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乍暖還寒的公元一九七八年,十一屆三中全會的春風尚未吹進冰封的中國大地,各項改革開放的措施還在醞釀胎動之中,因此由來以久的「以階級鬥爭為綱」和「兩個凡是」的陰影好像希臘神話中的那柄達摩克利斯之劍,時時高懸在罷工知青和一切敢於懷疑反抗極左路線的人們頭上。沒有人敢於忽略這樣一個事實:任何形式的集體反抗(罷工)都是對革命的犯罪,而不管你主觀動機如何。一九七四年八月二十八日發生在滇西門戶瑞麗縣的事件可作為前車之鑒。
那年夏天,洪水氾濫。然而更加使人惶惶不安的卻是現役軍人即將撤離兵團的消息。「你們可以復員,轉業,調動工作,我們為什麼只能在邊疆當一輩子知青?」另外,近期內將發生裡氏六級地震的消息更使知青們人心浮動。短短幾天,數千名知青湧向縣城,在返城要求得不到答覆的情況下,開始大批向瑞麗江橋和滇緬公路移動。
二十八日凌晨二時,守衛瑞麗江橋的邊防檢查站陳站長接到上級一道措辭嚴厲的命令。上級命令他二十四小時內不惜一切代價守住大橋,決不讓一個逃亡的知青過橋。但是唯一的限制條件是不許對人群開槍。
七時五十分,晨霧漸漸散去,第一批黑壓壓的知青隊伍出現了。方陣沉默行進。碎石公路上沒有人聲,兩個彼此敵對的方陣迅速縮短距離。一百米,八十米,五十米……突然橋頭的警報拉響了。方陣繼續前進。「砰砰砰」,士兵對天鳴槍。高音喇叭裡反覆宣講政策,瓦解來犯者鬥志。知青們悲壯地挽起手臂,挽得緊緊的,有人帶頭唱起《國際歌》。
訓練有素的軍隊和民兵防線猶如黑色的岩石始終紋絲不動。堅強的決心和嚴明的紀律性使他們成功地阻擋了知青浪潮的輪番衝擊。就在這時,一隊人數更多來勢更加兇猛的知青方陣出現了。
形勢萬分緊急。對空鳴槍示警無效,三道民兵防線相繼被衝垮。因為上級有命令死守,所以陳站長在混亂中只好將最後一批士兵和民兵撤退到大橋入口處,手挽手組成人牆,並喊出「誓與江橋共存亡」的悲壯口號。
這是公元一九七四年夏天發生在中國西南邊陲的一個氣壯山河和驚心動魄的宏大場面。數百名全副武裝的軍人和民兵奉命堅守江橋,他們在不得開槍的被動情況下,只好將自己身體當作障礙物堵住逃亡者的必經之路。數以千計歸心似箭的知識青年則冒著危險用身體去撞擊和搖撼這道防線。
戰鬥持續到中午。知青從附近農場趕來一群水牛,許多不怕死的男知青騎在牛背上亂踢亂砍,水牛負痛受驚,就翻開四蹄朝江橋狂奔而來。江橋防線終於抵擋不住氣勢洶洶的牛群的強大衝擊,一時間被沖得七零八落。有的士兵被踩傷,還有的竟被拖出十幾米遠。數以千計的知青在一片震耳欲聾的歡呼聲中,浩浩蕩蕩通過江橋,踏上通往中國內地也通往家鄉的康莊大道——滇緬公路。洪水決堤了。
知識青年無法無天的舉動終於驚動昆明和北京。雲南省革委會和昆明軍區遵照上級指示,派出大批部隊沿途圍追堵截,說服、動員和強行遣送知識青年回邊疆。同時發動公路沿線數十萬貧下中農和公社民兵,許以雙倍工分補貼,在千里滇緬公路上布下一張圍捕逃亡者的天羅地網。省革委會領導指示非常明確:「不許放一人漏網。」
於是短短一周內,自作自受的逃亡知青就不可避免地陷入了人民戰爭的汪洋大海。成千上萬的農民手持老式武器:銅炮槍,獵槍,鋤頭,扁擔,男女老少齊上陣,連放牛的孩子也目光炯炯,晝夜監視公路上一切可疑的行人。一旦公路或者山坡上出現逃亡知青的身影,隨著一聲梆子響,於是我們在《地道戰》《地雷戰》裡見過無數次的壯觀場面就生動地重複再現了:農民高舉大刀長矛,揮舞鋤頭扁擔,亢奮地吶喊著,個個奮不顧身以一當十地衝向知青而不是敵人。上級規定多捉拿一名知青可獎勵工分若干,因此貧下中農紛紛煥發出極大的積極性,又有許多人為爭奪俘虜互相動手打得頭破血流。
遣返知青的工作足足進行了半個多月,各地政府出動數百輛汽車才將捕獲的知青陸續送回邊疆。僅僅事隔四年之後,也就是公元一九七八年歲末,知青北上請願團會不會遭到與「八.二八」知青同樣難堪的失敗下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