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乎是這個叫桑葉的女人在大隊出現的第一天,李欣就注意到了。
在鄉下閒得無聊,工作組幾個後生常常到處亂轉,尋訪漂亮妹子。
都說“林深有好鳥,山深有好女”,幾個人來了許多日子,竟無從證實。見到的所有女人,要不拙手笨腳,要不瘦骨伶汀,面色則一律像是山裡熏肉的煙熏出來的,不知給本來枯燥無味的日子又添了幾多空虛寂寞,乃至饑渴。幾天下來,他們遍訪公社至各大隊的醫院、商店、學校,終無所獲。偶有一個引起注意,卻經不起觀察,稍作討論,便否決了。精疲力竭時,幾個人很哀傷,高一聲低一聲地唱著當地山歌回來:
遠望大姐一枝花,
近看大姐一臉麻。
走起路來風擺柳,
跨裡夾只癩蛤蟆。
沒有想到,最後那回,卻在回來的路上有了意外的驚喜:先前因為放了寒假而冷冷清清的大隊小學裡,忽然真的冒出一個他們踏破鐵鞋尋了多時沒有尋到的“好女”,讓人的眼睛頓時一亮。
一回大隊,就曉得了,那個女孩子叫桑葉。在縣中學初中畢業。是本大隊人。因為要跟富農家庭劃清界限,畢業後不肯回生產隊,在縣城跟一個親戚學了幾個月裁縫手藝。親戚是遠房親戚,住不長,便回來,向大隊交了決心書,希望大隊支持她的革命行動。殷道嚴就答應了。一個大隊這麼大,也實在需要一個做裁縫的,何況人家是要革命。這件事,聽說黃帽子保留了看法,但因為畢竟是大隊的內政,黃帽子當時不便過多干涉。
李欣卻莫名其妙地覺得心裡有些充實,有一絲說不清道不白的甜甜的味道。隱隱覺得陰暗沉悶的日子有了一線光亮。
李欣不止同一個女孩子談過戀愛了,每回都是這樣,一旦成功,馬上就覺得意思不大了,心裡像裝著全世界美女似的,總難有個滿足的時候。情緒老也穩定不下來,真正是吃著碗裡,看著鍋裡。他也曉得這樣不好,又拿自己沒有辦法。
但這一次,李欣相信自己是發現最後的目標了。桑葉有一種泉水一樣的清純,一旦把他現在的女朋友,那個縣劇團的花旦小敏同她相比較,便立刻顯出了小城鎮長大的女孩子的俗氣。桑葉又一點不像鄉下人,說話舉止倒像是一個資本家出身的上海知青。臉和身材也實在太好看了,讓人恨不得眼睛裡伸出手去。
假如要把她弄到手,李欣是有十足信心的。桑葉是富農女兒。富農活著的時候,給她說過一門親,她嫁了那一家,那一家就把一個女兒嫁給她哥哥六指頭。那個時候她還在上小學。後來富農死了,後來她又上了中學,曉得了要劃清階級陣線,就不肯再認跟富農老子有關系的一切事情,包括自己住過的屋,屋裡的娘,以及人們叫“六指頭”的哥哥,當然更包括了那個從來沒有感情基礎的未婚男人。何況對方的家庭成份也很高,是上中農。這樣一個女孩子,有一個李欣這樣的縣級機關干部做丈夫,怕做夢也不敢想的。問題在於李欣下不下得了決心。真要把這愛情實行起來,不曉得會有多少障礙,也不曉得要作怎樣的犧牲,那犧牲對他來說,怕同自殺不會有太大的區別。值不值得做這麼重大的犧牲呢?對於他一生的幸福,桑葉是不是真的就是唯一的、最後的目標了呢?這之前的每一回戀愛,一開始不都認定了是最後一次的麼!桑葉就真的比他先前好過的女孩子都值得他去作犧牲麼?世上的事就是這樣難得圓滿!桑葉人出眾,但社會條件卻又糟。李欣很感歎自己的命運。看起來盡是機會,卻沒有一個機會是十全十美的。
李欣遲疑著,難於走出接近桑葉的步子,卻又反而激發了由桑葉引起的沖動。終於有一天,李欣毅然踅進了桑葉做裁縫的屋子。
“您好。”
桑葉打招呼很城市化。她正在案上裁剪。見李欣進來,立刻放下手上的事,輕輕拂著身上的劃粉:
“也來做衣服?”
“是,”李欣的腦子靈,“我這風衣的下擺嫌長,想麻煩你改短些。”
這個理由在踏進門檻前一腳還沒有想出來。
“我手藝不怎樣的,只怕……”
“可以的。”李欣已經脫下了風衣,“明天來取,行麼?”
“不用的,我就給您改好。”
李欣有些失望,明天還有什麼可以裁短的呢?
桑葉很仔細地剪裁完了,伏到縫紉機上。李欣站在側面俯看著她烏黑的頭發,頭發沒有掩上的粉紅的耳朵、面龐和露在領口上的如脂的脖子。進一步想象著領口以下,想象她果真赤裸時會是怎樣的一種樣子。清醒的時候李欣曉得自己這習慣有些不雅。但是一旦見到自己喜歡的女孩子,又是這樣近的距離,又是在只有兩個人的時候,他就很難控制住自己走神。
桑葉卻似乎是一眨眼就完成了改風衣的一切事情,忽然轉過臉,抬起眼睛,看見了李欣的出神,原先粉紅的臉一下子充滿了血,似乎立刻就要綻放出來。
李欣及時捉住了這羞澀,很敏銳地定定看住了她。那一刻時間是凝固住了。聽得見兩個人的呼吸聲以及心跳聲。再有幾秒鍾,李欣就會伸出手去。
外面忽然一聲發喊:
“李同志,你在這裡,那邊找你開會!”
李欣打了個冷噤。發喊的是殷道嚴。進了門,殷道嚴的面色倒是和善,催李欣說:
“民兵都集合好了,等工作組的同志上台去坐。你先去,同楊組長說一回,我釘幾個扣子,馬上就到。”
李欣看一看殷道嚴胸口那一片醬赤色的肉,心想,他什麼時候開始也曉得要文明了呢。
殷道嚴也看他,眼睛裡的光有些狡黠。看得李欣心虛。
李欣盡量端平了肩膀走出去。
那天下午是參加冬季集訓的基干民兵大會。李欣走進大隊禮堂的時候,民兵們正在拉歌子:
“一排唱得好不好?”
“好!”
“再來一個要不要?”
“要!”
“一二三四五六七!”
“我們等得很著急!”
“……”
鬧哄哄的聲音在屋頂裸露著瓦片、門窗全無門扇窗扇、用一些土磚土瓦代替坐椅的空空蕩蕩的禮堂裡回蕩。民兵會要比社員會熱鬧得多。第一因為基干民兵多是後生家;第二——這是主要的,因為大家都曉得,同樣是後生家,不是哪個都能當基干民兵的。鄉村裡的頭面人物除了各級干部,就該是基干民兵了,就有了優越感,就很亢奮。
李欣心裡亂糟糟的。那鬧哄哄的聲音逼迫得他有些喘不過氣來,他走上台去,湊到老楊的耳朵邊上,說:“開大會,沒有我什麼事,想請假,去看看女朋友。”
老楊正低著頭在喘,一邊喘一邊吃力地回答:“好,好。”
李欣出了會場,直奔小學桑葉做裁縫的屋子。殷道嚴沒有到會場來,他肯定留在桑葉那裡了。
李欣無聲地一下竄到屋子後面,然後就沿著牆根潛行過去。他輕捷而小心,生怕出一點意外。心裡暗暗擔心有沒有驚動那屋裡的人,腳底下卻反而噗地踩裂了一塊瓦片,把他嚇了一大跳。他貼緊牆根,吁了口氣,狗似的豎起耳朵,聽聽那邊好像沒有什麼反應,便又更加小心地繼續移動。
窗子落下了遮日頭和雨水的窗板。但那窗板已腐朽,盡是裂縫,一點不妨礙屋外對屋裡的窺視。
李欣睜大了眼睛,又揉一揉,再睜大眼睛。然後他就覺得頭頂上被人猛擊了一悶棍,順窗根滑下去,在地上蜷縮成了一團。
那事實不是難以相信,而是難於接受。
李欣頭一眼看到的是兩樣東西:一張小課桌上的煤油燈和靠在床頭上同煤油燈並列的正在抽著香煙的殷道嚴的頭。然後他就看見那顆頭下面赤裸的胸口上,另一顆從被窩口伸出來的被紛亂的長發掩埋著的頭。
“你個小騷精,今天虧得你答應了我,要不然……”
“不然怎樣?”
“我就送你到民兵會上去斗爭,就說你想拉攏腐蝕我。”
“你今天召開民兵會,就是為這個?”
“當然。要不,開個鳥會!”
“殷書記,你好厲害。”
“厲害個鳥,老了。”
“就是的,就是的,我說的就是這個,不老。”
“你個小騷精。”
“今夜你再來。”
“再來我會日死你的。”
“我情願。”
“肚子大了嫁不出的。”
“那就不嫁。”
“一生一世不嫁?”
“一生一世不嫁。”
“那你圖什麼?”
“什麼也不圖,就圖你喜歡。”
“你這樣真心為我?”
“殷書記……”
“莫喊我書記。”
“那喊什麼?”
“喊叔。”
“你不是我叔。你是……”
床就吱吱嘎嘎地響起了。一下比一下激烈地撞著窗子底下的土牆,撞著窗子外面的李欣。
李欣感到下巴上有很粘稠的東西在流,順著下巴流進頸窩。那是被咬破的嘴唇流的血……
殷道嚴離開桑葉,又去了會場,精神抖擻地大步走上講台,東拉西扯地大講了一通民兵工作怎樣怎樣要緊。
二
黃帽子當然是不肯罷休,背著老楊組織工作組裡的幾位有志之士繼續去那顆百年老樟底下蹲戰壕,為桑葉值更。這些人覺得雖苦猶甜。蹲戰壕時浮想聯翩,就像是把桑葉輪奸了一遍一樣。加之采取了秘密方式,更添了幾分刺激。日間盡管呵欠連天,卻掩不住眉飛色舞。竟讓殷道嚴有了察覺。有一天工作組聚在大隊食堂灶間吃早飯,他一把掀翻了那張代作餐桌的案板:
“我操你祖宗八代,有種的今天跟老子站出來,老子陪你到縣委去講個理:你們工作組下來是抓階級斗爭的,還是尋共產黨烙殼的?!”
一屋子人都呆住了,像泥菩薩。
“老楊,你是組長,你出來說句公道話。”殷道嚴接著點將,“我要犯法,你讓他們拿出把柄來,我馬上就辭職,去服法。要是沒有把柄證明我犯法,那亂猜疑,破壞農村基層黨組織威信,算不算犯法?”
殷道嚴的目標所向,很明白。他點老楊的名,就等於把老楊排除在當事人之外。
黃帽子不能不站出來說話。黃帽子用眼睛在人叢裡搜尋李欣。殷道嚴以攻為守,而他則是有充分信心反攻過去的,只要李欣往前走一步。
李欣卻避開黃帽子的眼睛。對殷道嚴的爆發他其實並不吃驚。這時候,他用筷子很輕松地敲了敲空碗:
“殷書記怎麼發這麼大的火啊,什麼事,你也沒講清,哪個猜疑、哪個破環你了?”
“哪個?!自己曉得!一清早,這一地的泥巴腳印子哪裡來的?帽子頭上的露水還沒有干呢。”
這等於是點黃帽子的名了。一屋子人,只有黃帽子戴了帽子,且真是半干不濕的,且腳下的鞋幫上真有濕泥巴。
黃帽子通紅的細眼睛對李欣幾乎是仇視地挖了一眼,很不情願地說:
“殷書記你只怕是有什麼誤會吧?我帽子濕,腳上有泥,我有我的工作呀,哪個猜疑你了?”
“工作?鳥工作!哼!你就是猜疑,又咬我卵蛋!”
黃帽子後來受了老楊很嚴肅的批評,黃帽子又去批評李欣,說他沒有黨性,不堅持原則講真話。李欣反駁說,我一個人看見的,不足以成為證據,說了不如不說。殷道嚴是只老狐狸,關鍵是要捉住他的尾巴。
黃帽子無話可說。恨只恨自己沒有能力鑽進被窩捉住兩個奸人。
李欣表面上盡量裝得若無其事,心裡卻整天刀絞似的。只要一個人獨處,那天晚上的情形就會跑出來折磨他。在最亢奮的時候桑葉碩大的乳房和渾圓的大腿離他只在咫尺之間,卻同他遠隔天涯。那麼美好的一個身體卻被那麼粗魯的一個野獸所蹂躪(李欣直覺得是蹂躪,他決不相信桑葉會喜歡殷道嚴)。老天爺也太不公道講理了。他不能想象同樣的場景繼續重復發生下去。他覺得,每一次都將是對他的一次掠奪。黃帽子對這件事的介人和殷道嚴的警覺,也許對他不失為一件好事。那至少可以對殷道嚴有所抑制,也使殷道嚴有所收斂。這樣,他心裡便稍稍能得著一些安寧,一些平衡。似乎,應該屬於他的財富總算得到保護,可以免受繼續損失一樣。
李欣沒有想到事情會是後來那種樣子。
再見到桑葉,是在至少一個月之後。她是讓公社的武裝部長帶了兩個武裝民兵押送回來的。跟她一起被押送的還有殷道嚴。
兩個人是在鄰縣縣城的一個旅店給人捉住的。進店時,他們一個人登記了一間房間。但是旅店的人眼睛尖,他們一轉身,店裡的幾個人就互相對了眼色。當天半夜去敲門,裡面反鎖了。為頭一個男人就直接用肩頭擠開了門。結果是把兩個人送到當地縣公安局。殷道嚴說明了自己的真實身份(先前,他在大隊蓋章的證明上寫的是“社員”,到這裡他曉得再瞞不過了)。當地縣公安局又報告當地縣委。當地縣委又掛電話同殷道嚴所在縣的縣委聯系。回話說,讓他們回來,接受處理。
兩個人原是商量好到這個縣的縣醫院給桑葉做人工流產。本來是可以滴水不漏的,但殷道嚴閒不住。
殷道嚴要胡搞就在自己縣裡胡搞,怎麼胡搞到人家縣裡去了?按照縣委指示精神,作了讓殷道嚴停職反省的決定;又決定在新的大隊書記產生之前,由縣委路教工作組行使大隊領導責任。上回休假之後,工作組的人事有些變化。老楊回鎮之後住了院,暫時沒有回大隊,黃帽子就成了工作組的唯一的組長,現在又等於是大隊的書記。
正確路線到底占了上風,黃帽子一度受了壓抑的積極性頓時高漲。
黃帽子以工作組和大隊黨支部名義作的第一個決定是召開全大隊社員參加的批斗大會。以桑葉腐蝕大隊黨支書殷道嚴的活生生事實敲響警鍾,掀起大隊階級斗爭高潮。
是一個雪後的大晴天。開一個全大隊社員的會,能到這麼多人,怕也是史無前例的。下了好長時間的雪,在屋裡窩得久了,人都有些覺得要漚爛似的。有一個趕鬧熱的由頭,正好出來伸伸手腳。這個鬧熱又是很有趕頭的。都聽說桑葉長得好,又犯的是風流罪,年輕人想想,心裡頭就由不得不興奮。若是斗爭一個燒倉庫或是炸水庫的階級敵人,許多人來也會來,只是未必有這樣趕廟會看戲似的起勁。
學校的操場上,人很散亂,沒有秩序。黃帽子讓工作組的干部、大隊的干部去整頓,去的人喊了幾嗓子,就溜到一邊去了,沒有什麼效果。黃帽子於是就只有自己起身來喊。喊了好久,喉嚨在這冷天裡很快就嘶啞了,效果也仍不大。看看大約是沒有希望把人排得像儀仗隊了,便在一片集市般的鬧哄中宣布開會,叫把階級敵人押到歷史的審判台上來。這一下,場上氣氛驟變。先前東一批、西一伙的人們,“轟”的一下一齊往台前擁來,聚成一片,並且一下子鴉雀無聲。黃帽子以為是自己最後一喊顯出的威嚴嚇住了大家,心裡很豪邁。清了清嗓子,就開始宣布桑葉的罪行。等他說到桑葉先前是如何偽裝進步達到“拉出去,打進來”的目的,而現在該是“剝下她的畫皮,露出她的原形”的時候,台底下跟著出現了此起彼伏的呼應:
“好,要得!”
“讓她現原形!”
“看看她那個地方,怎麼就能糟了我們的好書記!”
黃帽子起先以為這些人是義憤填膺,很激動,聽聽就覺出自己的意思可能遭了誤解。便放下原先寫好的講話稿,聲明:
“我說的原形是比方,是抽象的……”
底下亂糟糟地打斷他:
“像不像,看看就曉得!”
李欣就站在台側一個角落,他既沒有跟工作組的人一起坐到台子上的座位上去,也沒有站到台下群眾中間。他不曉得自己應該扮演哪一個角色。他的眼面前一片昏昏然,一盞煤油燈的燈火很頑固地閃著跳著。他下意識地揮了揮手,趕蒼蠅似的,卻趕不掉那星燈火。
那個曾經在那盞燈光下那麼放蕩的桑葉現在雪人似的在台子前站立著,一動不動,好像是凍僵了。只是剛上台時低著的頭,在不知不覺中漸漸有些抬起,眼睛看著人堆後面遠遠的什麼地方。身前身後的這一片鬧熱似乎同她沒有關系。
三
對路教工作組副組長黃帽子來說,這一年的冬天是沉重的,又是振奮的。階級斗爭的形勢由一度的沉悶膠著,終於變得驚心動魄了。
就在批斗桑葉的那個上午,又發生了李八碗(當地人私下仍習慣喊老地名)解放以來最大的一起凶殺案:在前後不到半小時的時間裡,先後有三人被殺死,兩個被殺傷。
消息傳到批斗會場上來的時候,一切已經無可挽救。來報信的人滿頭滿身都是血。她一路瘋喊著,連滾帶爬,很怕人。人們團團圍起她之後,她驚恐地比劃著,好久也沒有把事情說清楚。人們看出她神志已經失常。一些人認出來她是一隊老德的嫂子,就曉得是一隊出的事。
批斗會不得不緊急中斷。
一隊屋場上的情形很慘:死者是老德,老德的老婆雪吶以及他們不到兩歲的伢子。伢子就死在窠桶上,頭上只受了一斧頭,劈開了。他當時正在吃豆粑角。一只裝豆粑角的葫蘆瓢就翻在窠桶腳下,豆粑角撒了一地。離伢子不遠的地方僕著他母親雪吶,手長長地伸向自己的伢子。砍殺是很猛烈的,地上牆上到處是血。先前那麼干淨利落的一間屋子,現在成了屠宰場。第三個死者在屋後的菜園子裡,是老德。他的傷口在後腦殼上,顯然是從後面遭到突然襲擊的。當時他正蹲在地上栽菜,手上還抓著菜秧子。他就那樣蜷在菜地溝裡,像他活著一樣窩囊地死了。老德娘是在來老德家抱伢子的時候迎頭撞上凶手的(老德上面有個哥哥,兩兄弟分了家,母親跟老大住,也在這個屋場上)。凶手當時已經完成了在老德家的殺戮正要尋到他們家去。跟老德娘一起的還有老德嫂子,她是順路來邀老德兩口子一起趕批斗會鬧熱的。
還沒有等她們反應過來,凶手已經搶圓了斧頭。但是斧頭已經鈍了,凶手的力氣顯然也不夠了。老德娘不用砍,嚇也嚇倒了。老德嫂子頭上受了一斧頭後還很清醒,轉身往堤上跑。凶手追了一陣,便不追。一把血淋淋的斧頭遺在堤上,人則不知所去。
但很快他就被捉到了。武裝民兵循著雪上的血跡和腳印找到了他。他當時站在村子外面的一口井邊上。他大約是想投水,卻又猶豫著。他是不久前從林場被辭退回來的富農兒子六指頭。
雪吶家的成份是上中農。她男人老德說,你這樣高的成份,不是因為嫁到我這個貧農屋裡,殷書記會跟你好麼?倘若你妹子嫁到富農屋裡去,不是送她上死路?先前是說跟你哥哥換親,我們不好打破嘴。現在親不換了,你怎麼還能眼睜睜看著妹子跳火炕?老德的嫂子則說,你妹子要是嫁富農,我們不就成了富農的連襟了?她死活不要緊,你們總不能害自己的侄子吧,他明年就到當兵的年紀。沾上一門四類分子親戚,當不了兵,他要尋你們拼命的。
六指頭一年三節,連著送了好多年的彩禮。自己除了同娘兩個糊住嘴過日子,什麼也顧不上。那個瘸腿女人退了親,卻一直不退彩禮。她小時候因為小兒麻痺症瘸了一條腿,一時也找不到別的合適人家。沒有彩禮來替換,也就一直拖著。明明是因為曉得沒有人肯為六指頭撐腰。桑葉出了事,六指頭想想再沒有指望了,就生了殺心。
大隊開桑葉的批斗會,他也跟大家一起走,只是懷裡揣了把斧頭。斧頭是頭天夜裡磨了又磨的。娘在半夜裡聽見他磨斧頭,問他,他回答說明天要殺狗。
他走到一隊的時候,一隊的人大都去開會了,這裡離大隊近。屋場上靜靜的。跟他一路來的人已經走遠了,他就向老德屋場走來。沒有引起任何驚動。屋場上的狗大約都跟去批斗會趕鬧熱了。幾只雞在很專心地刨食,懶得搭理他。他就向那伢子走近去。那個很干淨伶俐的伢子大大的眼睛,紅紅的臉,像個肉團子。
六指頭在一剎那間曾經起過憐惜的念頭,但立刻就掐滅了。人家要絕你香火,何曾憐惜過你呢?本來,他尋個瘸子做裡頭人,不就只為的是香火麼。
伢子吃豆粑角吃得很開心(這種豆粑角,是用麥磨成漿,在鍋裡燙成餅,切成菱角形的塊狀,曬干,再回鍋炒焦。說不上有什麼好吃,比較講究些的頂多只是在燙豆粑時撒上些芝麻),見來了人,抬起頭嫣然一笑。
六指頭抽出斧頭,對准那張笑臉的中間劈下去。那張沒有任何內容的笑臉立刻就被血淹沒了。正在堂屋裡忙碌什麼的雪吶驚叫一聲撲過來。六指頭已經搶進了堂屋,當胸給了她一斧頭,那一斧頭砍得很重,一下就砍斷了她的鎖骨。她雙腳一軟就跪了下來,卻不去招架六指頭的斧頭,只是極力地伸出手,去搶兒子。六指頭沒有讓她接近兒子,她的脖子幾乎被砍斷。
然後輪到老德,老德的母親和嫂子。
六指頭在縣監獄,對這一切都供認不諱。他只是不肯承認這是階級報復。他不管什麼階級,是人總要討老婆的,你不讓我有家,我也不讓你有家。就是這樣。
既然這樣凶殘的罪行是成立的,他承不承認某種動機,已經不能影響判決。事實本身已經構成了明白的結論。
一個星期後,六指頭被判處死刑,剝奪政治權利終身。
臨行前三天,按照慣例問過他有什麼要求。他說,他欠過大隊林場的錢,他讓幾個知青摘了林場的梨子,本來講好了歸他用人家退了禮金的錢還的,可惜現在不可能了。他很遺憾地歎了口氣。這使監獄的警察覺得他很可笑。
宣判會是在癩痢山腳下開的。死刑也就在那裡執行。這裡承襲古習,土改反霸時開過刑場。好多年不見,又成了新鮮事。這件命案又是極驚動人的,因而圍觀的人很多。附近公社的人潮水似地擁來。原先讓大家站在山坡上,但站遠了就看不清,人們就慢慢往坡下移動。後邊的人擁著前邊的人,越擁越近。一些後生則往樹上爬。冬天的樹枝枯了,好些人從上面跌落下來,惹起一片訕笑:該死的還沒有死呢,莫把你這個不該死的跌死了。
武裝民兵清了好久的場子還是不夠理想。倒是六指頭自己想出一個切實的辦法,他建議說,讓我到那個藕塘子裡去吧,這樣你們就方便些。六指頭指的那個藕塘子寬大且深,冬天挖了藕,塘子裡是干的,既不影響圍觀者的視線,又較為安全。
刑警於是同意。六指頭於是大步走進那個藕塘子。臨跪下之前,他對刑警說:打哪裡都行,只求打准些,早些了事。我殺他們也是這樣的,死罪比活罪好受些。
刑警揚起槍,照六指頭的嘴巴砸了一槍托子。一個反革命,那樣從容不迫地說話,倒顯得他大義凜然似的。
後來槍就響了。可能是因為事先生了氣,槍打得不准,應該打心髒部位的,結果打到腦殼了。彈孔進口小,出口大,前面的臉整個是一團血。
因此,六指頭最後留在人們記憶裡的是一副從容不迫的表情,好像他是勝利者。
四
黃帽子布置人在到處貼滿了大幅標語,歡呼破獲一起反革命大案,階級斗爭打了一個大勝仗,毛澤東思想、毛主席革命路線取得又一偉大勝利。歡呼路教工作的豐碩成果。其他那些無聲無息的工作組,這回是怎樣也無法同他的這個工作組爭高低了。這一段時間,他興奮得不得了,不吃不睡也能過日子。那雙老也睜不開的細小的紅眼睛總是閃著紅光。本來扣得很低的黃帽子也掀到了後腦殼了,眉毛似乎高了三尺。因為久不見陽光而慘白的腦門上幾根稀毛也很不安分地站了起來。
六指頭被打掉的那一天,大隊剛好死了一條老牛。牛剝出來,那個生產隊的隊長照例送了一些給大隊食堂。起先還有些擔心黃帽子不肯受腐蝕。哪知黃帽子這次一反常規,很大幅度地一擺手,說:“要得,留下來,大家辛苦了,加個餐。貧下中農的一片階級感情嘛!”
當晚就在大隊的禮堂中間,生起一堆火,周圍壘起磚。把一口大鍋從灶上拔出,架到火堆上,牛肉全部扣進鍋裡,加足佐料大火烹煮。各人拿了自己的茶缸子盛酒。
“我們在朝鮮的雪地上就這樣干過,戰斗的生活多火熱多美好!”黃帽子感歎說。幾口酒下肚,他的豪情上來了,不顧禮堂破爛的窗洞裡灌進的風,敞開了棉襖的胸口。他原來竟很能吃喝的。大塊的牛肉不停地往嘴裡添,喝酒也是大口大口的,一缸子燒酒“咕嘟”幾聲就見了底。
“黃組長好酒量啊!”幾個大隊干部從來沒有見他這樣英雄過,不由贊歎。
“不怕你們笑話,要說行,我老黃什麼不行?”黃帽子的眼神漸漸有些恍惚,舌頭開始發直,“什麼不、不行、行呢!今天高、高興,給你們講、講點我的風、風流事吧,我老黃當年也是一、一把好手、手呢。”
一個轉業軍人,有光榮歷史,又年輕,在一個縣城裡面還是有頭有臉的。那時候,在單位上很受器重。現在的李欣是絕對比不了的。社教,他才二十幾歲,就當了工作組長,一個大隊就交給了他。那時候的社教,哪像現在這樣懶懶散散,“上樓”的“上樓”,“洗澡”的“洗澡”,緊張得很。社教干部跟群眾同吃同住同勞動,一點沒有特殊,像現在的這頓牛肉,是絕對吃不成的,更莫說平時吃飯,去挖豬油了——“李欣你莫、莫有氣,我這裡是隨、隨便說的”——“三同”自然是好,密切了干群關系。就是一樁不好辦:那地方的鄉風,女人偷人越多越有臉面。姐哩都到肚子大了才嫁人,哪個弄大的自己也搞不清。一旦嫁了人,就跟男人一樣打赤膊,乘涼、下田,都脫個精光,兩個奶子看不得。看不得你也要看——那才過癮哩,有幾個年輕人咕噥——“過癮?你要去、去了,只、只怕,抬不起頭,那世、世面,哼”——夏天洗澡,她們就在門外的屋簷下,見有人路過,不論男女生熟,她們都一邊大搓大抹,一邊大喊大叫:“吃了啵”,“來戲(玩)下哩啵”。男人不在,就可以放膽跟相好過夜。倘若男人恰好撞回,只要見到放落了帳子的床前有雙不是自己的男人的鞋,並且鞋頭是朝裡的,一般情況下都會轉身避讓。為此起殺心的,也有,但極少。真正的禮讓三先。要是猜出了那填空的人,自己便可以到他家裡去補缺。他在的那個隊,有天夜裡,隊長派一個社員去放水,自己卻去跟這個社員的老婆睡。早上那個社員回來,曉得了原委,便去隊長家。隊長帶男勞力出早工了,隊長老婆在灶間燒早飯——那裡的婦女不出早工——那個社員把她按在柴堆上,說,我來還帳。
曉得這個地方沒有教化,社教干部便只有自己格外小心。跟社員同住是不可能了,還是像現在這樣集中住。出門、下隊、吃派飯,都至少兩個以上搭伴。這樣,一直沒出事。到社教快結束,卻放松了警惕。
那天晚上他蹲點的生產隊開會歡送社教干部。一向跟他搭伴的那個干部因為家裡有事提前請假,他想,這一段的任務已經完成,剩下的兩天也就是告別應酬,打點行李,沒有什麼實質性的工作,也就同意了。生產隊的歡送會,他也就只有一個人去參加。
那個生產隊離大隊有四五裡山路。去時是一個人,回來是兩個人。同行的是大隊的婦女主任。她那天是特地安排好了到那個隊去開計劃生育會的。因為娘家在那個生產隊,下午就提前去了。夜裡接著開歡送會,開完了,就非要跟他做伴回大隊。也不曉得是怎樣的鬼迷了心竅,他一邊勸著她去娘家過夜,一邊又隨她跟著走了。大熱天,半夜裡,月亮又好,四五裡山路,就一男一女兩人,都是干柴烈火,還有個不出事的——“過程?那就不好細說了,我沒有、有醉,你們莫、莫捉我開、開心”——事過之後,他後悔得不得了,夜風一吹,渾身竟打起抖來。婦女主任倒是高興,一路哼曲兒——“那曲兒我還記、記得的”——
情姐門前一顆蒿,
三年長得兩人高。
你要開花開到杪,
你要結果結到莞,
後生親姐親到頭。
婦女主任唱了,歇一歇,對他說,她早就想上他了,夜裡想得向痛。說完了,又唱。她這是釘住他了,要跟他訂終身啊。他只有恨自己,恨到極處,簡直想一把揪下那惹事的禍根。看看快到大隊了,他聽似溫存實是哀求地對婦女主任說:愛情是心靈的秘密,你我相愛,千萬莫告訴人,那才有情調……婦女主任似懂非懂,癡癡聽著,憨憨笑著。
這一夜,他長吁短歎,沒有一刻安寧,又不敢出大聲。想想,只有指望婦女主任讀過的那幾年書了,讀了書,又是干部,總該曉得些文明的。
但是,這僥悻第二天早上還沒有吃完早飯,就打破了。婦女主任一早上就在女人最稠密的水塘邊宣布了她的勝利。昨天晚上她幫他料理的時候,從他身上摸走了他的筆記本。她說,那是他送她的信物。
他後來就留在這個公社監督勞動了一個月。要不是他終於答應了娶她,差一點被開除了公職——“那、那個時、時候,這件事管、管得嚴,哪、哪像現、現在,搞一、一百個也沒有、有事”——結了婚,他回到了縣城,但提拔的機會錯過一回了。最要命的是他不喜歡這個女人。結婚以後,她隨他進了縣城,在一家商店裡做售貨員。他老是出差,或者找機會下鄉蹲點,單位上年年的路教都有地的份,他就是不願呆在家裡。後來就有了風言風語,他老婆同商店的經理勾搭上了。他開始就裝憨,更加回去得少了,盡他們的馬跑,等到他們難分難解了,他就設了個計——“什、什麼、計?就、就是大、大家都曉、曉得的那、那種”——捉了他們的奸,讓他們兩個赤條條地當場寫了保證。他把這個保證書作為證據,向法院起訴離婚。法院只有批准。離完婚,他很快就跟現在這個老婆結了婚。
嚼不爛的牛肉和高濃度的劣質酒,讓黃帽子百感交集。下鄉以來,黃帽子第一次在公開場合顯得不成體統。
李欣沒有參與慶功。他站在曾經監視桑葉的那棵樟樹底下發呆。
夜裡起了小風,“嗖嗖”的,聚起一天雲,這沒了星月。偶爾從兩團雲之間的薄弱處透下一抹極細微的陰沉月光,使濃濃的夜顯得恐怖。
“桑葉,桑葉!”
李欣在心裡喊,不覺喊出了聲。