不停留地越過這些路口繼續北進。
沒有什麼力量能夠阻止中國人回國的步伐。促使中國人鋌而走險的精神動力不僅源於傳統的民族向心力,還來自某個強大的長官意志。此刻,驅動這條灰色河流洶湧北進的那個長官意志正埋在吉普車的後座上昏昏欲睡。
對遠征軍副總司令兼第五軍軍長杜聿明來說,在他已經度過的二十年戎馬生涯中,再也沒有比此刻心境更加複雜更加淒惶的時候了。同古之戰坐失良機,曼德勒會戰化為泡影,臘戌失守,史迪威又屢屢電令遠征軍撤往印度。四月三十日,委員長電詢杜聿明:撤回國門有無把握?杜答:已令第五軍主力搶佔密支那,渴望成功。
其實,杜長官並不知道形勢的險惡,他之所以這樣報告委員長,是因為他明白,委員長能夠容忍打敗仗的將軍,卻不能容忍部下對他有哪怕一絲一毫的不忠誠。在去向問題上,只要他表現出一絲猶豫,那麼第二天坐在軍長位置上的就不再是他而是別的什麼人。
但是如果日本人搶佔密支那,他將往何處立足?或者真的只有到印度去,做英國人的難民?他一想到亞歷山大和史迪威盛氣凌人的臉,一股不甘寄人籬下的憤激之感油然而生……
突然,空襲警報響了。
吉普車猛地轉向路邊一片叢林,杜長官的頭撞在車窗上,痛得直咧嘴。很快空中傳來飛機呼嘯和機槍掃射聲。三架「零式」飛機在公路上空追逐車輛和人群,來不及隱蔽的士兵好像割禾一樣紛紛栽倒。受驚的騾馬四處狂奔,好幾輛汽車翻下山溝,燃起大火來。
公路上一片混亂。
當隊伍重新聚攏來,公路上增加了許多橫七豎八的死屍和打壞的車輛,人們小心地繞開障礙物前進。杜聿明的吉普車夾在人流中慢慢移動,經過一輛打壞的卡車時,他看見車門邊仰面跌倒著一個年輕士兵,士兵看上去還是個孩子,嘴驚愕地半張開,身體保持著掙扎的姿勢。士兵的眼睛直直地瞪著吉普車裡的長官,彷彿警告他此路不通。隊伍默默行進,人們表情麻木,臉色沮喪。杜聿明突然大光其火。他派人找來九十六師師長余韶,命令他立即清除路障,掩埋所有的屍體。杜長官討厭私人,他從死者灰白的眼睛裡分明看見許多凝固的嘲笑和怨怒。
前方出現一個小鎮。
參謀長羅又倫輕輕提醒他:「長官,溫佐到了。」
杜聿明睜開沉重的眼皮,茫然四顧。車窗外,夕陽西下,一片濃雲正從山背後湧出來。公路前方,山坡上矗立著一些高高低低的紅磚牆,樹林背後露出教堂的尖頂。吉普車停下來,一塊紅白相間的路標牌醒目地立在路邊,上面那些英文不用翻譯他也知道:溫佐。這是緬甸通往印度的最後一天岔路口。
空中又傳來飛機馬達聲,一架塗了紅膏藥的偵察機盤旋幾圈就飛走了。這說明日本人每時每刻都在監視著中國大軍的動向。與此相比,中國人對敵人動靜卻知之甚少,難怪杜長官心中老是感到不踏實和恐慌。
一輛摩托車飛快趕來,把一份電報送給杜長官。電報是盟軍總部拍來的,通報日軍今晨已經佔領八莫,並且繼續向北開進。杜聿明一震,打了個哆嗦。
「今晚長官都在溫佐宿營。」他命令參謀長,「通知所有師、團長馬上來司令部見我。」
夜色覆蓋著緬中盆地,也籠罩著死氣沉沉的溫佐小鎮。遠征軍緊急會議在教堂召開。參謀們點亮防風燈,桌子上鋪開軍用地圖。出席會議的軍官各個表情肅然,會議氣氛異常沉重。
杜聿明先宣讀重慶來電。委員長指示遠征軍不惜一切代價堅守八莫,掩護主力經密支那、片馬回國。杜聿明經過短暫猶豫,還是決定隱瞞盟軍總部的電報。他擔心八莫失守的消息會動搖軍心。
但是新三十八師師長孫立人少將當即提出質疑。
「有消息說八莫今天已經失守。如果敵人先我而佔領密支那,我軍出路何在?」孫立人大聲發問。此間各師團均屬第五軍部下,唯獨新三十八師是宋子文舊部,屬六十六軍建制。此時軍長張軫遠遁保山,所以孫立人並不肯對杜聿明唯命是從。
「孫師長消息確實麼?」杜聿明裝作十分驚訝地反問。他的內心非常惱火,只是礙於不是孫的頂頭上司,不便馬上發作罷了。
「我剛剛收到史迪威參謀部通報,盟軍在密支那以南已經發現日本人的坦克,他們預料日本人將先於我軍佔領密支那。」孫立人當即把史迪威電報念了一遍,這個舉動大大激怒了杜長官。
「孫師長有何高見?」杜聿明冷笑著問。
「我認為立即向西轉進還來得及。倘若錯過機會,我軍必將陷入絕境。」孫立人並不示弱,挺起胸膛回答。
杜聿明掃視部下:「你們中間,還有誰打算贊成孫師長的高見呢?」
靜場片刻。戴安瀾、廖耀湘站起來,大聲回答:「我們決心遵從委員長意志,誓死北進,別無二心。」
孫立人不以為然,譏諷道:「莫非二位師長決心留在緬甸開闢根據地?」
戴安瀾凜然駁斥:「我生為中華軍人,死為中華雄鬼,絕不到印度去聽洋人使喚。」
「即使無路可走也不肯去嗎?」
「你說對了。我戴某寧願與日寇戰死,絕不苟且偷生!」戴安瀾不愧是威武軍人,橫眉立目,鏗鏘回答。
孫立人不打算和他們爭辯,只是呵呵冷笑。
杜聿明感到些許報復的快意,他拿眼睛再次掃視會場:
「還有誰願意傚法戴師長?」
所有軍官起立,大聲回答:
「願隨杜長官,誓死北進。」
杜聿明轉向孫立人:
「孫師長何去何從?」
孫立人晃了晃史迪威的電報:
「我很遺憾,杜長官。」
杜聿明怒火中燒,這個孫立人太狂妄了,竟敢抬出史迪威來同他對抗!孫立人一到緬甸就同美國人打得火熱,這在杜長官看來與叛逆無二。因此他決心好好教訓一下這個膽大包天的小師長。
「孫師長,你的史迪威將軍恐怕早就坐飛機逃到印度去了。請不要忘記,只有我才是這裡的最高軍事長官。」杜聿明毫不掩飾一臉蔑視,根本不容孫立人分辨,厲聲下達命令:
「奉委座電諭:值此國家危亡之際,我全體軍人必須同心同德,返回國門。本長官命令:第二百師戴師長擔任後衛,在溫佐以東阻滯敵人。第九十六師余師長擔任先頭部隊,三日內必須搶佔密支那並掩護長官部順利通過。新二十二師廖師長和新三十八師孫師長,還有軍部直屬部隊為行軍中路,隨長官部行動。各部隊須遵命行事,不得貽誤,違抗命令者,一律按軍法從事。」
次日,中國大軍以新編成的戰鬥序列向北開進。他們洶湧地越過溫佐小鎮,越過最後一個向西轉進的三岔路口,一直向著凶多吉少的北方湧去。孫立人被夾在隊伍中間,牢牢看管起來。當晚,一支尾隨而至的敵人同第二百師發生戰鬥,戴安瀾為了給軍主力爭取時間,主動將戰鬥引往科林以東地區。
又過了一日,緊追不捨的史迪威才率領他的小隊伍趕到溫佐。種種跡象表明,中國大軍決心繼續北進。於是美國將軍摘下他那頂老式戰鬥帽,遙望北方重重疊疊的山巒,迷惑不解地喃喃自語:
「莫非杜……真的不相信,密支那已經是個陷阱?」
2
密支那位於中緬邊境西側,緊鄰雲南騰沖,為仰(光)——密(支那)鐵路終點,也是北緬第一大城市。密支那以生產柚木和綠翡翠著稱,這裡有著世界上獨一無二的翡翠原生晶體礦脈。
一九四二年五月十八日凌晨,一支日軍坦克部隊出現在密支那郊區公路上。與此同時,日軍步兵開始強渡伊洛瓦底江。上午七時,日軍佔領火車站,九時佔領飛機場。又過了三小時,一面太陽旗高高昇起在市政府大樓頂上。密支那宣告陷落。
九日,中國遠征軍第九十六師余韶部星夜兼程趕到密支那以西五十公里的孟拱,當即遭到日軍阻擊,他們比敵人整整晚到了一天。
十日,九十六師猛攻孟拱,未獲進展。日軍第五十六師團增援部隊開到,一批批日本飛機俯衝掃射,遠征軍繼續受阻。杜聿明驚慌之中又犯了一個錯誤,他命令隨後跟進的各師團及軍直屬隊緊急通過第九十六師側翼,繞過孟拱,「棄車上山,進入山地與敵進行遊擊戰,伺機進入國境。」(《中國遠征軍入緬對日作戰述略》)
根據情報,密支那僅有日軍第五十六師團兩個聯隊。日軍長途奔襲,人困馬乏,杜聿明麾下有中國遠征軍四個主力師及直屬部隊約六萬人,以絕對優勢兵力拚死一戰或許能夠突出重圍求得生路。但是杜長官下不了這個決心。因為進攻需要冒險和勇氣,而杜長官寧願選擇安全的防守和撤退。
事情好像就這樣不可改變:日本人理當進攻,中國人理當撤退,撤退和進攻同樣無可非議。抗戰以來,「恐日症」的種子深深地埋在中國官兵的心裡。
命令一下達,中國大軍不戰自亂。官兵們爭相逃入山林,武器輜重扔棄在公路上,比比皆是。
中國軍隊的主動撤離使嚴陣以待的日本人很是納悶了一陣。本來,渡邊師團長並沒有完全的把握擋住中國人,但是幾天過後,中國大軍的身影卻不可思議地消失在胡康河谷。日本人鬆了一口氣,他們為此深感慶幸和鼓舞。
十六日,九十六師余韶部也脫離戰鬥,退入胡康河谷。日軍立即以重兵封鎖出口。
這樣,中國大軍好像一頭慌不擇路的巨獸,自動鑽進獵手為它設下的機關裡。
面對杜長官如此明顯的驚慌失措和指揮失誤,忍無可忍的新三十八師師長孫立人終於奮起抗命了。
十日下午,正當遠征軍各部紛紛丟棄戰車輜重,在九十六師掩護下向胡康河谷的深山老林撤退的時候,杜聿明街道新二十二師廖師長報告,孫立人的隊伍沒有跟上來。
杜聿明大吃一驚。他舉起望遠鏡,朝著炮火連天的孟拱公路望去。他清楚地看見,新三十八師的隊伍非但沒有服從命令棄車上山,卻反而在公路上重新集結,然後掉頭向相反的來路開去。公路上濃煙滾滾,坦克、裝甲車、炮車及軍部丟棄的汽車上滿載新三十八師的步兵,他們好像一群群脫韁的野馬,不顧一切與大部隊背道而馳。
「孫師長嗎?……喂喂,我命令你馬上停止擅自行動,立即向我靠攏。你聽見了嗎?新二十二師擔任你的接應……我命令你停止後撤,不惜一切代價回國門!」
孫立人故作驚訝的聲音從嘈雜的話筒裡傳來,那聲音輕鬆得好像個局外人。
「喂……杜副長官嗎?我並沒有擅自行動……是向南開進,不是後撤……我已經接到史迪威將軍和羅長官的命令,他們要我把隊伍和裝備撤到印度去。」
杜聿明覺得太陽穴一跳一跳地刺痛,血直往頭上湧。他恨不得斃了孫立人。只是眼下奈何不得,所以只好強壓怒氣央告道:
「孫師長還是以黨國利益為重,立即隨軍部一道回國吧。我是這裡的最高軍事長官,請孫師長務必不要再自作主張了。」
孫立人根本不打算把他的隊伍重新歸入杜副長官麾下。他的回答乾脆利落:
「既然杜副長官決心棄車上山,我看就不必強求了。再說史迪威將軍和羅長官有令在先,我這個當小師長的想抗命也抗不起呵。緬甸的雨季眼看要到,我的馬上登程。也祝杜長官保重,一路順風。」
電台卡嚓掛斷了,話筒裡剩下一串單調的電頻回聲。杜聿明氣得手直發抖,他完全能夠想像出孫立人那張得意洋洋的馬臉。孫立人口口聲聲不敢違抗史羅之命,莫非他偏偏就敢違抗他杜聿明長官之命麼?!
孫杜兩人從此結下了不解之怨。他們這段官司一直打了許多年。抗戰勝利後,杜聿明在官場上步步高陞,孫立人則處處冷落失意,這種鮮明的對照自然不無某種微妙的內在聯繫。再後來,他們的結局幾乎殊途同歸:孫立人在台灣淪為階下囚,杜副長官則坐在西山戰俘勞改營的土炕上,撰寫文章揭露批判蔣介石投靠帝國主義的可恥行徑。
孫立人心情並不平靜。
孫立人,字仲倫,安徽廬江人,生於官宦之家。自幼受過良好教育。畢業於清華大學,同年赴美,就讀於普渡大學土木工程系,獲理學士。嗣後考入西點軍校,與美國著名將領喬治·馬歇爾、艾森豪威爾、麥克阿瑟、小喬治·巴頓以及史迪威等同為校友。一九二七年畢業,應邀遊歷歐亞兩州,考察英法德日諸國軍事,為當時國民黨高級將領中為數不多的洋務派軍人之一。
新三十八師前身為財政部長宋子文一手創建的中國稅務警察總團,武器從美國購買,排以上軍官大部分由留學生擔任。由於這支部隊裝備精良武器先進,一直受到軍統頭子戴笠的垂涎,試圖將其吞併。師長孫立人一度被迫離隊。這個教訓他始終銘記心中。
他再也不能任意受人擺佈了。
頂撞杜聿明的結果使他面臨兩種風險選擇:如果突圍失敗,他將以抗命罪受到審判。即使突圍成功,他仍然可能受到上面的非難而被撤職。因為抗拒杜長官同樣意味著對委員長不忠。
3
孫立人是這樣一種軍人,他受西方影響甚深,看重榮譽,崇拜拿破侖,注重發展個性和自我意識。他主動性極強,這一點往往使他的上司不大滿意。淞滬抗戰和武漢會戰,他指揮部隊不僅完成防守任務,還常常主動出擊,多次取得局部勝利。
他同時也多次受到軍長申斥。
在緬甸,他與美國人幾乎一見如故。他之所以毫不猶豫選擇追隨史迪威,其中不僅有個人氣質、性格、文化教育方面的原因,更重要的是,他渴望獲得美國將軍的庇護。中國官場爾虞我詐,政治勢力盤根錯節,假如他有美國人撐腰,戴笠們還敢肆無忌憚地排擠他麼?
要獲取就要付出代價。現在的代價就是大膽抗命,把隊伍拉到印度去。現實逼迫他這樣做,生死攸關,他別無選擇。
副師長齊學啟匆匆報告,特務營長塗虎企圖把隊伍帶走,被抓起來了。
孫立人微微沉吟,命令把塗虎帶上來。
塗虎是軍長張軫的外侄,平時作戰很勇敢,此時雖然五花大綁,卻全無懼色。
孫立人淡淡地問:「塗營長知道在戰場上違抗軍令該當何罪嗎?」
塗虎不服,大聲反問:「孫師長不遵令回國,又該當何罪?」
孫立人:「我奉總指揮史迪威羅卓英之命轉進印度,莫非塗營長另外接到什麼命令了嗎?」
塗虎語塞。
孫立人又問:「塗營長何去何從,請從速決定。」
塗虎卡地立正,答曰:「我決意追隨杜副長官回國,別無二心。」
孫立人環顧四周:「還有願與塗營長同路的嗎?」無人響應,乃命將塗虎鬆綁,逐出隊伍。部下有人擔心塗虎此去對師長不利,孫立人歎道:
「我既鋌而走險,又何必強求他人乎?」
鐵騎呼嘯,戰車隆隆。
在孟拱至溫佐三百公里幹線公路上,孫立人親率新三十八師萬餘官兵向南疾進,他們冒著空中敵機轟炸掃射和地面日軍圍追堵截,以決死的勇氣和破釜沉舟的決心迅猛突圍。
十一日晚,孫師先頭營在南馬與日軍一個搜索大隊迎面相遇。日軍將車輛阻塞於道,並佔據房屋強行阻擊。孫立人一面指揮戰車向敵人開炮猛轟,一面下車率領士兵排除障礙。全師只用了四十分鐘就殺開一條血路,然後毫不停留地向南開進。
十二日,該師再次與日軍一個聯隊相遇,日軍依仗炮火優勢氣勢洶洶地撲來。孫立人衣衫已破,胳膊上纏著繃帶。他跳下坦克,端起一支衝鋒鎗,向士兵喊道:
「狹路相逢勇者勝。生死存亡,在此一戰——衝啊!」
坦克裝甲車噴吐火舌,上萬名決一死戰的中國士兵吶喊著,緊隨他們的師長向敵人發起反衝鋒。兩軍短兵相接,激戰一整天,日軍被擊潰。天黑下來,中國軍隊留下一千多具不及掩埋的官兵屍體,踏著悲壯的夜色越過戰場繼續南進。此後兩日,他們一連打垮日軍多次阻擊,終於趕在敵人主力合圍前到達溫佐,然後一個乾淨利落的急轉彎甩掉追兵,踏上通往印度的道路疾馳而去。
孫立人終於以前所未有的勇氣主宰了自己的命運。他不僅挽救了全師人,也挽救了自己。
半月後,新三十八師到達印度邊境錫邦,沿途收容了數以千計的緬甸難民和印度敗兵。不料印度守軍竟然如臨大敵,拒絕該師入境。英國邊境官員提出中國軍隊必須解除武裝,以難民身份才能進入印度。孫立人換上一身嶄新的少將軍服前往談判。當他踏進錫邦鎮駐軍師部時,不禁喜出望外,原來這支部隊就是新三十八師在仁安羌解圍的英印第一師。大鬍子英國師長驚奇地跳起來擁抱他,並連聲大呼:「Sorry!Sorry!(抱歉)」
次日,新三十八師全體官兵經過擦洗車輛整理軍容,精神飽滿地開進印度。英印軍儀仗隊列隊奏樂,鳴禮炮十響以表歡迎。
至此,參加緬甸作戰的盟軍隊伍,包括中國遠征軍三個軍,英印緬三個師和五個獨立旅,均遭到程度不同的失敗。只有新三十八軍例外。該師未打一次敗仗,緊要關頭果斷突圍,安全撤離,得大於失。
師長孫立人指揮有方,受到亞洲盟軍總司令麥克阿瑟將軍的高度讚揚,並於戴安瀾之後,獲得美國國會勳章一枚。
4
與新三十八師命運截然相反的是中國軍的驕子第二百師。
北撤一開始,第二百師就被賦予擔當後衛的重任。師長戴安瀾是堅定不移的回國派,全市官兵上下齊心,跟隨師長回國。黃埔三期出身的戴安瀾與美國留學的孫立人不同,戴氏不懂外語,對外國人不感興趣。他是委員長嫡系,一直為委員長所倚重,因此他除了效忠委員長和帶兵打仗外,別無他求。
同古戰役後,委員長從重慶飛到臘戌佈置曼德勒會戰。老頭子一下飛機就把戴安瀾置於左右,留他共進晚餐,寸步不離。最使戴安瀾受寵若驚的是,是夜校長竟留他同宿,抵足長談。有幸領受此種恩寵的人在國民黨將領中實屬不多。
關於這一夜蔣介石對戴安瀾談些什麼,或有何密示,有何許諾,或者僅僅以示獎賞,別人不得而知。但是委員長對戴氏的這種親近舉動足以給杜長官心頭蒙上一片不安的陰影。杜聿明完全有理由把蔣對戴的親近看作對自己的訓斥,看作一種失寵的危險信號,我們則有理由相信他後來堅持要把隊伍帶向密支那的頑固態度中看到這種失寵心態的折射。
毋庸諱言,國民黨軍人是在內戰和禦侮(不是侵略!)的雙重夾縫中成長起來的,他們雖然不具有西方軍人的榮譽感和對外擴張的激情,卻對官場傾軋和權力之道有著更加深刻的領悟和體驗。中國的歷史和現實沒有教會他們如何富國強兵,卻把他們變成一群大大小小的軍閥和野心家。這就是為什麼中國軍隊內戰內行外戰外行的原因所在。
臘戌歸來,戴安瀾對校長倍加感恩戴德,發誓要以肝膽相報。緬甸戰局已敗,他就毫不猶豫地選擇回國。擔任後衛任務以來,該師一直被日軍最精銳的第十八師團緊追不捨,飯田司令官在仰光宣稱:「此戰役須全殲中國遠征軍,首先要消滅第二百師。」
五月十日,遠征軍主力被迫遁入胡康河谷,第二百師被敵人分割開來,與軍部失去聯繫。戴師長毅然決定另闢蹊徑,轉入緬甸中北部山區打游擊,伺機進入國境。
但是事實很快證明,緬甸不是中國,在緬甸打游擊的想法根本是行不通的。
首先中國軍隊人地兩生,語言不通。其次,緬甸獨立運動蓬勃發展,如火如荼。緬甸人仇恨英國佬,自然也仇恨英國佬的盟友中國人。中國人不僅得不到幫助,他們的行蹤還處處被告密,因此他們幾乎從一開始就陷入被動挨打的困境中。
五月十八日,第二百師兵分兩路通過細(胞)抹(谷)公路,前衛部隊突然遭到伏擊。副官報告嚮導企圖逃跑,被當場抓獲。
嚮導被帶到戴安瀾面前。
這是個二十多歲的緬甸青年,克欽人打扮。他顯然剛剛挨過揍,嘴角掛著血痕,但是他勇敢地站在中國長官面前,一點也不畏縮。
「我真想宰了你這個奸細!」戴安瀾牙縫裡擠出這句話,他手裡的馬鞭下意識地敲打著自己的馬靴。
「我不是奸細,長官。我是緬甸義勇軍戰士,德欽黨黨員。」奸細眼睛裡閃動著自豪的光。
「你給日本人報信有什麼好處?」
「我為緬甸獨立自由而戰。」
「笑話!日本人難道是你們的救世主嗎?」中國將軍冷笑著說。
「日本人是緬甸人的朋友,你們不是。」
「好吧,咱們來談點別的。」戴安瀾放緩口氣,「告訴我,前面的日本人有多少?」
「不知道,反正比你們人多。」
馬鞭一揮,奸細額頭上出現一道血痕。他晃了晃,又站穩了。
「聽著,你願意把我們帶出這座山谷嗎?」
「……」
戴安瀾臉色鐵青,他拔出手槍,卡嚓頂上膛。
「再問一句,願意帶路嗎?」
奸細從容地閉上眼睛,沉默得像座雕像。
碰碰兩聲槍響,戴安瀾頭也不回,命令副官,「傳我的命令,分散突圍,到八莫以北尖高山會合。」
「師座!」副師長鄭庭笈急忙勸阻,「白天突圍目標太大,是不是等到夜間再行動?」
戴安瀾猛地轉過身來,鄭庭笈看到師長竟然滿臉淚光。
「庭笈兄,現在我戴安瀾是虎落平陽,不得不闖了。」戴安瀾仰天長嘯,悲愴欲絕,「想當年關雲長敗走麥城,也不過這般光景,我堂堂第二百師竟落到這步田地,真是天亡我也!緬甸非久留之地,今天不是魚死,就是網破!」
衝鋒號吹響了,數以千計的中國士兵端起刺刀勇敢地衝向公路和山頭。日本人的機槍、步槍和炮火織成一道道濃密的火網,灼熱的彈雨好像一把巨大的鐮刀呼呼作響,把成群的中國士兵攔腰割倒,再也爬不起來。激戰一天,第二百師傷亡過半,才從東面山坡撕開一條缺口,殘餘官兵得以死裡逃生。
戴安瀾在突圍時不幸負了重傷,一梭機槍子彈擊中了他的腹部。鄭庭笈及時帶人趕來救起師長,邊打邊撤。日落後,第二百師殘部終於擺脫敵人的追趕,抬著昏迷不醒的師長,舉著彈洞纍纍的軍旗,乘著暮色悲壯地消失在八莫以西的森林和峽谷中。在他們身後的戰場上,到處留下一堆堆血肉模糊的屍體,日本人屠殺傷兵的野蠻嚎叫聲陣陣傳來,這些悲慘景象變成一個噩夢永遠留在中國士兵的記憶中。
三天之後,東京電台宣佈:戰無不勝的帝國皇軍在緬甸北部全殲中國王牌部隊第二百師。擊斃師長戴安瀾,消滅該師官兵五千人,俘虜槍械騾馬彈藥無數,云云。
五月下旬,分散突圍的第二百師官兵陸續到達中緬邊境集合地點,全師僅剩不足三千人。這支遍體鱗傷的隊伍抬著他們奄奄一息的師長,在緬北大山裡同日本人周旋。
史載:「……全師食糧早已斷絕,一位營長向當地村民尋得一碗粥糜,送與戴安瀾。他僅僅喝了一口,左顧右盼,潸然淚下。」(《戴安瀾列傳》)
五月二十六日,第二百師到達一個名叫茅邦的克欽山寨。戴安瀾神志突然清醒起來。他囑部下替他整理衣冠,扶起向北瞭望,並喃喃地說了許多含混話。有人試圖告訴他,國境在東方而不是北方,但是沒有用,因為他什麼也聽不進去。
傍晚,一代抗日名將凋謝在緬甸的荒山叢中。時年僅三十八歲。
無獨有偶,這一天恰好是另一支中國軍隊新三十八師安全抵達印度邊境的日子。兩相對照,命運天壤之別,令人感慨系之。
此後,第二百師殘部始終都抬著師長遺體,歷盡千辛萬苦,在中緬邊境的高山峽谷和原始森林中轉來轉去,沿途又留下無數死難者的骸骨。一個月後,他們終於翻越高黎貢雪山進入國境,然後被游擊隊接應回國。
戴安瀾師長壯烈殉國的事跡在國內激起很大反響。對於執掌權柄的國民黨政府來說,他們需要時時給民眾注射興奮劑,使民眾振奮情緒,具體地說就是需要樹立一些英雄榜樣來鼓舞士氣,從而激發起精忠報國的民族精神和壯志豪情來。對民眾來說,英雄人物是他們抗戰的信心和希望所在。於是經過新聞媒介的廣泛宣傳,戴故師長的亡靈就作為抗日英雄的典範受到萬民景仰。
自雲南保山起,沿途各區、鄉、縣直至省城昆明,政府動員了數以千計的人群迎送英雄的靈柩,當地官員一律佩戴黑紗,親往大路恭候。這樣,第二百師的殘兵敗將也在人們心目中變成了英雄。這種聲勢浩大的儀式愈演愈烈,到了安順、貴陽、柳州、桂林,城市萬人空巷,儀仗隊越擺越闊氣。人們臉上喜氣洋洋,全不見半點悲痛的表情。戴師長終至全州厝葬,如願以償矣。
美國政府最先承認戴氏業績,於當年十月由羅斯福總統向戴氏遺孀頒發國會勳章一枚。戴安瀾是本世紀第一個獲得這種美國勳章的中國人。
翌年,重慶政府在廣西全州舉行規模空前的追悼大會,後方各界均派代表參加。中共領導人毛澤東、周恩來、朱德、彭德懷等亦撰寫輓聯志哀。
毛澤東輓詩云:
海鷗將軍千古
外侮需人御,將軍賦采薇。
師稱機械化,勇奪熊羆威。
浴血東爪守,驅倭裳吉歸。
沙場竟殞命,壯志也無違。
周恩來輓詞:
黃埔之英民族之雄
蔣介石在追悼大會上訓詞曰:
「戴故師長為國殉難,其身雖死,精神則永垂宇宙,為中國軍人之楷模。」
重慶政府頒布命令,批准戴氏由陸軍少將追認為陸軍中將,准其英名入祀首都忠烈祠,同時入祀省、市、縣忠烈祠。
5
胡康河谷,緬語意為「魔鬼居住的地方」。它位於緬甸最北方,再北是冰雪皚皚的喜馬拉雅山,東西皆為高聳入雲的橫斷山脈所夾峙。一九七二年旱季我曾到過孟拱,這裡便是胡康河谷的入口處。遠遠望去,只見北方山巒重疊,林莽如海,綿延不斷的沼澤為高山大壑平添幾分險象。由於胡康河谷山大林密,瘴癘橫行,據說原來曾有野人出沒,因此當地人將這片方圓數百里的無人區籠統稱為「野人山」。
五月,遠征軍長官部偕直屬部隊遁入野人山數天後,擔任前衛阻擊的第九十六師也擺脫孟拱之敵,棄車上山。但是他們很快便迷失方向,與長官部失去聯絡。他們踩著野獸走過的小路在陰暗潮濕的大森林裡走了整整十天,後來居然來到一個神話般與世隔絕的地方。這裡只有幾戶土著,四周都被白皚皚的雪山峽谷包圍,天高雲淡,彷彿來到世界盡頭。地圖上查不到地名,同土著語言不通,於是只能猜測他們已經來到了喜馬拉雅山腳下。這支隊伍別無選擇,只好在這個世外桃源裡住下來,依靠打獵、捕魚和採集野果,勉強維持半饑半飽的原始人生活。
幸運的是,半個多月後,一架路過的美軍飛機偶然在這個世界屋脊的折褶發現了這些衣衫襤褸的中國人。很快,從印度機場起飛的運輸機便趕到這裡,投下大批食物、藥品、帳篷和御寒物。飢腸轆轆的中國官兵抓住天上掉下來的美國罐頭和壓縮餅乾,結果一下子脹死許多人。此後,飛機定期向這裡空頭食物和補給,有次還投下三名勇敢的美軍聯絡官,他們帶來電台和通訊密碼,使這支部隊始終和總部保持聯繫。
後來,這支部隊一直靠著空中支援熬過可怕的雨季,然後在藏族嚮導帶領下翻過白馬大雪山,經西藏邊緣返回國內。
這樣,被困在野人山裡聽天由命的只有杜副長官極其麾下的大約三萬五千名中國官兵了。
不管怎麼說,逃進深山老林總算獲得一個喘息之機。日本人被擋在山外,危險暫時消除,現在杜長官可以從容考慮怎樣走出這些大山回國了。
不幸的是,危機頻頻降臨:糧食告罄,藥品用光,飢餓開始威脅這支三萬多人的隊伍。唯一一架電台連同報務員一同墜入深淵,從此他們同外界斷絕一切聯繫。
但是俗話說,「天無絕人之路」。嚮導從當地人那裡打聽到,野人山有條小路可通印度。雨季尚未來臨,如果抓緊趕路,大約一個月可望抵達印度邊境。
杜長官大發雷霆。
如果現在投奔印度,當初何必堅持北進?再說蔣委員長會怎樣看待他杜聿明呢?杜長官一發怒,從此再也沒有人敢在他面前提一提「印度」兩個字。於是無路可走的中國大軍只好徒勞地在野人山裡轉來轉去,企圖從魔鬼的宮殿裡找到一條縫隙鑽出去。
奇跡始終沒有出現。
開始有人倒斃。糧食恐慌動搖了軍心,士兵們為了填飽肚子,紛紛離開隊伍去尋找糧食。在一處叫做布帕布姆的山谷裡,士兵們偶然發現了一個土著部落的山寨,他們放槍轟跑了嚇得半死的土人,然後鵲巢鳩佔,把部落裡一切能夠下肚的東西吃得精光。許多人為了爭奪一口食物而大打出手。
但是區區小寨如何養得起幾萬飢餓大軍?不出幾天,餓得發昏的人們就像沙漠裡的蝗蟲一樣漫山遍野去覓食。
飢不擇食,這是人們對飢餓的最好總結。白天,飢腸轆轆的士兵在山溝和森林裡亂竄,尋找野果、菌類、植物塊莖、野芭蕉;捕殺飛鳥、青蛙、老鼠、蛇;掏蜂窩、螞蟻窩,還有餓極的人吞食動物糞便。總之,但凡能夠下肚的東西都成為人們尋覓和爭奪的對象。
入夜,天地漆黑,伸手不見五指。在動物出沒的樹林裡,溪水旁,到處都埋伏著幽靈似的憧憧人影。人們端著上膛的步槍,眼睛裡閃動著餓獸般的亮光,焦急地期待獵物撞上槍口。開始時,每有收穫,人們還興高采烈地簇擁著獵物下山去。可是不久,就不願意同寨子裡的人分享勝利果實了。因為山上的獵物已越來越少。後來槍聲一響,人們就在山上燃起篝火,將血淋淋的獵物分成無數份,然後連皮帶肉吞得精光。寨裡的人發現不再有獸肉抬下來,就派出許多軍官上山,監督並嚴懲那些敢於擅自私分獵物的士兵。
弱肉強食和生存競爭的衝突由此迅速升級。
有時槍聲一響,士兵們還沒來得及把獵物藏起來,軍官就趕到了。士兵兩手空空,眼睜睜看著獵物被搶走,自然不肯罷休。於是山上天天都有衝突發生,互相火並和軍官失蹤的事件也層出不窮。
即使這樣的日子也維持不久。更大的不幸很快就要到來。
六月,當地人談虎變色的雨季降臨了。
在印度洋高空積聚了整整一冬的暖濕氣流被強勁的西南季風攪動著,像一萬艘軍艦組成的浩浩蕩蕩的無敵艦隊,氣勢洶洶地闖入南亞次大陸的萬里晴空。緬甸的太陽頃刻消失了,翻滾的濃雲猶如一座座沉重的大山低低地擠壓著城市和鄉村的屋頂。兇猛的暴雨象呼嘯的長鞭不停地抽打大地和河流,道路被衝斷,橋樑被捲走,低窪變成一片汪洋。在胡康河谷,洪水一夜間吞沒了所有的山谷和平地,不及逃跑的人畜轉眼間就被濁浪席捲而去。雷聲象戰鼓轟鳴,球形閃電一次又一次轟擊古老的原始森林,將千年古木攔腰劈成兩段。
大自然露出了猙獰的面目。
布帕布姆的土著山寨,一幢簡陋的竹樓裡,杜聿明半臥在火塘邊,昏昏欲睡。不到一個月,威風凜凜的杜長官看上去判若兩人:形容枯槁,精神萎靡,磨破的衣衫骯髒不堪。在火塘的吊鍋裡,煨著一碗粗糙的野豬肉和芭蕉根。潮濕的柴草不時騰起濃煙,嗆得長官虛弱的肺部爆發出一陣陣猛咳。
他患了可怕的回歸熱。
雨季一到,兇惡的瘧蚊就不分白天黑夜地向人類發起進攻,把病毒和瘧原蟲散播在他們的血液中。一連數日,高熱和高寒輪番折磨著這位長官,時而如熬炎夏,時而如墜冰窟。他不吃不喝,並開始出現譫語和昏迷。醫官們全都焦急萬分束手無策,部下們唯一能夠表達忠誠的方式是:讓長官面前那口吊鍋裡始終煨著最好的食物。
現在,大難臨頭的杜長官只好聽天由命。他喘息著,同病魔苦苦搏鬥。他感到世界末日快要到來了。
也許所有的活人都要變成殭屍,然後在森林裡悄悄腐爛,消失得無影無蹤。
暴風雨還在猛烈地搖撼著這幢簡陋的竹樓,彷彿要把它連根拔起。雷聲隆隆,閃電撕裂夜空,空氣中瀰漫著雷電撞擊的火藥味。
突然「轟隆隆「一陣巨響,外面傳來許多亂糟糟的奔走和喊叫聲,彷彿世界末日來臨一般。杜聿明驀然一驚,清醒過來。
衛隊長常恩國水淋淋地奔進來,報告說醫院竹樓倒坍,壓死許多傷病員。杜聿明聽了,黯然神傷,吩咐把傷員搬進自己的竹樓來。
常隊長面有難色,勸阻道:「長官,那些傷員有好幾百,再說您自己的病也不輕哪。」
參謀長和醫官也紛紛勸阻。杜聿明神色淒涼,仰天長歎:
「莫非我第五軍注定要葬身這蠻荒之地麼?」語罷大哭。
常隊長捧起那只碗,小心翼翼地勸道:「長官,請您務必保重身體,還是吃一口東西吧。俗話說留得青山在,不愁沒柴燒,如果派出去的人同那邊聯繫上……」
「我不吃,不吃!」杜長官猛一抬手打翻了碗,恨恨地咆哮道:「那個美國佬巴不得我死了,好吧你們都拉到印度去聽他指揮!——我偏不去!我寧可死在這裡也不去!!」
所有人都噤若寒蟬。只有那碗野豬肉在火堆裡燒著了,散發出一陣陣焦糊的香味。
杜聿明又發起高燒來。
他恍惚中夢見自己回到廣州那所著名的軍校。當時的校長還沒有現在這般威風,他執著自己的手說:「光亭為人精明,惟有始終不渝,方能前程遠大。」此後他遂下決心效忠校長,矢志不渝。
大革命時期,腥風血雨的武漢,他被起義的士兵抓起來。士兵宣佈說,只要喊一聲「打到蔣介石」就可或釋放。但是他堅持一聲不吭,後來險遭槍斃。
廣西全州。委員長滿面笑容把一枚青天白日勳章掛在自己胸前,稱自己「青年精華」。那年他榮升國民黨最精銳的第五軍中將軍長,只有三十四歲。
他是怎樣從一個倒霉的軍需上士迅速陞遷到如今炙手可熱的中將高位?又怎樣大起大落在官場上幾度失意幾度起死回生?這裡的秘密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始終守定一條信念:死心塌地跟隨委員長,絕不三心二意。
如今,他又回到緬甸的土地上。他感到自己正在被迫走一條下坡路。
在他通往權利的道路上迎面擋著兩個人:一個是日本人,一個是美國人。日本人拔刀相向,欲置他於死地。美國人則高叫:交出指揮權來!他覺得這兩個人對他的威脅都一樣,於是不得不兩面作戰。然而野人山是個大陷阱,他感到自己正在漸漸沉下去,就要遭到滅頂之災……
軍官們焦急地圍在昏迷不醒的杜長官身邊。
參謀長問軍醫:「還能找到什麼藥品嗎?」
軍醫搖頭:「奎寧早沒有了,連最後一針鎮靜劑也給長官注射了。」
參謀長:「難道無法可想了嗎?」
軍醫:「辦法倒有一個,可是危險很大……放血!」
參謀長看一眼骨瘦如柴的杜長官,毅然決定道:「干吧,只好試一試——天命難違啊。」
軍醫給病人手腕割開一條口,放出許多污血,然後又從別人身上抽出健康血液源源輸進病人血管。這種換血的方法果然起了作用,暫時延緩了杜長官的性命。兩天後,當他從死亡邊緣掙扎回來時,那位忠心耿耿的常隊長卻因為抽血後不幸染上敗血症,猝然死亡。
雨季給孤立無援的人們帶來更大的災難。
滂沱大雨使天地改變了模樣,到處山洪暴發,道路斷絕。動物都躲起來,鳥獸絕跡,人們只好天天躲在山洞裡,靠著剝樹皮挖草根填塞肚皮。雨季不僅使森林裡的蚊蚋和螞蟥異常活躍,而且使得各種森林疾病:回歸熱、瘧疾、破傷風、敗血病等等迅速傳播開來。有的人一覺睡下去,就再也沒有醒過來。有的人誤食劇毒的野果和菌類,不及叫出聲來就栽倒嚥了氣。還有的人是懷著絕望走進大森林,從此再也沒有回來。
每天都有人倒斃,死亡和失蹤人數直線上升。魔鬼慢慢扼住了中國人的喉嚨,要把他們化為一灘血水。
四十年後,我在南方一座小城同一位年逾花甲的老人面對面坐著。老人用一種近乎淡漠的聲調,同我回憶這段非人的慘痛經歷時說:
「……其實打仗並不可怕,死人也不可怕。見多了,自然就不怪。什麼最可怕?……我恐怕沒法回答你的問題。有一種事情使我永生忘不了,就是……人吃人。活人吃死人,還有活人吃活人。就像大饑饉年代那樣……」
他忽然急促地笑笑,把目光移向遠方破碎的山影,過了好一陣才平靜地說:
「告訴你吧,我也吃過……人。」
6
一個短暫的晴天,幸運之神無意中將目光投向困在野人山的受難者。
一架執行任務的美軍偵察機偶然在叢林上空發現了煙火,那是一群中國士兵正在熏馬蜂。於是天黑之前,一隊美軍運輸機急急忙忙飛到布帕布姆山投下許多降落傘。這些物品中不僅有食物和藥品,還有雨衣、帳篷和一架電台。受盡磨難的人們絕處逢生,這天晚上,這支失蹤已久的孤旅終於同外界取得了聯繫。
重慶。
委員長正在陪宋氏姐妹打麻將。委員長手氣不錯,興致勃勃地把象牙骨牌碰得嘩啦啦響。
侍從室主任錢大鈞悄悄進來,附耳低語:「委座,杜聿明找到了。」
委員長無動於衷。他摸起一隻「東」剛要出,突然又縮回手來。宋美齡叫道:
「大令,打的牌可不許賴呀!」
委員長呵呵大笑,把牌推倒:
「我擱牌了。三元會——滿貫。你們不信?」
他轉向錢大鈞,不耐煩地說:
「叫他到印度去。告訴他,我不願意看到他們埋在緬甸。」
灰色的大軍終於又開始移動起來。但這次不是朝北而是向西。
一陣陣淒厲的軍號象喇嘛招魂一樣將一群群衣衫襤褸的倖存者從四面八方的山洞和樹林裡召喚出來。他們全部半死不活骨瘦如柴,走路搖搖晃晃。但是他們還是聽從了來自重慶的命令,頂著暴風雨踏上通往印度的苦難歷程。
美國飛機的出現無疑改變了中國軍隊的命運。每逢天空短暫放晴或者雲層稀薄的時候,大批美國運輸機就循著電台指引蜂擁而至。地面的人們好像大海裡的溺水者,只有牢牢抓住空中拋下的救生圈才不會淹死。有次飛機還投下幾名具有犧牲精神的美國軍醫,他們也加入徒步行軍的隊列,並且有效地幫助中國官兵打退疾病的猖狂進攻。
然而形式並未見樂觀。
對行軍者來說,雨季翻越凶險無比的野人山是件冒險的事。沒有道路,隊伍劈路前進,日行二三英里;洪水阻道,有時一連數日皆不能行。行軍極大地消耗人們的體力,磨蝕他們的意志,有些身體虛弱的士兵往路邊一坐,就再也站不起來。
死亡的陰影依然緊緊追逐中國人。
杜聿明後來在回憶錄《中國遠征軍入緬對日作戰述略》中不無沉痛地寫道:
「……各部隊經過之處,多是崇山峻嶺,山巒重疊的野人山及高黎貢山,森林蔽天,蚊蚋成群,人煙稀少,給養困難……自六月一日以後至七月中,緬甸雨水特大,整天傾盆大雨。原來旱季作為交通道路的河溝小渠,此時皆洪水洶湧,既不能徒涉,也無法架橋擺渡。我工兵扎制的無數木筏皆被洪水沖走,有的連人也沖沒。加以原始森林內潮濕特甚,螞蟥、蚊蟲以及千奇百怪的小巴蟲到處皆是。螞蟥叮咬,破傷風病隨之而來,瘧疾,回歸熱及其他傳染病也大為流行。一個發高燒的人一經昏迷不醒,加上螞蟥吸血,螞蟻啃噬,大雨侵蝕沖洗,數小時內即變為白骨。官兵死傷纍纍,前後相繼,沿途白骨遍野,令人觸目驚心……」
當時隊伍裡流傳著許多令人毛骨悚然的故事。
軍部某衛士班,散宿於林中,次日晨起,皆不見歸隊。連長覺得不妙,急忙派人尋找,只找到白骨若干。原來一班人皆成過路巨蟻之肉俎。巨蟻是熱帶叢林的災星。食肉,性兇猛,猛獸蛇蠍皆避之唯恐不及。
機槍兵許某,腹痛,遁入草叢大便,半日不出。同鄉者呼之,不應。急往草叢視之,赫然看見許某枯縮於地,已被螞蟥吸乾多時。
某工兵排,奉命搭橋,皆無蹤影。營長聞訊大驚,親往查看。原來工兵排誤入沼澤,螞蟥翻湧,成千上萬,工兵盡成骷髏。熱帶螞蟥為世界所罕見,體長盈尺,粗若棒槌,附於牛馬之軀,一次可吸血斤許。
相傳杜聿明為林中瘴氣熏倒,昏迷不醒,全軍官兵因此延誤行軍二日。「瘴氣」並非氣體,而是由億萬細小毒蚊組成的灰黑霧陣,遠看如煙,如靄,常麇集於水窪潮濕之地,遇有人畜驚動,便群起攻之。後來有人發明採集野艾扎制的火把驅蚊,隊伍才免遭更大的傷害。
同年底,日本東京大本營收到第十五軍飯田司令官的戰場報告,飯田將軍懷著不安的心情證實了中國軍隊在野人山創造的這一起死回生的奇跡。他指出:
……被切斷歸途的中國軍,徘徊於緬甸北部,最後被迫突破胡康河谷逃往印度北部阿薩姆邦的利多。補給斷絕,極度疲勞的
官兵,在退卻途中死者繼出不斷,胡康河谷也變成名符其實的「死亡之谷」。
最初湧向胡康河谷的軍人及難民共約六萬人,其中有三分之一勉強突破成功,多數人死於途中。從死亡中逃脫出來的難民和中
國軍隊吃光途中土著部落的糧食,還掠奪了土人貯存的食物,後來一度被大雨困在布帕布姆山下束手待斃。
美國空軍及時解救了這些窮途末路的中國人。他們向胡康河谷和木加溫谷地空投了大批糧食和物品,才使奄奄一息的中國人免
於覆滅。另一隻中國軍隊第九十六師得以實現突破橫斷山脈,完成向中國境內大轉進的奇跡,也是由於得到美國空軍支援的緣故。
據估計,自六月二十一日至八月十二日,至少有一百三十二噸糧食和物品被空投在中國軍隊的行軍路線上……
——日本防衛廳《緬甸作戰》
當最後一名東倒西歪的中國士兵在一九四二年八月的亞熱帶太陽照耀下走出叢林,走出苦難的胡康河谷和野人山,走進和平寧靜的印度小鎮利多時,歷時半年的緬甸之戰才以盟軍免遭覆滅和勝利撤退宣告結束。陸續抵達印度的遠征軍計有軍直屬部隊五個團和新二十二師,總人數不及一萬。他們與先期到達的新三十八師一起改稱中國駐印軍,留在印度中北部的蘭姆伽基地接受整訓。杜聿明奉命回國述職。坐了半年的冷板凳,然後重新升任第五集團軍總司令,坐鎮昆明。
跟據戰後盟軍公佈的檔案材料,中國遠征軍入緬兵員為十萬人,傷亡總數為六萬一千餘人,其中至少有五萬人是在撤退途中自行死亡和失蹤的。盟軍傷亡和被俘約一萬五千人。日本政府公佈日軍陣亡名單(含失蹤)比較保守,為兩千四百三十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